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局长的不白之冤

李一南

鲍德温公园市警察局，是美国西部加州洛杉矶县下辖的一个市级警局，隶属于圣加布里埃尔河谷市。警察局辖区18平方公里，人口约8万人。2008年，该局出了第一位女警察局长丽莉·海德塞尔，市政当局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然而，2014年，在无任何合理解释的情况下，这位女局长突遭解雇。随后，海德赛尔以“性别和族裔歧视”及“他人非法/不道德行为”为由将市政当局及相关人员告上了法庭。

2019年3月，历经长达五年半的诉讼，法院终审宣判，海德塞尔胜诉，获赔700万美元。

这位女局长职场的起落、绵延数年的官司最终胜诉，再次引起了舆论关注。

长达五年的诉讼

故事的主角，是现年65岁的退休高级警官丽莉·海德塞尔。她向洛杉矶高等法院起诉的被告除了市政当局、警察协会，还有对警察局有管辖关系的市议会五名州参议员，以及她在任时的副手（现任局长）。指控内容包括：以性别和种族为基础的歧视、报复、骚扰、诽谤和故意以及疏忽施加的心理摧残。

海德塞尔于1999年调至鲍德温公园市警察局，2008年被指定为局长。但任命后，她的资格反而被警察局内部和个别市政议员所质疑，她本人则遭受了市议员和副局长的“敌对”，以致其行使管理警局的职责时处处受阻。究其原因，竟是“因为她是一名女性、秘鲁籍的后代”。

要打一场针对市议员、“警察工会”和市长等人的官司，一定要搜集充分的证据。作为资深警界人士，海德塞尔“握有充分的证据指控一名议员从事了非法和不正当的行为”，指明“该议员的决定直接导致了她职业生涯的终结”。

在起诉时她的技巧把握得很好，在诉状上没有点明是哪一位议员，也未对所指控的“非法行为”进行详细说明，重要、关键的证据只在法庭上呈现。对当地的“警察工会”，则起诉其在执法执勤时从事政治活动，诉其在市议会的政治献金问题上摇摆不定。对负有任命和监督警察局长之责的市长，则诉其不当作为，不但对骚扰不闻不问，还公然支持从中作梗的副局长。

官司从2014年打起，经历了漫长的举证、辩论程序，一直到2019年3月底，终于迎来了洛杉矶高等法院陪审团的裁定。陪审团成员们仔细考虑了近一天的时间，达成一致意见：丽莉·海德塞尔受到了“性别歧视”“性别骚扰”（依情节轻重，性骚扰可区分为五个等级：性别骚扰、性挑逗、性贿赂、性要挟和性侵害）和“报复”。

3月27日，法庭宣判，就2013年因性别歧视遭到无端解雇一案，判市政当局赔偿鲍德温公园市警察局前局长丽莉·海德塞尔700万美元。

听到判决后海德塞尔流下了眼泪。绝大多数陪审员离开法庭时都向她表达祝贺并祝她好运。

“我觉得真的太棒了！”海德塞尔告诉记者，“我终于清白了！”

业绩不俗的女局长

可以说，海德塞尔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了当地的司法事业。近40年里，她一直在洛杉矶地区的警察局为侦破案件、改进治安而辛勤耕耘。

四岁时，海德塞尔的父母携全家从秘鲁移民到了美国洛杉矶。1976年她以“见习警察”身份加入帕萨迪娜（美国加州洛杉矶东部城市）警察局，1983年成为圣马力诺（洛杉矶市东北部城市）警察局的第二名女警，之后获得多次晋升，1999年晋升为警督，开始在公园市警局效力并在此工作了14年。

其间，她参与侦办了两起大要案：一起是1995年5月的富人区纵火杀人案，46岁的犯罪嫌疑人为骗取高额人身保险，在家中灌入大量汽油后纵火，汽油剧烈燃烧引起的爆炸将其妻子、三个孩子与一名房东炸死。另一起是杀人碎尸焚尸积案。1994年，一名房东在自家后院发现部分人体骸骨，经鉴定系其失踪近十年的儿子。警方收集骸骨拼接了颅骨碎片，并通过大量侦查，发现受害人系被杀死后分尸、焚尸。此外，警方怀疑同时期失踪的受害人之妻可能也一同被害。该案嫌疑人还冒充美国富有的洛克菲勒家族成员、英国贵族等多次行骗。

在这里需要说明一下，美国警察没有全国统一的警衔，各州各行其是，但大都是职务与警衔一体，最大的几个警局一般是九至十级，如纽约分十级，洛杉矶分九级。从该局位于洛杉矶辖区来看，警督一职为中层干部，算是正式步入管理层了。

在任警督时，海德塞尔加入了警察联合会，成为该协会的第一名女性经理。

2008年的一天，时任市长在开会时问她，是否有意成为警局的一把手，她感到“目瞪口呆”，然后她说：“绝对是荣幸之至！”

根据洛杉矶警察局提供的资料，公园市警察局拥有巡逻队、警犬队、摩托车队、交警队、监察督导队、空勤支援队（2架直升机，并可提供夜间支持）、骑行队、特警队、移动指挥中心、多功能队、社区关系队、押运送监队、泊车管制队等13个建制单位。

作为洛杉矶市的辖区，公园市同样面临着来自街头、帮派犯罪的严峻挑战。凭借在多地历练的经历，海德塞尔一直认为本地警方缉捕嫌犯的方式不妥，对面临大量潜在犯罪人群和警方被孤立的现实感到深深的忧虑。在任局长的四年多里，她深思熟虑地推出了包括社区警务在内的一系列治安新举措。例如，鼓励警察走出警车、融入公众，遏制帮派暴力和未成年人犯罪。“如果从橄榄球赛场经过，同时又没有出警的任务，要停下车来，和老百姓聊聊天。”她告诉手下的警察，“这很重要，这才是你在社区构建信任的方法。”

这些举措取得了明显效果，为此她深感自豪。但是警局领导层对她却不怎么理睬。

如影随形的歧视

与一些地方的警察局长相比，尽管海德塞尔的资历还不是非常深厚和丰富，但当时她的确是最佳人选。市议会的议员以4∶1的表决结果通过了对她的任命。

“我坐在崭新的办公室里，穿着崭新的制服，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过道传过来，我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听得真切，那人说，我永远不会叫那个女人为‘局长’。”从她晋升为局长的第一天起，这样的騷扰就没停过。

2008年之后的五年里，性别骚扰就如影随形地伴着她。“性别骚扰”，是指包括一切强化“女性是次等性别”印象的言行，以及传达侮辱、诋毁或性别歧视观念的一般性性别歧视语言或行为。例如，过度强调女性的性征或性吸引力，或过度强调女性的特质、性别角度刻板印象及性别歧视的言论。

女性担任局长，显然让有些人感到了不快，其中就包括有意竞争局长宝座的副局长泰勒。在任命局长之前，泰勒的衔级低于海德塞尔，按理说他应该顺应局势、服从安排。但据海德塞尔的诉状称，泰勒为此“暴怒”“非常沮丧，想尽办法不理我”。

海德塞尔认为，争论可以通过协商得到最好的解决。为此她等候了一周，给泰勒一定的空间，以便让其能平和地坐下来解决双方的异见。但当泰勒坐下来，他的回应却是“爱咋样咋样，随你”。两人的矛盾由此加深。

只要海德塞尔想做什么，泰勒都会从中作梗、挖坑下药。

原告的律师在法庭上问海德塞尔：“泰勒是否称呼你为‘局长’？”海德塞尔回答：“只称呼‘丽儿’。”这个称呼让海德塞尔很不自在，出于尊敬，她可是始终对自己的老局长们用尊称“局长”。而这个名字不仅不合适，且根本就不是她的名字，她因此认为：“作为我的下属，我认为他（泰勒）竭尽所能地削弱我，我认为他竭尽所能地让其他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尊重我这个局长。”

不仅对海德塞尔本人不敬，泰勒还威胁其下属和身边工作人员。局长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被告知：“你们要么效忠于我，要么效忠于她，不过，半年内她可就要滚蛋了！”还有一次，在一次聚会中，“那个人”将海德塞尔手下的一名警督推到墙上，威胁他说“要么选择我，要么选择她，不过你最好是现在就选我，最好选我”。这位警督悄悄把这事告诉了海德塞尔，但他有一个请求，就是不要纪律处分“那个人”，免得自己被报复。

除了副局长，还有来自市议员的性别骚扰。当局长的第二年，海德塞尔眼看无法弥合矛盾，便重组了警局，泰勒被调离，目的是终结泰勒对她尖刻的抨击。泰勒被调走当晚，市议员帕切科的电话就打来了，他冲着海德塞尔“喊叫、尖叫，侮辱人格”，不依不饶地要求她辞职，并威胁称：“如果你自己不辞职，我就会让你辞职。”次日，海德塞尔愤而向市议会投诉，市长随后斥责了帕切科“以侮辱性语言骂人”，并要求其向海德塞尔正式道歉。其他四位市议员也公开谴责了帕切科的言行。这些都有证可查。

法庭文件显示，帕切科对海德塞尔的下属称“一个女人干不了这活儿”，以及“她取代了泰勒的位置”。泰勒时任警监，距局长仅一步之遥，很明显，一些人想把泰勒推到局长宝座上。

突遭解雇

副局长和市议员这样一唱一和地制造矛盾，海德塞尔肯定干不好工作。她认为必须改变这一状况，于是她数次投诉，向洛杉矶警察局、市议会和市长进行了多次说明。但是市长的回答却是，“我像兄弟一样爱着泰勒”。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海德塞尔已经是骑虎难下，要么是自己走人，要么是继续抗争。她选择了后者。可是，抗争的措施刚一出来，自己就丢了工作。

2013年12月9日，海德塞尔对其副手之一的泰勒采取了“行政停职”措施，依据有二：一是其不务正业，在上班时间修博士学位学业;二是滥用公权，利用警察资源跟踪一名与其有过节的教授。

次日，海德塞尔参加市政会议。作为警察局长，她本应收到一份治安方面的研究综述，但在这次闭门会议中，洛扎诺市长突然告诉她：“局长，你被撤职了。”没有任何解释。随后，她被人“护送”回到了办公室。

大约一小时后，市长发给她一条短信，只有一句话：“局长，这一天是公园市悲哀的一天。”

海德塞尔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就被开除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丢脸的一件事。”海德塞尔说，“在我警察生涯的顶点，绝大多数局长都是以‘退休’方式结束的，他们都会有一个温馨的欢送宴会，会接受市政、同事、下属等对其辛苦工作的衷心感谢，接受社区群众对其奉献多年的感激。而我却像是罪犯一样被‘护送’回办公室。这就是我为公共服务事业奋斗了39年后所得的结果吗？这绝对是毁灭性、屈辱性的打击！”

激愤难抑的海德塞尔不信邪，雇了律师，就“性别歧视”与市政当局打起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海德塞尔一走，泰勒马上被任命为局长。到2019年法院裁定时，泰勒已退休并接受了返聘。据报道，泰勒每小时都要拿工资，同时领着养老金，在返聘的几个月里他就已经拿到了超過十万美元的薪水。经计算，其返聘合同规定的报酬竟超过24万美元，并有“非重罪不得解雇”的附加条件护身。有专家说，居然有城市会开出这么好的条件和价钱，以如此优厚的条件和高薪雇用一个人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类似的返聘在全美很难找到第二例。

这下社会舆论也明白了，泰勒的能量的确很大。

“都是些牛仔”

经历了挤对和屈辱的海德塞尔，斗志被完全激发出来，在搜集了足够的证据后，从2014年开始，她提起了“骚扰和诋毁”的诉讼。从披露的资料来看，这起官司的背景还不仅仅是某位市政议员、某位副局长或者某位市长，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在作祟。

“警察局长”一职并非海德塞尔申请竞聘而来，相反，这一职务是上级指定的，这是因为她工作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法庭记录显示“她作为女性警官的象征”。

但是，自从当了局长后，她感到原来只是想利用她的性别做摆设，自己被市政当局用来撑面子——“就像一个游行队伍里的玩偶”，让观众们庆祝“我们有了一个女局长”。

2008年上任第一天，她就体会到了男同事和市领导人越来越强的敌意。副局长泰勒和帕切科议员“演双簧”，而作为议员，帕切科不仅公开告诉警察们“一个女人不能干警察局长的活儿”，在博客里也不断散布类似的言论。例如有一条博客说：“我相信海德塞尔在警察局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乞求升职。”案件宣判前后，市民在博客帖子上纷纷对其进行斥责，但是其依然我行我素。

不仅仅是她的副手泰勒不服从她的指挥，几乎整个男性警察队伍都不愿意接受她关于“走近社区”的观点。在庭审中，代表市政当局的辩方律师辩称，原告与本局警察处不好关系。为此，一位首席副地方检察官说道：“这个警局的警察都是些牛仔。”

迟到的裁决

现在，整个城市都要为这个官司判罚的700万美元买单。

海德塞尔说：“我说出了实情，陪审团相信我所说的实情，事情摆在那儿，现在人们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自己是绝对清白的。”她说，“在这几乎五年半时间里，这事一直是压在我肩上的重担，现在我解脱了。”

市政厅随后发布了一则声明，辩称当初同意解雇女局长的决定来自三位市议员，而其中两位都是女性，还表示对法庭的宣判深表失望，称鉴于法庭上的一些指控，本市以及当前的市议会“继续坚决地反对任何形式的男性至上，对性别歧视保持高度的敏感”云云。

这些只是文字，但是海德塞尔希望这座城市真正秉持这些文字所表述的理念，这是公园市赖以生存的基础。“我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战。”海德塞尔说，“今天我感到自己清白了，我得到了该得的。”

被起诉的市议员帕切科还留在市议会任职。判决后，帕切科和泰勒都保持了沉默。辩方律师也没有发表评论。

（编译者单位：四川省公安厅刑侦局）

（责任编辑：张敏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