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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尾叫张玉的鱼

2019-09-10张玉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期
关键词:水族箱龙门锦鲤

子非鱼

整个春天我都在思念一条鱼,我想念的这条鱼远隔关山万里,它摇动雪白的身子,鳞片间隙闪烁着银光,它从龙门之下溯游而上,沿路穿过菱荇,咬斷水藻们紧紧缠绕的三千青丝,然后腾空而起,额头上一点殷红如血,像“锦鲤”、“龙门”、“三月”这所有的词语散发的味道一样,清冽中有一点辛辣的腥气,稚拙而生猛。

这几年我仍然呆在榆社,这座我生长于斯的小城对我来说熟悉而陌生,当我闭上眼睛,它和有关它的一切纤毫毕现,无数个记忆的片段窃窃私语,时光劈面而来,从我身边飞驰而过;但当我一睁眼,它们好像约好了一样,变成了一些冷漠的旁观者,我似乎从来都不曾认识它们。我只能确认我认识一样:那条叫做张玉的鱼。至于它是否愿意和我共享同一个名字,我不知道——当初庄子说:“子非鱼”。

它现在沉默地呆在我的水族箱里,像被囚禁中的洛丽塔,天真和妖媚这两种特质在它身上中和,它游动、进食,慵懒而优雅,心安理得地享用着我提供给它的生活。它对整个世界漠不关心,对任何人都不屑一顾,偶尔,它向我回头一望,但面无表情,连一个气泡都欠奉。冒辟疆形容董小宛与他初见“懒慢不交一语”,也许就是这样。水族箱中近一个立方的水已经养得色呈青碧,它们和坚厚的玻璃一起,隔开了我和那尾鱼,它借此拒绝我的进入和了解。

那个光线幽深的黄昏我在太原,这座名字大而无当的城市一直让我怀有深切的亲近。我在花鸟市场流连,这些艳丽的生物流光溢彩,空中悬挂的是鸟笼,各种羽族抖动翎毛,卖力地鸣叫,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下方的鱼类,它们沉默地穿梭,像大千世界中努力挣扎求生的我们,在人流中辨不清自己的方向。为了避免停留太长的时间而让钱包付出更大的代价,我迅速选中了两对锦鲤,将之带回。

所谓一对或两对鱼,其实我的分类法未必准确,最起码,和人类定义上的一对儿是有所区别——我并不能确定它们的性别,只是简单地以花色和品种来购买,这样,我认为一尾白色和一尾金色的两条德系锦鲤是一对,而两条大正三色的是一对,再加上我原有的一尾黑鲤和一尾红鲤,恰好凑成一个吉利的数字。它们似乎顺应于我的潜规则,在水族箱中按我的划分各自出双入对,呈现合理而和谐的对称,用一句过时的话来讲,叫“服从组织分配”。

我记得我生平见过的最大一条锦鲤,是在浙南的一个小城,一个巨大的青色的池塘中散养着千万条锦鲤,它们红白相间的背脊哗啦啦翻开水面,甩出一片织金的水雾,引起阵阵惊叫和赞叹,游客们纷纷购买一包包鱼食投喂,它们此起彼落,弹跳着争夺,这时有一道红色的波纹从远处快速驶来,到了近处,一条红鲤扬起巨大的头颅,蓦然出水。它是那样大,像一条海豚,滚圆的身子,胖乎乎的脑袋,张开嘴时仿佛在快乐地歌唱,头和背像奔涌的夏日的鲜血,肚腹却是雪白肥厚,侧面还有序地点缀几块黑斑。它甚至不像一条真正的鱼,而是像那种憨态可掬地被年画上的胖娃娃抱在怀里的鱼,它红得如此明丽,如此俗艳,如同一团炽烈的火焰,也像火焰一样热力四射,光彩照人。我完全忘记了它是一条卑微的鱼,我想它一定是从遥远的龙门一路迤逦游来,不能变化为龙似乎于它不算什么遗憾,它快乐地游过千山万水、光阴百代,历经了多少轮回才能这样游戏风尘,才能有如此从容而潇洒的泳姿,这池中碧水想必有澄净之气,让一条鱼醉心其中,对世界毫无戒备。

夜晚是水族箱最美丽的时刻,我打开箱体顶部的灯,水族箱在刹那间通体雪亮,浅碧色的水闪烁出迷人的光泽,看起来潋滟无匹,锦鲤们也似乎很兴奋,不停穿梭在水草中,顽皮地啄着珊瑚枝,相比白天暗绿色的水,它们更喜欢这明亮的光线和房间,像一群少女由小城镇骤然进入都市,灯光的魅惑让它们迷失其中。我走近它们,它们纷纷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期待着我手中的鱼食,它们在水中挨挨挤挤,几个圆圆的头簇拥在一起,对即将到口的美食致敬,但我突然起了坏心眼,恶作剧地把手指伸了进去。最贪嘴的白鲤迅速张开嘴,一口呷在我的指尖,它的口吻清凉而柔软,嘬在皮肤上有奇异的触感,我格格而笑,转动手指,它们四散逃开。

忘了听谁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也就是说,它们并不认识我,那么它们对我的到来展现出的热情,也许只是基于喂食的条件反射。对于情感丰富的人类来讲,这无疑是一个悲剧,人们渴求情感、渴求认知,希望所有的记忆都刻骨铭心,所有的爱欲都地久天长,然而往往事与愿违;但是这些无知无识的低等动物,身体冰冷,血流滞缓,它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它们无爱无憎,无情无义,却在这茫茫弱水中获得恒久的生命。七秒钟对于一场因缘际会来讲,能够做什么呢?也许只是觥筹交错间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也许只是擦肩而过时一个婉转风流的回眸,如果我们是鱼,是不是可以仅仅记取这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美好,不必苛求天长地久呢?哦,不,其实连记取都不必,只要享受这片刻就好。所以两条鱼能够相濡以沫,也可以相忘于江湖,这种原始的相处模式,才最逼近爱的本质。

白秋练

小的时候,最喜欢看的童话是《海的女儿》,看到小人鱼最后在晨曦中化为泡沫,哭得不能自已。稍长一点,看到《聊斋》中的白秋练,终于看到有一条鱼得到了自己的幸福。

白秋练是一条白鲤,居于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中,这个被称作“云梦泽”的大湖在华夏数千年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用范仲淹的的话说:“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

“洞庭”之名本就是神仙洞府、琅轩门庭之意,其中当然居住许多神妃仙子,白秋练只是一条小鲤鱼,也没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迹,但我喜爱这条鱼,每每执卷读到“罗衣叶叶”,会有微笑浮于心底。

慕蟾宫是商人之子,这名字字面清雅,但究其底里,是有一股经商人家对书香的艳羡。蟾宫折桂,秋闱高中,想来是他家族的期盼,慕生也的确不负所望,聪慧喜读:“年十六,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镪。”吟哦之中,慕生见窗外人影憧憧,徘徊不去,于是窥视,原来是“十五六倾城之姝”。

洞庭湖山水绝胜,慕生风流年少,他当日吟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绝句,令佳人辗转怀春?我小时候,看到孟浩然的诗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以为气魄豪迈无人能比;等到稍稍年长,读到杜少陵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感慨这才是巅峰之作;而现在我年华消逝,梦想成空,每天消磨人事,觉得云梦泽中多少翰墨流光,均不如上官昭容的区区十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月夜中,这些绝句化作情丝万缕,纠缠在白鲤少女心头,白秋练相思成疾,来会书生。相见时,她病容荏弱,羞涩地说:“君为妾三吟王建 ‘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慕蟾宫答应她,为她吟诗,她果然病好了。

这以后几度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白秋练的形象渐渐丰满,彩色鲜明。她独自对抗来自世俗和神权的双重压力。八百里洞庭中一叶浮舟,咿哑的橹声里,她跟爱人偎依吟诗;她知道慕生的父亲厌弃自己,却能机敏应对,用商机和厚利使之拜服;对好色的龙神不直撄其锋,而是以自己的鳍翼制成鱼腹绫,凄然向真君乞求“免”字。慕蟾宫也像她一样忧郁而病,她为他诵读《采莲子》,病痛顿消。原来人类的古典诗歌,不仅能令一条鱼染上相思之苦,更能治愈这神秘的病痛。少年男女的感情何其纯洁,就连生病,也是一句诗一枝玫瑰便可以化苦为甜。故事的最后,白秋练与慕蟾宫幸福地生活在洞庭湖畔,成为神仙眷侣,这是整部《聊斋》乃至整个文学史上的爱情篇章中,罕有的美满姻缘。

我的白鲤渐渐长大了,银鳞胜雪,比别的鱼尤为可爱狡黠,每每给它喂食,看着它摇动尾鳍,我总怀疑它会笑着摇身立起,口吐人言。它越来越修长华丽,我的鱼缸相形见绌,我知道它是我拥有的最美好而盛大的鱼,但我不能阻止它游往更高的龙门和更深的海洋。三月初十时,我把它放生在我家附近的小河边,祈愿岁月静好,琴瑟在御。

声声慢

这几年来,我的水族箱经历着无声而惨痛的浩劫。也许我不该将白秋练放走的,它的离去像一个不祥的预兆,一条条肥美可爱的鱼相继死去,像我恍若隔世的善良、纯真和理想。

我曾经以为,那两条大正三色是一个整体一样的存在,它们结伴同行,联袂往返于水族箱中,它们色彩一致,花纹雷同,互相呼应如同孪生。然而我错了,细细看来,它们各自有不同的性格。白底多一点的一条,气质沉稳,洄游的路线呈标准的回字形,路过水草时目不斜视,亦不与其它鱼争食,像一个宽宏的长者;它身上的斑纹也轮廓分明,圆圆的彩色点子隐隐凸显,像一轴工笔花鸟。而黑色重一些的另一条,性子勇悍,身上色彩流动,像写意山水,常常欺负可爱的小红鲤,游动时姿态飘逸,动如脱兔。我于是叫它们大正和小正。

小红鲤娇憨活泼,是爱娇的女孩,第一天买来时不敢停憩在珊瑚旁边,我向水中投食,它也很畏惧,仰头看着水面迷离的光线,许久,它似乎下定决心,迅速上浮,但就在接触到肉粒的一瞬间,它转头逃逸,尾翼甩起哗啦啦的一片声响。

黑鲤鱼不是我所喜欢的,卖鱼的店主告诉我,缸里是一定要有一条黑鲤的,黑色代表力量,用来辟邪。我将信将疑,选中这条滚圆的家伙。它看起来如此憨拙,非但不像拥有镇宅祛邪的神秘力量,反而像一个愚笨的弱者。它自然没有与其他鱼争奇斗艳的姿色和身形,只能用深暗的黑色包装自己,如同今日的我,被岁月和人生消磨尽所有,唯一见长的只有体重,于是常穿黑衣,希冀有深夜般的心情将自己安全隐藏;置身黑衣深处,我也像这条鱼一样,卑微、隐忍,在水流最底层仰望一线天光。

灾难在悄悄降临,最先开始消瘦的是小正,它不停地在缸底摩擦身体,打滚,我起初认为它在撒娇嬉闹;过了一天,它身上的鳞片突然竖起,曾经笔法潇洒的写意山水变成了梵高的抽象画,布满不规则斑点。我匆匆将它捞出,置于盆中静养,并溶在水中许多黄粉。它似乎安静下来,伏在水底,不再烦躁,但夜晚过去,清晨的太阳升起时,我看到它已经死去。

接下来是红袖——那条可爱的红鲤mm,它轻盈的舞蹈节目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迟钝的漂移,没有方向。水族箱底的泵高速运转,入水管前有串串晶莹的气泡,如同摇曳的藤萝,这垂枝的条蔓通向什么秘密所在?红袖似乎意识到了危险,但她逃不开去,当我发现她被水泵吸附在水管附近时,她漂亮的尾巴已经被绞得千丝万缕。我将她捞起,用紫红色的高锰酸钾为她擦洗,但是没有用,一天后,她悄无声息地离我而去。

死亡的阴影挥之不去,接二连三,我的鱼纷纷离去。大正走得毫无预兆,上午我上班之前它还正常进食,中午回家时它已经永沉水底。晚上,我在看电视,正好看到女主角含泪自尽,哀婉的音乐低回百转,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下意识地一转头,原来是苍头——我的黑鲤,它在缸中激烈地跳跃,水花飞溅,我急急跑过去时,正看到它的最后一跃,它哗然出水,身体弯成弓形,尾巴狠狠击打水面,头部重重地撞在了水族箱的盖子上。这次重创或许是致命的,它沉闷地跌落,水面砰然一响,有细细的血丝迅速伸向纵深。

这也许是一场鱼跃龙门的壮举,我不能想象,一条鱼的身体中,隐藏多少恐惧和忧伤,又拥有多少快乐和梦想。它无法表达的喜怒哀乐、它的激情和永远不能得到的荣光都在天堂,在不能跳越的龙门之上。

现在,我只剩下了一条鱼。

一条金色的鱼。

我不再奢求它跳过龙门,不再期望它乘风破浪,我只要它平安一世,在这方寸之地垂垂老去。

在这里

我彻底清洗了水族箱。

我把循环水泵、过滤槽和几根管道一一拆下来,加了消毒液洗涤,入水管中喷出许多红色的污物,好像我此刻沮丧的心情。我用力擦洗着滤罐,原本洁白的陶瓷环和深黑的活性炭现在都是暗红污浊的一片,我感受到了那些死去的生靈们悲愤的抗议。

是的,我没有精心对待它们,在最初的欣赏和愉悦过后,我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存在,我认为它们只是我家居装饰的一部分,是一幅活动的画轴,忽视了它们生命的诉求。滚滚红尘,蝇营狗苟,每日里有那么多的危机需要应对,有那么多的不堪需要掩埋,谁能时时刻刻把另一个灵魂放在眉间心上?即使是至亲好友,即使是深爱的人。

我从本质上是一个懒惰、焦躁、厌世的人,除了必要的朝九晚五,我常年居于斗室,孤僻而散漫。偶尔出门应酬,往往不尽人意,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不是善于交际的女子。也有很少的时间,我跟喜欢的朋友长时间地通话,这时我是一条平安喜乐的鱼,在温暖包容的水中随波逐流。我听到深情的淙淙流水,我久久地凝视着身边的同类,感受到命运之外潜伏的暗流,正不容置疑地推动我的内心。

我把仅存的金色锦鲤捞出,它动作滞缓,但依然从容。我仔细检查,发现它的腹下鳞片有一块生出气泡,像我郁结多年的心事,不曾缓解。我用清水擦洗它的身体,它起初奋力挣扎,继而渐渐安静下来。

在清水中养了一周,它身上的气泡消去,继续游弋在空荡荡的水族箱里,进行孤独的漫步和舞蹈。

我想这条孤独的鱼也许应该回到更为广阔的水域,即使不为了龙门和云雨,它应当在浩浩汤汤的河流中寻找自己的天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忍受病痛、坐缸观天,对着自己的身影凭吊青春,提前面对中年、老年甚至垂暮的死寂生活。它应该把最后的骸骨交给一条大河,一路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可我又能怎么办?

我想起我曾经远足的浙南小城,那个巨大的青色池塘中劈波斩浪的红色大鲤,它扬起头颅奋力游来,在流丽的阳光下,它身周有五彩云霓。那里有成千上万条美艳的锦鲤,它们是白秋练的族人,我甚至看到逝去的大正、小正、苍头和红袖的身影,它们无声地翔于浅底,令我看到生命本质的静谧和高贵,我幻想自己就是它们,我遥远的前世和来生,我做一条鱼的日子,我终于回到水里。在迷金错彩的水域中,远近荷叶田田,十万红莲盛放,彼岸是海角和天涯——只是我要怎样做,才能游到那里?

我为这条仅存的鱼,命名“张玉”。

我知道,它拥有比我更为恒久的生命。这条在传说中跃过龙门的鱼,它身上会承载我所有的秘密和回忆。那些一条条离我而去的鱼,都曾伴它度过或美好、或痛苦、或惆怅、或寂寞的日子,它们也还在,在它身上金黄的鳞片里;它带着它们继续无休止地游弋,像携带天国中亲人的祝福。或许有一天,它会离开,远走,到这里,到那里,在这个世界随心所欲、不逾矩。

我就是这条叫张玉的鱼,生命中如许至为珍贵的人和事,都如同鱼跃龙门擦肩而过,一回头已是沧海横绝,只有我,一直在此岸等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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