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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本土化问题

2019-09-10王本朝

文艺论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中国现当代文学呼兰河传

王本朝

摘  要:作为现代文学经典的《呼兰河传》拥有独特而丰富的艺术魅力。它承载着作者丰富的精神创伤和情感记忆,体现了饶有意味的本土化情结。萧红的呼兰河及其童年生活既是她小说写作的根据地,也是其精神扎根的地方,还是她的审美风格的语言之家。它孕育了小说的独特作法,注重细节雕琢、场景编织和情绪渗透,以简洁的口语化实现语言表达的本真和自然,显示小说的诗性和哲学。

关键词:中国现当代文学;本土化问题;《呼兰河传》

对文学研究而言,需要在材料的发掘,观念的创新和文本重读里不断开拓出新视野、新方法。就中国现当代文学,我们曾提出过“走向世界”的文学,“20世纪中国文学”,提出过“重写文学史”。在研究观念上,也提出了“现代化”“现代性”“文学制度”和“民国文学”等观念。研究方法上继承“社会历史研究”和“审美研究”,又探索“文化研究”和“文本细读”,再提出“回到历史”“文史互证”等。今天我们提出“本土化”概念,将“本土化”命题引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是很有意味的事件。到底它能释放多大的阐释力,如何处理它与“现代性”和全球化概念的关系,以及与民族传统的分界,都值得持续关注,特别是在面对传统转换,全球化挤压和现代性反思等时代课题面前,如何在提出中国问题、中国话语中坚守学术主体性和真实性,也需要作严谨而科学的思考。什么是本土化呢?照字面上讲,本土即本乡本土,它与民族国家有关,有自然的因素,更有精神内涵。我对本土化理论缺乏系统研究,总觉得它与作家的本土经验,作品的本土思想和语言表达以及文体形式有关联,至少属其应有之意。有学者将文学本土化内涵理解为文学与“本土现实和文化之间的关联性”,即本土的文学内容、本土的精神和思想以及融入本土的生活①,这是从理论上讨论。如将其置入作品中讨论也许会使问题更为集中和具体,于是就以《呼兰河传》的阅读为例吧。

1940年12月,萧红完成了《呼兰河传》。它充满童趣、反讽和诗意,又隐含孤独、寂寞和荒凉。小说像散文,还有诗性,有萧红的人生哲学。呼兰河是萧红的故乡,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小说是萧红对家乡的记忆,所表达的人生经验和感受以及处理经验的语言方式都应是萧红自己的,是萧红的方式,自然也就有文学的本土性。小说问世后,曾受到过不少批评,后又获人们普遍赞誉。司马长风认为它是文学史上“出类拔萃的杰作”,将小城及人物“写得那么鲜活可爱,显出了非凡的才能”②。葛浩文则认为它是中国文坛上一部非常独特的小说,是萧红“回忆式”文体的巅峰之作③。“鲜活可爱”说的就是本土经验,回忆的文体形式也隐含本土命题。

先说萧红的本土体验和故乡记忆。小说共7章。第1章就写呼兰河城地理环境、风俗民情和呼兰河城人们的生活状态,包括生老病死,自然地生,自然地死,顺从大自然的安排,自在而本能地活著。小说开篇就围绕一个“冻”字描绘北方的寒冷,这里显然有萧红真切而刻骨铭心的本土体验:“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严寒把大地冻裂了”,“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人的手被冻裂了”。卖豆腐的豆腐也“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卖馒头的老头因脚底结冰,“跌倒了”,连小狗都“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作者有意渲染气氛,不乏重复拖沓,但却给人直观真实的印象。这一章从空间入手,写了十字街——东二道街(大泥坑子、扎彩铺)——西二道街——胡同里的人生(抢麻花、买豆腐、看火烧云)。时间上有冬天——夏天——冬天,从早到晚,呈现四季轮回的人生。小说将叙事的抒情性、评议性和理性反思加以渗透融合,字里行间浸透悲凉,这也是小说的叙事情调,有了这个调子,就能让读者相信萧红的怀乡与她的童年记忆有关。如果没有真切的经验和真实的记忆,哪会有这样逼真的感受!

小说第2章叙述呼兰河的精神“盛举”——对鬼神的敬畏,信鬼神,尽人事。为鬼神而设的种种仪式活动成为贫乏生活里的狂欢季节,小说写到了“跳大神——放河灯——看野台子戏——逛娘娘庙大会”等场景,这些“场景”构成小说的基本元素,给人以细致的质感,包括自然和人事。如写“放河灯”,一到七月十五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写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人们看放河灯,“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放河灯是呼兰河人们的狂欢节,但却蓄着悲凉和空虚。这样的景象估计是萧红幼小时候留给她的,但一直挥之不去,到了回忆里,就演化为一股悲哀情绪。“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第3章书写“我”与祖父的“后花园”生活。小说这样写 “后花园”:“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像散文一样追忆童年时代在后花园里与祖父在一起的快乐。“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带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因分不清植物类别,“往往把韭菜当作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作谷穗留着”,被祖父发现,“大笑起来,笑得够了”,还教会“我”如何鉴别它们的区别。“我”则跑过去摘吃黄瓜,追蜻蜓,捉蚂蚱,“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祖孙俩在后花园里有着无限的快乐和幸福。大自然则是一派生机盎然。“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对自然的描写生动而贴切,表明作者感觉的灵敏和细致,它不是模仿的,而是她给人感受到的,自然也就是最独特的了。它不是概念化的,也不是凭空想象的,而是生活化,原生态的,自然也就是最真切的了。众所周知,传统诗文与大自然是共在的,无论是写“小桥流水人家”,还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诗人们熟悉大自然,有着生于斯寝于斯的真切和直接。

小说这样写祖孙在一起的欢笑和快乐。“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祖父喜欢和小孩子开玩笑,重复地做着藏帽子游戏。祖父和“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祖母用针刺“我”手指,还骂祖父“死脑瓜骨”,骂“我”“小死脑瓜骨”。这时,“我”拉着祖父到后园里,“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我”与祖父逗乐、大笑,“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笑得哆嗦起来”,回到房间还“在炕上打着滚笑”,祖父“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感受,顯然有作者的亲身经历和体验,我想,若不是亲历者想写也写不出来。

第4章以“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作为情绪基调。先写院子里的“蒿草”,到了夏天,蒿草长高了,没过了“我”的头顶,掩藏了黄狗,刮起风来,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院子里堆着些“朽木头”“乱柴火”“旧砖头”“沙泥土”“打碎了的大缸”“破了口的坛子”,腐烂了的“猪槽子”和“生锈的铁犁头”。它们成双成对,“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小说采用拟人手法,写“物”的“陪着”“蹲着”“睡着”,呈现它们的“衰落”“腐烂”和“残败”。

从第1章到第4章,从呼兰河城写到“我”与祖父的后花园,没有什么情节,但却有众多的细节;除“我”和“祖父”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物,但却有丰富的“大自然”。读起来没有一点枯燥感,而充满勃勃生机,趣味盎然。特别是对人与自然间亲密而透彻关系的书写让人印象深刻。中国现代作家对人与自然的关系有着某种疏离和隔膜感,除少数几位作家如鲁迅、郁达夫、废名、沈从文、萧红外,大多数创作已远离了自然,远离了自然背后的情感伦理和精神信念。伴随现代性主客二分确立了人的主体性地位,与此同时,也消解了大自然的伦理性和超验性,人的精神情感失去了与大自然的联系,人是理性的、主体的、解放了的人,大自然则成了外在于人的客体的、物质的世界。主客二分,天人不一,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被剥离开来,人得到了解放,成为独立的、社会的人,同时也是孤独的、物质化的人,人的自然性、纯粹性被驱逐和压抑了。在这样的价值预设里,传统文学的“自然世界”“情感世界”被现代文学中的世俗生活、物质话语所取代,作家失去了本土之“土性”,没有了精神和伦理的“根”。在他们眼里和笔下的“自然”就变得单调而重复,没有了灵性,失去了生机。《呼兰河传》却建立了人与自然的伦理情感和生命存在的意义,恰是这种关系的确立才生成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小说第5、6、7章主要写了三个小人物——小团圆媳妇、有二伯、冯歪嘴子的命运,有了完整连贯的故事和情节,依然贴着自然和细节写。第5章写小团圆媳妇,写当“我”一个人独自玩,“玩着玩着就睡了”。一天“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的时候,朦朦胧胧感到院子很热闹,听说老胡家娶了团圆媳妇,大家都去看热闹,“我”也去看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后来,12岁的小团圆媳妇被老胡家和左邻右舍活活地折磨致死。第6章写有二伯,“性情真古怪”,有东西不给他吃,他就骂,给他送去,他却并不吃。他要的不是吃东西,而是平等和尊重。他“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但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愤懑和孤独。走路的时候,脚踢到了一块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弯下腰把砖头拾起来,“细细地端相着那砖头”,看完了,还和那砖头开始说话:“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他把话谈完了,才顺手把它抛开去,最后还嘱咐一句:“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去碰呵”。砖头并没有抛多远,而是落在原来的地方。其情其景让人唏嘘,也让人无语。第7章写磨坊的冯歪嘴子和他的女人、小孩,写到后花园墙根上爬满了倭瓜、西葫芦和黄瓜等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植物生长有着生命的隐喻,人和自然是一体的。小说“尾声”近似后记,说明小说写作缘由是对家乡的怀念和感伤,用“也许”猜测故乡当下情形,直至“不能想象了”“不知怎样了”“不晓得了”。小说并不是“幽美的故事”,只是“忘却不了,难以忘却”的“幼年的记忆”。这进一步表明,《呼兰河传》是作者情感的记忆,是对故乡的怀念和人生的感叹,思乡是最缠人的。情绪和细节相渗透,自然与人事互重叠,对自然的描写释放了感官世界,验证了小说的自传性。它是回忆体小说,更像自传体散文。由此可说,《呼兰河传》充分地表达了作者的本土化经验、思想和感受。

再说小说文体和语言形式。众所周知,《呼兰河传》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小说,不能被任何一种小说学所规范,打破了小说、诗歌、散文的体裁规范,将小说、诗歌、散文、童话和绘画熔于一炉,把写实与抒情、象征与写意、反讽与暗示、隐喻与讽刺汇于一体,呈现了文体的开放性和独特性。正因萧红“越轨”的笔法,才有茅盾所说《呼兰河传》是不像小说的小说,“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④,端木蕻良也附和道:“萧红是位小说家,其实更确切地说,她是以诗来写小说的”⑤。后来的研究者杨义也说萧红“翱翔于散文和诗的天地”⑥,钱理群认为萧红小说“介乎传统小说与散文诗之间”⑦。于是,《呼兰河传》有了“诗化小说”“抒情小说”“散文化小说”“自传体小说”和“杂文化小说”等说法。萧红超越了小说、散文和诗歌文体的限制,似散文,有诗性,多片段,如文章。

我们知道,现代小说始终隐含着规范与自由的力量,散文化与典型化是其表现形式。鲁迅是散文化小说的先行者,他的《故乡》《伤逝》有着大胆的探索,打破了故事的线性叙述,融合白描和抒情,营造独特的抒情氛围。郁达夫、废名继续引导散文化的小说实验,丰富小说的散文化和诗化之美,到了沈从文那里,则将小说散文化视为一种美学追求,使其有了独立的美学价值。萧红也是现代小说散文化的骨干成员,她将个人经验和女性的细腻融入其间,形成了独特的文体风格。

《呼兰河传》没有连贯的情节和人物,但有不断变幻的自然场景和诗性的情绪。小说随处都是自然的诗篇,如“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小说叙述如黄瓜藤,顺藤结瓜,事件、情绪错杂交织,互相缠绕,叙述就像生长的藤蔓一样,伸向四面八方。小说的每章虽没有标题,但均可独立成篇,章节之间也无情节因果和时间联系,但都涉及作者对呼兰河人、事、物的记忆。第1章,介绍呼兰河小城的自然条件、社会风貌和实际生活状况,对儿时吃豆腐,看火烧云等琐事的抒写,思乡之情溢于言表。第2章,描述呼兰河的“精神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等盛举。物质的贫困与精神的荒芜相得益彰,共同建构呼兰河城的基本生存状态。第3章,重回童年时代,以儿童视角再现与祖父一起度过的后花园生活。第4章,以沉重凄凉的笔调回忆荒凉的家和邻里们的愚昧无知。第5章,透过孩子和成人的双重视角,描述小团圆媳妇的悲惨遭遇以及善良而愚昧的人们的凶残。第6章,叙述家中长工有二伯的孤苦伶仃、凄凉无助的晚景。第7章,书写磨官冯歪嘴子与王大姑娘不合世俗的爱情。在结构的逻辑上,第1、2章构成一个有对照的故事序列,第3、4章写“我家”和“后花园”的两种景象和两种情感,第5、6、7章叙述发生在“我家”及相邻的三个小人物的故事,一个悲剧、一个有戏剧性,另一个是带有希望的正剧,从第3到第7章,还潜藏 “我与祖父”和“看客”们的故事,呈递进、对照关系,“事”“物”和“人”相融,渗透着“快乐”与“感伤”,“愤激”与“讽刺”,“怀念”与“批判”等情绪。萧红总是把自己的感情倾注于描写对象,写人,摹物,感情丰沛,形成自然流畅,情重于事,婉转自如,细腻动人的行文特点。表面上没有什么大事情,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记忆,也没有连贯的故事,没有因果联系,散乱而并置,如同中国围棋,情绪与人事形成黑白二子,相互追随而缠绕,似乎有些凌乱,但又是那么地和谐。传统小说常以线性时间和因果关系作为故事的组织方式,讲求情节的引人入胜,结构的完整缜密。《呼兰河传》则淡化了情节,凸显情绪,信笔拈来、舒展自如,但在松散中不无秩序,散漫中也有精致的匠心。

《呼兰河传》的语言多用短句,生活化,口语化,如说赶车的胡家,“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似乎有些拗口,但简短俗白。还有土语和方言,如“太阳两丈高了”“太阳已经三丈高了”。喜欢使用比喻、拟人和复沓手法,如“那粉坊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如“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呼兰河传》呈现了作者丰富的精神情感和童年记忆。呼兰河是萧红写作的根据地,是她精神扎根的地方。小说的艺术魅力还在于小说的做法,在于细节的雕琢、场景的编织和情绪的渗透,在于对大自然的独特发现和体察,在于语言的简洁和口语化,在于文体的散文化和文章写法。在我看来,它应算是“本土化”经验和形式的經典之作。

注释:

①贺仲明:《新文学本土化理论引论》,《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

②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85页。

③葛浩文:《萧红评传》,北方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44页。

④茅盾:《<呼兰河传>序》,《萧红全集》(小说卷二),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258页。

⑤端木蕻良:《流动的河——为<纪念萧红诗集>作序》,《端木蕻良文集》(第6卷),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484页。

⑥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570页。

⑦钱理群:《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十月》1982年第1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课题“中国现当代文学制度史”(项目编号:11AZD064)和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基金创新团队项目“思想启蒙、社会改造与审美创造——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想史论”(项目编号:SWU170910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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