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之三重性:自然性、世俗性及神圣性阐释
2019-09-10张廷刚
摘要:在吸纳与借鉴人类学界物的理论、审视与反思现实问题、忧心与关怀物之命运以及调查与体悟地方性知识的基础上,本文提出了物之三重性理论。物之三重性以物的自然(潜在)性为前提和首要切入点、以物的世俗(显在)性为核心和主要关注点、以物的神圣性为归宿和最终落脚点来考察物与人如何通过互动来建构一套适宜物与人生存发展的机制。物之三重性把现代与传统、科学理论与地方性知识、国家方略与地域差异、经济利益与道德伦理综合起来进行考量,试图通过剖析物与人、物与文化、物与自然、物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消解物—人、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拓宽对物的研究视域与思路,最终对人类学界有关物的研究从理论范式与实践路径方面予以丰富。
关键词:物;自然性;世俗性;神圣性;阐释
中图分类号:C9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9)01-0084-08
人类学自诞生之日就与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进化和传播学派从时空视域视物为文明階梯之标志和地域联系之明证;历史特殊论视物为文化多样之依据;功能结构视物为解读社会之门径;年鉴学派视物为维护秩序之工具;结构主义和象征人类学视物为揭示社会内里之锁钥;生态人类学和文化唯物论视物为建构生计模式之关键。上述学派从不同视角对物进行了深度解读,为本文对物的研究提供了诸多启发与有益参考,但他们的研究尚存在一些缺憾与不足。比如,在对物进行研究时往往仅就一面进行深究,忽视与其他方面的关系,缺乏整体视角,会使研究对象较为破碎,研究结论较为片面;再如,把物当作建构理论的工具,会使研究目的较为功利,研究视域较为狭窄。这些缺陷割裂了物之生命的连续性、物之衍化的广度性、物之变迁的时代性以及物之内涵的民族性,因而,也就忽略了物的主体性、能动性、整体性与系统性。另外,当今社会在对待现代与传统、科学理论与地方性知识、特色建构与模式化发展以及经济利益与道德伦理等方面存在矛盾心理,如何评判二者的优劣、协调二者的关系、为二者寻求融合点以及如何使二者相互借重。针对上述问题,目前人类学界有关物的理论缺乏合适的理论解释与具体的操作方法。有鉴于此,本文提出物之三重性理论,试图通过对物之三重性理论内涵要义、研究方法、应用价值的探讨,以拓宽人类学界对物的研究视域与思路,同时也对上述问题予以思考与回应,最终对人类学界有关物的研究从理论范式与实践路径方面予以丰富。
一、人类学有关物的研究回顾
人类学与物有着不解之缘,不同学派对物的研究虽有所侧重,但纵观对物研究之主旨,大致可归为以物为主、以物为用及以物为意三大类型。
1.以物为主
所谓以物为主是指以物作为衡量文明进程、文化关联和生计模式的主要标志。这方面的研究主要以古典进化论、文化传播学派、生态人类学以及文化唯物论为代表。古典进化论以摩尔根和泰勒为核心代表。摩尔根在《古代社会》[1]一书中把弓箭和陶器视为文明进程的区别所在,并通过不同之物划分社会阶段,从而把工具制作技术水平作为衡量文明进程的标准。泰勒在其著作《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2]中特设专章对物进行研究,同样认为纺织、渔猎、农作及住所应为不同文明的标识所在。文化传播学派先驱拉策尔以物之相似性作为不同区域民众联系的依据,提出了文化移动学说;F·格雷布纳在吸取拉策尔文化移动学说的基础上提出了“文化圈”理论,并就物的联系程度提出“形的标准”与“量的标准”,使对不同地域的文化联系有了具体的衡量指标。施密特在对F·格雷布纳传播学说进行研究的基础上又提出了“亲缘程度标准”与“连续标准”,这就使文化联系的研究从空间视域扩展到了时间视角,时空交融则为文化传播学派研究物的联系提供了一套明确、具体、完整且具有可操作性的方法,从而使文化传播学派在批判古典进化论的同时却对其进行了有益补充,一同形成了人类学研究的宏观体系,之后的理论学派虽然各从不同视角创立学说,但大多未能脱离进化与传播所预设的体系范畴。生态人类学创始人斯图尔德在其代表性著作《文化变迁的理论》[3]中认为环境对人的生计模式具有很大影响,人类围绕特定环境中的关键之物进行生产、生活,并据此形成一套文化机制。文化唯物论代表人物哈里斯在其著作《母牛·猪·战争·妖巫———人类文化之谜》[4]中对印度圣牛崇拜进行了新的解读,认为印度人之所以视牛为圣物在于牛对印度民众在资源、生态、动力、生计方面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2.以物为用
所谓以物为用是指把物之功用作为解读社会的核心工具。结构功能学派开启物之功用研究之先河,其他学派对物之功用研究进行延伸。马林诺夫斯基在其里程碑著作《西太平洋的航海者》[5]中,对当地特有的库拉交换制度进行了完整考察和深度解读,认为进行库拉交换目的有三:其一,物质得到快速流动;其二,物质得到合理分配;其三,部族矛盾得到有效化解。布朗《安达曼岛人》[6]一书则对当地人关于火的认知进行考察,发现他们把火视为取暖、做饭的工具的同时,还赋予火信念、希望、团结与和睦等寓意,故而,火对部族起着凝聚作用。相对于马林诺夫斯基和布朗对库拉和火的单一研究,莫斯《礼物》[7]一书则是对不同地区与不同时期有关物的民族志的解读,提出了“总体呈现体系”理论,并将人们还礼原因归于礼物之灵——豪,这一观点引起了诸多学者的思考与批判,古德利尔就是其中之一。古德利尔在《礼物之谜》[8]中把物分为“赠与之物、出售之物和不可赠与或出售、只能保存之物”,这种划分使物自身形成了一个明确的体系。以往人类学界对物的研究大多局限于礼物层面,而对贸易方面的研究不多,还未出现对同一种物据场景进行不同定位的研究,而古德利尔对物进行了划分并就划分标准作出说明,认为物既可以通过出售获取经济利益,亦可以通过赠送换取荣誉与地位,更可以通过赋予身份对内凝聚人心、对外区隔彼我,莫斯的礼物之灵在古德利尔这里就成为了“不可让与之物”。那么原初社会不同之物存在何种关系,赠与之物与交换之物有何关联,C.A.格雷戈里在《礼物与商品》[9]中就礼物与交换之物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说明。该书首先对礼物与商品的功能进行了明确而严格的区分,认为礼物使交换者双方形成诸如给予、义务和互惠等社会关系,而商品的出售纯粹是一种经济关系,买卖双方除了利益别无其他关系,对于买卖双方来说既互为主体,亦互为客体,彼此之间相互独立。同时认为礼物与商品在不同的时空境遇内会发生重合,一件物品可能在部落内作为礼物,而在部落外作为商品。上述学者对物的解读均没有脱离物的功用这一范畴。
3.以物为意
所谓以物为意是指透过符号来揭示物背后的文化与社会。这方面的代表主要是结构主义人类学和象征人类学。结构主义创始人列维·斯特劳斯对物的研究集中体现在《野性的思维》[10]一书中,该书列举了大量有关物的例子:如哈努诺人对植物方面具有丰富的知识、西伯利亚各族人民有关医疗物种的精确定义、印度安泡尼族人的哈克仪式以及卢西帕拉人对氏族的玩笑式命名等。认为这些族群对物的使用、命名以及分类不仅仅是出于功用层面,更可能是为了建构秩序、确立等级、形成组织和区分族群。象征人类学代表人物特纳《象征之林: 恩登布人仪式散论》[11]一书通过对割礼仪式和困扰仪式场景和过程的完整描述认为割礼仪式预示着性成熟、有力量以及洁净,而困扰仪式则是为了消解部落的不稳定因素达到部落团结和睦的目的。格尔兹《地方性知识》[12]一书则是通过符号对物进行诠释的典范,认为地方性知识隐藏于具象化的实物与抽象化的符号之中,只有通过对不同符号进行深度剖析,才能探查出其背后的文化内涵與社会结构,最终达到理解不同地域生产、生活、习俗、观念的目的。另外,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13]一书通过对《圣经》中物的分类进行解读,认为洁净与危险暗示着是否符合社会规范,凡是符合社会规范的都是洁净的,不符合社会规范的则属于危险范畴,故而洁净寓意着规范,而危险暗示着反常;洁净代表着核心,而危险指代着边缘。
另外,阿帕杜莱(Arjon Appadurai)编辑的《物的社会生命》[14]一书开启了对物的社会生命研究,该书搜集了不同学科和领域的十篇论文,既有对物的理论抽象,又有对物的民族志案例,每篇论文立论点虽有不同,但都围绕一个主旨,即物是具有社会生命的,使对物的研究指向物自身,这就突破了过往人类学界聚焦于物是为了再现一定地域、族群的社会状况,分析其社会结构与社会关系的视域局限,认为物本身具有能动性,并且在不同时段具有不同特点,因而通过追溯物在不同时段的变化来为物立传成为对物进行研究的一种方法。
上述不同学派有关物的研究涉及到物的三个方面:自然(潜在)性、世俗(性)以及神圣(超在)性。具体来说:生态人类学更倾向于对物的自然性研究,认为一定区域的文化模式是对该区域生态环境的反映与适应;象征人类学主要关注物背后的文化、价值,自然也会触及到物的神圣性;而以马林诺夫斯基、莫斯、古德利尔以及阿帕杜莱等为代表的人类学家对物的研究,无论是从赠与方面,还是从日用角度,再者是出售层面,此时对物的关注维度自然涉及到物的世俗性这一范畴。人类学家对物进行研究的三大维度涵盖了物的方方面面,但三大维度作为一个整体有何意义?彼此之间又有何种关联?内部是否具有层级性?目前人类学界尚未就这些问题进行系统探讨。基于对上述理论的分析、所存疑问的思索以及田野调查的感触,本文提出了物之三重性理论,以下分别就物之三重性内涵要义、研究方法以及应用范畴进行系统阐释。
二、物之三重性内涵要义
物之三重性是指物的自然(潜在)性、世俗(显在)性以及神圣(超在)性。
1.物之自然(潜在)性
所谓物之自然性也即物的本质属性,即一物区别于他物的根本所在。物之自然性决定物的功用与价值,即物本身有何属性、有何用途,可衍生出哪些物品。要想使物能够真正发挥出应有的功用,就必须遵循物之自然性,而要遵循物之自然性,就要了解物之生存所需要的自然条件。比如光、热、风、水、肥、土,只有这样才能使物得到更好的生长,物的现实性能方能接近其固有性能,以便为物的衍生品提供良好原料。由于物的自然性能是产生相关衍生品的前提,处于一种可能状态,故而物之自然性亦可称之为物之潜在性。以摩梭人的麻为例。麻对生长环境的要求较为严格,尤其对土壤的要求非常高,要土质疏松,透水而又要保水,并且需要充足肥力,更需要精耕细作。而摩梭人大多居于山地,符合麻生长环境的土地极为稀少,为了使麻获得好的收成,当地人就把仅有的一点上等地用来种麻,故而把种植麻的土地称之为“麻塘”,暗指此地极为稀罕珍贵。准备好上等地之后,在种麻的前一年秋天,就要在这些土地上撒一层厩肥,而后再对土地进行翻耕,把肥料埋在下面,经过一个冬季的霜冻,来年春天再把土地深耕一次,等到雨水到来后进行播种。雨水过后,在地墒土时把麻籽撒在整好的地里,而后在麻籽上面撒一层草木灰,再在草木灰上撒上一薄层碎土。在麻的生长期间,要对麻进行追肥、锄土、薅草以及定珠,尤其是在追肥方面大有讲究,何时追肥、追何种肥、追多少肥都要充分考量。摩梭民众对麻的种植真是劳心费力,那么他们为何愿意把上等土地全部种麻并为之耗费精力呢?这就引出了物的第二重属性——世俗(显在)性。
2.物之世俗(显在)性
所谓物之世俗性是指物及其衍生品参与到人们的日用、人情、赠送以及交换之中。此时的物不仅可以充当出售的商品,为人们获取经济效益;亦可以成为人情往来的礼物,使族群成员变得亲密;更是人们日用必须之物,使人们的生活更为方便。此时物的功用在世俗层面得以充分展现,因而物之世俗性亦可称之为物之显在性。仍以摩梭人为例,麻一方面为摩梭人带来可供食用的麻籽、麻油,可供穿戴的麻裤、百褶裙,围巾、围脖,可供使用的麻绳、麻背带、麻布兜;另一方面能够提供恋爱赠礼花腰带、丧葬用品骨灰袋、认祖信物麻布鞋;再一方面能够利用麻布从族群外部换取粮食、铁器以及其他生产生活用品,为马帮提供缓解马背疼痛的马塔琏、装载贸易货物的麻袋、盛放食品的麻布兜以及充当贸易物品的麻布;更为重要的是麻的全身均可入药:麻花可以祛风去麻、麻贲可以止痨散脓、麻仁可以消肿化瘀、麻叶可以消毒杀虫、麻皮可以接骨止痛、麻根可以通气解闷、就连沤麻汁都可以清痰止咳。另外,麻布、麻籽、麻杆、麻袋以及麻绳过去还是向土司上交的物品,用以充当赋税。由此,为摩梭人愿意拿出上等田地种植麻并在麻的身上花费人力物力揭开了谜底。人们利用物使个体、家庭、邻里、村落乃至族群成为一个血缘、地缘与业缘共同体,这一共同体又是较为复杂的存在,其间充满利益、亲情、信义以及争端,如何能够使共同体内得以和睦共存,从而使人在遵循物性的前提下对其永续利用,这就引出了物的第三重属性——神圣(超在)性。
3.物之神圣(超在)性
所謂神圣性是指物自身具有神性或因进入神圣空间而附带神性。物若自身具有神性或因与神圣空间的关联而附带了神性,那么就会使物本身超越世俗,成为一种禁忌或崇奉的对象,故而物之神圣性亦可称之为物之超在性。摩梭人使用麻油作为供奉诸佛的物品,通过每天点燃一盏麻油灯寓意光明永生、诸佛同佑;经堂里的麻布坐垫成为喇嘛专座,其余人等不得触碰,长者亦不例外,从而使麻布坐垫附上神圣光环;麻杆、麻布作为达巴驱鬼辟邪法器的一部分;围绕麻塘产生了诸多禁忌,比如不得在麻塘取土、不得在麻塘说笑以及不得在麻塘杀生;在种麻之前对麻籽进行祭拜等。麻的神圣性更是在摩梭人的丧葬仪式中表现的淋漓尽致。在摩梭社会,丧葬是最重要的仪式,摩梭本土宗教达巴教与外来宗教藏传佛教在这里汇合,作为本土的祭师达巴和代表外来宗教的喇嘛共同主持丧葬仪式,二者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但有一物可以把二者连在一起,那就是麻。在丧葬仪式的所有环节中,麻始终处于在场状态,麻油、麻籽、麻布、麻绳、麻袋、麻线、麻杆、麻旗、麻帽、麻衣、麻裤以及麻鞋这些麻氏家族的子孙均汇合在此。摩梭人在丧葬仪式中对麻的广泛使用,目的在于通过麻来强化族群认同,同时告诉族内人员,他(们)是织麻人。以上种种使麻在摩梭人的心目中具有很高的地位,麻自然会在摩梭人聚居地得到很好保护。
通过对物之三重性的内涵要义分析可知:物之自然性决定了物之本质与用途,物之自然性若仅停留于潜在性层面,则仅是自然之物;物若想发挥出真正功用就要由潜在性转化为显在性,成为世俗之物,才能受到人类的重视;而物之神圣性则是对物本身的保护,目的在于使物发挥更大功用。物之三重性只有作为一个整体才能使人与物得以互动互构,在此过程中人使物由自然之物转化为世俗之物并最终上升为神圣之物,而物使人原有的生计模式、组织方式、婚育标准以及习俗禁忌不断发生改变,最终使物与人所组成的生境更为适合物的生存与人的生活,使人与物得以共存共荣,使族群内部认同感增强,使族群文化得到保护与强化。仍以摩梭人的麻为例,从上述分析可知:麻能为摩梭人带来诸多功用,周边民族很少种麻甚至不会种麻,而麻不仅可以作为衣料,尤其对于藏族马帮来说可以称之为必备装备,这样麻在一定区域内就成为一种稀缺品,若有大量的麻制品用于交换,无疑会产生很好的经济效益,这就意味着谁拥有大量麻就等同于拥有较多的财富。但是麻对土地要求很高,这就限制了麻及其衍生品的潜在产出。加之麻的种植、加工和交换需要耗费大量劳动力,这就使小家庭不可能从麻身上获取大量利益。要想消除上述不利条件,就要构建新的组织方式,对摩梭人来说,走婚不失为一种好的选择。走婚可以解决上述难题:一是走婚可以形成母系大家庭,由于母系家庭由数代具有血缘关系的人组合而成,就会把大量女性聚合在一起,如此一来,就可以为种麻、织麻提供大量女性劳动力;同时麻要想发挥更大价值,这就需要利用麻与周边族群互通有无,还可以通过马帮的形式以麻作为马帮装备和原始资本与更远的族群建立贸易关系,这自然需要更多的男性,而通过走婚同样可以使数量众多的男性集中在一起,从而为马帮贸易提供人力资源。二是母系大家庭可以通过聚居而不分家的方式减少宅基地对耕地的占用,以便能够腾出较多的土地,这就会使麻塘增加成为可能。加之摩梭人源出羌族,自古以来就是擅长织麻的族群。三者合一则为麻的商品化提供现实可能。摩梭人为了使麻织品增加,当地采取尚女习俗以便生育更多女孩,同时为了出售更多的麻织品当地同样不轻视男性。这种母系大家庭制不仅使麻织品出现剩余,更能通过男子走马帮使其产生经济效益,并且由于家庭内部出自同一血缘使得家庭成员之间的纷争减少,相较父系制家庭更为和睦齐心。母系大家庭由于人口众多、劳力充足能够合理分工,男子可以一部分留守家中,另一部分去走马帮,从而达到内外兼顾,以利生产的目的。这样通过集聚物力、财力、智识、公心从事多种经营,最终使家庭收入相对较高,这在田野调查中得到了印证。围绕麻所形成的走婚可以“视为一种有利于人口繁衍的生育组织、一种有利于家庭和睦的生活组织、一种有利于促进发展的生产组织和一种有利于凝聚族群的社会组织”[15],这一新的组织方式使田野点所在的摩梭人获得了诸多好处,为此,他们一方面把麻上升到神圣空间,保证麻不受任何损害,以为他们获取源源不断的财富;另一方面围绕走婚形成一些神话与习俗,目的在于通过强化走婚这种组织方式保证麻的大量种植与生产。另外,通过麻也达到了凝聚摩梭村落情感、掌握摩梭村落命运、维系摩梭村落团结以及引领摩梭村落发展的目的。可以说,麻对摩梭人的文化进行了重塑,摩梭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之为麻文化,摩梭村落亦可称之为麻的村落,而物之三重性在麻与摩梭人的关系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现与实证。那么物之三重性作为一种理论要想发挥实际功效,就需要有自身的研究方法,下面就物之三重性的研究方法试做说明。
三、物之三重性研究方法
1.选取合适的研究对象
物之三重性中的物必须在一定地域具有重要作用和广泛影响,这种物能为当地族群带来极大功用,比如摩梭、苗族、瑶族的麻,布朗族、景颇族、德昂族、阿昌族的竹,彝族的漆树,普米族的茶树,西双版纳傣族的水以及游牧民族的草。由于这些物种能够直接、间接地对当地族群产生重大影响,当地族群才会围绕它们在生产、生活、习俗、禁忌、观念、信仰、组织、婚姻等诸多方面形成一套机制,故而物之三重性研究对象一定要有选择性和针对性。
2.以物之自然性为首要切入点
物之自然性决定物之性能与用途,是此物非彼物的根本内核所在,也是物之衍生品质地好坏的关键所在,要想使物之自然性不发生改变,就要从物的固有属性出发,为物提供较为适宜的生存环境。故而,我们对物进行研究,就要以物之自然性为首要切入点。观察当地民众如何在认识物性的前提下为其提供良好的生长环境,比如如何选择良种、如何选择适宜该物生长的土地、如何搭配水肥光热、如何除草以及如何防治病虫害等方面。观察他们围绕物之自然性方面形成哪些习俗和禁忌,比如播种之前如何选种,对选的种子如何处理,选种、播种会有哪些仪式,种子出牙期间会有哪些禁忌,幼苗生长以至成熟时要遵循哪些习俗。弄清当地人在选种以至收获时的一整套流程之后,再对他们针对物的习俗、禁忌进行分析,就能对当地人针对该物形成的一套生计方式进行全面了解,以便为物之世俗性研究提供铺垫。
3.以物之世俗性为主要關注点
不同族群之所以会对某种物特别重视,原因在于这种物能为他们带来诸多价值。因而我们对物进行研究,就要以当地人如何利用物为主要关注点。比如如何发挥物的日用价值、如何把物变成交换品、如何使物成为人情往来的媒介、如何利用物建构社会性别、如何通过物进行家庭分工以及如何围绕物形成一些习俗规范等。通过对这些进行研究,梳理和勾勒出当地人围绕物形成自用、赠送、交换的一套模式,同时围绕物形成的社会性别、家庭分工、族群关系、婚丧礼仪等诸多禁忌、习俗进行分析,找出物与人以及物与社会之间的内在关联。
4.以物之神圣性为最终落脚点
要想使物持续发挥价值,就要对物进行神话,使其成为不得触犯之物,这样才能为物的生存、发展提供最好的环境,因而我们对物进行研究,就要以物的神圣性为最终落脚点。调查物如何一步步进入神圣空间,拥有或附有何种神性,这些神性背后反映当地族群的什么心理、文化、价值与观念,物的神圣性又是如何在保护自身的同时为族群的凝聚贡献力量。
只有选取合适对象,在此前提下对物之三重性进行完整研究,理清当地族群围绕物所构建的文化体系,才能明白该文化体系如何能够对内具有整合资源、规范行为、建立秩序、增强认同功用,对外起着族群间经济交流、文化间区隔彼我、以示内外之别、人我之异的作用。
任何理论都是为了解决现实问题,下面试就物之三重性这一理论的应用范畴进行分析。
四、物之三重性的应用范畴
1.为解决生态环境问题提供一种路径
生态环境问题实质在于人对物利用的过度与错位。物之三重性理论运用于解决生态环境问题,就是先要对不同地区的重要之物进行分析,在了解重要之物自然属性的情况下,就如何遵循、利用其自然属性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形成一整套利用物、保护物、规范行为和建构秩序的文化机制,使人与物和睦相处,如此就能防患生态危机于未然。而针对已造成环境问题的情况,同样要运用物之三重性理论对问题缘由进行检视。以内蒙古牧区为例,改革开放之后,随着人们对肉类食品需求的增加,养殖牛羊能够获得良好经济效益,牧民纷纷扩大养殖规模,完全无视草场承载力,短期来看牧民获得了可观收益,代价却是草场严重退化和风沙侵蚀草场,加之病虫肆虐,结果大片草场沦为沙漠。因而针对内蒙古牧区生态环境问题,利用物之三重性理论,首先要从草的自然习性入手,对不同类型的草采取不同利用方法,在此基础上对牛羊种类、规模、放牧地点、转场周期进行合理规划,要做到既能使牛羊有足够草料,满足其生长发育需要,又能给予草场自我修复的时间。如此,则会使牛羊与草场形成良性循环,环境问题不复存在。物之三重性理论在此所起的作用则是从草场中草的自然习性入手,挖掘以往牧民与草之间的一整套机制,而后利用这套机制结合现有状况,通过补正、修复、回归、建构四道程序处理草场面临的问题,最终使草回到应有的生存轨道中,使牧民回到规范的行为准则中,使牧区回到合理的发展路径中,使社会回到良好的道德风尚中。
2.为振兴乡村产业、复兴传统文化提供一种思路
乡村产业要以何为基点进行构建?传统文化要以何为依托进行复兴?物之三重性理论就为此提供一种思路。物之三重性理论认为一个地域发展的关键在于能否找到一个地位重要、影响深远的物。若能找到,就可以在遵循物性的前提下进行产业开发,在产业开发时就会把当地文化、伦理融入其中。这样一来,生产的产品不仅能够保证质地精良,而且还会更具文化内涵与地域特色,自然会在市场竞争中备受消费者青睐,获得好的经济收益。良好收益能使当地民众更为重视自身文化,并在后续产业开发中更加注重产品内涵,这就会使经济、文化得到良性互动。同时,在当地发展经济中,由于资源开发与自身生存息息相关,当地民众会在发展经济的过程中保护好自己的环境。另外,在当地发展经济,由于一起工作的都是当地民众,个人在工作中的表现不仅会影响自身声誉,更会影响其家庭乃至家族名誉,故而就会在工作时保质保量。再有就是,由于本地有发展机会,大多数人会留在本地,这就为传统文化的传承提供便利。由上可知,通过重要之物可以把物性、技能、伦理、环境结合起来,使当地民众能够把对物的性能认知作用于物的生产,使当地社会的伦理道德能够规范人的行为和保证产品质量,使当地民众与物之间的共生关系能够促使他们爱护环境和节约资源,使当地文化传统能够在物的开发具有特色,从而生产出具有当地特色、富有文化韵味的高质量产品。这一产品不仅能够充分彰显物性,使其独具一格,为当地带来经济回报,更能让民众真正认识到产品中承载的人文精神,认知至此,方能有助于乡村产业振兴和传统文化复兴。
3.为物的研究提供一种方法
我国物产丰富,而有些物产对一些族群至关重要,这些物产不仅可以直接或间接为当地提供各种需求,而且可以建构当地文化与社会,因而对这些物产进行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而物之三重性理论可以为物的研究提供一种方法。通过对物之不同性能的分析,了解物之背后的机制建构,并对这一建构进行评析,找寻优劣之处,探查完善之道,这既是对物的尊重,亦是对人的认同,目的在于使物既为人所用,亦为人所重。使不同地域结合自身实际探索一条适合自身生存与发展的道路,这种方式既能为外界提供特色之物,丰富人们物质生活;又能展现自己的独特文化,最终实现区域之间互生互存、互补互助、互利互荣以及互尊互重的良好关系。针对同一物产为不同族群利用的情况,比如南方诸民族使用的竹子,苗、瑶以及摩梭人利用甚广的麻。运用物之三重性理论可以先分别就不同民族如何利用这些物产进行调查分析,而后就其利用方式同异进行比较,最后就不同民族围绕这一物产所形成不同生计模式的成因进行探索,就各自衍生出的文化机制进行评估。而游牧民族的草又是另一回事,我国地域辽阔,同为牧区由于自然环境不同,草场类型、植被种类具有很大差异,如内蒙牧区与青藏高原牧区、新疆牧区与南方牧区。运用物之三重性理论可以研究不同牧区利用草场的方式,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同生产生活方式和习俗、禁忌等地方性知识,对同为牧民却形成不同文化模式的内外因素进比较,最终对文化模式的成因进行总结与归类。物之三重性理论作为研究物的一种方法,通过对不同种类的物,对同一种类不同地域的物如麻、竹等,还有同一大类、不同小类的物如草进行研究,能够使物的研究更为深入全面,对物与人、物与社会的关系认知更为透彻,这对物的理论本身也是一种充实、完善与丰富。
4.为村落研究提供一种视角
以往对村落进行研究大多关注于村落的文化、习俗、制度、观念层面,虽然有从物的方面对其进行研究,也往往是把对物的研究作为其他研究的陪衬与附属,目的是为了说明村落变迁,这就忽视了物的主体地位,而物之三重性理论则为村落研究提供一种视角。物之三重性理论以物为主体,通过对物自身的研究来描述物对人的影响以及人对物的能动作用,寻求物与人互动的方式,同时通过对不同村落利用物的方式进行研究,对不同方式进行比较,对不同结果进行分析,探求影响人与物互动的关键因素,构建人物交融的村落生境,使村落发展凸显物之特色、人之品位,真正使村落发展在借重于人的同时更倚重于物。物之三重性理论作为村落研究的一种视角,使村落研究不再专注于虚幻对象,而是有了实实在在的物,通过对物之自然性、世俗性以及神圣性的考察来透视村落民众的文化、价值、心理与观念,同时也通过他们对待物的方式对村落民众进行全方位检视,最终使村落的真实情况得以显现。以种植苁蓉的L村为例,该村自古以来就有野生苁蓉,但由于苁蓉的价值未能得到正确认知,当时未能受到当地民众的重视。后来有个老农挖的苁蓉被游客高价购买,此事在当地引起轰动,该村部分民众开始观察野生苁蓉的生长环境,探索苁蓉的生长习性,试图对其进行人工种植。经过多年摸索,他们逐渐掌握了苁蓉的种植经验,并成功收获了第一批苁蓉,苁蓉在该村种植初步取得的成效缘于民众对苁蓉自然属性的了解与遵循。民众对苁蓉的成功种植引起了当地政府的关注,他们想把苁蓉据为己有。有的民众看清了政府的心思,索性利用苁蓉换取政治资源,获取了对该村的管理权。而后利用自身对苁蓉的技术优势与管理权限,把民众集中起来进行有关苁蓉种植技术的培训,并扩大苁蓉种植规模,苁蓉种植获得了巨大成功,该村成为了种植苁蓉的专业村。苁蓉为该村民众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回报,村落管理者更是受益颇多,他们不仅在家族和村中获得了极大声望,并且取得了该村苁蓉的收购权,这使他们与村落外部的苁蓉收购商建立了联系。其他村落见种植苁蓉有利可图,但由于缺乏相关技术,于是利用与该村民众的亲戚与朋友关系,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是村落管理者不愿意让其他村落分享苁蓉带来的利润,于是禁止技术外流。这就使该村与其他村落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影响了该村民众与外部村落民众的正常交往。但人的欲望一旦被激发出来,那就有无数种能够实现自身欲望的方法,邻近村落不知通过何种途径,最终还是掌握了苁蓉种植方法,并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成功。苁蓉在当地形成产业之后,当地政府看到了苁蓉本身的经济价值以及苁蓉产业的政绩意义,就将当地打造成苁蓉交易中心,于是引来了异地的苁蓉种植者到该地出售苁蓉,这就使该村苁蓉價格受到影响。为了排挤异地的苁蓉,该村联合当地所有种植苁蓉的村落一致对外,最终使异地苁蓉退出交易市场,苁蓉价格又恢复到预期水平。该村为了更好的种植苁蓉,就对固有的生计模式、婚姻习俗、村规民约、身份标志以及衡量人的标准进行了新的建构,目的则是为了更好的发展苁蓉产业。而从外部来看,婚嫁模式发生改变,过去一般是村落优秀女性嫁到城镇,城镇女性很少嫁到农村,现在由于该村苁蓉种植的成功,使城镇女性嫁到村里,并且还有日益增多之势;该村与外界的联系更为紧密,并且开始发展乡村旅游,试图把该村打造成苁蓉观景村,希望能够把观赏与体验结合起来,利用旅游提升苁蓉的知名度。上述种种使苁蓉的世俗性得到了很好的表达。该村民众认为他们现有的一切来自于苁蓉,就助苁蓉登上神坛,不仅成为祭祖必备之物,赋予苁蓉以神性,还围绕苁蓉形成诸多象征与隐喻,由此苁蓉进入了神圣空间,成为了该村祖先认同与村落认同的凝聚物,由此,苁蓉的神圣性得以展现。民众不仅很好的利用苁蓉三重性能的各个界面,而且使三重性能成为一个整体对村落各个方面重新建构,形成一套新的、符合该村发展需要的地方性知识。可见,物之三重性理论作为村落研究的一种视角具有可操作性。
总之,物之三重性理论基于对过往人类学界有关物的研究成果的吸纳与借鉴,缘于对现实问题的审视与反思,来自于对物之命运的担忧与关怀,也是笔者对田野点的观察与体悟,把物的自然(潜在)性、世俗(显在)性以及神圣(超在)性视为一个整体,通过对物之三重性内涵要义进行系统阐释、对其研究方法予以具体说明、对其应用价值进行广泛探讨,试就物的研究理论予以充实与丰富。物之三重性理论把现代与传统、科学理论与地方性知识、国家规划与地域差异、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综合起来进行考量,使现代化建筑于传统文化、科学理论融合于地方性知识、国家规划立足于地域实际、经济发展依托于资源环境,通过深度剖析物与人、物与文化、物与自然、物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力图消解物与人、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创造出适合物与人共存的和谐生境,最终成为解决现实问题的一把锁钥。当然,物之三重性尚不能够称之为理论,原因有三:一是对前人有关物的研究成果未能做到真正消化吸收;二是这一理论未能经过实践的多方面检视;三是笔者理论素养还远远不够。故而物之三重性权当为物提供一种研究方法、为现实问题提供一种探索门径、为村落存续提供一种物的视角,对复兴传统提供一种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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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