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还有完没完(中篇)

2019-09-10寒云

广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水库

寒云

吴作观翻了第三十个身,他老婆覃柳柳不干了,说你一个晚上像一头烂泥塘里的水牛翻来倒去,不睡觉躺沙发去。吴作观干脆掀开被子坐起来,在黑暗里凝视虚空。他老婆覃柳柳上半身着凉,心里不美丽,伸手狠拉了一把棉被,想强行盖上。但她没有成功,棉被呻吟了一下,又无声了。覃柳柳发了气,在棉被底下用脚踹了吴作观一脚。吴作观没有作声,依然坐着不动。覃柳柳发觉气氛不对,起来叭的一声打开了灯。在深夜两点的日光灯下,吴作观的脸一片苍白,汗水滴答作响,他的脸像一座不断浸水的豆腐渣水库的堤坝,似乎随时决堤。

发什么神经啊?梦见张美丽女鬼缠身了?覃柳柳没有一点怜惜的意思。她心里装着一个张美丽,吴作观的心里也装着一个张美丽,大家只要一谈起张美丽,心情就立马不美丽起来。

你才神经!关张美丽什么事?我说我和张美丽没有什么了,一刀两断了,你说原谅我了原谅我了,其实心里还装着酸坛子。

吴作观说着,从枕头上撩起枕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他被覃柳柳踹了一脚,是真疼,但他故意不吱声,其实是想引起覃柳柳的注意。他今晚需要找一个人倾诉,思来想去,除了张美丽,他找不到另外的人。但张美丽不能找,一旦被覃柳柳发现,那天就塌了地就陷了世界就要大战了。唯有覃柳柳了,尽管他并不情愿。

我心里装着酸坛子?你吴作观哪个晚上不在梦里喊她的名字?就连做爱,你恐怕也把我当作她了吧,我不出声你就浪得云里雾里,我一声还没有开始叫呢,你立马就瘫了,我就那么老了吗讨人厌了吗?

覃柳柳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扯过吴作观擦汗用的枕巾来抹泪。

吴作观赶忙矮身抱住覃柳柳瘦小的肩膀,说你怎么就爱扯老皇历呢你怎么老是抓住小辫子不放呢?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这一年你看见我找张美丽了吗我谈到她了吗我的账户里少了一分钱了吗?哪回我和你睡觉不是真心实意哪回做爱不是为了让你高兴尽职尽责像一头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你覃柳柳得扪心自问一下。

覃柳柳甩肩膀,想把吴作观的手甩开,但没有成功。她提高了声音说我告诉你吴作观,事情还没有完呢!现在是该你吴作观扪心自问!我爱扯老皇历我抓住小辫子不放,那倒要问是谁让我有老皇历扯有小辫子抓。不信你让我也找个男人睡睡看,而且还光着身子滚在你的床上,就在你睡的这个地方,你看看你会不会扯老皇历会不会抓小辫子,恐怕你早拿着一把刀把我剁十七八块了。我每次睡在这张床上,都会浑身不舒服,乳房上、大腿上、脖子上都像爬满非洲食人蚁,咬得人心里痛啊吴作观!你知道我的感受吗?你知道我心里的阴影有多大吗?你说为了这个家我作了多大的牺牲!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不支离破碎,两年了,我依然忍辱负重睡在这张床上,还化悲痛为力量满足你无休止的欲望,你说我容易吗我?我这是做了暗娼还要给所有人赔笑脸,吴作观你知不知道啊。呜呜呜,你有点良心,就不要用扪心自问这个词!!

吴作观没有想到本意是想跟覃柳柳聊一下心里的疙瘩,但现在适得其反,他心里又懊恼又后悔。两年了,自从把张美丽带到家中偷情被覃柳柳捉奸在床之后,覃柳柳就跟他没完没了了!每次都这样,他原本想好好跟她说一些事的,但她就是不依不饶,总会千方百计扯出张美丽,以一个受害者、无辜者的身份对他的婚外情进行批判、进行声讨,就差没有把他绑起来批斗。

好不容易赔不是,就差给她跪地求饶了,覃柳柳才熄灭她的唠叨,躺下继续睡觉。但经这么一折腾,吴作观更加睡不着觉,但他不敢再频繁翻身,只把一只小腿肚憋得快要抽筋,难受极了。

第二天吴作观起来,发现才六点多一些。尽管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但他还是匆忙洗漱,打个电话,叫司机小何过来接他。半个小时后,睡眼矇眬的小何开着单位那辆奥迪A6过来接他。上了车,他听见小何在放那首他最喜欢的歌《打靶归来》。这是吴作观的习惯,他喜欢在车里播放老歌,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鼓浪屿之波》《红星照我去战斗》,特别是这首《打靶归来》,他最喜欢,经常单曲循环。但今天这首歌显然不符合他的心情,他自己用手去按“下一首”的按键,然而音乐响起来,竟然还是《打靶归来》。再按一次“下一首”按键,《打靶归来》的旋律第三次响起。小何见了,赶忙伸手过来,连按了七次才停下来。很快,另一首悠扬的旋律响起来,是韩红的《天路》。吴作观心里顿时炸裂了一颗原子弹,但他忍住没有发作,让原子弹在肚子里烂掉了。他说我以为是单曲循环呢,原来是连播。小何看着前方,小心翼翼地说,这车的音响设备没有单曲循环功能。哦。吴作观应了一下,突然觉得这坐了差不多五年的车子一下子陌生起来,侧望了一脸平静的司机小何,他原本想感动一下的,但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小何也一下子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准备进大院的时候,吴作观看见一个穿红色风衣的年轻人站在大院门前玩手机。这么早就到大街上玩手机,现在的年轻人都被手机整疯了,迟早出事。这让吴作观突然想起新闻里几个手机案例来,都是边走路边玩手机,结果撞电线杆的掉下水道的滚下坡的,不一命呜呼的,也是腿断头裂,沦为残疾。他想象着那些被手机勾去了魂的年轻人撞电线杆掉下水道滚下坡的场景,嘴里突然笑出了声,弄得小何诧异地瞟了他几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吴作观今天似乎注定逃不脱那首《打靶归来》,穿过大院时,几个老女人在院中的羽毛球场上晨练,放的歌曲就是《打靶歸来》,而且还是DJ版的。吴作观走过大院时歌曲恰好结束,他潜意识里觉得下一首应该是不同的歌曲,没承想音乐响起,还是《打靶归来》。

这还有完没完了?他嘴里嘟囔着,穿过一片鼓点激昂的旋律,向办公大楼走去。初始吴作观没有在意歌词,但准备走入办公楼时,他突然感觉大院里飘荡的这首歌有异样,停下来静听一下,才发觉原来歌词不对。这是一首网络恶搞歌曲,写的是赵红霞擂倒雷政富等十一个贪官的事情。

歌词的最后歌手用浑厚的声音喊起了威严的数字:1、2、3、4、5、6、7、8、9、10、11!到“11”这个数字的时候,吴作观自作主张地往下多数了一位数:12!一数完,自己突然吓了一大跳,一把冷汗冒上额头。很显然,这是潜意识里蹦出来的数字,歌词里根本就没有“12”这个数字。吴作观突然恼羞成怒,他狠狠地给保卫科科长打电话,命令他把大院里那拨晨练的老女人统统赶走。吴作观乘电梯到达八楼办公室的时候,往窗口外看,大院里已经安静下来,只有早晨的一丝雾气还没有来得及散去。他坐到办公桌前,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又跑到窗边看,发现那根本就不是雾气,而是雾霾。他坐了半个小时的车子,竟然没有发现今天是一个雾霾天,尽管能见度并不很低。

整整一个小时,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还是那首歌词。能想出“雷冠希”这个名字,真是绝了。网络上高手如云啊。吴作观感叹着,由于失眠,他一边打着哈欠。哈欠一打完,他突然脑中一闪,骂了起来:网络高手,妈的,这些人渣!他打开网络,上到金城论坛,一看,那个帖子还在那,而且一夜之间,点击率飙升上万了。他操起手机给金城网站的站长韦非打电话,说昨天不是叫你们把帖子撤下来了吗,怎么还在?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吗?

韦非小心翼翼地解释,说现在市委市政府正在全市搞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把“网络问政”作为一个亮点工程来抓。市里下了红头文件,凡是在论坛反映民生问题和揭露党员干部违纪违法行为的帖子,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天的点击率达一千以上的帖子更不能删帖或者锁帖,反映内容如果涉及哪个单位和个人,请单位和个人以实名制方式上网解释说明,接受群众和社会监督。您水利局不作为的帖子一天的点击率在五千以上,是最热帖,我也不敢删帖啊,一删,那政府问罪下来,我这站长就没了,吴局长您得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啊。

不等韦非说完,吴作观就摁断了通话。妈的,小小的一个网站站长,正科级别,而且还是个事业管理岗,敢顶撞正处级领导,看来是头也尖了屁股也大了,敢顶撞人敢占位子了!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给你们撑的腰,哼!

正窝火间,办公室秘书小顾拿着一份讲话稿进来,说吴局长您的讲话稿,九点钟的会,《金城晚报》的记者已经在会场等了。

我们开会,日报记者不来,晚报记者来干什么?吴作观又老大不高兴。

秘书小顾小心翼翼地说晚报记者是来顺道采访的,听说跟论坛那帖子的内容有关。

这还有完没完了?马上给我轰走,我说马上。吴作观一听是采访网帖的事,立即暴跳如雷。我们开正常工作会议,晚报记者来干什么鸟?立即轰走,再通知日报记者过来,他们报社党组难道不学习中央新闻宣传报道的有关文件精神吗?宣传报道要以正面报道为主,要弘扬正能量,他们不知道吗?水库的堤坝掉两块泥也他妈的拿来大书特书,那都十年前的破事了,还这样天天揪着小辫子扯着老皇历不放,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秘书小顾惶惶地出去了。不一会儿吴作观就听见楼下传来吵闹声。他挨到窗前一看,发现小顾正在请一个红风衣的年轻人出大院,红风衣的年轻人可能一边骂骂咧咧,因为吴作观看见小顾不停地点着头。

红色风衣。吴作观差不多看完讲话稿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来,浑身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冒出了滴答的汗水。

会开到一半,吴作观的苹果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屏幕显示是丹乌县水利局局长蓝哲发来的,短信只有九个字:雾霾天,愿您心想事成。這本是一条祝语,但对于吴作观来说,这九个字现在却像九根针,扎得他不由得抖了抖,讲话立马卡壳起来。

这是吴作观和蓝哲之间的暗号,有点像当年游击队接头时的革命暗号。不同的是,游击队搞接头暗号是为了开展革命工作,而吴作观和蓝哲搞暗号,却是为了提防手机监听,是为了更好地通气,为了形成攻防同盟。吴作观跟蓝哲从不在电话里聊工作以外的事情,不聊女人不聊生活不讲黄段子不发涉及工作以外的短信。在外人从短信和通话内容来看,谈的都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的事情。两人也是很好的上下级关系,为工作尽职尽责鞠躬尽瘁令人敬仰。

根据暗号,吴作观知道丹乌县那边肯定出事了。原本讲话稿还很长,按正常速度没有一个小时讲不下来,但吴作观跳跃了过去,只读了几个标题,然后就早早结束了讲话。在讲话的最后,他说,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开展以来,抓“四风”建设已经成为常态,我们也要及时地照镜子、勤洗澡,对存在问题要立行立改。以后,可有可无的会议我们不开,重要会议也要缩短到一个小时以内,不开长会,如果有发言,每人限五分钟以内,今天这个会议就是立改示范会,现在散会。

吴作观的发言获得了一片欢呼和掌声,但他没有等欢呼和掌声落尽,就提着包包回了办公室。一坐下,他没有用手上的苹果手机,而是从包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摩托罗拉老爷子手机,拨了一个标记为“移动客服”的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却是丹乌县水利局局长蓝哲。蓝哲压低声音说,大哥,我刚刚才接到下属汇报,说昨天记者下到百旺乡采访了水库的事情,看来情况不妙啊。

哪里的记者?吴作观问。

《金城晚报》特聘记者高西风。

又是特聘记者!吴作观不由得用手狠狠地捶了一下桌面,吓得电话那头的蓝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吴作观最烦的就是特聘记者,这些人不在体制内,不受体制牵制,他们像一匹匹野马,性子烈,骨子硬,不畏强权不惧官威,天不怕地不怕,专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唯恐天下不乱。特别是他们借助专门刊登社会新闻和周末纪实版的《金城晚报》,今年已经把几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写到牢里面去了,比如近段时间刚刚被组织调查的移民局局长骆光秦,就是晚报记者捅的第一杆。被他们惦记上,都是非常麻烦的事情,毕竟在湖边走路的人,难有鞋子不沾泥的。其实市委常委里也有人对晚报记者不满,在开常委会会议的时候就提出了抗议,认为晚报记者大肆挖掘领导干部的黑色隐私,披露没有经过证实的所谓贪腐材料,造成了领导干部的集体恐慌,工作不上心精神不集中,影响非常恶劣,宣传部门一定要严把关,正好门,不能让党报变成攻伐政府的阵地,磨自家的刀来抹自个的脖子。这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关乎原则、关乎政治立场的重大问题,这样没完没了听之任之,我们党委政府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将大打折扣,全市各项工作的开展必然受到阻碍,和谐稳定的政治局面将面临危机,这种现象必须予以严肃矫正。

但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钟楼却顶住了压力,认为党中央现在提倡依法治国、建设法治国家,《金城晚报》揭露官员腐败,揭露社会问题,并没有违反法律,反倒是以实际行动践行中央决定,不仅不该棒杀,反而应该鼓励和表扬。作为党报,当然是以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为主,但如果整张报纸全都是你好我好全国一片大好,那肯定与中国国情不符。

钟楼义正词严地说:我们的领导干部主流是好的,但依然有一些腐败分子藏匿在我们的队伍中间,我们与他们并行走路,看不出他们的伪装,那就让记者们去揭露他们的伪装,帮我们厘清寄生虫,还我们党委政府一个风清气正,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至于说《金城晚报》成为攻伐政府的阵地,我觉得言过其实危言耸听了,晚报揭露的那些贪官污吏,代表我们党委吗?代表政府吗?没有!他们是党的败类和叛徒,攻伐他们,就是为党立功,就是为人民服务!这样一份为我们的党、为我们的人民鼓与呼的报纸,不叫党报叫什么报?!当然,如果在揭露贪污腐败过程中诋毁和攻击党委政府,这样的行为我们宣传部肯定是要严肃处理的,但到目前为止,这样的行为还没有发现过,因此我们也就没有强求晚报整改的依据和理由。

钟楼的义正词严,显然让《金城晚报》的记者腰杆更加强硬,采写的报道更加深入和精彩,一时间声名远扬,发行量翻了几番。在晚报的所有记者中,特聘记者高西风是最有名的。他胆子大笔头硬而且还是一个外省人,又不在体制内,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孤胆英雄。他有一个令问题官员头痛欲裂的“毛病”,就是喜欢揪住马尾不放,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事情,必定要掀你个底朝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此他多次受到警告、恐吓和威胁,但越是这样,越是激起了他的英雄气概,公然叫板各种黑恶势力。一天晚上他穿过小巷返回出租屋,被十几个手拿棍棒的蒙面人围住一阵乱打,不承想高西风左腾右挪拳打脚踢,不一下就把十几个人打得狼狈而逃。这事后来被到处鼓吹,竟成为金城的一大传奇,弄得街头巷尾妇孺皆知,高西风因此被称为“孤胆大侠”,威震全市。吴作观听说过他,只是没有谋过面。

现在网帖一事摊上这样一个“瘟神”,那真的要没完没了啦。所以当蓝哲说出高西风的名字之后,吴作观呆了一下,忘记自己是在跟蓝哲通话,直到蓝哲在电话里大哥大哥地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说这个事情你要亲自抓,不管他是高西风还是高东风,只要是他提出的条件,你都先给我答应他,过后再想法子理顺,千万不能让他把事情搞大。记住,一定不能让他往扶贫办那边挪半步,想方设法控制在水利局这个层面,态度要诚恳,对待历史要显出忏悔心和知错能改的决心,还要有勇于承担前人撂下的担子的胆识和胸怀,知不知道!

蓝哲在电话那头一连说了六个“知道”,又说了三个“大哥放心”,最后说我一定能摆平的。

吴作观虽然相信蓝哲的能力,但他同时也陷入了焦虑之中。他感觉到高西风就像一只远在太平洋彼岸的蝴蝶,不断翕动的翅膀已然带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风……

这件在吴作观看来似乎正变得没完没了的事情,事情的经过还得从昨天下午说起。

吴作观是昨天下午六点多的时候得到消息的。当时他正在接待省里来搞群众路线调研的领导,按照中央八项规定的精神,大家围着桌子吃自助晚餐。桌上无烟,抽烟的人都把烟藏在各自的口袋里,要抽了再扯出一支来,各自点上。但桌上有酒,是吴作观从自家带的两瓶十五年洞藏的丹泉酒。当然为了避人耳目,他早已命服务员把酒装在娃哈哈矿泉水瓶里,大家举杯相碰时不说喝酒,而是说“喝水”。吴作观的创新做法让省里来的领导很开心,不住地夸奖他工作有方法头脑不简单。

为了讨领导高兴,吃饭的时候,吴作观一直在讲“内涵段子”。他的段子讲得不错,引得省里的领导哈哈大笑,几次差点喷饭。秘书小顾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吴作观刚好讲到一个玉米须的故事,见是小顾电话如此不合时宜,他心里很不爽,摁挂了忙音,继续讲他的段子。那个段子吴作观在不同场合讲了不下十回,说的是一个农村的奶奶带孙子去收玉米,孙子淘气,脱光了裤子,在小鸡鸡上面粘了一团玉米须。奶奶见了非常生气,走过去打了孙子一巴掌,罵他下流。孙子挨了打,呜呜呜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我鸟鸟上粘玉米须你就打我,那爷爷的鸟鸟上也粘玉米须,你为什么不打他?!

段子自然再次引起了省里来的领导以及全桌人的哄然大笑,这让吴作观很有成就感。待众人都笑完了,吴作观才起立,说你们慢慢用餐,我去回个电话。

吴作观是在厕所里听取秘书小顾汇报情况的。当时他一手撑裤子在马桶前撒尿,一手擎手机在听。当听到论坛帖子反映的是十年前丹乌县百旺乡琳琅村纳棉水库没有修建的问题,村民控告丹乌县水利局不作为时,他屁股不知怎么一哆嗦,几滴尾尿竟然溅落到他的黑色鳄鱼皮鞋上,并顺势往下流淌,在鞋面上滚出了几道尿辙子。

又是一桩扯老皇历的陈年破事!

吴作观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对陈年往事不太感冒,老婆覃柳柳近日老揪着他出轨的事不放,让他倍感疲惫不堪,因此形成条件反射,谁只要跟他提起陈年旧事他心里就想发火。尿滴湿了鞋面,吃饭时间还汇报这样一件破事,吴作观火气陡然升起,他操起了娘,说就这样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用得着在我吃饭的时间厚颜无耻地打过来吗?不就村里一个烂水库,堤坝上掉几块泥的事吗?弄得像天塌下来一样夸张,无非是想讹政府要点修理费,这些刁民啊,整天想钱都想疯了。你听好了,帖子指名道姓要丹乌县水利局答复,你就叫丹乌县水利局局长蓝哲去应付得了。以后这种小事少来烦我,我告诉你们办公室多少次了,吃饭时间,如果不是天大的事不要打我电话,民以食为天,知道不知道啊?

吴作观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当然,这是后话。

挂完电话,吴作观在厕所里深呼吸了几次,快速整理了皮鞋上的尿渍和脸上的表情,没事发生一样又回到餐桌旁。省里来的领导还在等他,于是他继续陪他们讲笑话喝丹泉酒,气氛十分活跃。

晚上九点多钟,吴作观应酬完毕刚回到家中,还没有坐稳,蓝哲的移动客服电话通过老爷子手机打进来了。这让吴作观有些惊讶,因为一般不是非常重要和紧急,蓝哲不会打这个内线电话。

蓝哲在电话里气息有些急促,声音颤抖着,说大哥这个事情有点麻烦了。吴作观说有点什么麻烦,跟我有关系吗?蓝哲说就是这个麻烦。吴作观于是就骂起来,你说话能一句话说直了没?伸个老二出来还尿滴鞋后跟,像个男人没?像个局长没?

吴作观这一骂倒把蓝哲骂清醒了,他的语速很快恢复了正常。他说,大哥你记不记得百旺乡十年前的那一场大洪水?就是百旺中学整个教学楼都被洪水冲走,损失了两辆小车几十辆摩托车还有课桌椅上千套。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水,你记不记得?对对对,就是那场大洪水,冲毁了琳琅村纳棉水库,八百多亩即将收割的稻谷瞬间被洪水冲了个没影儿,几乎所有的稻田都被泥沙覆盖,沦为泥沙地。纳棉水库可是琳琅村有名的水库,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是百旺乡农业学大寨时丹乌县水利建设方面的一面红旗,曾因为其修筑科学、效益突出而被当时的省报大肆宣传,把它称作“大瑶山里的南泥湾”,在当地老百姓的心中享有很高的声誉。因此,水库被冲毁后,当地群众要求重新修筑堤坝的呼声很高。民意不可违,第二年,百旺乡专门为此提交了修理水库的方案,县政府责令县扶贫办接管此事,当时你当扶贫办主任,拨款的单子上签着你的大名呢。

随着蓝哲的缓缓叙说,纳棉水库事件终于在吴作观的脑中渐渐清晰起来。吴作观说,既然拨了款去修水库,那现在又闹个什么头?

蓝哲带着哭腔说,款是拨了,水库也修了,但是——

但是什么?

蓝哲沉默了几秒钟,才惶惶地说出几个字来:但是,修错了地方!

什么?修错了地方!你当时不是扶贫办纪检组长吗?你扛个驴头啊还是猪脑啊?那么大一个水库,竟然修错了也不知道。——修到哪里去了?嗯,你倒说说看,这样的事情是开得玩笑的吗?

蓝哲说,修到隔壁村去了。隔壁村有一个大山塘,也叫纳棉,跟琳琅村的水库名称一模一样。当时负责水库修缮项目的是我们扶贫办的副主任莫杰,他恰好是琳琅隔壁那个村的女婿,他老丈人就住在納棉山塘的边上,靠承包山塘养鱼养鸭发财。听说乡里建议修缮琳琅村纳棉水库,他老丈人就玩起了心思,私下里跟女婿莫杰密谋偷梁换柱,把修缮纳棉水库的钱占为己有。于是那笔款项就这样被用到修缮纳棉山塘的项目上去了,而纳棉水库至今依然没有任何着落。今年遭遇天旱,琳琅村几百亩良田无法耕种二季稻,村民们不干了,到我们局上访,没有结果,于是委托一个叫“刁江老鸟”的网络写手写帖子,贴到金城论坛,希望引起社会和媒体关注。

蓝哲说的什么“刁江老鸟”吴作观并没有在意,他在意的是莫杰把多少钱给偷梁换柱掉了。他问蓝哲,蓝哲说账面上是五十万元。

那他实际花了多少?

蓝哲说估计也就两三万元,听群众反映是拉去了三四十吨水泥和一些建筑材料,整个修缮工作花了不到一周时间,因为纳棉山塘根本就不需要修缮,只是做个样子。

既然你知道这个事情,为什么当年不揭发他?!这个投机倒把的腐败分子莫杰,你把他的电话给我,我要叫他自己去纪委报到。吴作观喝了一点酒,顿时脾气就爆开了。

蓝哲等他气息稍微平缓了一些,说不必了,他已经进去了。

吴作观说进哪去了?蓝哲说吃“皇粮”去了。吴作观再问,因为这个事情?蓝哲说,不是,是全县基础设施建设大会战时出的事,吞了几百万元修路款,吐不出来,只好进去了。你离开扶贫办后他当了扶贫办主任,后因财务问题被贬到市科技局去当一般科员,被抓时没有领导职务,所以没多少人关注。算起来,他进去有两年了吧,还有七八年才出来。

吴作观很惊讶,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跟我提起?!大会战离现在少说也有八年多时间了吧,事情都过去好久了,还查?

蓝哲说,别说八年,就是十八年前的事,依然拿出来瞎掰!中央现在是动真格的了,省里的巡视组听说驻扎在德胜镇,已经大半年了还没有挪窝一步呢,这阵势不把金城闹个天塌地陷誓不罢休啊。你看市移民局局长骆光秦、市文广局副局长李丽珠、市公安局副局长卢艳博、市运管局副局长朱翔前等几个不挨进去了吗?据说都是几年十几年前在县里任职时犯下的事。现在中纪委查案,他妈的就是美特斯邦威——不走寻常路,这样下去,该到我们李宁牌服装上阵——一切皆有可能啦!

蓝哲的话让吴作观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骂了蓝哲一句,严肃一点,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顿了一下,他突然问了一句,你说莫杰进去之后,会不会供出十年前水库的事情来?

蓝哲说这就是我今天打内线电话的原因。我估计莫杰是不会供出来的,但如果记者紧抓这个事情不放,顺着路边丢弃的“甘蔗渣”查下去,那就难说了。大哥,防患未然啊。

你提醒得对,这个事情千万不能让记者搅和进来,你刚才在网上回帖说明了没有?

蓝哲说回复了,但“刁江老鸟”不依不饶,说关乎几千人生计的大事,几句说明不足以平民愤,要我们给出修缮水库的具体时间表来,否则誓不罢休。

什么“刁江老鸟”?这又是什么东西?吴作观这才注意到这个名字。蓝哲又补充了一下,说“刁江老鸟”是金城论坛上的一个网络写手,听说他老家就是琳琅村的,他还是金城论坛的版主,网上名气大着呢,如果他揪住这个事情不放,那可能就会牵扯出莫杰一案了,到时大哥你身在水涡中,事情就不好说了。

我又没有贪污修堤工程款,怕个什么鸟!吴作观气呼呼地说,先这样了,我打电话叫人删帖。你也两手准备,一手防上级部门追查,一手防记者采访,要多动脑子,别把事情搞大了,搞砸了,不然,你懂的。

挂了电话,吴作观用苹果手机给金城网站站长韦非发短信,说网上关于纳棉水库的事情,市水利局已经和丹乌县水利局电话协商,因现在没有专项的水利维修经费,纳棉水库的修缮要等到来年申请预算经费后才能解决。我已经叫人跟网友“刁江老鸟”通了电话,表明了水利局的立场和态度,先把帖子撤下来,私下里解决这个事情,如果闹僵了对事情的解决倒没有好处。

韦非很快回了短信,四个字:我看看先。

因为这件事情,吴作观心里又是气愤又是难受。无处发泄的吴作观心情烦躁,于是出现了文章开头描写的那出失眠闹剧。

跟蓝哲在内线里讨论了方案,吴作观还是不放心,当天下午还是决定走一趟丹乌县。他叫小顾给丹乌县水利局下发了一个函,名头是召开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回头看”工作检查汇报会。会议开得很短,不到一个小时,会上也有人提到金城论坛里那篇关于纳棉水库的热帖,但吴作观只是听,既没有回答也不表态。会后他单独约见了蓝哲。蓝哲四十多岁了,肥头大耳,满面红光,戴一副金丝眼镜,一看就是一个假斯文人。吴作观和蓝哲既是上下级关系,同时又是拜把子的兄弟,吴作观是老大,蓝哲是小弟,在他们中间还有两个兄弟,排名老二的是县农村信用社的主任潘广坪,排名老三的是县农机局局长刘志高,除潘广坪外,其余三人当年同在丹乌县委组织部工作,又是同一批下乡当乡党委书记,号称 “丹乌县三大金刚”。

吴作观、蓝哲两人谈了约一个钟头,电话响了,是老二潘广坪打来的,说大哥难得回来,我们四兄弟好好叙叙旧,喝几杯。吴作观说现在风头紧,大家不要太张扬,随便到大排档吃吃就可以了。

四个人都齐了,加上潘广坪带来的一个年轻人外,只有吴作观的司机小何了。吴作观看看陌生的年轻人,潘广坪赶忙说这是拉仁乡信用社的主任,叫苏艺,大哥忘记了?

苏艺?吴作观努力在脑中回忆了一下,突然拍了大腿一下,说我记得了,苏艺,你不就是当年那个会玩撕报纸魔术的小魔术师吗?我记得你了,你还到我家里吃过两回饭,你表演的碎报纸复原把戏让人印象深刻啊。当年你还是瘦伶伶一个猴精,现在发福了,差点认不出了,哈哈。

苏艺个子矮胖,但人倒是机灵,赶忙斟了一杯酒过来敬吴作观,说如果没有吴局长,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我敬你一杯。

吴作观被他这句话说得高兴,说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年轻人,你懂得做人,会前途无量的。

不知不觉喝高了,刘志高提议去丹乌大酒店唱歌,但吴作观拒绝了,他说这是可以大肆张扬的时候吗?酒可以醉,但脑子要清醒,关键时刻,大家要低调,不要有了姘头就忘了爹啊。于是就散了,吴作观说我回金城,你们各自回家,谁也不准出去乱来。见潘广坪喝得晕乎乎的,吴作观对苏艺说,保护好你领导,别让他任性,听到没有?

吴作观其实并没有回金城,而是让小何送他到百财大街深巷里,独自下了车,叮嘱小何开车回县水利局的停车场去放,自己再找个旅馆休息,第二天早早回金城。

小何开车走了,吴作观敲开了一扇朱漆大门。

半个小时后,一个女人洗好了,泥鳅一样溜进吴作观的腋窝底下。完事后,女人给吴作观倒了一杯红酒,两人就在床头相拥着喝酒。

吴作观说美丽啊,我都想死你了,两个月不见你,我都睡不着觉啊。

张美丽就用染着红指甲的食指戳吴作观的鼻子,你虽然说的是假话,但我爱听,我在这里,连个说假话的人都没有。

吴作观说,那就帮你找个人,好不好?

张美丽就假装发怒,用嘴巴去咬吴作观的嘴巴,两人便认认真真地接了个吻。由于太认真,张美丽手中的酒倾了一些到吴作观的肚皮上,她低头用舌头去舔,直把吴作观舔得又一阵燥热。

第二次结束后,吴作观已经疲惫不堪,休息了一会儿,才又说起话来。他说去年粗心大意,带你回家睡觉,害我现在出门都没有自由了,你不知道你嫂子她多神经病,连做爱都不准我想你。

张美丽说,她也该知足了,有这么一个局长老公,花不完的钱用不完的自由还能一天到晚霸占你,世上所有的幸福她都占齐了。

吴作观说你也该知足了,她花的钱哪有你的多?你的自由更不用说啦,除了没有陪在我身边,你哪样比她差?

张美丽就冷笑,说知足的人应该是你吧,两个女人任你取用,你比神仙都快活。

吴作观知道她心里不高兴,就哄了她一下。见张美丽不生气了,他决定和她聊聊心里的疙瘩。他说美丽啊,你知道这个房子是谁买的吗?

张美丽说不是你买的吗?吴作观说不是,是一个叫莫杰的人买的。

张美丽很惊讶,说这个房子不是你的钱买的吗?莫杰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买房子给你?

吴作观说莫杰是我当年的手下,县扶贫办副主任,他这个人很贪,也很有心计,有一次我收了一个包工头的几千块钱红包,被他碰见了,他过后就用这个来要挟我,让我帮他签了一些工程,好从中赚钱。十年前他利用修缮一个水库的时机,骗了扶贫工程款五十万元,返还我二十五万元,于是就有了你现在这栋楼房。

张美丽惊讶地坐了起来,裸着的胸脯反照的光让房间增亮了好多。

吴作观把她拉进怀里,说其实我当时的工资哪里买得起这么贵的房子?还不是为了你,我才忍痛去干这个事?现在有个疙瘩卡在我喉咙里了,这两天我都睡不着觉啊。

张美丽说什么疙瘩?是莫杰举报你了吗?

吴作观说那倒不是,不过如果搞不好,跟举报也没有什么不同。前天,有个叫“刁江老鸟”的网民在网上发帖,质问水库为什么过了十年依然没有修起来。现在县委县政府已经关注了此事,要求老四蓝哲负责这个事情,把它列入水利工程修缮项目申报。本来由老四负责,我也基本放心了,但现在最担心的是有个记者掺和进来刨根问底,如果追查到当年莫杰那个案,那我就要大祸临头啦。为这个事,我睡不着觉啊,今天来丹乌,其实也是操心这个事情。

吴作观摇着高脚杯里的红酒,像看一汪鲜红的血液。他沉浸到那段往事里,以至于并没有发觉张美丽脸上浮起的幽怨。

吴作观想起了当年应付上级检查验收的情景,莫杰在他家附近的山谷里随便照了几张相,标记为被大水冲毁的堤坝原址,然后又到纳棉山塘对着用水泥浆修缮一新的堤坝照几张相,标记为水库竣工图。为了让一切更真实,他命令工人用红瓷砖在堤坝上嵌上了“纳棉水库”四个大字,底下还落了日期。如果不到村里打听查问,谁也不会知道此纳棉水库非彼纳棉水库。其时县里来检查验收的几个人刚到扶贫办,屁股还没有坐热,就被莫杰请到丹乌大酒店,吃喝玩乐之后,早就醉得云里雾里。从酒店出来每人的裤兜里再塞一个鼓胀的信封,于是实地也不去了,只简单看过相片之后就在验收单上签字盖了章。那是一个有钱就能办事的年代,令人向往。

張美丽见他精神恍惚,摇了摇他的耳垂,把吴作观从向往里摇醒了过来。她说那现在莫杰在哪里,你得找他谈谈,露馅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吴作观说莫杰贪污工程款被关进牢里了。

张美丽说如果有人查,那你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他身上得了。他莫杰是个明白人,知道多加五十万元是个什么概念,那个地方估计他也不愿多待一天。

吴作观有点萎靡地说那也只能寄希望于此了。顿了一下,他又正色地对张美丽说,你这几天也要小心一点,不要跟别人乱咬舌头,搞不好,哪天这房子就没了,你就要露宿街头啦。

张美丽就嗔怒起来,说关我什么事,哼!

第二天吴作观算好老婆覃柳柳出去晨练之机,匆匆回了一趟家。他快速换了一套衣服,把旧衣服丢进洗衣机,按了自动洗涤键后,匆匆下楼赶去上班。上车之前,他看见社区公告栏那里围着一群人,像一堆苍蝇粘在粘蝇板上。他料想是物业贴的不要乱丢垃圾或者寻狗启事之类的公告,这种公告几乎天天有,他从来都懒得去看。

当天两份报纸的二版头条都写与水利局有关的消息。发在《金城日报》的是一条短消息《市水利局党群路线活动立行立改见实效》,表扬的是昨天吴作观缩短开会时间立行立改树新风的事迹。发在《金城晚报》的是记者高西风撰写的特稿《水库垮坝致800亩水田变“旱田”,十年不见修缮到底为哪样》。吴作观把这篇洋洋洒洒两千多字的文章看了两遍,没有发现提到扶贫办当年的那个项目,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而让他感到更满意的是蓝哲的答复,报道是这样写的:

丹乌县水利局局长蓝哲表示,琳琅村纳棉水库蓄水容量在20万立方米以下,针对堤坝出现灾情,造成农田减产,水利部门已派出水利站技术员到现场勘测,并作出了规划设计,估算重新修筑堤坝需要资金50万元。近几年来,上级部门一直没有水库堤坝修筑专项资金,导致琳琅村村民反映的问题被遗留至今。蓝哲称,纳棉水库重修堤坝项目现已列入县十二五规划“五小”水利工程实施项目,上报了省有关部门。修复项目有望在明年实施。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尽管还是大白天,但吴作观却给蓝哲发了一条四字短信:祝你晚安!蓝哲则很快回复:好好休息!做个好梦!

晚上回家,吴作观特意买了一只金城烧鸭,想给覃柳柳一个惊喜。不想刚进门,一杯热乎乎的水就当面淋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覃柳柳骂咧咧的刺耳声音:猫改不了偷腥狗改不了吃屎,你吴作观改不了吃喝嫖赌,老娘今天跟你没完!

吴作观本想装一下无辜,但他马上就装不了了,因为覃柳柳手里拿着他昨天那件白衬衣,上面依然飘着来自另一个女人特有的浓香。他曾多次警告过张美丽,用香水不要用那么浓的,她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又露馅了。

吴作观后悔早上没有挤过去看公告牌,那是小区停水检修公告。唉,这事看来真的要没完没了啦。

果然,覃柳柳几乎把家里能够砸烂的东西都砸烂了,除了液晶电视机和电脑,这两样东西是她自己掏钱配置的,她舍不得。从这一点上来看,她覃柳柳并没有疯掉,她还是有理智的。吴作观冷眼看着这一切。覃柳柳发疯犯癫那是小区出了名的,只要有点不如意,她就会狠命地砸东西,对此吴作观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说,覃柳柳你尽管砸,狠命砸,最好把所有的东西都砸烂。不过我告诉你,从今年开始,“四风运动”风起云涌,已经把所有的旧风气都吹跑啦,你砸烂的这些东西,再也没有人会给你送来,你的这些家具,再也没有人为你掏钱。你使劲砸,完了后,明天你再去市场上自己掏钱买,再自己雇人把它们拉回来。

覃柳柳这下子才真心实意地哭了起来,哭得非常伤心,哭得楚楚可怜。过了一会儿,她像作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一样,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像一头害了疯牛病的母牛斜视着吴作观,然后她从嘴唇边角上挤出两个字:离婚!

离婚?吴作观一点也不为所动,这两个字覃柳柳说过无数次,这只是无数次中的一次。但吴作观这次低估了覃柳柳的决心。她从保险箱里搜出了二十几本存折和十几张银行卡,说你不跟我离婚,明天我就把这些东西送到市纪委去。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作观冲了上去,一把把她手里的存折和银行卡抢过来,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覃柳柳当真发了羊痫风啊,这个能闹着玩的吗?这个是要命的,知不知道?你交给了纪委,我就得去坐牢,你儿子也得从美国回来,你呢,就该卷包袱跟在我屁股后面吃“皇粮”去!我问你,这些存折这些卡里面,有你一分血汗钱吗?有一块钱是见得人的吗?你当初瞒着我偷偷地收了它们,之后又偷偷拿去花,再之后就公开地收,放肆地花,你问过我了吗?等我发现苗头不对,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了。这些卡,这些存折,这些数目大到让我一见就头疼欲裂的本子,退也退不回去,说也说不清楚,为了它们,我不得不帮你抹屁股替别人洗内裤,堂堂一个正处级领导,单位一把手,落得在那些奸商面前低三下四像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你说,是你有理还是我有理!过去的糊涂账理不清楚那也就算了,现在你却要拿它们去送给纪委,你这是谋害亲夫,是自杀,懂不懂啊猪头!我进去了,你也逃不掉!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而你呢,夫妻双双把牢坐,多光荣啊!多自豪啊!啊?猪头!——不错,我昨晚上跟美丽睡了,那又怎么样?睡一次是睡,睡两次也是睡,你觉得有什么区别?我这辈子供着你养着你把你宠得像皇太后,你还不知足?我为这个家牺牲得还不够吗?当初要不是你贪心,我会冒着掉乌纱帽的危险拿人家的钱吗?是你把我一步步推上了火炉的你知不知道!我害怕我难受我抑郁我想找个人聊聊心里面的痛苦,这有什么错!你连我这耳屎大的要求都不能接受,你是不是太自私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面对吴作观的追问,覃柳柳似乎被一颗钉子钉到了心壁上,她看见自己眼前一片猩红。她准备发飙了。就在此时,一杯冷水浇到她的脸上,让她激灵了一下,嘴里准备的破口大骂被活生生吞了回去。很快,她用食指指着吴作观的眼睛,冷冷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吴作观,你有种,你偷了腥做了坏事还强词夺理,赖在我的头上!我今天不跟你吵,反正我的心已经死了,像一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你就等著瞧吧,不是鱼死就是网破,我跟你没完!”

说完,她愤怒地走进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覃柳柳的威胁对吴作观作用不大,他觉得有必要来一场冷战,制服不了覃柳柳,以后生活就没法过了。

不过那一夜,吴作观又一次严重失眠了。都过了深夜两点,小区附近的鸡鸭市场里的公鸡都开始鸣啼了,他还翻来覆去个不停。脑子里乱乱的,从来不抽烟的他,从抽屉里扯出了一条蓝真龙香烟,撕掉外膜,掏出一包来,叼了一支在嘴上,用点蚊香的打火机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浓浓密密的一团,像吴作观无法消散的心事。

吴作观本来以为帖子的事情解决了,生活可以恢复到常态。但覃柳柳今天的举动,让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周围其实危机四伏,似乎某个环节一旦出错,都可能让他陷入被动甚至不可收拾的境地。这几个月以来,中央打老虎拍苍蝇行动风卷残云,声势很大。市里的风声也越来越紧,他几个老朋友这几天也坐立不安,还有几个顶不住压力,已经自己主动“繳械投降”了,市电视台的卢台长就吐了五十多万元,听说争得了个免职处分,没有被“双开”。丹霞县和凤城县两个县长也都吐了一百万元,免职降两级留用,饭碗算是保住了。全市范围内一片风声鹤唳,这让他也不由得一阵阵地心里发虚。尽管之前的那些事都办得十分稳妥,但从丹乌水库一事来看,还是有存在漏洞的可能性,不能掉以轻心。

危机虽然存在,但事情还没有糟到狗急跳墙的程度。吴作观觉得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够涉险过关的。他开始从细节入手,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去分析研究,然后寻找对策。经过冥思苦想,他认为以下几种情况最有可能成为导火索:一是老婆覃柳柳,这个女人平时口无遮拦,特别喜欢在她的牌友中间说他的不是,特别是他和张美丽偷情一事被发现后,更是不依不饶,闹得整个小区都知道他吴作观感情出轨,生活作风有问题,所幸没人举报,他侥幸得以蒙混过关。二是情人张美丽,这个女人爱炫富,经常在朋友圈发微信,炫耀他给她新买的各种首饰衣物,如果哪天她脑筋打绞,突然想炫耀一下自己的男友呢,那就玩完了。三是丹乌县那座水库,只要有人举报那座水库十年前被偷梁换柱过,纪委循着这个事件找到监狱里的当事人莫杰,谁也无法保证莫杰不会把整个事情和盘托出。还有就是家里的那么多张存折和银行卡,只要到家里来搜查一下,随便问一个诸如“你一百年的工资加起来能有这些卡上金额的一半吗”的简单问题,那也足以要了他的命……这种种,像一根红薯藤,随便揪住其中一条,就能把他像个红薯一样,揪出地面然后丢进监狱这个火坑里面去煨熟。

吴作观觉得,这个紧要关头,一定要把这些小细节给熨平了,才不会让纪委看到衣服上的皱褶。现在除了要预防后院起火,更重要的还是低调做人、低调做事,不要太引人注意,特别是媒体记者的注意。

然而事情并不按照他的意愿发展。第二天早上他刚到办公室,电话就响起来了。是个陌生电话,一接,对方直呼其名,吴作观啊,你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哦。声音嘶哑、苍老,年纪应该很大了。他听不出是哪个人的声音,但来电之人的口气如此之大,让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额头不知怎么就沁出了一圈冷汗。但他毕竟久待官场,各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心理素质超人,稳了稳气息,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领导啊?

我是老宋,宋国强!

一听是宋国强,吴作观语气一下子变得畅快起来,哎呀呀,原来是宋老书记啊,下官不知什么地方做错了,宋老书记您多多批评!

这宋国强是市水利局的老局长,组织部调任吴作观来代替他当局长后,他改任党组书记,退休有两年多了。宋国强说,大院里几个大妈跟我反映,说你不准她们在大院里跳舞锻炼了,这是怎么回事啊?吴作观听他说的是这事,心里踏实了,说,老书记啊,我没有不给她们跳舞啊,只是让她们换一首曲子,那曲子不雅听,影响不好。宋国强不等他说完,就喝道,换曲子?不雅听?你个局长正事不管,倒喜欢管大妈们这点闲事,难道大妈们跳个广场舞也要请示你用什么舞曲吗?我在位的时候,也不敢有这个权力,你的权力比市委书记还大呐!

吴作观知道宋国强的牛脾气,当了两任水利局局长,他经常摆老资格,见了谁都不顺眼,逮着谁都不讲理地骂上一通,大家都躲瘟神一样躲着他。吴作观本来也打算低调应对,但这两天事情缠得他心里憋着一股火,经宋国强一通蛮力猛击,那火一下子就管不住爆炸了起来。他异常严肃地对宋国强说,宋国强同志,请不要忘记了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当过党的干部多年,组织纪律性你总还有吧?党性原则你总还没有忘吧?我来说说为什么不让大妈们跳舞,这是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你听听她们放的是什么舞曲,是被歪曲改编了的革命歌曲,《打靶归来》,本来是歌唱打靶归来我军的威武气概的,现在却改编成歌唱贪官污吏的色情歌曲了。我问问你,革命歌曲能够这样乱改乱唱的吗?还有没有底线了?还有没有原则了?这要是在过去,是要被戴高帽吊大树的,明不明白?你身为老党组书记,不仅不协助我做她们的思想工作,反倒跟着她们来和我无理取闹,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在不在理?你说,在不在?!你是老同志,照说我不应该这样跟你说话,但涉及党性原则问题,我不得不说,毕竟现在我是党组书记,我有权力管这个事情。如果你坚持己见,那好啊,明天我就叫办公室写材料,报给组织部门评评理,或者你自己打个报告也行,如何?

宋国强没有想到吴作观一下子把问题拔高到党性原则上来,自知理亏,尽管心里塞着一腔怒火,也不好发作了,只哼了一声,啪地挂掉了电话。吴作观一席话让向来自以为是的宋国强无言以对,他心里的气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在办公椅上坐下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脑子清醒了好多,心情也美丽了许多。

那天中午,吴作观下班时叫小何开车接他去运威大酒店吃饭,有个老板请客。出大院的时候,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门卫室,却意外地看见宋国强的老婆坐在里面和保安闲聊,手里还拿着一个智能手机在看,似乎是让保安教她如何使用手机。切,老来俏,七老八老的了,还跟年轻人潮,玩什么智能机,以她那样的智商玩手机,纯粹是不嫌家里钱多。吴作观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近段时间市里有不少老人就是因为不熟悉智能手机,而遭遇了电信诈骗,损失惨重,这老刁婆估计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整个智能手机来招招骗。如果招骗,估计宋国强那搭了两根支架的心脏可就要危险了,弄不好一命呜呼,单位又得有“白豆腐”(吃白豆腐,方言,吃探丧饭)吃咯。吴作观脸上愉快地笑着,觉得心情不错。

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麻痹大意付出了代价。当天下午,金城论坛上突然有人“爆料”,一个自称是“微笑的猫”的网友晒出一组图文,标题取得很雷人——“金城市某局长坐公车去饭店吃饭,公然违反八项规定,大家来猜猜他是谁?”图片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照相的人估计离得也比较远,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比较模糊,辨不出脸面,不过车子倒是拍得蛮清楚。熟悉吴作观的人一看那辆油光发亮的奥迪A6,就立马判断出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吴作观,因为整个市级部门就他吴作观还在用不合中央八项规定标准的奥迪A6大排量公车。

公车改革的文件下来半年了,吴作观故意拖着不予理会,其实是舍不得这辆豪车。根据十几年的官场经验,他判断中央八项规定也如过去一样,只不过一阵风,等风头过去了,生活还照旧,如果这时把车子交上去了,等以后再分配,这车指不定就回不到水利局了。他已经做好打算,不到万不得已,这车绝不上交。趁着公车还没有上交,他得加緊多坐一会儿,除了上下班要小何接送,就连老婆覃柳柳买菜逛街也要叫公车接送,夫妻两个威风着呢。不承想这一回中央是动了真格,前几天木劳县残联理事长开公车回家探丧,被网友拍到并发帖到金城论坛,县纪委调查后发现情况属实,直接对该残联理事长进行免职处理。市纪委拿来当作典型,全市通报,在全市机关单位中形成了极大的震慑作用,公务用车环境一夜之间月朗风清。

吴作观也看了通报文件,不过他觉得那是别人的事情,关不到他的头上。车身上又没有标明这是公务车,笨卵的人才会被别人拍到,他经常在朋友的饭桌上这样说。没想到今天他变成了那个“笨卵的人”,那帖子一经发布,立马变成热帖,不到三个小时点击量就超过了两千,留言达两百多条,其中有条留言就直接点名这是市水利局的车,并把矛头直接指向他,“在水利局能坐这辆车的人,除了吴某某应该没有第二人”。

吴作观是准备下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成了论坛“网红”的,当时他正在修改第二天全市水利部门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的讲话稿,办公室秘书小顾没有敲门就冲了进来,说吴局你快上论坛看看,出事了。

吴作观对小顾的冒失和失礼很生气,骂道,讲你多少遍了,进门要敲门,遇事要冷静,天塌不下来的。给我出去,重新敲门进来!

小顾只好悻悻地返身,关上门后在门外轻轻地敲了敲,然后响亮地喊了一声报告,得到吴作观的回应后再次开门走了进来。吴作观一边看着讲话稿,一边不高兴地说,什么事呀?是火烧屁股啦还是女朋友跟人跑啦,这么猴急!

小顾说,火没有烧屁股,女朋友也还在,吴局,是您公车私用的照片被人拍到网上了,刚才市纪委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核实一下网友的信息,做个汇报说明,并以单位的名义上网跟帖回复网友,把事情解释清楚。

公车私用?市纪委?汇报说明?这几个词语冲进耳朵,吴作观突然觉得身体的血液一股脑地往脑顶冲去,轰的一声,头顿时眩晕起来。小顾见他脸色不对劲,赶忙走近,把桌角的一杯茶递了过去。喝了两口茶,吴作观脸色才稍微好起来。他催促小顾打开办公电脑,点击上了金城论坛,认真浏览那条已经被置顶的帖子。

没错,正是他中午去运威大酒店吃饭的时候被拍到的。从照片的模糊程度和构图角度看,拍照的智能手机质量不是很好,照相的人也是非专业的,估计还有点心慌,有两张的镜头甚至都没有拍到人的头部,只拍了一个下半身,而且画面的左侧还被面前的一棵冬青树占据了大半边,显得非常业余。冬青树暴露了拍照者的位置,原来他是躲在路中间的隔离花圃里拍的照。很显然,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偷拍,而且目标明确,就是针对他吴作观。

吴作观一边看着照片和网友义愤填膺的留言,脑中一边飞快地运转,既推测拍照者是谁,又同时思考着对策。他快速地浏览着网帖,直到那条几乎“点名道姓”的跟帖映入眼帘时,他才停下手里的鼠标。

这个跟帖的ID,没有使用网名,而是一眼就能识别的真名——“网眼记者高西风”。

高西风?吴作观脑中再次轰了一声,血压再次有点增高。这名字有点熟,他问小顾,这高西风你听说过吗?小顾说就是《金城晚报》的特约记者高西风呀,前几天不是来我们单位采访丹乌县水库一事吗?是您让我把他轰走的,您还有印象吧?

就是穿红风衣的那个?

就是他!我估计那天被您轰走,他心里不爽,对您有怨气,您看,他不仅点名说公车私用的人是您,后面还留有一句更狠的话——我手上还握有多张该局公车私用的照片,现在不急晒出来,等时机成熟了再一并晒,让自作孽的人不可活。这不是公开跟您叫板吗?胆子够肥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见小顾为自己说话,吴作观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许。之后,他不露声色地对小顾安排道,小顾,你先拟一个关于我公车私用的说明帖子,一份提交给市纪委,一份上网跟帖,就说我今天中午让司机开公车去运威大酒店,其实是去拜会省里面的水利专家,他们去外省参加全国水利规划工作座谈会回程,在本市短暂停留吃午饭,我是去听取他们对我市水利工作的意见和建议。由于专家要赶路,时间比较仓促,我来不及打的,就直接让司机开车送了过去。对于自己违反公车使用规定,我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向市纪委做了深刻检讨和检查,在此真诚地对网友“微笑的猫”表示感谢,感谢他(她)的监督和提醒,以后一定严格按照中央“八项规定”规范自己的言行,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也诚恳欢迎广大网友继续对我及我单位做好监督。说明的后面,附一张省水利厅的文件,证明有专家经过我市,并与我进行了会见。

小顾说好的,不过,这省水利厅的文件……

吴作观打断他的话,说等下会有人发给你,你晚一点再发帖也不迟。第二件事,你帮我弄到金城日报社社长、总编徐峰的手机号码,我想跟他聊一聊。第三,从现在开始,你要随时关注金城论坛的动态,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记得了么?

小顾把头点得像只啄米的鸡,一连说了五六句好的。

等小顾出去后,吴作观马上拿出苹果手机,拨通了省水利厅办公室主任吴作为的电话,把事情跟他简单说了一下,叫他拟一份证明文件盖章后传真过来应急。吴作为是吴作观的堂弟,自然没有问题。吴作观刚挂了电话,丁零一声,一条短信挤了进来,打开一看,是小顾发来的徐峰的手机号码,他直接就点击拨了过去。屏幕上显出徐峰的名字,原来小顾给的是徐峰的旧号码,他心里顿时冒出一丝火苗。果然,手机铃声响了一分多钟,没有人接,自动挂为忙音。再拨,还是没有人接。没法子,他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过去,意思是让徐峰压一压高西风,把控一下度,别乱来,把事情闹僵了,到头来谁也不好过。徐峰曾有求于吴作观,所以吴作观给他发短信的语气并没有那么客气。

抬手看看腕上的瑞士表,刚好是下班时间,吴作观下意识地打电话给司机小何,本来是要他过来接自己回家的,但话到嘴边突然就拐了弯,他告诉小何这几天上下班不用来接送了,把车停到单位车库去,没有他同意谁也不许用车,包括他老婆覃柳柳。

小何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地应着,似乎有话想说又不敢说。这让吴作观突然警惕起来,他说小何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小何连忙低声地说没有没有。吴作观说如果没有事你现在过我办公室来一下。小何说我现在在外面有点事走不开,对不起啦吴局,估计今晚九点才有空。吴作观非常了解小何的性格,知道他撒了谎,他马上冲着手机吼道,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上班时间你不在单位你干什么去你说!小何在手机那头唯唯诺诺,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这让吴作观疑心更重。他平息了一下怒火,异常严肃地说,小何,有事你实说,别惹得我毛火了,后果你懂的,说吧,你现在在哪?

沉默了一下,小何才吞吞吐吐地说,我现在在丹乌,跟、跟嫂子一起。

吴作观这一惊非同小可,你跟她去丹乌县干什么?啊?谁批准你使用公车的?你这是违法乱纪是要撤职的,懂不懂啊猪头!覃柳柳要去丹乌做什么?要去见谁?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你们现在到哪了?马上给我掉头回来!我说的是马上,听见没有!

小何说下午送你回单位后嫂子就叫我送她来丹乌了,一到丹乌她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要找谁,她只让我在丹乌大酒店等她。

吴作观这个气呀,恨不得马上就给小何一巴掌,他气急败坏地说,何文武,今天要是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拿你是问……刚想骂他几句,抽屉里的老爷子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他预感要出事了,忙挂掉小何的电话,急急跑去接听。

果然是蓝哲的声音,大、大、大哥,出、出事了,嫂子她、她、她……

她怎么了?你给我稳着点说!吴作观愤怒之极反而冷静了下来。

蓝哲深呼吸了两下,才说,大哥,不好啦,嫂子跟张美丽在大街上打起来啦,现在一个揪着一个的头发,像两头斗红了眼的公牛,谁也拉不开,周围都是围观的群众,到处都是拍摄的手机,这事闹大了。

吴作观打死都没有想到覃柳柳竟然会来这么一手,看来他是低估了她的智商。你想想,两个女人在大街上打架,这下好了,原配打小三,这动静,原子弹爆炸啊。他脑子一下子就懵了,嘴里无意识地念着,这还真的有完没完了,有完没完了!

蓝哲在手机那头喂喂喂地喊了十几声大哥,才把吴作观从恍惚中拉回现实。他急急地说老四,马上想办法把这两个女人给我拉走,最好别让人认出来,拉回来以后,马上派人送她到丹乌大酒店,小何在那里等她,让他立马给我带回金城来。记着,尽量不让更多的外人知道。

蓝哲说好的好的大哥,我马上去办。

刚挂了蓝哲的电话,苹果手机又响起来了。陌生的号码,他没心情接,挂掉了。刚一分钟,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他不耐烦地又摁掉了。一分钟不到,铃声第三次响起,吴作观嘴里操起了娘,还有完没完了!愤怒地接了,嘴里不客气地喊道,谁呀,我忙着呢,没空接你电话,再打过来告你骚扰。准备摁掉,那边说话了,吴哥,是我啊,徐峰。

一听是徐峰,吴作观语气马上缓了下来,怎么又换手机号码?哎你怎么老喜欢换手机号码?徐峰说,近段时间风头紧,不方便用老号码,吴哥,你见谅。吴哥,先给你捎个信,我刚才跟高西风通了电话,那野崽现在出差丹乌县,说正在调查你们那个百旺乡纳棉水库修缮的事情,我问他丹乌县水利局不是给出解决方案了嘛?那期报纸还是我值班审核的。他说有人举报纳棉水库几年前曾经由丹乌县扶贫办负责重建过一次,县常委会还讨论通过了预案,款项也下拨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有建起来,他现在受市纪委委托,以记者的身份去调查这个事情。吴哥,我记得那时你还是丹乌县扶贫办主任吧,提醒你一句,堤坝没有漏洞吧?

徐峰是轻声在说,但在吴作观耳中,这一个个字无疑就是一颗颗炸弹啊。本以为水库事件已经完结,没想到更大的风暴正在席卷而来。这个挨千刀的高西风,他还有完没完了!他心里震惊,但面上却没有慌乱,他说你是社长啊,你是总编啊,你就没有办法把他撤回来,不让他去捣鼓这个事情?要知道,如果到最后扯到我,实在没有办法,也只好鱼死网破了。

徐峰说吴哥你不用吓唬我,我现在處境也不见得比你轻松,这几年广告部管理混乱,已经引起纪委注意了,这几天已经派审计过来了,我自身的屁股没有擦干净,也就不怕你那边再向我泼粪。高西风属于体制外的记者,又是一个拔不出去的刺头,他背后有宣传部钟楼撑腰,又有纪委书记力挺,没有紧箍咒,我就是唐僧,对他这个孙猴子也是毫无办法啊。现在我能做到的也只是提醒老哥一句:我现在自身难保,您那边得自己保重啊!

吴作观冷冷地笑了两声,说水库的事情丹乌县自会有人去处理,你不用替我操心,我刚才打你电话,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让你帮我压一压高西风,不让这个卵崽把我公车私用的照片发到论坛上去,有什么批评有什么意见大家可以当面谈谈啊,他有什么要求也尽管可以提嘛,非要在网上搞得沸沸扬扬,让人难堪又气愤。哦,另外,你也该管管那个叫韦非的网站站长,让他担负起一点责任,树立点大局观,该撤的帖子要及时撤掉,该封的号要坚决地封起来,不要什么人都能发帖,什么帖子都能发上论坛来。你看现在论坛乌烟瘴气,各种攻伐各种抹黑领导的帖子层出不穷,害得大家都没有心思工作了,人心惶惶啊,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出乱子的。我那帖子,你让他等下就撤下来,这种事开不得玩笑。

徐峰说,吴哥,我理解你的处境,但我也是有苦难言啊。你不知道,高西风我可以跟他说一说,但这网站,难啊,虽然报社挂着主管部门的名,其实却是市委宣传部直接管理。金城论坛之所以能闹出几出大动静,全都是钟楼部长在后面站场子,没有他撑着腰杆子,谁有那么大胆子不听我的话?我直接把他就地免职了。吴哥,关系错综复杂,我也指挥不动韦非啊,要让他听话,除非你让钟楼部长出面。

妈的!吴作观狠狠地骂了一声,到今天我才知道,你这个报社社长原来只不过是一个夹着两个卵泡撒尿的太监,什么鸟事也干不成,还浪费我的时间,跟个太监聊什么卵?挂了。

徐峰低声下气地说,哥骂得好!随你怎么骂,我现在就是太监,什么卵事也干不成,哥你对我有恩,我会永远铭记在心,但目前这个情势,小弟我也只能送哥四个字:好自为之!

切!吴作观愤怒地挂掉了电话,正要起身倒一杯水,老爷机电话又响起来了。

蓝哲说大哥,嫂子的事情办妥了,我已经叫苏艺跟小何护送她回城,美丽也回家了,她现在很平静,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尽管放心。

放心个屁!吴作观等他说完,吼了一句,大难就要临头了,还放心!蓝哲在电话那头一头雾水,怎么了大哥,哪里又出岔子了?吴作观说,我问你,这几天《金城晚报》那个记者高西风是不是在丹乌采访?你知道他去采访什么吗?蓝哲说我不知道呀。吴作观咬牙切齿地说,是去秘密查访纳棉水库!懂了吧,他放了一个烟幕弹,把我们当三岁小孩给耍了,一篇新闻稿就全把我们搞懵了,还祝你好梦呢,我看是祝你噩梦!说不定现在他已经走在去县监狱的路上了,只要见到那个正在吃“皇粮”的莫大爷,我们头顶的乌纱帽估计就不保了,懂了吗?蓝哲说,那怎么办呢?吴作观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平时不是常说自己是小诸葛吗,生死关头,问我怎么办?你自己想办法去,我也不知道。

手机还没有放下,秘书小顾又匆匆来敲门,吴作观大声问了一声,什么事?小顾在门外说厅里的传真拿到了,给市纪委的汇报说明以及单位实名回复帖也都拟好了,给吴局您过目一下。

吴作观让他进了门,接过汇报材料,认真地看了一下,觉得还不错,就表扬了一下小顾。小顾说,吴局,刚才有人跟我偷偷说一个事。吴作观低头看稿,问是什么事。小顾转身去把办公室的门掩上,快步回来俯身在吴作观的耳边轻声地说,有人告诉我,论坛里这个“微笑的猫”其实就是我们的老书记,拍照的人是他老婆,今天中午有人看见她躲在运威大酒店对面的隔离花圃里,拿新买的智能手机偷拍您。前天您不让她们跳舞,估计这老巫婆怀恨在心,想偷拍您公车私用的照片发到网上,搞臭您。您看这种人阴险不阴险?!

宋国强?吴作观心里震惊的同时,一丝苦笑不由自主地挂在了脸上。今天早上还得意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怼得宋国强无话可说,中午又嘲笑那老刁婆玩智能机招骗,没想到人家马上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吴作观啊吴作观,你麻痹大意活该遭此大罪啊。心里懊恼着,但经过刚才轮番的震惊和愤怒,吴作观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他不露声色地对小顾说,你别听他们乱说,宋书记怎么会是这种人?我跟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不会这样做的,要相信老领导的胸怀,不能听信小人之言,害我们与老领导不和,懂不懂?好啦,这个事情就这样冷处理啦,不许到处乱说了,免得没完没了,我最恨的就是一件事老是揪着尾巴不放!你现在回帖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顾本还想说点什么,但见吴作观脸色不好,只好抿着嘴出去了,顺便拉上了办公室的门。吴作观坐在办公桌前,手不自觉地拿起苹果手机,突然手机震动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是张美丽的短信:马上给我回电,刚才占线。本想静心捋一下思路,一看这个短信,他知道没完没了的事情又来了。他漫不经心地拨了张美丽的号码,耳畔马上传来张美丽夸张的哭喊声,吴作观,我要你马上把那个黄脸婆给我离了,我等了你十年,我受够了,再也不当你的小三了。如果你不答应,我明天就在朋友圈晒我们的照片,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吴作观被张美丽的话吓坏了,他小心地赔着不是,说是我没有看好覃柳柳,才让她跑去丹乌欺负你的,我答应你,给你买一辆小车,算是给你的精神损失费,好不好宝贝?

以往吴作观只要答应给张美丽买东西,她就会喜笑颜开春风化雨,没想到这次不灵了。张美丽停止假哭,恶狠狠地说,吴作观,我不跟你开玩笑,今天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跟你没完。这次我是下了决心,我再也不愿躲起来当你见不得人的玩物了,我已经不年轻了,从二十岁开始跟你到现在,我开始老了,觉得孤独了,我太孤独了,孤独得晚上想跟一根撑衣杆做爱,孤独得见了男人就忍不住自摸,你不知道这种孤独的痛苦的。吴作观,我受够了!特别是刚才,你那个黄脸婆当面骂我是鸡婆,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的难受吗?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告诉你吴作观,我不是鸡婆,因为除了你我没跟任何一个男人睡过,她为什么骂我是鸡婆?我现在想明白了,因为我没有名分,我跟你睡,跟一个有妇之夫睡,不是鸡婆是什么?她骂得对呀,她骂醒了我,我不要当鸡婆,我要名正言顺地跟你睡在一起。我已经决定了,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逼你把她给离了,然后娶我,我一生中最美丽的青春都给了你,我不能失去你,也不允许你背叛我!我说过,你胆敢不答应,我跟你没完没了!吴作观你聽见了吗!

吴作观唯唯诺诺地应着,被张美丽一逼,他一时竟无话可说。又是哄又是骗,总算把张美丽给安抚下来。挂了电话,覃柳柳的电话立马闯了进来,吴作观,你个挨千刀的,你今天不答应把张美丽赶出金城市,我明天就到纪委去自首,只要我明天起知道她还在金城市境内,我就跟你没完!活的夫妻做不成,就一起到阴曹地府去当鬼夫妻!你赶快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真是没完没了焦头烂额啊!吴作观左右为难,他知道气头上的覃柳柳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可以做出来,他现在可不能在刀口上撒盐,权宜之计只好先答应她。好言相劝,又是发誓又是道歉,好不容易哄得覃柳柳平息了一点怒火,她终于答应跟小何先回家。挂下电话,吴作观感觉全身疲累,他靠在沙发上,像一个被洒了除草剂即将发蔫的大黄瓜。

吴作观在大街角的老奶米粉店吃了一碗米粉,一个人打的回家。心乱如麻,吴作观在上楼的时候竟然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所幸两人下盘还算稳,最终没有跌坐在楼梯上。吴作观刚想发火,对方却立马道了歉,哟哟吴局长啊,对不起对不起,没摔坏你吧?

楼道里的路灯坏了,光线有点暗,吴作观看不太清那人的脸,不知你是?那人赔着笑脸,说我是对门的李富贵啊。吴作观在脑中努力搜索,也没有形成李富贵的任何影像,他说你是李富贵?在那个什么水产畜牧局工作的吧?李富贵赶忙纠正,不是水产畜牧局,是市环保局,我是刚从凤城县调任过来的,才来一年多,吴局长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登门拜访您,请恕罪啊。吴作观听他这么一说,马上换上了他在应酬时的特有表情,一脸笑意地说哦,原来是新来的李局长啊,失敬失敬。李富贵就拱手回敬,说不敢不敢,只是副的,副的而已。吴作观就笑,说大家都这样叫,正的不在,你就是李局长嘛,局长在,你就叫李副嘛,清清楚楚皆大欢喜,是不是?哈哈哈。李富贵就赔着笑,说吴局长不愧是大人物啊,讲话能讲到人心坎里去,就是冬天也能长出新芽子来啊。

吴作观看见李富贵的门口摆着几箱娃哈哈饮用水,就随口问道,李局长买这么多水?李富贵就谦虚地说,哪里是水哩?不才有点文学喜好,这些都是从老家搬来的书,正打算搬进门,却发现家钥匙忘在单位了。这不,准备下楼去拿钥匙呢就与您碰了个大满怀。

看不出李局长还是个作家哩,环保局离这里也蛮远,你来回一趟也要花半把个小时,不如先把书放在我家,等下你回来再来取,免得书籍丢失损失就大了。吴作观热情地说,你顺便也来坐坐,喝一杯茶,大家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人,多交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

李富贵赶忙拱手,承蒙吴局长邀约品茗,这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感谢感谢!那就叨扰您一下,先把这几箱书暂时寄存您家,等下回来再过来取,再次对吴局表示感谢啊。

两人把书搬进吴作观家里,一共是五箱书,就垒靠在门背的墙边,方便取运。送李富贵出门后,吴作观赶忙关门,他要在李富贵回来之前赶紧做一件事情。他先走到阳台,拿了两个空的娃哈哈饮用水纸箱,径直走进卧室,用力搬开席梦思床,露出一个一米见方的保险柜。他转了密码锁,打开保险柜,里面塞满了金银首饰和珠宝,外加十几本存折和银行卡以及数十万的美元和人民币现金。他把部分存折和银行卡整好先放进纸箱,然后把一部分金银首饰珠宝盖上去,再在上面铺一层纸币,先装了一纸箱;接着把美元和人民币取出来,装满另一个纸箱。保险柜里还剩着十几万现金,他把它们码整齐,又把剩下的几张存折和银行卡叠好,跟结婚的钻戒和覃柳柳的一些日常首饰放在一起,然后锁上保险柜,抱着两个纸箱来到客厅。从抽屉里拿了透明胶把纸箱封好,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门背边,跟李富贵的五个纸箱垒在一起。之后他返回卧室,整理好床铺,若无其事地来到客厅,躺到沙发里,打开手机,准备上金城论坛了解一下情况。

网速慢,页面还没完全打开,老爷机突然铃声大作。摁键接听,听见那边蓝哲气喘吁吁,话也结结巴巴,说大、大、大哥,不好、不好、好了,出、出大事了。吴作观又骂,夹着两个卵泡,有点男人样没?把话给我说直了,说,又出什么状况了?蓝哲说高西风被我们的人打进医院里去了。

什么?金城名记你也敢打?这不是自己作死吗?!吴作观从沙发里跳了起来,一股不祥的预感充盈了他的脑海。

大哥你不是让我自己想办法吗?我实在是没辙了,苏艺说干脆找人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难而退,于是我就同意了。谁知那高西风是个武功高手,我们十几个人一同上,还是有几个被他打折了手脚,现在正在廖西皮门诊那里医治哩。

苏艺?你不是让他送你嫂子来金城吗?吴作观又怒又惊。蓝哲说他只送到高速路口就返回了。吴作观就又操了两声娘,说苏艺这个人靠不住,他的那帮兄弟更靠不住,当年我帮他挤上拉仁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他送了一点钱给我,竟然背地里骗你嫂子写了收条。我知道后大发雷霆,他当着我的面把收條撕成了碎片,让我放心。其实那不过是个障眼法,你知道他最拿手的就是碎报纸复原把戏,你嫂子的那张收条至今还在他手上呢,他给自己留了一手。

那现在怎么办呢?蓝哲焦急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我怎么知道你猪脑袋会笨到找人打记者,派出所一介入,抓住几个跑腿的,一问,你和苏艺一个跑不掉。人家不过是来调查一个五十万元的小水库项目而已嘛,随便给他找个搪塞的理由不行了吗?何况当年不清不楚的扶贫项目那么多,办事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不会找个替死鬼啊?现在说这些晚了,你能够补救的,就是快点叫那几个被打伤的兄弟连夜出城,到省府去,找个偏僻的黑诊所秘密治疗,风头没有过去,不准回来。你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出现问题,就让苏艺担着。他如果不识抬举,就把水库的事情往他身上推,说他当年承建水库,挪用工程款去放贷血本无归,于是弄虚作假,买通了莫杰,把纳棉山塘和纳棉水库进行偷梁换柱,蒙混过关。这样最多我们两个也就挨个失职的处分,总比丢公职吃“皇粮”好一些,是不是?

蓝哲问,那还不是把矛头引向莫杰了吗?如果莫杰不按我们的意思出牌,最后还是要玩完的。

吴作观怒极生悲,叹口气说,那就看我们的赌注押不押得对了。蓝哲马上说,好,也只能死猪当作活猪医了,我这就去办。

挂了蓝哲的电话,吴作观手机里的网站已经打开了,他点击进去,眼前突然一黑,嘴里不自觉地骂了起来,妈的,这帮人还有完没完了!只见论坛首页,前面置顶的五个帖子都与他有关,第五个是他中午公车私用的帖子,第四个是市水利局关于纳棉水库不作为的旧帖,第三个是覃柳柳和张美丽在丹乌打架出丑的帖子,标题很雷人,《请问,有谁知道今天下午在丹乌县与市水利局局长老婆撕逼的大波妹是谁?》第二个帖子更辣眼睛,《金城名记在丹乌县采访时被不明身份人员围殴住院,导火索竟然是十年前的一口山塘》,排在第一位的,是关于金城日报社社长徐峰的消息,《又一个正处级领导今日晚些时候栽了,听说还牵扯到某局的局长》。

吴作观只看标题,就知道自己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阻挡这漏洞百出的堤坝要面临决堤的结局了。他内心裹满悲哀和恐惧,他扯出一包蓝龙烟,点燃香烟,一边抽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听见楼梯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心里咯噔了一下,莫不是纪委来拿人了?他赶忙跑去关灯,并伏在门背后往猫眼里看。没错,是纪委的人,那个头发花白、脸有胡须的人他认识,纪委副书记毛红旗,他后面还带了几名干警。吴作观心里说完了完了,赃物还没有运出去呢,这下我儿子的前程也完了。正胡思乱想间,却发现毛红旗并没有来敲门,反而叫人打开了对面李富贵的门。他心里突然一亮,赶忙打开手机电筒,来到李富贵的纸箱前,轻轻撕开封口胶,灯光往里一照,眼前顿时一片火花刺眼。

那纸箱里,满满的都是百元钞票!

他又惊又喜,原来他和李富贵的想法一模一样啊。这五箱钞票,少说也有几百万。吴作观把封口胶封好,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并把门关上。他马上给覃柳柳打电话,想叫她今晚不要回家住,先住到她妹妹家。没想到覃柳柳的手机关机了。他又打小何的手机,通了,但没有人接。连续打了五次,小何都不接电话。这让吴作观愈发感觉不妙。这时蓝哲的手机短信进来了,只有五个字:生命诚可贵。看到这五个字,吴作观彻底地软了,这是他与蓝哲的终极暗号,后三句是“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是大家约定被纪委带走前发出的,意为自由没有了,大家要攻守同盟了。

心力交瘁的吴作观颓废地躺在床上,此时他想到了逃跑。但带着这么多钱,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他容身之地了。想着想着,竟然莫名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多了。手机里有三条未读短信,一条是覃柳柳的,说昨晚回来太晚,睡她妹妹家里了。另一条是小何的,说昨天手机掉车座底下,没记得带回家。还有一条是秘书小顾的,提醒他参加八点半举行的全市水利系统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电视电话会,材料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天气好得无可挑剔。洗漱完毕,他看见门口的七箱娃哈哈还在,本打算把它们全都抱下楼,塞到私家车尾箱里,等开完会就拿去乡下的哥哥家藏起来。但想了一下,还是留着李富贵的吧,如果纪委搜家搜不出东西,或许他没事也说不定。

收拾好,已经是七点半了。他给小顾打个电话,问金城论坛有什么反馈。小顾说昨晚回复之后,网站就把帖子删了,今早起来一条关于水利局的帖子都没有了。吴作观非常高兴,问小顾,今天大妈们还在院子里跳舞吗?小顾说又开始跳了。吴作观说那就让她们使劲地跳吧。

会议八点半举行,吴作观八点准时坐在办公室里审读讲话稿。审完后,他用苹果手机给蓝哲打电话,蓝哲很快接听,说吴局好,丹乌县已经做好会前动员准备了,就等你开讲了。吴作观说你昨晚怎么回事,发那条短信,想吓死我啊。蓝哲说,不过一个玩笑而已,吴局不必介意。他们用这个手机通话的时候,都是这样正儿八经的。吴作观见蓝哲很平静,不像有事的样子,终于放心了,他开始怀疑昨晚自己经历的是不是一场梦。

金城市水利系统党风廉政建设工作电视电话会议准点开始。西装革履神采飞扬的吳作观坐在主席台上,开始做党风廉政建设工作总结讲话。就在他全面总结过去一年水利系统党风廉政建设成效的时候,会场的后门悄悄走进来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穿过会议厅,走过每个与会人员的身边,在全体人员的注目中,径直朝主席台走来。

吴作观正埋头读着讲话稿,感觉到会场里有一丝骚动时,他停止了讲话,并抬起头。在有些刺眼的日光灯下,映入他眼帘的,是那头熟悉的花白头发和那一脸熟悉的络腮胡……

责任编辑 李路平

点评:中篇《还有完没完》是一部官场小说,在当前大力提倡党风廉政建设的大背景下,写出了以吴作观为首的一群贪污腐败分子,惶惶不可终日的赌徒心态与嚣张气焰,他们的落马也喻示了党中央坚定的反腐决心。小说行文流畅,情节勾连紧密,可读性强,是一部不错的作品。(李路平)

→ 寒  云 本名石肖永,号刁江老鸟。广西都安人,瑶族。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小说集《裸奔》、长篇报告文学《山青水秀》等。现居金城江。

猜你喜欢

水库
水库对农业发展与生态环境的重要性
道不尽的水库钓鱼
空中有个隐形水库
浅议水库管理中存在的问题及对策
浅谈勐遮镇小型水库建设和管理
沙漠里的水库
水库变干净了
我掉进水里了
贵州省水库空间分布研究
贵州水库地震的诱发因素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