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洛德遇上爱斯美拉达

蒲柯帆

《巴黎圣母院》这本书的张力与生命力令我叹服。它在经历了君主禁令后，几百年仍被奉为经典，它传达的人道主义与价值观仍为现代社会所推崇。它包罗社会万象，上至皇帝的财政会议下至市井无赖的粗鄙言语，或鞭辟入里，或刻画入微，跃然于读者眼前。其中塑造的悲剧人物，吉卜赛舞女爱斯美拉达，副主教克洛德，更令人深思。

我认为在这部小说中，没有绝对应当供上神坛或贬下地狱的角色，因为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十足的恶。爱斯美拉达面对救命恩人卡西莫多的无声申诉，她做出了残忍的宣告。卡西莫多用两只插满花枝的花瓶让她选择，一只是漂亮耀目但因有裂缝花已枯死的水晶瓶，一只是粗糙平凡但花朵妩媚动人的陶质花瓶，爱斯美拉达选择了摘下了盛在亮丽花瓶里的枯萎花枝戴在胸前一整天。她看重外表甚于内在，并没有在意卡西莫多丑陋外表下的勇敢的善良;反以轻率的行为悄然伤害了一个可怜的人，绝不是善良之举。而在众读者眼中遭千刀万剐都不为过的克洛德副主教，在年轻时曾游历四方，以自己的医学知识救助饱受瘟疫之苦的人民;也曾独立抚养两个孤儿长大;一心勇攀科学高峰的好学之士。这种种，无不体现出他那冰封的心底也曾燃起过温暖的火焰，在照亮别人之时丰盈了自己的生命，无私的博爱何来恶？。

当然，我想做的不是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我想以冷静的目光再次审视被人们看作一善一恶的吉卜赛舞女和副主教。这本身就够讽刺了，街头的轻浮舞女代表纯真、善良与美丽，而虔诚严肃以渡人向善为己任的主教代表虚伪、邪恶与丑陋。但是不代表向左就是善良美丽的天使，向右就是彻头彻尾的魔鬼。

爱斯美拉达，当她眼见不久前跟踪自己的穷苦诗人格兰古瓦将被叫花子吊死时，毫不犹豫地与其结为夫妻来救他一命;当她认出烈日下受刑而奄奄一息的丑八怪卡西莫多正是前夜试图劫持她的歹人时，她全然不顾众人惊愕鄙夷的目光，毅然将水罐送到卡西莫多的嘴边。“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爱斯美拉达不谙世俗人心的险恶，从纯真的内心出发，无问西东，这是她生命的底色、行事的本色，没有一丝矫饰造作。她是自带光环的美丽天使。

但是，也正是因了她天真烂漫的少女心，致使她对不应抱有太大希望的英俊卫队长腓比斯深深迷恋。他的轻佻、粗俗，她视而不见;他的金扣制服与华丽长剑，她却顶礼膜拜。直到她的修女母亲以生命的代价支走围捕她的官兵时，她猛然看见高头大马上参与抓捕的腓比斯，不假思索地呼喊他，自曝身份惨遭绞死。但在她那样十六岁的年纪，遭到追捕、用刑、坐牢等苦苦的折磨时，心中唯一支撑她的或許便是所爱的人了。善良的美丽拥有真理般的力量，但美到极致，天真喷涌而出，终究是短暂得令人心碎。这或许是雨果除了歌颂美丽善良之外一声低沉的叹息。

副主教克洛德，这或许是个比爱斯美拉达更复杂、更耐人寻味的悲剧人物。年轻时，他是个传统意义上的“三好”学生，严肃认真，勤奋好学，到十八岁，他已博通四大学问。人生于他而言，只为学习而存在。这位住在象牙塔里的神童，在十九岁时独立承担了抚育弟弟的责任。“他以为骨肉之情是人间唯一必要的感情”，他用他的全部激情去爱他。他是孤独的，因为他太深沉专注，太过于追求真理，太执念于理性。弟弟成人后懒惰放荡，使他痛苦不堪，作为神父他越来越峻冷，作为一个人他越来越忧郁;而至此，他几乎已遍窥人类文明知识，极度的空虚寂寞驱使他埋头于邪术——炼金术。

就在此时，他偶然见到爱斯美拉达翩然舞蹈，瞬间，从年轻时就压抑的欲念苏醒过来了。深通经籍的他认定她是诱惑他的魔鬼，先是排斥、抗拒她，后来却无力地发现自己已经像盯过太阳的人，舞女的身姿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他跟踪她，向她表白，但总是被嘲讽被拒绝。

他在科学上或许智慧过人，令人仰望;但他在行事上不择手段，凶狠决绝。他明白自己已经为舞女放弃一切良知善念，做尽卑鄙下流之事，“我该下地狱”。他看见她的美丽与善良，心中充斥着对自己的厌恶;但他又像渴望呼吸一样索求她的爱，哪怕只是一句虚伪的情话，这是一种怯懦。最后，三次被拒绝后，他毁灭了她：“那么，没有人能得到你！”

或许，是求学时太一帆风顺使他高傲冷峻，是弟弟的鬼混与科学知识的边界使他烦恼失望，他彻底习惯以严酷的姿态示人，脸上早已因这副无法取下的面具而丧失了表露真情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矛盾挣扎，时而凭高深学识目中无人，时而因情场失意懊恼悔恨。但他终究是个懦弱的人，他只肯凭权势逼迫他人就范，而他自己或许早已没有灵魂。

小说中，正是这位副主教在圣母院的墙上刻下了“命运”这个意味深长的词。爱斯美拉达就像黑暗中一束明亮绚丽的火光，刺痛了潜伏在暗处的僵尸的双眼，总有人试图将她亵玩或掐灭，或许这是美到极致的命运。而克洛德虽是天才，更是堂而皇之的副主教，却在见到舞女的一刹那，灵魂被美掳走，生生拽断了心中缠绕多年无欲无念的镣铐，这也是他的命运。美，本身不是罪;毁灭美，就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