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现代小说的空间叙事结构
2019-09-10何柳
何柳
摘 要:在二十世纪小说叙事学空间转向的的大背景下,英国现代小说家逐渐表现出对空间和结构的强烈关注,在创作中通过改变传统直线型静态叙述模式,构建特殊的空间结构以改变情节发展的时间流程,实现文本的空间形式效果。本文着重探讨英国现代小说中空间叙事的结构类型,包括套盒式结构、桔瓣式结构、圆圈式结构、及其它几种常见的结构类型,并分析英国现代小说独特的空间结构对表现小说主题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空间叙事;空间结构;空间形式
结构是小说叙事的重要形式要素,小说的故事、主题、人物等叙事文本的内容要素需要通过结构来展现出来。传统小说一般采用线性结构,即各个情节组成部分按时间的自然顺序或时间的因果关系顺序连接起来,呈线状延展,由始而终,由头至尾,一步步向前发展,虽然有时倒叙、插叙和补叙,但大都包括开头、发展、高潮、结局等部分,不改变整个情节的线性模式。而现代主义作家倾向于对作品的结构形式进行改革,他们在叙述中,打乱正常的时间顺序,叙述时而跳跃,时而颠倒,时而交叉,实现了更自由开放的表达。常见于英国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叙事结构包括套盒式结构、桔瓣式结构、圆圈式结构等。
一、套盒式结构
所谓套盒式结构就是一种故事里套故事的小说结构方式。这种结构形式在空间形式小说中较为常见。通常表现为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或多个故事的讲述,呈故事套故事的框架叙事结构。如卜伽丘的《十日谈》就是典型的套盒式结构。该作品讲述了十名年轻男女为躲避黑死病逃到一所乡间别墅短住,为消磨时间,他们约定每人每天轮流讲故事,在居住的十天里,他们共讲了一百个故事。这种故事中套故事的框架结构就是套盒式结构。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亦是对《十日谈》结构的模仿,但其设计更加复杂与周密。故事叙述者身份各异,从骑士到商人,从僧尼到农夫,几乎涵盖了当时英国所有的社会阶层。秘鲁学者巴尔加斯·略萨曾言,“一个主要的故事生发出一个或者几个派生出来的故事……当一个这样的结构在作品中把始终如一的意义——神秘、模糊、偉大——引进到故事内容并且作为必要的部分出现,不是单纯地并置,而是共生或者具有迷人和互相影响效果的联合体的时候,这个手段就有了创造性的效果。”[1]但是,套盒式结构中故事与故事并非是简单地套合或并列关系,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乔叟对叙事者出场的顺序安排进行了别具匠心的处理,叙述者按照所处社会阶层的高低排列,使人物之间、故事之间产生了意义的参照,从而赋予了故事更加深刻的空间意蕴。
在英国现代小说中运用套盒式结构的例子比比皆是。康拉德的《黑暗的心》打破了传统的单一叙述者直线叙述的模式,采用了一个层层相扣并向中心集中的套盒式结构。纵观全篇,小说的叙事结构如下图所示:
康拉德为小说设置了两个主要的叙事层次。第一个叙事层次由不知名的叙事者“我”与马洛构成。“我”是框架叙述者,其作用不容小觑。通过“我”的叙事,不仅能让读者了解故事发生的环境和背景,为小说定下叙事基调,又能开始故事的讲述,引入马洛对自己经历的叙述,构建小说的整体框架。作为听众之一的“我”在如实记录马洛所述的故事的同时,还能不失时机地对马洛的叙事作出适当的补充与评判,给予读者思索空间,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小说的第二个叙事层次由马洛与库尔茨构成。马洛作为故事的参与者,给四位听众讲故事,让读者跟随马洛的回忆,重新经历了追寻库尔兹的历程。在马洛的故事讲述中,框架叙述者“我”也对马洛的表情和其他听众的反应进行记录,并为马洛故事讲述的叙述之流设置障碍。框架叙事者“我”和主要叙事者马洛之间的视角转化,打破了故事空间的封闭性和自主性,使小说形成了一个立体的框架结构。阅读此类空间结构的小说时,读者只有仔细辨别不同叙述声音,才能透彻理解文本。
二、桔瓣式结构
除了套盒式结构外,桔瓣式结构在现代小说中也较为常见。桔瓣式结构小说具有类似于桔子的结构特征,表现为多重情节或多重场景的并置排列。戈特弗里德·本对桔瓣式结构作出了定义,他把小说的结构比作桔子,是由若干相邻的桔瓣组成,这些桔瓣之间呈并列关系。戴维·米切尔森进一步阐释了桔瓣式结构类型的特征:“空间形式的小说不是萝卜,日积月累,长得绿意流泻;确切地说,它们是由许多相似的瓣组织的桔子,它们并不四处发散,而是集中在唯一的主题(核)上。”[2]这里所说的核或中心点类似于桔子中间的白色根茎,它位于桔瓣的中心位置,是整个小说的核心所在,“控制所有的人物,引发情节,并且将小说从外至内紧密地连结起来——将散乱无章的语句连成一张网,并使其像那些在记忆的天空中循轨运转的行星一样变得有条不紊。”[3]可见,桔瓣其实是一个形象生动的比喻,暗示小说的情节和内容并非是简单的并置排列,而是具有向心性的特征。这种围绕共同的主题对叙述材料进行并置性呈现的叙述手法,取消了时间向前发展的动力,使文本世界呈现出一种典型的空间结构。
在英国现代小说中,采用桔瓣式叙事结构的作品也不胜枚举。《诺斯托罗莫》一直被公认为是康拉德艺术创作的巅峰之作。这部小说场面恢弘、结构复杂、人物众多,是一部史诗级的巨著。小说在约100年的巨大时间跨度中,描写了几代人在古老的文化和现代物质文明的冲突中的遭遇和命运。但康拉德并未按照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讲述原委,而是独辟蹊径通过设置多重叙事,空间并置的方式实现小说的空间形式,构建米切尔森所言的桔状结构。小说第一、二部分的主要叙述时间与故事时间如下图所示:
小说中仅关于诺斯托罗莫与德考得护送银子到伊莎贝尔群岛的海湾之战的描写就长达几十页,这部分可以说是桔瓣结构小说的中心。所有的事件,包括暴力革命事件、桑·托梅矿主人高尔德的家史、大庆典、诺斯托罗莫潜回萨拉科,德考得的死亡,萨拉科的分治等,或围绕这一场景展开或为该场景的出现作出铺垫。也就是在这一场景中,这个令所有歹徒闻风丧胆的码头工长,让人肃然起敬的英雄,在德考得跳海后,突然省悟到自己不过是精英阶层的役使对象,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之并辔而行,自己除了众口传颂的响彻寰宇的好名声外,一无所有,仿佛是个形式上的存在,一个空洞的英雄,最终诺斯托罗莫沦为桑托梅银锭的奴隶。可见,在《诺斯托罗莫》中,康拉德通过桔瓣结构的设置,将故事的多重情节或多重场景在空间上并置且关联起来,达到了别具一格的空间效果,与小说的主题在形式上相呼应。
三、圆圈式结构
与具有向心性和凝聚性特征的桔瓣式结构不同,圆圈式结构指同一情节的反复出现或情节的前后呼应,就像一个反复循环的圆形,这一结构常常用于表达一种周而复始或生命轮回的主题。在其专著《空间叙事学》中,龙迪勇将圆圈式结构视作“一种封闭性的叙述结构,常被用来表达某些停滞不前、难以改变或者时间轮回、永恒回归的主题。”[4]也是就是说,在圆圈式空间结构类型中,即使故事波澜起伏,一波三折,在最后一定会回到叙述原点,结尾与开头遥相呼应,形成首尾相接的圆形结构。现代小说家常常借助这种结构书写静止的或循环往复的主题。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被视为圆圈式结构的经典范例。小说以虚构的小镇马孔多为背景,通过对布恩地亚家族的兴衰史的讲述反映了哥伦比亚近百年来的历史变迁。为了反映出哥伦比亚封闭、停滞、愚昧、落后的现实,让读者重新审视拉丁美洲的历史与现状,作者采用了圆圈式的叙事结构,创造出一个时间模糊的现实与魔幻相存的艺术空间,引人深思、发人深省。
圆圈式的叙述结构还表现为将人们囚禁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之内。在这些封闭的世界中,逃离往往成为一种枉然,人们只能在生活的漩涡中逐步沦陷。《阿拉比》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小说讲述了一个男孩青春期的爱情幻想曲,主人公经历了出走——失望——回归这种相似的循环体验。在该故事中,充满浪漫色彩的阿拉比集市象征男孩所萌发的爱情,成了让他魂牵梦绕的浪漫之地。但是,当男孩最终到达这个梦想之地后,他幡然醒悟,发现这里不过是拜金主义的殿堂,是一个与现实世界一样庸俗不堪的地方,认识到阿拉比之行的荒谬与徒劳。她爱慕的女孩并非他想象中的神圣纯洁,她对阿拉比的热切向往恰恰说明了她和集市中的其他人一样的庸俗狭隘。可见,圆圈式的叙述结构的起着深化小说主题的作用,使现实世界形成一个巨大的网,将人们笼罩其中,而逃离只会让他们陷入更大的失望之中。
四、其它结构类型
除了以上的叙事结构类型之外,蛛网式、螺旋式等叙述结构也是现代主义小说家经常采用的空间叙事结构。侯维瑞认为,“蛛网状结构是以现代小说的表现对象‘自我为中心,让这个自我的各种思绪、感觉、遐想、幻觉、梦魔,各种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从这个中心向四处辐射出去,构成放射形的蛛网结构。”[5]弗吉利亚·伍尔夫的第一部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就是典型的蛛网式结构。该作品讲述了主人公在一个普通日子的平常瞬间,抬头看见墙上的斑点,由此引发意识的飘逸流动,产生一系列幻觉和遐想。墙上的斑点是叙述的中心点,人物的思绪、意识与想象全部围绕着这一斑点展开,构筑出一个错综复杂的蛛网状结构,如下图所示:
墙上的斑点犹如蛛网的中心点,主人公驻足凝视,思绪汹涌,从炉子里的火到红色骑士,从油画到铁路旁的别墅,从生命到来世,从特洛伊到莎士比亚等,主人公一共对斑点共做出了六次猜测。墙上的斑点也是作者进入人物内心世界的一个跳板或者支点。作品中的人物由墙上的那个斑点弹出思绪,再返回中心点,再弹出思绪,如此浮想联翩、循环往复。这种以斑点为中心的纷繁复杂的意识活动形成了一种立体的辐射结构,表现出了人物瞬息变化的意识活动。
除了蛛网状结构之外,螺旋式结构也是英国现代小说中一种重要的结构类型。这种叙述结构表现为情节跌宕起伏,迂回发展,叙事呈螺旋式上升,一圈一圈层层推进,最后到到达叙事的高潮。在短篇小说《死者》中,乔伊斯正是通过螺旋式的叙述结构将叙述细节不断地向上层层叠加,促使主人公顿悟高潮的出现。该故事讲述了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带着妻子格离塔去姨母家参加一年一度的新年舞会和晚宴。虽然这个舞会已连续举办三十来年,但是每年都是一样的程式,几乎同样的客人,席间少有欢乐的气氛。作者细致地描写了围绕舞会前后的几个小时里加布里埃尔受到的各种打击,为最后顿悟的到来作了铺垫。他第一次受到的打击来自女佣莉莉。他原本只是和她调侃一下,不料被她恶言中伤,最后只能狼狈退场。接着,由于他在言语上表现出对爱尔兰的排斥和对爱尔兰文化的摈弃,他与艾弗丝小姐发生正面冲突。酒阑人散,他带着妻子回到旅馆,不料途中妻子听到爱尔兰民歌,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并向丈夫吐露昔日往事。妻子的倾吐催化了他的顿悟,使故事的螺旋式结构发展到顶端,顿时让他看清了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昔日的自信、得意和优越感化为乌有。
值得注意的是,为了隐喻现实世界的复杂、混乱、分裂,英国现代小说家往往不拘于采用一种空间叙事结构,而是借助构建多种空间结构类型使光阴逆转,打破时间序列与逻辑因果关系,从而实现小说的空间形式。如多丽丝·莱辛在《金色笔记》中既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中国套盒式”结构,又精心建构了“桔瓣式结构”。从整体结构来看,该小说由两个叙述层次构成:‘自由女性的外叙事层和五本笔记的内叙事层。在外叙事层中,莱辛以第三人称外视角叙述‘自由女性的故事,安娜是自由女性的代表,通过安娜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展开叙事。在内叙事层中,以安娜记录四本笔记的方式,莱辛将黑色笔记、红色笔记、黄色笔记、蓝色笔记进行并置处理,四次叙事分别记录了安娜生活的一个方面:非洲经历、政治生活、爱情生活及日常生活。最后,金色笔记对安娜的一生进行了总结。总体而言,外叙事层‘自由女性讲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但它被黑、红、黄、蓝四本笔记切割成五个部分;内层叙事的四本笔记构成套盒式结构,虽叙述的内容不同,但相互指涉,互为补充。看似凌乱不堪的结构,实则是莱辛的神来之笔。“自由女性”又与四本笔记构成桔瓣式结构,是四本笔记的叙事主线,最后金色笔记是对安娜人生的总结,通过揭示主人公迷乱失重的灵魂,反映出作者对人生的理性思考。在《金色笔记》小说中,莱辛通过对“中国套盒式”结构和“桔瓣式结构”的创造性运用,改变了传统的线性叙述方式和因果逻辑,构建了空间小说中新的时空秩序。小说的结构如下图所示:
在《金色笔记》中,外叙事层‘自由女性与黑色笔记、红色笔记、黄色笔记、蓝色笔记、金色笔记构成的内叙事层均可以独立成篇。如果单独来看,小说的每一部分中的情节构思简单、叙事条理清晰,但当多种空间结构类型被运用到同一部作品之中时,支离破碎的情节、杂乱的意象、纷繁的思绪,以及各部分间相互关联,互相指涉的内容都会让读者应接不暇。同时,伴随梦和意识流叙事的插入,报道、纪实、剪报的穿插,小说的时空跳跃性大大增强,使整部作品变成复杂混乱不堪的材料堆积,从而大大阻碍了读者的顺利阅读。因此,要真正理解这种采用多重空间叙事结构的作品,读者必须要反复阅读文本,找到各部分之间的关联点,将散落在各处的联结点组合对应,从整体上把握作品的结构。
综上所述,英国现代作家在小说中通过建构套盒式、桔瓣式、圆圈式、蛛网式、螺旋式空间结构,打破了事件嬗进时的本来序列和叙述流程,展露出一种追求空间化效果的趋势。因此,在阅读英国现代小说时,读者必须要把握小说的整体结构,把小说的各个部分联系起来视作一个有机整体,从空间上去理解小说的每个意义单元。读者要全面理解英国现代小说的主题与内涵,就必须跳出传统的阅读思维的束缚,聚焦于人物内心复杂的非逻辑呈现,如意识、思绪、回忆、幻想等并在空间上把相关的场景、细节、暗示和参照物拼结起来,从整体结构中把握作品。
参考文献:
[1] 巴尔加斯·略萨.中国套盒——致一位青年小说家[M].赵德明,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86.
[2] David Mickelsen. Types of Spatial Structure in Narrative[J]. Spatial Form in Narrative, eds. by Jeffrey R. Smitten and Ann Daghistany,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1:64.
[3] E. M. Forster. Aspects of the Novel [J].New York: A Harvest Book·Harcourt, INC, 1955:l61.
[4] 龍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三联书店,2015:159.
[5] 侯维瑞.现代英国小说史[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