寻常质疑未宜忽,借问此水为“何”水?
2019-09-10曹加明
曹加明
在教学《一滴眼泪换一滴水》(节选自《巴黎圣母院》)一文时,无意中听到一位学生喃喃自语:“用眼泪去换一滴水,难道这滴水是什么了不起的、金贵的水吗?”学生的质疑不容忽视,我意识到这正是引导学生深入理解文本的重要契机,遂问道——“几乎从不流泪的伽西莫多在遭受鞭刑被打得皮开肉绽时没有流泪,在被‘巴黎善良市民’咒骂、羞辱时也没有流泪,为什么当爱斯梅拉达走上刑台给他喂水喝时,却那么‘脆弱’地‘滚出一大颗眼泪’来?这‘一滴水’,在当事人伽西莫多看来,究竟是怎样的一滴水呢?这‘一滴水’究竟有怎样的审美价值呢?”引导学生带着质疑走进文本就会慢慢发现这“一滴水”是“不同寻常”的,是润喉之水、醒目之水、映丑之水、刷心之水、启蒙之水、唤善之水,是鼓舞、催醒人弃恶从善的圣洁的人性之水……
一、润喉之水——自然价值之美
饱受鞭刑的伽西莫多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们看见成千条血水在那驼子的黝黑的肩膀上流淌”,施刑人比埃拉·多尔得许“把被血染红了的皮鞭上的血滴抖落在石板地上”,不仅如此,伽西莫多“那涨得紫红的脸上淌着汗,眼睛闪着狂野的光,嘴里冒着愤怒和痛苦的泡沫,舌头一般吐出在嘴唇外面”,流血、流汗不仅让伽西莫多经受着身体的疼痛,而且让伽西莫多感受到强烈的饥渴,终于,他“嘶哑”地喊出了一声“给水喝”!
这“一滴水”首先是伽西莫多因遭受鞭刑而耗尽体力、疲惫不堪、声音嘶哑所需的润喉之水。由于身体的苦痛和体力的过度消耗,伽西莫多本能地发出了“给水喝”的呼喊,身处刑台向视自己如怪物的围观群众要水喝。他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喝人间茶水”的“神仙”,他只是一个饥餐渴饮的普通人。毫无疑问,这“一滴水”是一个生命体的润喉之水,哪怕这个生命体此刻正在受刑,正在刑台上“被赏鉴”,他依然有基本的生理本能和需求。所以,这“一滴水”首先是一滴润喉之水,这是水的自然价值之美。
二、醒目之水——开拓视野之美
这“一滴水”不只是一滴生理上的润喉之水,更是伽西莫多的醒目之水,透过这“一滴水”,伽西莫多看清了周遭的人与事。“人群里没有谁有理由或者觉得有理由去怜悯圣母院的可恶的驼子,人们看见他出现在刑台上都觉得非常高兴,他刚才所受的酷刑的悲惨景象,不但没有使他们心肠变软,反倒给他们提供了一桩乐趣,使他们的厌恶情绪表现得更为恶毒”,围观群众的冷漠自不必多说,即使在之前的无数个日子里,伽西莫多也未必感受到过这些“善良”群众的善意与热情,这一次受刑让伽西莫多更清楚地认识到“巴黎人民”的“恶毒”。
在巴黎群众的漫天辱骂声中,伽西莫多没有绝望,因为他知道哪怕“全世界都抛弃我,我依然还有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神甫”,于是“远远望见那头骡子和那个神甫,这可怜人的脸色就温和起来,一直控制着他的那种愤怒变成了奇特的充满了难以形容的甜蜜宽厚而温和的微笑。于是那神甫愈走近他,他的笑容就愈加明显,愈加清晰,愈加光辉灿烂,简直像是不幸的人所崇敬的救世主降临了似的”,可以说,在周遭无尽的冷漠中,伽西莫多还有着最后的希望,那就是来自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神甫的温暖!然而,这一次,当伽西莫多在困境中眼巴巴地渴求来自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的温暖和“救助”时,养父却“未近已别离”,不曾“告别”,只是“悄悄”地躲开了,甚至可以说是“逃开”了——“可是当那头骡子靠近了刑台,使骑在它背上的神甫看清了犯人是谁的时候,那神甫却低下眼睛,用两只踢马刺踢着骡子急忙转身走开了,好像在逃避一声耻辱的呼唤似的,他很不愿意在那种场合被一个不幸的人认出来并且向他致敬呢”。可以试想,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神甫是否会坦然地走上刑台给饥渴难耐的伽西莫多喂水喝呢?显然是不可能的!刑台上的一滴水,不仅让伽西莫多看清了巴黎市民,更让他看清了自己曾信任依赖的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神甫。
三、映丑之水——丰富认知之美
这“一滴水”丰富了伽西莫多的认知,更是一滴映丑之水。“巴黎善良市民”的群体之丑在这滴水的映射下展露无遗!在被打得皮开肉绽、被折磨得口干舌燥、被辱骂得涨红了脸的“可怜人”伽西莫多喊出“给水喝”的时候,“巴黎善良市民”竟然极尽羞辱谩骂之能事:戏弄者有之——“‘喝这个吧!’罗班·普斯潘叫喊着,把一块在阴沟里泡过的海绵扔到他脸上,‘拿去吧,恶汉!算我欠你的情哪’”,将自己和周围人的所谓的快乐建立在对伽西莫多的戏弄之上,丑态毕露;击打者有之——“有个妇人把一块石子向他头上扔去,‘这是给你在黑夜里用那些倒霉的钟惊醒我们的教训’”,“妇人”本该有些怜悯之心的,然而,她,还有她身后的她们非但没有丝毫同情之心,反而颠倒是非,将伽西莫多敲出报时的钟声污蔑为“惊醒我们的”“倒霉的钟”,不亦丑乎;无中生有、“坦然”地“捏造”污蔑者有之——“‘喂,小子!’一个跛脚使劲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喊道,‘你还在圣母院塔顶咒骂我们不’”,伽西莫多何曾“在圣母院塔顶咒骂”他们呢。这个“跛脚”不仅“身残”,而且“心也残”,他甚至还趁机羞辱同为残疾人的伽西莫多;胡说八道、“栽赃陷害”者有之——“‘这只碗给你去喝水!’一个男人把一个破瓦罐向他的胸脯扔去,‘我老婆就是因为看见你从她面前走过,才生下了一个两个脑袋的娃娃’”。这又关可怜的伽西莫多什么事呢?为了羞辱伽西莫多,真是敢如此“幽默”地“自黑”啊!此刻,一个老妇人还嫌不夠过瘾,“把一块瓦片向他头上扔去,尖声嚷道”——“我的母猫生下了一只六只脚的小猫”。为了嘲弄伽西莫多,他们,哪怕是本该善良的“老妇”,也真是“够拼的”,比喜剧演员还要善于“想象”“创新”,他们的人性之丑,在这滴人性之水的映射下“无处可藏”。
伽西莫多此番受刑,背后的怂恿者、真正的元凶就是他的养父克洛德·孚罗洛神甫,然而,在伽西莫多饱受皮肉之苦和“巴黎善良市民”百般“创造性”地羞辱咒骂时,这个背后的真主谋竟然“在看清了犯人是谁的时候,那神甫却低下眼睛,用两只踢马刺踢着骡子急忙转身走开了”,对于因他的唆使而犯错受罚的伽西莫多,既无同情怜悯也无陪伴慰藉,更毫无担当可言。刑台上的“一滴水”让伽西莫多看清了养父的虚伪、自私、冷酷和毫无担当之丑,开始擦亮眼睛去认识“自我”和他者,认清这个世界。
四、刷心之水——净化心灵之美
人之为人,最难能可贵的是懂得及时省察“自我”,“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苏格拉底)。经过“省察”,及时修正自己的言行与思想,让自己“知明而行无过矣”(荀子),方是真正灵魂的高贵。爱斯梅拉达送上的“这一滴水”净化了伽西莫多的心灵,使他踏上了一条心灵救赎之路。伽西莫多生而愚钝,却在不经意间借一滴水激活了内心,于是这个“不幸的人”“生平第一次”流出眼泪。他还为自己误会了爱斯梅拉达而愧悔不已——当爱斯梅拉达走上刑台时,“他十分相信她也是来向他报复的,也是像别人一样来打他的”“看见她真的迅速走上了石级,愤怒和轻视使他透不过气来,他真想把刑台打个粉碎,假若他的独眼能够发出雷电,那波西米亚姑娘一定会给雷电击毙,上不了刑台啦”,而爱斯梅拉达上来之后,却将水壶“温柔地举到”“那可怜人”——伽西莫多的“干裂的唇边”,“微笑着”“把水倒在伽西莫多张着的嘴里”。终于,在世人的漠视中长大、向来较为麻木迟钝的伽西莫多的心被这“一滴水”净化,他甚至“伸出黑黑的嘴”“想吻一吻那帮助了他的美丽的小手”。
这“一滴水”刷新了伽西莫多心灵的高度——从浑浑噩噩的盲从者、愚昧者,跃升为自觉“省察”自我、亦关照周遭的人与事的清醒者、冷静者!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人中的相当一部分都是另一个“伽西莫多”,但又有几人能够如伽西莫多这般,借“一滴水”去勇敢地正视自己的内心,去净化自己的心灵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伽西莫多又何尝不是作家雨果笔下觉醒的让人“刮目相看”的西方的“阿Q”呢?这与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表达的渴望砸烂“黑暗的铁屋子”以刷新国人心灵的愿望,不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五、启蒙之水——开启蒙昧之美
毋庸置疑,伽西莫多绝不只是雨果先生渴望启蒙的唯一对象;借这“一滴水”,要救赎的是一群“伽西莫多”,是一众“巴黎善良市民”。作家绝不能够容忍自己对“巴黎善良市民”这一群体的麻木不仁、冷酷无耻视而不见,更不能容忍自己对这一群体的“沉沦”听之任之,他要借伽西莫多的刑台,借爱斯梅拉达送上刑台的这“一滴水”完成对这一麻木群体的启蒙与救赎!雨果先生不仅让伽西莫多借这“一滴水”完成了自我的心灵救赎和刷新,而且借爱斯梅拉达走上刑台送水、喂水给伽西莫多的契机,完成了对“巴黎善良市民”的熏陶、感化——“观众也都被感动了,大家拍着手喊道:‘好极了,好极了!’”而就在不久前,这些“观众”,也就是“巴黎善良市民”,还在为了来满足一下自己庸俗的好奇心,来“赏鉴”一下“今天”的“可怜人”。“巴黎善良市民”放弃“提升生活水平”的个人、家庭重任,忽略“经济建设”的宏大的国家目标,前来“围观”受刑者伽西莫多,只是为了在这个“可怜人”面前找到一丝可怜的“优越感”;“巴黎善良市民”绝非为了贯彻“精神文明建设”的宏大目标来对“拖后腿”的伽西莫多进行精神救赎;不是出于他们人性中的本善,对伽西莫多“爱之深,而责之切”,而是在对一个受难者的恶毒污蔑与无中生有式的诅咒中不经意地暴露出他们生活和思想的“本然之丑的状态”。
“巴黎善良市民”麻木不仁、庸俗冷酷之丑,神甫克洛德·孚羅洛虚伪自私、做作贪婪之丑,作家雨果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像鲁迅所追求的那样,不仅要“揭示疾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更要“现场”进行“疗救”,当场进行启蒙,以爱斯梅拉达给予伽西莫多的这“一滴水”来完成对这一群体的启蒙与“疗救”——“观众也都被感动了”。这一启蒙与“疗救”不是在生硬的说教当中呆板地完成的,而是在文学的镜头中完成的,是在喜剧般的感染中完成的——“那漂亮、鲜艳、纯洁、迷人而又那么娇弱的姑娘,竟会那样好心肠地跑去救助一个如此可怜丑恶的家伙,那情景无论如何是很动人的,而这件事又发生在一个刑台上,那就更为动人了”……在“围观”与“赏鉴”的现场,雨果先生借这“一滴水”完成了对民众的启蒙,这“一滴水”中的开启蒙昧之美不可忽略!
六、唤善之水——扬善求真之美
在这场“围观”中,“巴黎善良市民”没有批判伽西莫多的恶行本身,却忙于嘲讽伽西莫多的丑陋相貌;没有纠正劫持公民的恶行,却忙于对伽西莫多无中生有地咒骂和羞辱。而养父克洛德·孚罗洛是这一群人中距离“上帝”更近一些的神甫,却出于私欲唆使养子伽西莫多劫持少女爱斯梅拉达,并对刑台上的伽西莫多漠然置之,甚至是远远地躲开。那么,他们的“美”与“善”何在呢?实际上,他们是一群有着寻常之丑、庸常之恶的人啊!而人性中的大丑、大恶往往肇始于这些貌似不起眼的寻常之丑、庸常之恶。
如果遵循“善良市民”的逻辑,爱斯梅拉达作为受害者,是最应该上去羞辱、咒骂“肇事者”伽西莫多“一雪前耻”的,也是最不应该走上刑台给“善良市民”都懒得搭理的犯人伽西莫多送水喝的。然而,爱斯梅拉达心中有基本的良善的底线,她没有“随波逐流”去羞辱伽西莫多的丑陋相貌,没有附和着“善良市民”的“丑”言“恶”行,没有趁机走上前去“报复”一下伽西莫多;反而在“善良市民”和犯人伽西莫多惊诧的目光中走上刑台“微笑着”“温柔地”给仇人伽西莫多喂水喝,她“以德报怨”,坚守着人性中基本的“美”与“善”。在某种意义上,爱斯梅拉达就是“善”与“美”的化身,与人性之“丑”与“恶”相对立。她感动了犯人伽西莫多——“想吻一吻那帮助了他的美丽的小手”,感动了麻木的“观众”——“观众也都被感动了,大家拍着手喊道:‘好极了,好极了’”!爱斯梅拉达的这“一滴水”,虽非“灵山圣泉”,却是一滴难得的唤善之水——唤醒了愚昧颟顸的伽西莫多内心的感动与美善,唤醒了麻木不仁、无聊至极的所谓的“善良市民”内心的美善。爱斯梅拉达真诚地给予伽西莫多的难得的“一滴水”正是作者雨果“苦心经营”的唤善之水,用善、美去唤醒寻常之丑、庸常之恶。
《一滴眼泪换一滴水》中的这“一滴水”,是“不同寻常”的人性之水!这“一滴水”彰显的是自然价值之美、开拓视野之美、丰富认知之美、净化心灵之美、开启蒙昧之美、扬善求真之美,其审美价值是不宜忽略的。通过质疑引发此番解读,学生的寻常质疑也不应忽视,正如南宋思想家陆九渊所言:“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学生的质疑与这“一滴水”一样,也是值得珍视的。
(作者单位:江苏省灌南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