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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

2019-09-10王珮瑜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19年12期
关键词:戏校老生京剧

【内容简介】

王珮瑜,新生代京剧演员,当下中国京剧的代表人物。自接触京剧起,她被冠以神童、“小孟小冬”的称号。过去的近三十年里,王珮瑜学戏、唱戏,更致力于传播。表情包、学叫好、综艺、抖音短视频……她用各种新的方式为传统京剧发声,她与“京剧”画上等号。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对老戏的坚守,还有让年轻一代重新认识国粹的使命。

在书中,她回忆了自己进入梨园、学习余派老生的学艺经历,并以专题形式介绍了16出自己参演的余派传统老戏。行文质朴,字里行间带着细腻温润的情感,将许多梨园珍贵而罕为人知的往事、前辈艺术大师和名家的风范、京剧艺术传授的过程娓娓道来;同时介绍余派代表作品的剧目剧情,讲解余派京剧在具体唱腔、念白等方面的细节处理和特色特点,向大众普及京剧艺术和京剧知识。

入校

1992年,我正值初中二年级,在苏州第二十一中学读书。此前,我已经开始了京剧小票友的“旅程”,学了几个月老旦,又学了老生,并有缘归入“余派”。上海戏校时隔十年再次开设京剧班,面向全国招生。当时我跟随范石人先生学习余派声腔,在上海市复兴中路文化广场的星期天京剧茶座认识了王思及老师,得知戏校招生的信息。我当时会唱《空城计》和《珠帘寨》两段戏,调门有正宫半。王思及、邱正坚、翁思再几位老师在场,随即把“这个苏州小姑娘唱得不错”的消息转达给当时的戏校校长杨振东先生。不久我就参加了戏校的统一考试,有腰腿、形体、声乐、模仿、笔试等科目,我一一通过。但是发榜当天,我榜上无名,并被告知戏校不能录取我,原因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专业戏校没有培养过女老生,上海戏校考试委员会再三斟酌,还是决定不能冒险。

消息传出的当天,我在范石人先生的儿子范文硕老师(著名琴师)家里,范老、王思及、邱正坚、翁思再几位老师也在,大家纷纷出主意,要在正式发布录取通知前最后再努一把力。我当场写下一封信,许下“喜爱京剧,我心已决,不论成败,都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京剧事业”的悲壮愿望,请我母亲带信去找时任上海文化局局长的马博敏老师。

转天上午,母亲在巨鹿路文化局门口静候三个小时,终于见到了马老师,把信交出。当天的《新民晚报》刊登了由翁思再老师写的一篇题为《上海戏校破格招收女老生》的新闻,专门为我破格入校制造舆论。王思及老师也在同一时间向戏校领导做出了承诺,由他担任我的主教老师,确保我在专业学习上不出纰漏。主、客观条件都成熟,和这件事相关的所有人都表达了足够的诚意。几天以后,校方回复说,我可以以培养京剧师资后备力量的名义入校,有一年的甄别期,如果跟不上进度,就要劝退。就这样,上海戏校92京剧班一共入校五十四名学生,我就是第五十四名。

初始

1992年9月1日,我去上海戏校正式报到。当时戏校还在复兴中路的文化广场内,如今这里已经是上海的文化新地标。

刚进校时,每周只有周日可以休息,过去说学戏是“七年大狱”,我们就把这一天叫作“放风日”。平时家里给的生活费,我们都寄存在班主任那里统一保管,一周十块钱,到放风日那天取出来,在采芝斋买一包丁香山楂,在牛奶棚买一块拿破仑,给家里寄一封信,上对面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欢天喜地过一个周日。我比同班同学略长两岁,心眼也多一些,有时老师带着去票房唱上一两段,收入二三十元,就自己藏起来不上缴,这样日积月累了几年,也存下了好几千块。这些私房钱,我用来贴补学杂费,请要好的同学吃肯德基,买自己喜欢的CD听。同学们都觉得我很有钱,其实是因为我会藏钱。

进校头两年,是我最艰苦的两年。但这份艰苦是现在回想起来的,当时并不觉得,反而很喜欢、很享受,有一种老鼠掉进米缸的欢喜。因为略大两岁,和其他同学相比,我的腰腿硬得多。他们进校前都有基本功训练,压过腿、下过腰,有的还会翻跟头。刚进练功房,我是长得最高的,每次训练都排在最后一个,自尊心虽然特别强,但现实很残酷。人家压腿脚尖能够到额头,我连手都碰不到脚;人家下腰能抓脚脖子,我连眼睛都看不到脚。基本功老师对我这个老大难也算是照顾,不抛弃,不放弃。集体训练了一些日子,我就归到生行组,和男生一起练基本功了,每天六点起床练早功、毯子功,除了腰腿功,还练圆场飞脚、旋子、扫堂趴虎、抢背、吊毛、把子,等等。我从一开始的狼狈,到后来可以在踢腿的时候做领头。

练功虽苦,但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帅很有范儿,每天都像电影里一样打扮,穿粗布汗衫、灯笼裤,扎绑带,踩圆口布鞋,还有终于可以“削去头发”,把留了好多年的辫子剪掉梳短发,从郭富城头到张国荣头,流行什么剃什么,这也算是唱戏给我带来的大好处。

王思及老师

在校九年时间,有幸跟随许多名师学戏。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就是王思及老师,正是他向校领导力荐,并保证能将我培养好,我才得以进入戏校的。思及老师在众多舆论的压力下,下了一个很不保险的赌注,我和思及老师的缘分也由此开始。

相比于其他名震四海的艺术家来说,思及老师很低调,但他肯定是余派艺术传承者中不能忽略的一位。思及老师自幼受家庭熏陶,酷爱京戏。十四岁考入上海戏校京二班,师从京剧教育家产保福先生。和我当年一样,十四岁考戏校,绝对算是大龄少年。当时他虽有家学,会的戏不少,天赋出众,但却是个近视眼,主考官言慧珠先生故意出难题,问他远处有片草地上插着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字。思及老师什么都看不见,心里盘算一下,胸有成竹地说牌子上写的是“禁止入内”四個字。言大师哈哈大笑说,那是“内有菜秧”!后来考官们商量之后一致决定,这个考生虽然眼睛近视,但聪慧机敏,又有家传功底,热爱京剧,就破格录取了他。这一段小插曲,他多年以后常常提起。

思及老师在戏校时专业课成绩十分优秀,深得产先生喜爱。十多年的积累与磨炼,使他成为被众人看好的老生行接班人。可惜天妒英才,在20世纪70年代,思及老师不幸患上罕见的“溶血性贫血症”,只能离开舞台,放弃成角儿的理想。对京剧无限的热爱,让他选择在戏校资料库任职,在那里,他可以潜心钻研老唱片,对余派声腔上下求索,孜孜不倦。

随着80年代恢复老戏的浪潮兴起,思及老师创办了“京剧茶座”,一度成为沪上戏迷票友的欢乐之家。我当年从苏州到上海的第一站,就是在这个京剧茶座的小舞台。当年的思及老师虽抱病体,但仍神采奕奕,热心助人。

受教于思及老师的专业学生和票友弟子无数,遍及大江南北。老师和师母因戏结缘,却膝下无子,他们也就把学生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对我的感情,更是师徒如父子。

90年代初,老师住在上海南市区老西门的旧式里弄,百年的老宅里前三进后三进住了几十家房客,房间阴暗,终日不见阳光,没有独用的灶台,没有现代的卫生设备。就在那样狭小局促的环境里,思及老师的家照样门庭若市。

文昭关

思及老师在戏校资料室工作的同时,也是张文涓、张少楼两位名师的助教,又以文化广场京剧茶座创办人的身份结交了许多伶票友人,在业内以热心、正直、钻研余派著称。92京剧班是思及老师正式担任专业课教师的第一班,我也是他的第一个专业学生。

入校学的第一出戏,就是《文昭关》。这出戏多年来已是杨派绝唱,思及老师可谓是因材施教的典范,在此基础上另辟一个路數,以张文涓先生的演出版本为主,加以汪(桂芬)派高亢跌宕的声腔处理,将二黄慢板“一轮明月照窗下”的“十三一”做了精细的打磨,听起来别有韵致。尤其对于作为初学者的我来说,打破流派框框,“以戏带功”,奠定了口法和行腔的基础。“十三一”的唱法,脱胎于“满江红”曲牌,相传是余叔岩先在“小小余三胜”时期常用的唱法,后来艺术风格逐渐趋于成熟,便不唱了,但这个唱腔的行腔特点被不少后学者关注并沿用,我学的这一版《文昭关》就以此为一大亮点。

学了一个学期,就在文化广场二楼的大排练场彩排,思及老师亲自为我扮戏。我连彩裤、靴子都不会穿,由服装老师帮忙系裤带、鞋带。刚会个一出半出,一心就想扮上戏,蹬上厚底儿,戴上髯口。戴髯口,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实在是太帅、太好看了。

那时在学校没有私房行头,服装老师都是根据学生的情况统一安排服装和盔头,《文昭关》需要三副髯口(黑三、黪三、白三),在台上可以换戴三次,别提有多期待了!但是令我想不到的是,公用的髯口谁都可以戴,日积月累,难以清洗,一股陈腐的臭味熏得我一出场几乎忘了词。下来以后,思及老师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想要不戴臭髯口,就得好好学、好好练,成了角儿就能订制私房髯口了。

我与这出戏还有更深的缘分。1993年11月的一天,我跟随王思及老师去“国际票房”活动,这是当年上海滩票界著名的豪华会场。说豪华,并不是因为场地,而是参与者阵容豪华:理事长是汪道涵先生,副理事长是李储文、舒适、程十发、程之等先生,名誉顾问是陈沂、俞振飞、陈从周、卢文勤等先生,思及老师是副干事。那天,我把学了不久的《文昭关》连唱带演地练习了一遍,博得了程之先生极大的赞赏,怹(怹:人称代词,他,使用含敬意。本书中使用“怹”多指代已故或特别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此用法是梨园规矩。——编者注)特别夸赞了思及老师的教学思路,并说这是怹听到的《文昭关》最好的版本。程之先生当时正在策划纪念怹的父亲程君谋先生(谭派名宿,被誉为“票界谭鑫培”)的诞辰演出,结果原计划出演《文昭关》的梅葆玥老师因病回戏,程之先生即与思及老师商议,由我顶上,开锣唱一折《文昭关》。

时年十五周岁的我,接到这样一个与众多名家前辈同台的任务,既欣喜又忐忑。演出前的几天,程之先生设宴招待远道而来的梅葆玖先生一行,也叫上了我。葆玖先生一入座就特地多看了我几眼,程之先生立刻介绍说:“这是戏校二年级的学生,叫王珮瑜,女孩儿学老生,拜过范石人兄,现在是思及的学生,这次临时叫她替葆玥老师演昭关。”听完,梅先生饶有兴致地评论起我的长相:“看这孩子脑门儿长得多好,人中也长,挂髯口好看呢!真有点儿像孟小冬。”被大师点评,羞得我脸红一阵白一阵,傻傻呆呆的。

(杨进摘自中信出版社《台上见:王珮瑜京剧学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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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珮瑜,京剧演员,“余(叔岩)派”老生的第四代传人。戴上髯口,她是上了年纪的老生;脱下戏服,被定义为“挥着长胡子的女孩”。20多年后,她与“京剧”画上等号,她火了。《奇葩大会》、《朗读者》、京剧讲座“瑜乐京剧课”、抖音“笑出国粹范”视频……“京剧界别人没做过的,我认为有价值的,我就去尝试。”她执着于对艺术的追求,并感到来自艺术的孤独。她仍会遍访名师,花三个月时间重学一部早就学会的老戏。专心意守在戏上,展示每个人物恰当、准确的情绪。她是王珮瑜,人称“瑜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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