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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趾之谜

2019-09-10奥斯汀·弗里曼迟建

现代世界警察 2019年12期
关键词:冻疮克斯脚趾

奥斯汀·弗里曼 迟建

1

“其实,”我的朋友弗克斯顿又开始了那套老生常谈,“我倒宁愿把我的工作和你对调一下。”

“那当然啦。”我随口答道,“大家都这么说。一谈到别人的工作,我们总是往好的方面看。而说到自己的工作,我们看到的却都是缺点。这是人之常情。”

“算了吧。这套大道理你嘴上说说容易!”弗克斯顿反驳说,“你要是处在我的位置,就不会这样说了。在我们马尔盖特,整个夏天都是麻疹、水痘和猩红热。到了冬天,又是支气管炎、感冒和风湿病。简直把人烦死了!而你和桑代克倒好,舒舒服服地坐在屋里,让客户为你们提供冒险故事的素材。我看呀,你们的生活简直就像一出不断翻新的戏剧。”

“你太夸张了,弗克斯顿。”我说,“和你一样,我们每天也有固定的事情做,只不过法律圈以外的人不知道罢了。而你呢,像每个当医生的一样,肯定时不时也会遇到一些奇闻轶事吧。”

弗克斯顿一边伸手把杯子递给我,一边连连摇头。“我可没遇到过。”他说,“我的工作除了没完没了、枯燥无味的老一套,什么也遇不到。”

就在这时,仿佛是特意针对他说的这句话似的,他的女佣从外面冲了进来,情绪激动地说:“先生,贝丁费尔德旅馆的听差来了,说有人发现一位太太死在床上。他们请你马上去一趟。”

“知道了,简。”弗克斯顿说。等女佣走后,他故意不慌不忙,又给自己盛了一只煎蛋,然后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我,不满地说:“每次都是这样,‘马上去一趟’‘现在就走’‘刻不容缓’,尽管病人也许考虑了一两天到底要不要来找你,可一旦他们拿定主意,不管你是在睡觉还是在吃早餐,都必须马上赶过去。”

“这倒是真的。”我说,“不过,这次倒的确像是有紧急情况。”

“有什么紧急的?”弗克斯顿不以为然地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就好像大家非等着我赶紧去给她证实一下,否则,她就会起死回生似的。”

“你仅仅听了第三者的一面之词说她死了,”我说,“也许,她并没有死呢。就算她真的死了,你还得为法庭提供证词呢。你不会想让警察在你检查尸体之前赶到那儿,把现场搞得乱七八糟吧?”

“天哪!”弗克斯顿叫了起来,“我没想到这一点!你说得不错,我马上就去。”

他一口把剩下的鸡蛋吞了下去,站起身来,停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看了看我。

“杰维斯,”他说,“不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你对法医学很熟悉,我却一窍不通。你看怎么样?”

我当即表示同意。其实,我原本就想跟他去,只是没说出口罢了。我从房间取了一架照相机和一个三脚架,便和他一起出发了。

贝丁费尔德旅馆离弗克斯顿家不过几分钟的路程。它位于克里弗顿维尔的艾赛尔莱德街中段。那是一条安静的郊区街道。这家旅馆周围有许多和它相似的客栈。我注意到,好多房子都在进行大扫除和装修,为即将到来的旺季作准备。

“那一栋就是贝丁菲尔德旅馆。”弗克斯顿说,“就是门口站着一个女人的那栋房子。你看,有好多客人都聚在餐厅口。想必这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房子跟前。他迈上台阶,向站在敞開的街门口那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同情地打招呼。

“这事真可怕,贝丁菲尔德太太!太可怕了!给你添麻烦了。”

“是啊,弗克斯顿医生。”那女人回答说,“是挺可怕的。真没想到,而且把生意都影响了。但愿此事不会有什么丑闻。”

“我想不会的。”弗克斯顿说,“我会尽量避免丑闻发生。而且我的朋友杰维斯医生也在。他这几天刚好住在我家。杰维斯既是医生,又是律师。他会尽可能帮助我们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我派人去找你之前,弗克斯顿医生。仆人注意到,图森特夫人(那个可怜的女人)没有把热水拿进去,就去敲她的门。里面没人回答。她试了试,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就回来告诉我。我上楼先使劲敲门。见没人答应,就让侍者用一把起子去撬门。门闩很小,他没费什么劲儿,就把门撬开了。随后,我战战兢兢地往里走,因为我预感到事情不妙。果然,我一眼看到,她躺在床上,人早就死了,眼睛可怕地瞪着,手里还攥着一个空瓶子。”

“一个瓶子?”弗克斯顿说。

“是啊,这个可怜的女人,自己结束了性命。这都是为了一场愚蠢的恋爱——甚至连恋爱都算不上。”

“噢,”弗克斯顿说,“这种事经常发生。你以后再和我们细说吧。现在,我们最好先上去看看那个病人——哦——也不能说是病人吧——贝丁菲尔德太太,也许你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她的房间!”

女房东转身领我们上楼。到了二层后面的一个房门口,她先定了一会儿神,才轻轻把门推开,紧张地向里张望。我们从她身边走了进去。她似乎想要跟我们进屋,但弗克斯顿在我的暗示下,把她请了出去,并关上了房门。在这之后,我们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这里的气氛和刚刚发生的悲剧很不相称。房间里毫无异常之处。这几乎使那件可怕的事情也变得平淡无奇了。春天灿烂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落在俗气的墙纸和廉价的家具上,楼下大街上时不时传来鱼贩子的吆喝声和手风琴断断续续的乐曲声。这两种声音又和近处一阵沙哑而欢快的通俗歌曲掺和在了一起。从窗户里伸出来的戴套袖的胳膊肘可以看出,唱歌的人显然是站在隔壁房间梯子上的一个油漆工。

这一切实在太普通、太熟悉了,和床上那个蜡像般的悲剧主人公极不协调。这里,人们完全感受不到伴随着死亡而来的象征着长眠的安详和宁静。这个女人死了,她的生命被可怕地剥夺了。那张消瘦的脸庞毫无生气,一双黑色的眼睛可怖地死死盯着远方,令人不忍目睹。然而,死者姿势却十分自然,甚至是出人意料地协调。两只胳膊伸到了被单外面,两只手都握拢着。正如贝丁菲尔德太太所说,她的右手中有一个空瓶子。

“看起来,”弗克斯顿站在那里,看着这位死去的女人说,“事情很简单。她服了毒,仍攥着瓶子,生怕自己死不了。杰维斯,依你看,这个女人死了多久了?”

我摸了摸死者僵硬的肢体,又测了一下尸体的体温。

“至少六个小时。”我说,“也许还要久些。据我估计,她是在今天凌晨两点左右去世的。”

“验尸之前,我们能说的恐怕也就是这些了。”弗克斯顿说,“事情似乎很清楚,没有搏斗过的迹象或暴力留下的印迹。嘴上的血也许是她从瓶子里喝药时咬破了嘴唇留下来的,嘴唇这儿有个破口,刚好和上面门牙的位置相吻合,对了,不知瓶子里还有没有药物残留下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小药瓶轻轻从死者手中拽下来,拿到亮处去看。药瓶是绿色的,上面没有标签。

“果然,”他激动地说,“这里还有一钱多呢。足够拿去化验了。不过,我闻不出这味道是什么。你能闻出来吗?”

我嗅了嗅瓶子,发现有一股我不熟悉的淡淡的蔬菜味儿。

“闻不出来。”我说,“好像是某种东西的汁。可我说不出是什么东西。药瓶的盖子呢?”

“我没看见。”弗克斯顿说,“大概是掉在什么地方了。”

我们两个一起蹲下去,找那个瓶盖。不一会儿,就在小床头柜下面的阴影处找到了。不过,我同时还发现了另一件东西。其实,它一直都在地上。那是一根蜡质火柴。虽说一根蜡质火柴是个十分普通的东西,完全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可这根火柴的出现却使我有些狐疑。首先,女人一般来说不爱使用蜡质火柴。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但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床边烛台上放着一盒安全火柴。而且,从烟灰缸里面几根烧剩的火柴棍来看,火柴显然是点蜡烛用的。那么,这根蜡质火柴又是怎么回事呢?

当我正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弗克斯顿已把药瓶的盖子盖好,从梳妆台上拿了一张纸,将它小心地包起来,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好啦,杰维斯。”他说,“我想,我们该看的都看了。等警方的调查和尸检结果出来,就可以结案了。咱们是不是下楼去听听贝丁菲尔德太太会怎么说?”

可那根蜡质火柴,尽管微不足道,却引发了我对此案一连串疑问。一种不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使我无法漠视。

“等一下,弗克斯顿!”我说,“咱们不能想当然。既然我们是来搜集证据的,就必须仔细行事。要知道。投毒杀人的案例也是有的。”

“当然啦。”他说,“可这个案子并没有他杀的迹象,至少我没看出来。你呢?”

“没有确切的迹象。”我说,“不过,有些事实似乎值得深思。让我们来把看到的一切梳理一下吧!首先,尸体状况有明显的相互矛盾之处。死者总体上看十分平和,四肢部位很对称,就像躺在坟墓中一样。这表明,她是在一种缓慢而没有痛苦的状态中被毒死的。但你再看看那张脸,上面丝毫没有平和的表情,给人的印象分明是痛苦或恐惧,或两者兼而有之。”

“是啊。”弗克斯顿说,“这倒不假。不过,单从面部表情和尸体的样子,也不能断然下结论。 有些上吊死的,甚至被人用刀子扎死的,脸上也会平和得像孩子一样呢。”

“话虽这么说,”我仍坚持说,“这一点还是不能忽视。另外,还有嘴唇上的那个破口。你说的那种可能性是有,但也有可能是被人弄破的。”

弗克斯顿听了之后,只是耸了耸肩。于是,我继续说了下去:“还有死者的那只手。它虽然是握起来的,但并没有真正攥住手里的东西。你毫不费力,就把那个药瓶拿过来了。药瓶只不过是被放在了她握着的手中。然而,正常情况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也知道,一个手上握着东西的人死的时候,那只手如果松开了,东西便会掉落,或者肌肉的动作延续到了尸体中,手上的东西仍被紧紧握住。最后,还有这根蜡质火柴。它究竟从何而来?这位死去的女人显然是用盒子里面的安全火柴去点蜡烛的。这虽然是件小事,但必须搞清楚。”

弗克斯顿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杰维斯,你像所有专家一样,把属于自己专业范畴的事看得无处不在。然而,在你煞费苦心、捕风捉影地想要把一件简单的自杀案解释成谋杀的时候,却忽视了一个关键的事实:这扇门是闩着的,任何人要想进来,必须先破门才能进入。”

“我想你应该记得,”我说,“那扇窗户是敞开的,周围还有许多粉刷房子的工人。而且,昨晚,房子外面可能还有梯子留下來呢。”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弗克斯顿说,“不过,这件事只需要问问外面那个家伙就知道了。”

我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往窗口走。但刚刚走到一半,却又同时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梯子的问题突然变得不再重要了。在那暗红色的人造革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些没穿鞋子的脚印。脚印上沾满了白色的油漆,十分清晰。显而易见,这些脚印不是死者留下的。它们毫无疑问是男人的脚印,尺寸相当大。另外,脚印从何而来也一目了然。它们是从窗户下面开始的。最初几个脚印非常清晰,越往里走,变得越浅。到了地毯旁,便突然消失了。而那些出去的脚印只有通过十分仔细地观察,才能勉强看得出来。

我和弗克斯顿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些邪恶的白脚印,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我们又各自看了看对方。

“杰维斯,要不是你,我险些犯了大错。”弗克斯顿说,“不管有没有梯子,那家伙就是从窗户爬进来的。而且,他肯定是昨天夜里进来的。因为昨天下午,我看见他们在漆这些窗台。不知他是从哪一边进来的?”我们走到窗前,去看外面的窗台。在新近油漆过的地方,有一些明显的污迹,显示出闯入者肯定是从左边进来的。那旁边有一根铁管,刚刚被涂上了绿漆。

“现在看来,”弗克斯顿说,“有没有梯子已经不重要。那个人反正是从窗户进来的,知道这个就行了。”

“恰恰相反。”我说,“梯子的问题也许会对识别嫌疑人起到相当重要的作用。并不是人人都能爬水管,但大多数人不管怎样,都可以顺着梯子爬上来。不过,根据此人脱下了鞋子和袜子这一事实来判断,他应该是顺着水管爬上来的。如果他只是不想让脚下发出声响的话,那他只需要脱掉鞋子就可以了。”

我们俩从窗口回来,又一次仔细查看地上的脚印。我用卷尺把脚印的尺寸量下来,由弗克斯顿记在一个本子上。

“杰维斯,这些脚印上都没有小脚趾。” 弗克斯顿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是挺奇怪的。”我回答说,“看上去,此人似乎没有小脚趾。可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事。你呢?”

“我也没见过。当然,多一个脚趾的事倒是常有。可是,我从没听说过,谁天生少了小脚趾的。”

我们再次仔细观察那些脚印,甚至把窗台上刚刚刷到的油漆上面的脏脚印也都看了。可是,尽管这些脚印和地板革上的一样清晰,连皮肤上细小的纹路都有,但每个脚印都找不到一点儿小脚趾的痕迹。

“这可怪了。”弗克斯顿说,“即使他生来有小脚趾,现在肯定也掉了。否则,绝不会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不过,这种事太稀奇了。这对警察来说,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我是说,这为指认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便利。”

“是啊。”我表示赞同,“既然这些脚印如此重要,我想,咱们最好拍些照片。”

“咳,这种事警察会做的。”弗克斯顿说,“况且,咱们也没有照相机,除非你想用你那个玩具似的小东西。”

弗克斯顿对照相一窍不通,所以我也懒得跟他解释。其实,我那架照相机虽然不大,却是专门为搞科研的人设计的。

“有照片总比没有强。”我一边说着,一边把三脚架打开,支在一对最清晰的脚印跟前,装上照相机,仔细对准目标,调好焦距,最后按动了快门。这套程序我一共重复了四次,左右两个脚印分别拍了两张。

“这下可好了。”弗克斯顿说,“有了这些照片,警察应该可以抓到嫌疑人了。”

“是啊,他们是有些线索可循了。不过,要想吃兔子肉,必须先抓到兔子才行。要知道,那个人是不会光着脚满处走的。”

“不错。这样看来,这个线索还是没什么大用。现在,既然这里都看过了,咱们也该走了。我想,我们也没必要和贝丁菲尔德太太多说什么。这个案子该由警察来管。对我来说,越少插手越好。”

想到弗克斯顿早餐时说过的那些话,我对他此时不愿介入的态度觉得有些奇怪。看来,他那种对于神奇浪漫事情的好奇心太容易得到满足了。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我在门口等他对房东太太敷行了几句,便一起朝警察局走去。

2

一路上,我头脑中仍在思考着此案中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这样,我们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讲话。不过,看来我俩思考的是同一个问题。因为当他终于又开口时,说出的话几乎正是我所想的。

“你知道,杰维斯,”他说,“从那些脚印中,肯定应该能找出些线索来。当然,看一个穿着鞋子的人是无法得知他有几个脚趾的。可是,那些非同寻常的脚印应该能够带给专业人士某种启示,让他知道该去找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就没有从那些脚印中发现什么吗?”

我觉得,弗克斯顿说的有道理。如果我那位杰出的同事桑代克在场,肯定可以从脚印中发现一些线索,为警方的破案工作提供明确的方向。想到此处,再加上弗克斯顿在旁边一激,我也不免跃跃欲试起来。

“眼下,我并没有从这些脚印中找到具体线索。”我说,“不过,我想,只要我们系统地分析一下,就一定能得出一些有用的推论。”

“好啊。”弗克斯顿说,“那咱们就系统地分析一下吧!你说说看!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办案的。”

显然,弗克斯顿只想听我一个人说。这让我有些为难。尤其是他仿佛在硬逼着我得出某种结论。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话显得并不十分有把握。

“让我们假设,留下脚印的那两只脚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小脚趾。这种假设几乎是毫无疑问的。我们暂且把它当成事实来着手分析。首先,我们要对这种情况作出解释。我想只有三种可能性:残疾、受伤和疾病。那两个小脚趾可能生来就没有;也可能是在事故中被弄断了;还可能是在疾病中丧失的。现在,让我们来依次分析一下这三种可能性。

“我们先排除残疾的可能性,因为对此,我们无从知晓。

“机器导致的伤残似乎可以排除。因为两个小脚趾在身体两侧,任何外界的伤害都不可能只伤到这两个脚趾,其他部分却完好无损。这样看来,唯一剩下的可能性就是疾病的原因了。现在的问题是,有哪些疾病能够导致两个小脚趾缺失呢?”

我询问地看了看弗克斯顿,他却只是点点頭,示意我继续说下去。看来,他只想当个听众。

“好吧。”我继续往下说,“这种情况似乎可以排除局部的疾病或伤残的可能。至于全身性的疾病,据我所知,导致这种后果的只有三种:雷诺病、麦角中毒和冻疮。”

“你总不能把冻疮说成全身性的疾病吧?”弗克斯顿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想,暂且先把它归到这一类。冻疮的影响是局部性的,但它的原因,即外界的低温会影响到整个身体,因此是全身性的。好,现在让我们逐个分析这三种疾病:我想,我们可以排除雷诺病。不错,这种病有时的确可以造成手指或脚趾的坏死或掉落,而且小脚趾是最容易受伤的,因为它离心脏最远。但是如果病情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其他趾头也会被感染到,会收缩变形。也许你还记得,从脚印的情况看,那双脚的脚趾十分丰满。因此,我认为,我们可以放心地排除雷诺病的可能。剩下的还有麦角中毒和冻疮。在这两者之间作出选择,只须看看哪种病更常见就行了。冻疮比较起来更常见。因此,那名闯入者更有可能患过冻疮。”

“这两种病对小脚趾的影响程度相同吗?” 弗克斯顿问道。

“大致上是相同的。麦角中毒是从内部起作用的,而极度的低温是从外部起作用的。两者都可以使细小的血管收缩,从而使血液循环受阻。脚趾是离心脏最远的部位,因此最先受到影响。而小脚趾又在脚的边上,也最容易被感染。”

弗克斯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你这些分析都很好,杰维斯。可我看不出这会对破案有什么用。这个人失去了两个小脚趾,根据你的分析,他可能患过麦角中毒或冻疮,而患过冻疮的可能性又大些。仅此而已,既没有证据,也没有经过核实,只是将概率运用到了案子里面,实在无法令人信服。此人的小脚趾也许是在其他完全不同的情况下失去的。但即便你的估计正确,我仍然看不出这个分析对警察会有什么用。他们还是无法明确该去找什么人呀。”

弗克斯顿这种不以为然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一个患过麦角中毒或冻疮的人从外表上看,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不过,我对他说,我对此案的分析并没有就此结束。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弗克斯顿。”我说,“咱们不妨再进一步分析一下。我们已经推测出,这位不知名的男子可能患过麦角中毒或冻疮。正如你说的,这本身没什么用处。可是,如果我们能够说出哪种人更容易染上这种疾病,就可以为此案的调查提供一条线索。而这一点,我想,我们可以做到。咱们先来说说麦角中毒的情况。”

“那么,麦角中毒这一病症是怎么引起的呢?不是因为药物中毒,而是因为患者吃了含有麦角菌病毒的裸麦。因此,这种病主要发生在食用裸麦的国家里。一般来说,这些国家都在东北欧,尤其是俄国和波兰。

“再让我们来看一下冻疮。显然,最容易得冻疮的人一般居住在气候寒冷地域。而白人居住的最寒冷的地带是北美洲和东北欧,尤其是俄国和波兰。这样看来,麦角中毒和冻疮这两种病的易发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事实上,还不仅如此,即使轻微的麦角中毒患者也会很容易由于血液循环受阻而染上冻疮。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在患有麦角中毒和冻疮的人群当中,俄国人、波兰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比例最高。

“另外,冻疮这种病还和职业有关。哪种人最容易得冻疮呢?毫无疑问,水手是各类人群里得冻疮最多的,特别是远洋轮船上的水手。其中自然又数来往于靠近北极圈附近国家的水手患病比例最高。这些船只大部分是在波罗的海沿岸做贸易,水手几乎全部是斯堪的纳维亚人、芬兰人、俄国人和波兰人。这样一来,我们的目标再次指向了东北欧。而且,根据以上几个方面分析得出的共同结果,我认为,这名闯入者不是俄国人,就是波兰人或斯堪的纳维亚人。”

弗克斯顿嘲讽地笑了笑。“很有创意,杰维斯。”他说,“非常有创意!作为一种概率方面的学术推理,可以说是精彩至极。可是,在实际运用上,却毫无可取之处。不过,前面就是警察局了。我要进去,把情况跟他们说说,然后还得去找驗尸官。”

“看来,你是不想让我跟你一起进去?” 我说。

“不必了。”他回答说,“要知道,你的身份与此案无关,他们也许不喜欢你掺和进来。你最好还是自己去消遣消遣,让我把上午的事情办完。我们吃午饭的时候再聊吧。”

说完,他便进了警察局。我转过身去,心里觉得有些可笑。经验常常会使人变得刻薄,而经验告诉我,那些对学术推理抱着嘲讽态度的人,往往一转身就会把这些推理卖弄给别人,对于它的出处却闭口不谈。我怀疑此时此刻,弗克斯顿正在把我那套“毫无可取之处的概率方面的学术推理”讲给一位对他钦佩不已的警官听呢。

去海边的路要穿过艾赛尔莱德街。当我沿着这条街走到一半,快要到出事的房子时,看到贝丁菲尔德太太站在一个凸窗的窗口。她显然认出了我,不一会儿,她就穿着出门的衣服,走下台阶,朝我迎了过来。

“你们见到警察了吗?”她问我。

我对她说,弗克斯顿医生现在就在警察局。

“咳!”她说,“这件事真可怕!而且倒霉透顶了,正好是在旺季刚要开始的时候。一件丑闻肯定会毁掉旅馆的生意。你对此是怎么想的?有可能不让别人知道吗?我记得,弗克斯顿医生说你是个律师。是这样的吗,杰维斯先生?”

“不错,我的确是个律师。不过,我对这个案子的情况一无所知。好像它关系到爱情方面的事吧?”

“是啊,至少——怎么说呢,也许我不该说这些。不过,我最好还是把整个事情讲给你听——只怕那样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我很愿意听听,造成这场悲剧的起因是什么?”我说。

“既然是这样,”她说,“那我就把这件事全都告诉你。你想进屋去说还是让我陪你走走呢?”

我估计,警察此刻正赶往这栋房子,就请她陪我走走,并领着她快步朝海边的方向走去。

“那位可怜的太太是个寡妇吗?”我边走边问她。

“不,她不是。”贝丁菲尔德太太说,“麻烦就出在这儿。她的丈夫在国外——至少以前是,现在就要回来了。这个可怜的男人,等着他的竟是这个消息。他是塞拉利昂国民警卫队的一名军官。不过,他在那儿的时间不长。他是因为健康原因到那里去的” ?

“什么?去塞拉利昂?”我吃惊地叫了起来,心想,号称“白种人的坟墓”的塞拉利昂,怎么居然会成了疗养地。

“是啊。你知道,图森特先生是法裔加拿大人,好像总是在各处跑。他曾在克朗代克生活了一阵子,可寒冷的气候使他不得不离开。那一段生活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健康,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有一段时间,他的脚跛得很厉害。等他恢复了一些之后,打算在气候温暖的地方找份工作。最后,终于得到了一个塞拉利昂国民警卫队监察员的职位。那是大约十个月之前的事。他启程到非洲去后,他的妻子就搬到我的旅馆来。从那以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那你刚才说的那场恋情是怎么回事?”

“噢,我恐怕不该把它称之为恋情吧。让我把事情解释给你听。大约三个月之前,有一位叫伯尔格森的瑞典人住到了我这里。他好像对图森特太太十分痴迷。”

“那她的态度呢?”

“噢,她挺喜欢他的。伯尔格森个子高高的,长得也很英俊。不过,他并不比她丈夫高,长得也不比他英俊。这两个男人个子都有六尺多高。图森特太太倒没觉得和他交往有什么不好。她并没有及时看出,他对她抱有非分之想,所以做事情有些欠考虑。当时,我也曾想过,应该提醒她一下。不过,后来,伯尔格森搬到拉姆斯盖特去做港务局的监督员了。我以为,这下麻烦总算过去了。可这事还没完,因为他还常常来看图森特太太。对此,我当然不能接受。就这样,我终于向他讲明,今后不欢迎他来这里。不幸的是,他当时像苏格兰人所说的,‘翻脸了’。他并没有喝醉酒,却情绪激动,胡搅蛮缠。当我告诉他不要再来了之后,他和我大吵大闹,以至于两位住在这里的先生——沃德尔和麦考利不得不出面干预。而他对这两位先生也十分粗暴无礼,尤其是对麦考利。麦考利先生是个黑人,伯尔格森就骂他‘黑鬼’之类的各种脏话。”

“那位黑人先生对此又作何反应呢?”

“我不得不说,他当时表现也不大得体,而且他还是一位绅士——一名在坦普尔学法律的大学生。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难听了。结果,沃德尔先生非让我立刻叫麦考利搬出去。不过,我设法又帮他在旁边找了一套房子。你知道,沃德尔先生曾在塞拉利昂当过地方执政官,图森特先生就是通过他得到那项任命的——所以,我想,他在黑人面前很注意保持自己的尊严。”

“你最后一次听到有关伯尔格森先生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他没有再来我这儿。不过,他曾给图森特太太写过几封信,约她去见面。最后,就在几天前,图森特太太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他俩之间的关系必须停止。”

“这种关系停止了吗?”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那么,贝丁费尔德太太,”我说,“你为什么会把这里发生的事和这场恋情联系起来呢?”

“这个嘛,你知道,”她解释说,“图森特先生回来了。现在也许已经在英国了。”

“真的?”我说。

“是啊。”贝丁费尔德太太接着说,“图森特跑到丛林里去抓当地不法分子团伙(好像叫什么‘黑豹党’)的歹徒,结果受了重伤。他从医院写信给太太,说一旦他的身体能够旅行,就会被送回国。大约十天前,图森特太太又接到一封信,说他将乘下一班轮船回来。

“我注意到,接到丈夫从医院写来的那封信时,她的情绪似乎十分紧张不安。接到最后一封信时,就更是如此了。当然,我也不知道,他在那两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或许他听说了有关伯尔格森先生的事,并扬言要采取某种行动。不过,我也说不准。我只知道,图森特太太十分紧张不安。当我们四天前从报纸上看到,她丈夫乘坐的船已到利物浦时,她显得更加不安了。这种情况越来越厉害,直到——呃,直到昨天夜里。”

“自从那艘船抵达之后,有她丈夫下落的消息吗?”我问道。

“一点消息都没有。”贝丁菲尔德太太说话时的眼神我一猜就明白了,“既没有来信,也没有来电报,一个字都没有。要知道,假如他沒乘那趟轮船回来,肯定会给她写信的。他一定是已经到了英国。可他为什么不露面呢?至少该发个电报啊!他在做什么?为什么躲着不见?是不是他听说了什么?如果那样,他打算做什么呢?可怜的图森特太太就是为这个,才如此紧张不安。而且我敢肯定,她就是因为这事才自杀的。”

我没有必要对贝丁菲尔德太大的这种胡乱猜测加以反驳,我的目的是要了解情况,看来,事情已经问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点需要进一步搞清楚。

“贝丁菲尔德太太,咱们再来谈谈那位伯尔格森先生吧!”我说,“你刚才说他是海员吗?”

“从前是。”她说,“现在,他搬到了拉姆斯盖特,在一家公司当部门经理。不过,他以前是海员。我曾听他说过,有一次他随一艘探险船去了北极,被困在冰雪里足足有好几个月的时间。我还以为从那之后,他不会再去和冰打交道了呢。”

对此,我表示颇有同感。看来,情况已经大致了解清楚了。于是,我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好吧,贝丁菲尔德太太。”我说,“这件事颇为复杂。也许,案件调查的时候还会有新的情况。我认为,你最好不要对外人说。”

当天早晨剩下的时间,我在防波堤东边那片平坦的沙滩上散步,脑子里一直在思索着刚刚收集到的有关这个奇怪案件的证据。看来,案件中的线索的确不少。然而,这些线索分明又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因为瑞典人和失踪的丈夫都有犯罪嫌疑。这两个人都曾在容易得冻疮的地方待过,其中一个也许还曾食用过裸麦。此外,尽管说起来有些牵强,但这两个人都具有杀人动机。不过,目前这些还只是推测,只能说为进一步调查取证提供了某种线索。仅此而已。

午餐时,我感到弗克斯顿的态度莫名其妙地起了某种变化,以往那种大大咧咧的劲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吞吞吐吐、讳莫如深的腔调。

“你知道,杰维斯。我觉得,”当我谈到案子时,他说,“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讨论此事为好。你看,我是主要的证人。而这件案子现在还处于——怎么说呢,警方不愿意大家谈论此事。”

“可我也是证人呀。而且,还是这方面的专家呢!再说——”

“警方并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你是外行,而且你和这个案子又没什么关系。我想,他们不会传你去作证的。负责调查此案的普莱特警官对于我把你带到现场一事颇有微词,说那样做违规。呃,对了,他还说,你必须把那些照片交出来。”

“可普莱特不是也要去拍那些脚印的照片吗?”我不以为然地说。

“他当然要去。他要搞几张由专业摄影师拍摄的照片——当他听说你用玩具照相机拍照的事后,觉得很好笑。不过,你尽管放心,普莱特这个人挺好的,他在伦敦警察厅的指纹科学习过。”

“我看不出这对他会有什么用。这个案子里的嫌疑人又没有留下任何指纹。”我这只是随意试探一下,弗克斯顿却立刻上钩了。

“真的吗?”他激动地说,“你是没看到,但确实有指纹。普莱特取下来一套完整的右手指纹。不过,这件事是保密的。”看来,他意识到说漏了嘴,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弗克斯顿突然间的谨慎态度使我不便对警官先生的发现再说什么,于是,我又把话题引回到我拍的那几张照片上。

“我要是拒绝把那些底片交出来呢?”我说。

“但愿你不要那样做——你也不能那样做。我现在和此案有干系,还得同这些人打交道呢。作为代表警方的医生,我对那些医学上的证据是有责任的。而且,普莱特也交代了,让我把照片从你这里要回去。你当然是不能留着它们的。那样做,太不合情理了。”

和他争下去是没有用的。警方显然不想让我参与这件案子。而且,普莱特警官毕竟是在执行公务。如果他只把我当一名普通公民,要求我交出底片,也在他权限之内。尽管如此,我还是很不情愿交出照片。至少,我想先仔细研究一下再说。这个案子是我的本行,而且,它又是如此不同寻常。除此之外,根据刚才有关指纹的那场小小的插曲,我发觉,负责调查本案的人员素质实在成问题。根据以往的经验,任何一件微小的证据都值得仔细珍藏。因为你很难预料,什么时候就会在办案中用上。因此,我决定不把照片交出去,尽管这样的话,意味着我不得不耍一些小招数。而一般情况下,我并不愿意这样做。

“好吧,弗克斯顿。如果你执意要这样,”我说,“我可以把底片交出来。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当着你的面将它销毁。”

“我想,普莱特宁愿你把底片完好无损地交给他。”弗克斯顿说,“你知道,这样一来,他就放心了。”说完,他狡狯地笑了笑。

说实在的,我还真得谢谢他以这种态度对待我。这使我原来打算耍的小骗术更容易实施了。既然他对我如此防范,就怪不得我对他缺乏诚信了。

午饭后,我上楼到了自己的房间,插上房门,从口袋里取出小相机,把胶卷转到头,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我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接着,我又装上一卷新的胶卷,来到窗前,对着天空连续拍了四张照片。这些事做完之后,把照相机放进口袋,来到楼下。弗克斯顿正在梳头,见我下来,马上又接着刚才的话题催促我。

“关于那些照片,杰维斯,”他说,“我马上要到警察局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没问题。”我说,“你如果想要,我现在就可以把底片给你。”我从口袋里把照相机掏出来,一本正经地将剩下的胶片倒过去,取出胶卷,装模作样地把头粘好,然后递给他。

“最好不要把它放在亮处。”我尽量使自己的骗术更加可信,“否则,底片会曝光的。”

弗克斯顿对拍照完全外行。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胶片,生怕烫手似的,赶紧把它放进手提包,口中连连道谢。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弗克斯顿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瘦小的先生。他的肤色黝黑,像在热带地区住过很久的样子。他一进来,便作了自我介绍,开门见山地说起了来访目的。

“我姓沃德尔,是贝丁菲尔德太太旅馆的房客。我是为那件不幸的事情来——”

弗克斯顿冷冰冰地打断了他的话:“沃德尔先生,目前我恐怕无法向你提供有关这起案件的任何消息。”

“今天早晨我在旅馆看到二位了。”沃德尔先生仍在往下说,可是弗克斯顿又一次把他的话打断了。

“是啊,我们是在那儿——至少我是在那里执行公务,既然现在此案已经移交法庭——”

“还没有呢。”沃德尔说。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和你讨论——”

“我没想和你讨论什么。”沃德尔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可据我所知,你们两位之中有一位是杰维斯医生吧?”

“我是。”我说。

“我必须警告你!”弗克斯顿又想说什么。

但沃德尔先生恼怒地打断了他的话,“尊敬的先生,我是一名律师,又是一位地方行政官,我完全明白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可以做。我来,是想和杰维斯医生谈一件正事的。”

“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效劳的吗?”我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沃德尔说,“这位离奇死去的可怜的夫人,是一位和我一样在塞拉利昂服役的先生的妻子。这对夫妇都是我的朋友。既然她的丈夫不在,我希望,有关这位夫人死亡的调查应该由一位合格并具备医学方面知识的律师来加以监督。你和你的同事桑代克先生愿意替我来办这件事吗?”

我当然愿意接受这个案子,于是答应了他。

“那好。”沃德尔先生说,“我会让我的律师向你们正式发出聘用函。这是我的名片,你们会在人名录的殖民官一栏里找到我的名字。至于我在这里的住址,你已经知道了。”

他把名片递给我,略微点了点头,向我们道别,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想,我最好回伦敦,和桑代克谈谈这件事,”我说,“什么时候有火车?”

“四十五分钟之后将会有一班快车。”弗克斯顿说。

“那我就坐这趟车好了。不过,明天或后天我会再来。可能桑代克也会和我一起来。”

“很好。”弗克斯顿说,“带他来吃午餐或晚餐吧!不过,我恐怕不能让他住在这里。”

“最好别让他住在这儿!”我说,“你的朋友普莱特肯定会不高兴的,他不会愿意让桑代克或者我住在你家。对了,那些照片怎么办呢?你知道,桑代克肯定会想看看的。”

“我不能给他看。”弗克斯顿固执地说,“除非普莱特同意把照片还给你。不过,我想他是不会的。”

我心里并不认为普莱特警官会像他所说的那样,但我没再说什么。趁弗克斯顿下午出诊的时候,我上楼收拾行李,并给桑代克写了封电报,把我的行程告诉了他。

3

当我回到金斯本奇路我们那套公寓时,时间刚五点一刻。我高兴地看到,我的同事桑代克正在家里等我。实验室的助手波尔顿正给我们准备茶点。

“看来,”桑代克一边握着我的手,一边说,“你这位老兄给我们揽了笔生意回来。”

“是啊。”我说,“名义上说是监督查案,不过,我想,你也许会发现这个案子很值得我们单独调查。”

“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先生?”波尔顿问我。一听到“调查”这两个字,他的精神头就来了。

“这里有一卷胶卷需要冲洗,是地板上的四个白脚印。”

“噢!”波尔顿说,“那样的话,底片的质量要求比较高。如果是用那个小相机拍摄的,必须要放大。你能把脚印的尺寸告诉我吗?”

我从笔记本上把尺寸抄下来,连同那卷胶卷一起递给波尔顿。他拿到东西之后,兴冲冲地回实验室去了。

“好吧,杰维斯。”桑代克说,“趁波尔顿冲洗照片的时候,我们边喝茶,边听你大致说说案情吧。”

我对案情的介绍十分详细。因为事情刚刚发生,而且,我在回来的路上,把事实仔细捋了一遍,并做了笔记。对我这番长长的叙述,桑代克照例听得十分认真。他始终没有插话,只是在听我讲到自己如何设法留下那卷胶卷时例外。

“可惜你没有拒绝交出胶片。”他说,“他们是很难硬要你交出来的。而且我觉得,如果能够避免直接欺骗的话,将会更主动、更体面些,除非是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不过,也许你也是被逼無奈的。”

实际上,当时的情况的确是这样。但后来想,还是桑代克说的有道理。我那个小骗术日后将会招致一些麻烦。

“这样看来,”听我讲完之后,桑代克说,“警察对此案的看法,大体上说,应该是他们从弗克斯顿那儿听来的你的那套推论。”

“我想是这样的。不过,我听弗克斯顿说,普莱特警长搞到了一套犯罪嫌疑人右手的指纹。”

桑代克的眉毛向上一挑。“指纹?” 他惊奇地叫了起来,“看来,作案者肯定是个笨蛋!不过,”他又说,“每个人,包括警察、律师、地方行政官,甚至法官,在指纹这个问题上,好像都爱犯糊涂。我倒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搞到的那些指纹,它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咱们得把这事打听清楚。不过,我们还是先回来说说你这个案子吧!既然你的判断大概和警方的判断相同,咱们不妨来分析一下,这些判断究竟有没有道理。”

“眼下我们只是抽象地分析案情,结论大都是些推测。这些判断主要来源于对数学中概率的应用。由此,我们假定死者是被谋杀的,但实际上也有自杀的可能;我们假定凶手是那些脚印的主人,假定此人缺两个小脚趾,但实际上他也许把小脚趾缩了起来,使其不沾地面,从而不留痕迹。在以上假定的前提下,我们又得出几种情况,并根据概率将它们依次排列出来,从中排除了雷诺病(我认为这样做是恰当的),最后剩下了冻疮和麦角中毒。可是,有两个人的身高都能和脚印对上号,两个人都可能有犯罪的动机(尽管这种动机并不很充分),两个人都曾在易生冻疮的地方待过,其中一个还有可能在易患麦角中毒病的环境中生活过。根据概率,我们把目标锁定在这两个人身上,而瑞典人比加拿大人嫌疑更大一些。原因只不过是除了冻疮,他还有可能患过麦角中毒症。然而,目前这一切还纯属推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中一个曾患过冻疮或吃过有毒的裸麦。尽管如此,在目前这个阶段,这种推理方式无可挑剔,为案件调查提供了一条线索。假如我们能够发现这两人当中的一个曾患过冻疮或麦角中毒症,那将肯定是一个突破。好啦,波尔顿拿着两张洗好的照片来了。波尔顿,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把照片洗出来了?”

“你看,先生!我是用酒精把底片弄干的。”波尔顿说,“这样省了不少时间。我一刻钟之后,会把放大的照片拿给你们。”

波尔顿把两张贴在玻璃板上的湿湿的照片递给我们,便转身回实验室去了。我和桑代克开始用放大镜仔细查看那两张照片。其实,波尔顿答应的那些放大的照片除了对比尺寸之外,没有多大必要。因为在这两张两英寸的照片上,白色的脚印图像十分清晰,连最微小的细节在放大镜下,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上面确实看不出小脚趾的痕迹。”桑代克说,“而且,从其他脚趾的丰满程度来看,你排除了雷诺病是有道理的。杰维斯,你从这个脚印上还看出了些什么?”

“据我看来,这个人小时候似乎习惯了赤脚行走,只是最近才开始穿鞋子。这可以从大脚趾的位置看出来,而且他的脚趾和足底的那些小伤口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经常赤脚走路的,脚往往会因为踩到一些尖利的小东西而留下许多小伤口。”

桑代克似乎不大同意我的说法。“你所说的关于大脚趾的位置,”他说,“我觉得有道理。可是那些小点点给我的印象,并不像是你所说的伤疤。不过,也许你是对的。”

这时,我们的谈话突然被外面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桑代克走了出去,我听到他把门打开。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身材矮小、面色黝黑的绅士回到房间。我一眼就认出,此人是沃德尔先生。

“看来,我和你一定是乘同一班火车来的,”他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而且,大概也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我想把我们谈的那件事情正式落实下来,因为毕竟我们以前并不认识。”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桑代克问他。

“我想请你们监督此案,并且,如有必要,单独展开调查。”

“你能够向我们提供些有用的信息吗?”

沃德尔先生考虑了一会儿。“我想不能。”他终于说,“我所知道的情况你们都知道了,至于我自己的猜测则有可能会误导你们,而我宁愿你们的判断不会受到外界干扰。不过,或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费用的问题。”

这个问题自然不那么好说。不过,桑代克还是设法提出了一个能够使沃德尔先生接受的数目。

“还有一件小事。”沃德尔在起身离开时说,“我这里有一个手提箱,是贝丁菲尔德太太借给我进城时装东西用的。这个手提箱是麦考利先生从旅馆搬出去的时候留下来的,贝丁菲尔德太太想让我用完之后,送到他家去。可是我不知他住在哪儿,只知道他在坦普尔区。而且,万一这家伙在家的话,我也不想见到他。”

“箱子是空的吗?”桑代克问道。

“只有一件睡衣和一双很旧的拖鞋。”他边说,边把提箱打开,嘲讽地向我们展示里面的东西。

“一看就是典型的黑鬼,对吧?粉红色的丝绸睡衣,拖鞋能比他的脚小好几号。”

“好吧,”桑代克说,“我会让人去打听到他的地址,并且把这个箱子送过去的。”

沃德尔先生出去后,波尔顿拿着几张放大的照片进来了。照片上的脚印和真人的一样大。桑代克把照片递给我,趁我坐下来察看照片的时候,跟着助手去了实验室。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了,简单看了一下照片之后,说:“这上面没什么新东西,尽管也许日后这些照片会有用。看来,目前我们手上只有你收集到的那些事实。你今天晚上回家吗?”

“是啊,我打算明天再回马尔盖特。”

“既然是这样,我正要去警察厅。咱们可以一起走到查林街口。”

我们沿着斯特兰德路一边走,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等快到查林街口就要分手的时候,桑代克才又提到了这起案子。

“请把法庭审理的日期通知我。”他说,“另外,尽量搞清楚是什么毒药——如果那的确是毒药的话。”

“我记得好像对你说过,”我说,“那个瓶子里剩下的似是某种溶液。”

“是啊。”桑代克说,“也许是盐酸番木龟碱溶液。”

“为什么會是盐酸番木龟碱呢?”我问他。

“为什么不是呢?”桑代克反问了一句之后,神秘地一笑,转身朝警察厅的方向走去。

4

三天之后,我和桑代克坐在马尔盖特市政厅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关于图森特夫人的死亡听证调查正在这里举行。法官已经到场,陪审员也已入座,证人们分别坐在几把椅子上。他们中间有弗克斯顿(他身边还坐着一个陌生人,大概是另一位法医)、贝丁菲尔德太太、沃德尔先生、警官先生。此外,还有一位衣着考究的黑人。正如我所猜测的,此人便是麦考利先生。

坐在我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同事旁边,我的思绪又一次集中在了桑代克所具有的那种非同凡响的思维能力上。上次分手时他所说的有关毒药的那句话使我想到,他对这个案件已经有了明确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显然同我和警察所想的并不一样。当然,毒药也可能并不是盐酸番木龟碱,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对此案已有了结论。而除了我对他说的那些事实之外,他手上并沒有其他证据。由此可见,正是那些事实为他的结论提供了线索。而这些线索我却完全没能发现,所以只能凭着主观臆断,用数学上的概率胡乱揣测。

第一位被传的证人自然是弗克斯顿医生。他先叙述了那天现场的经过,这些我都知道了。接着他又谈到了尸检的情况,说他发现死者的喉咙和身体上有几处瘀伤,说明死者生前曾受到暴力攻击。直接的死因是心力衰竭,但他无法确切地说出,导致心力衰竭的究竟是心脏病发作还是服用了毒药。

下一位证人是普莱斯考特医生。此人是一位资深的病理学家和毒物学家,死者的尸体就是由他来解剖的。他对死因的见解和弗克斯顿医生相同,他曾对死者手中那个瓶子里面的液体进行了化验,发现那是经过浸泡或煎煮的盐酸番木龟碱水。另外,他还化验了死者的胃液,发现里面也有大量含盐酸番木龟碱的液体。

“盐酸番木龟碱溶液是作为一种药物使用的吗?”法官问道。

“不是。”普莱斯考特医生回答说,“医生一般都会使用碘酒。”

“你认为本案中的死因是盐酸番木龟碱吗?”

“这很难说。”普莱斯考特医生说,“盐酸番木龟碱能够毒害心脏,死者也的确服用了大量此种溶液。不过,药液中的毒性甚微,而且从表面上看,她也更像是由于心脏病发作致死的。”

“死者有没有可能是服毒自尽的?”法官又问。

“我认为绝对没有这种可能。弗克斯顿医生的证词说明,那个药瓶几乎肯定是有人在死者去世后放到她手里面的,而且虽然死者服下了大量有毒的溶液,但吸收进去的毒性却并不多。”

“你认为,此案看上去是自杀还是他杀?”

“我想,她应该是被人毒害的。不过,导致死亡的主要原因也许是心脏病发作。”

专家的证词到此为止,接下来出庭作证的是贝丁菲尔德太太。她所说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唯一的新闻是案发现场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另外,死者的一个小提包被人拿走了。

“你知道死者的那个包里装了些什么吗?”法官问她。

“我曾看见她把丈夫的信放在里面,她存了不少信。至于其他东西,除了她的支票本,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了。”

“她在银行里存了很多钱吗?”

“我想是的。她丈夫从前总是把大部分薪水寄回家来,她除了日常花销都存进银行。她名下大概有两三百英镑的存款吧。”

贝丁菲尔德太太下去之后,法官又传了沃德尔和麦考利两位先生上去作证。这两个人的证词都很短,说的主要都是那次伯尔格森捣乱的事。此前,我已注意到伯尔格森没有到庭。

最后一位证人是警长先生。正如我所预料的,他的证词相当保留。警长的确提到了那些脚印,但是,他同弗克斯顿一样(也许弗克斯顿是受了他的指使),没有披露脚印的细节,也没有提到指纹的事,只是说凶手的身份尚需进一步调查。警长先生在证词中说,最初他们怀疑伯尔格森,可后来得知,瑞典人在这场悲剧发生的两天前,随一艘运冰船离开了拉姆斯盖特。后来,疑点又转向了死者丈夫。人们知道,他在妻子死亡前四天抵达了利物浦,此后,便不知去向了。但是警长先生今天早上刚刚收到了一封利物浦警方拍来的电报,说他们在墨尔赛河上发现了图森特的尸体,尸体上有多处伤口。显然,死者是被人杀害后,尸体又被投入河中了。

“这太可怕了!”法官说,“这第二起谋杀能为我们眼下的案子提供一些线索吗?”

“我想可以。”警长的口气并不十分肯定,“不过,我不便在这里披露相关细节。”

“那是。”法官表示同意,“那样做的确不合适。可是,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假如这是一起谋杀案,你对凶犯的下落是否有了线索?”

“是的。”普莱特警长回答说,“我们已经掌握了几条重要的线索。”

“这些线索都指向了某个具体的人吗?”

警长先生有些迟疑。“这个嘛——”他的口气显得有些尴尬,但法官及时打断了他的话。

“也许,我的问题问得不大合适。我们不打算让普莱特警长为难,先生们。再说,这个问题对本庭的审案并不十分重要。你愿意让我收回这个问题吗,警长先生?”

“是的,法官先生。”普莱特警长赶紧说。

“是否有人拿死者支票簿里面的支票到银行去兑现过?”

“没有人在她去世之后兑现过她的支票。我今天早晨刚去银行查过。”

证人的证词到此结束。法官作了一番简单的总结之后,陪审团作出了“蓄意杀人,凶手待查”的结论。

法庭听证结束了。桑代克站起来,身子转了过去。这时,我吃惊地看到,警察厅刑侦处的米勒探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坐在了我们身后。

“先生,我已按你的吩咐作了安排。”他对桑代克说,“可在采取任何具体行动之前,我想先和你谈谈。”

米勒探长领我们进了隔壁一个房间。普莱特警官和弗克斯顿医生也跟着进来了。

“桑代克先生,”米勒小心地把门关好,说,“我采纳你的建议,麦考利先生已被拘留了。不过,在正式逮捕之前,我们手里得有证据才行。但愿你能为此案提供确凿证据。”

“好吧。”桑代克边说边把总是带在身边的小绿箱子放在桌子上。

“这个证据箱我可不是头一次看到了。”米勒探长笑着说。这时,桑代克把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个大信封。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米勒探长问道。

桑代克从信封里取出几张由我拍摄的放大后的照片。这时,我看到普莱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了。弗克斯顿也恼火地瞥了我一眼。

“这些,”桑代克说,“是放大成真实尺寸的犯罪嫌疑人脚印的照片。普莱特警官也许可以证实这一点。”

普莱特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照片,放在那几张放大过的照片旁边。

“不错。”米勒探长将照片对比过后说,“这些脚印是相同的。可是先生,你说它们是麦考利的脚印,能否告诉我你的依据是什么呢?”

桑代克又一次拿過那个绿色的小箱子,从里面取出两块嵌在木头上的铜板。铜板上面涂了一层墨汁。

“我建议,”桑代克一边把铜板从护框里取出来,一边说,“咱们不妨取下麦考利的脚印,同这些照片比对一下。”

“对呀!”普莱特说,“我们这里还有一套指纹, 也可以和他的比对一下。”

“要是有了脚印,就不需要指纹了。”米勒说。

“说起那些指纹,”桑代克说,“能否告诉我,它们是不是从那个瓶子上取下来的?”

“是的。”普莱特警官承认说。

“那上面还有其他指纹吗?”

“没有。”普莱特回答说,“只有这些。”接着,他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上是右手的大拇指和其他四个手指的指纹。

桑代克看了眼照片,然后转身对米勒探长说:“我估计这些是弗克斯顿医生的指纹。”

“不可能!”普莱特警官叫了起来,但随后又突然不吱声了。

“我们马上就可以搞清楚。”桑代克边说,边从箱子里取出一些白纸,“请弗克斯顿医生将右手的手指先在墨汁板上蘸下,然后再印在纸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和照片上的指纹进行比对了。”

弗克斯顿把手指在那块黑铜板上蘸了一下,又往纸上一按,留下了四个清晰的黑手印。普莱德警官赶紧走上前去,细细将两套指纹比对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

“又是你对了!”他低声说道,“这两套指纹是一样的。”

米勒探长不屑地说:“你可真够马虎的!明明知道弗克斯顿医生碰过那个瓶子,却想不到指纹可能是他的。”

“不过,这件事倒是很重要。”桑代克说,“瓶子上除了弗克斯顿医生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只能说明凶手事先戴了手套。更重要的是,它还证明了死者生前并没有拿过那个瓶子。通常来说,自杀者的手会非常潮湿,肯定会留下明显的指纹,尽管这些指纹可能不够清晰。”

“是啊!”米勒探长说,“你说的很对。不过,说到那些脚印,在没有逮捕这个人之前,我们总不能强迫他同意我们检查他的脚趾吧。桑代克先生,不要以为我不相信你的推测。我认识你这么久,对你太了解了。我毫不怀疑你已经掌握了事实,可你总得给我们足够的证据,好去逮捕他呀。”

桑代克没有回答,而是又一次打开了那个绿色的百宝箱,从里面拿出两个用纸巾包裹着的东西。当纸巾被剥开后,露出了一双看上去十分破旧的棕色鞋子模型。

米勒探长看着这两件东西,禁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一双拖鞋的内部结构的模子。”桑代克对米勒说,“拖鞋是麦考利先生的,非常破旧,而且又很小。拖鞋里面写着麦考利的名字。模子被打了蜡,并涂上了棕色的漆。漆被磨去了一些,使得凹凸的地方更加明显。你可以看到鞋底上脚趾头留下的印记,还有鞋子上方被脚趾关节顶出来的突出部位。实际上,我们还依照这个模子仿制出了一只脚的模型呢。”

“我们先从尺寸方面讲。杰维斯医生测量的脚印最长的地方是十又四分之三英寸,最宽的地方是四又八分之五英寸。你们可以看到,这个模子的长度为十又八分之五英寸(相差的八分之一英寸是由于鞋底弧度),最大宽度是四又四分之一英寸(少去的那八分之三英寸是那双过小的拖鞋挤压所致)。考虑到此人的脚比一般人大,拖鞋的模子和地上的脚印之间的相似之处就十分惊人了。咱们接下来再看看这双脚与众不同的地方。你们看,每一个脚趾都在鞋底上留下了非常清晰的印迹,唯独小脚趾一点印儿都没留下来。再看看这双鞋模子的上面!由其他脚趾的关节顶出来的痕迹十分明显,小脚趾的部位却看不到这种痕迹。由此可见,绝不是此人把小脚趾缩了起来,因为那样一来,鞋子上面顶出来的痕迹将更加明显。最后,请你们再完整地观察一下这双鞋的模子!你们会发现,鞋子的主人肯定没有小脚趾,因为在应该鼓出来的地方明显地塌陷了下去。”

“呃——是啊!”米勒探长迟疑地说,“这些都很有意思。不过,是不是有些主观呢?”

“嗨,不要再犹豫了,米勒!”桑代克不满地说,“你好好想想吧!我们已经知道了犯罪嫌疑人有一双大脚,而且这双脚患有一种十分罕见的残疾。现在,我们找到了一双尺寸相同的脚,脚上也患有这种罕见的残疾。而且,这双脚的主人和被杀害的女人住在同一栋房子里。案发当天,他的住处同被害者仅仅隔着两个房间。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可是,我们还得考虑到作案动机呢!”米勒仍不以为然。

“像这种证据确凿的案子,不一定非要有明确的动机。”桑代克说,“不过,你如果真想要找动机,有许多事情难道不值得怀疑吗?想想看,那个女人是谁?她的丈夫是干什么的?这个塞拉利昂人又是谁?”

“对,对,你说的有道理。”米勒赶紧随声附和着,大概是他领悟到了桑代克话中的含义(对此我却仍没搞明白)。否则,就是他不愿承认自己的迟钝。“我们这就把那家伙带进来,让他把脚印留下来。”米勒说。

他走到门口,探出身去做了个手势。外面马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麦考利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便衣警察。显然,这个黑人十分紧张,眼睛像只困兽一样惊恐地扫视着周围,同时,又摆出了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

“你们凭什么对我这样粗暴无礼?”他的声音低沉而雄厚,是典型的黑人男子的声音。

“我们想看一看你的脚,麦考利先生!”米勒探长说,“能否劳驾你把鞋袜脱下来?”

“休想!”麦考利大吼一声,“见你的鬼去吧!”

“既然是这样,”米勒说,“我现在就逮捕你,罪名是杀害——”

探长先生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吼声淹没了。这名身高力大的黑人男子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一边吼叫着,一边抽出一把长长的、形状怪异的刀子,疯狂地刺向米勒探长。两位便衣警察一直在后面盯着他。这时,他们扑了上去,每人攥住他的一只胳膊。紧接着,是“咔哒”两下清脆的金属碰击声。随着一声巨响和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叫,这个可怕的庞然大物颓然躺倒在地上。那两名身强力壮的警察分别骑在他的胸口和膝盖上。

“现在你可以动手了,桑代克先生!”米勒说,“我来把他的鞋袜脱掉。”

桑代克往他的金属板上又倒了些墨汁。米勒和地方警官麻利地将高档皮鞋和绿色丝袜从仍在挣扎吼叫的黑人脚上脱下来。接着,桑代克迅速而熟练地将金属板在他的两只脚板上分别蘸了一下,又敏捷地往一沓白纸上一按,随后将白纸揭了下来。尽管麦考利的挣扎造成了一定的难度,但白纸上还是留下了十分清晰的脚印,甚至连脚趾上的细纹都看得一清二楚。桑代克把新制成的脚印摆在桌子上,同原来那张放大的照片放在一起,然后请两位警官上来对比。

“不错。”米勒说话时,普莱特警长也在旁边连连点头。

“毫无疑问,这上面的脚印和照片上完全相同,连每一条纹路和疤痕都一样。桑代克先生,这一次你又成功了。”

5

当晚,我们在旧码头吸烟斗。“其实,”桑代克对我说,“你的方法完全正确,只不过你运用得不大合适罢了。像许多数学家一样,你还没有把数据收集完,就开始计算了。假如当初你把简单的概率规则运用在适合的数据当中,那你恐怕早就会怀疑到麦考利了。”

“你是怎么猜到他缺了小脚趾的?”我问道。

“我并没有猜,这显然是断趾病。”

“断趾病!”我恍然大悟。

“是啊,你偏偏把这个病忽略了。你比较了三种不同的疾病。这三种病只是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小脚趾断掉的情况,而同时失去两个小脚趾的例子则更是少之又少。另外,这三种病都不限于某种特定人群,但你忽略的断趾病却往往是在小脚趾发病,造成断趾,并且常常是两个小脚趾同时断掉。还有,这种病的患者限于黑种人。在欧洲,断趾病鲜为人知。可在非洲,这种病却非常普遍。另外,在印度也有一些。如果你把全世界凡是失去两个小脚趾的人都集中起来,当中百分之九十患的是断趾病。因此,根据概率的原则,你的那个脚印十有八九是断趾病患者,也就是黑人留下的。一旦你把嫌疑人的目标锁定在黑人身上,你就会发现许多新的相关证据。案发现场附近就有一个黑人。他是塞拉利昂人,而且身份肯定非同一般。而死者的丈夫和塞拉利昂秘密组织的人有仇。他写给妻子的那封信里,也许就有关于塞拉利昂不法分子的内容。你看,相关证据越来越多,面且全都指向了麦考利,更不要说后来图森特在利物浦被杀那件事了。利物浦有大量来自西非的移民。”

“你那次向我提到非洲的毒藥盐酸番木龟碱,看来我刚把案情跟你一说,你就已经怀疑到麦考利了?”

“是的,尤其是当我看了你那几张缺了小脚趾的照片,还有其他脚趾上的划痕之后。但分析的最后确立、怀疑的最后证实,却完全是运气所致。我真得好好谢谢那位魔术师一样的沃德尔先生!他给我们拿来了那双神奇的拖鞋。不过,这件案子我到现在,也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虽然我估计,明天就会真相大白。”

桑代克的话果然没错。当天晚上,警察搜查了位于坦费尔德街的麦考利的公寓,从里面找到了被害女人的手提包,图森特写给妻子的信还在里面。其中一封信中,他提到了一个危险的秘密组织的几个成员的名字。他们都是有声望的塞拉利昂人,其中就包括被告戴维·麦考利。

(本文出自《巴比伦国王的金玺》群众出版社)

(责任编辑:古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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