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财神宝卷的文本系统及财富观念

沈梅丽 黄景春

明清时期江浙地区经济发达，财神信仰十分活跃，宣讲财神宝卷的现象很常见。(1)参见车锡伦、周良《宝卷·弹词》，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3页；顾希佳《祭坛古歌与中国文化》，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99页。民间信奉的财神有多种，其中五路财神因被赋予了东西南北中各路都能发财的美好寓意而受到商家喜爱，拥有大量信众。五路财神，又称“五路神”“五路大神”。早在明代，江浙民间已形成正月初五迎五路财神的节俗。明末冯梦龙《警世通言》卷十五载：“正月初五，苏州风俗，是日家家户户祭献五路大神，谓之烧利市。”(2)(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221页。除了祭祀财神，人们在节日期间还演财神戏、宣讲财神宝卷。演财神戏多在庙里或戏院，宣讲财神宝卷则主要在民家宅院里进行，有的地方称之为“宣卷”。

目前可以看到的清代民国财神宝卷存目达70多种(3)参见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页。，其中五路财神宝卷皆演述杜平等五人经商发财然后散财的故事。宣讲人在财神宝卷的文本生成及流传、财神形象建构、财神信仰传播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对此学界已有较多的研究。(4)参见车锡伦《中国宝卷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尚丽新、车锡伦《北方民间宝卷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陆永峰、车锡伦《吴方言区宝卷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吕微《财神宝卷所反映的中国近代民间宗教之经济伦理》，陶东风等主编：《文化研究》第2辑，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年；陈泳超《故事演述与宝卷叙事：以陆瑞英演述的故事与当地宝卷为例》，《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王欢《中国民间的财神信仰与财神宝卷研究》，扬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等等。作为宣讲底本，财神宝卷还是考察财神信仰及相关民间叙事的重要材料。因此，本文拟梳理五路财神宝卷的文本系统，探求其中商业知识的来源以及财富观，并检视江浙地区财神信仰的主要特征。

一、五路财神宝卷的文本系统

清代民国流传于江浙地区的五路财神宝卷，主要演述杜平、李四(泗)、孙立、任安、耿彦五人作为上界灵童(香童)下凡，经过神话般的商业活动而发财、散财，最终被玉帝敕封为五路财神的故事。杜平等五人首见于元代成书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其卷四载：“《世略》曰：五盗将军者，本宋废帝永光年间五盗寇也。于一方作乱为盗，后于景和年，帝遣大将张洪破而杀之于新封县之北。其五人又作怪盗于此，祭之者皆呼为五盗将军也。杜平、李思、任安、孙立、耿彦正。”(5)佚名：《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藏外道书》第31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777页。五人名字与宝卷稍有出入，但他们毫无疑问是同一组人物。这五人原是盗寇，被杀后仍以盗显怪，人们称之为“五盗将军”。财神是盗窃者，此非特例。五通神也有盗窃的习性，也被江浙人奉作财神，南宋洪迈《夷坚志》多记其事。如《夷坚丁志》卷十九云：“二浙江东曰五通，江西闽中曰木下三郎……一足者曰独脚五通，名虽不同，其实则一……变幻妖惑，大抵与北方狐魅相似。或能使人乍富，故小人好迎致奉事，以祈无妄之福。若微忤其意，则又移夺而之他……尤喜淫，或为士大夫美男子，或随人心所喜慕而化形，或止见本形。”(6)(宋)洪迈：《夷坚丁志(二)》卷十九，中华书局,1981年，第696页。事实上，五路、五盗、五道、五通、五显、五圣等名目在明清文献中比较难以厘清(7)五通与五圣、五显之间的关系混乱，(清)赵翼《陔余丛考》卷三五《五圣祠》云：“五圣之祠，宋已有之。《七修类稿》又谓，五通神即五圣也。然则五圣、五显、五通，名虽异而实则同。”，这个问题学界已经讨论较多，这里不拟评判，关键在于他们都有盗窃行为，连《南游记》里被封为五显大帝的华光也不例外。杜平等五人以财神身份见于文学作品，以清初传奇《天下乐》为最早。据董康《曲海总目提要》介绍，清初刘彝宜(字大复)以五路财神杜平等演绎钟馗报恩嫁妹事而编《天下乐》。(8)董康：《曲海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033-1036页。剧中杜平为钱塘人。民国初年王大错《戏考》记刘大复《天下乐》传奇，则说杜平为山西人。目前能看到的《天下乐》传奇改编宝卷最早为道光四年(1824)的《财神宝卷》抄本，其中杜平为商末朝歌城外南岭村人。(9)道光抄本现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风陵文库，编号F399，落款“道光四年岁次甲申孟春望日乐善堂录”。乐善堂或为常州私人书坊。对于五路财神的姓名，明清文人笔记少见记载，直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姚福均所辑《铸鼎余闻》提到《无锡县志》载五路神为元末御寇而死的何五路，但该书以注的形式否定了此说，认为：“五路神俗称为财神，其实即五祀门行中霤之行神，出门五路皆得财也。”(10)姚福均辑：《铸鼎余闻》，《藏外道书》第18册，巴蜀书社，1992年，第660页。姚福均并没有把五路财神与杜平等人联系起来。其实，民间信奉的五路财神，更为流行的是《封神演义》中姜太公所封赵公明等五位财神。但是，财神宝卷不见赵公明等人踪迹。五路财神宝卷中的五位财神一直都是杜平等人，而与其他财神无干。

清代民国财神宝卷存目达70多种，笔者所见传世刻本、抄本有16种，其中8种是吕微搜集到的，另外8种是笔者搜集到的。吕微所见8种财神宝卷，1种为康熙癸亥年(1683)御刻本，7种为民间手抄本。吕氏将财神宝卷的“主题”归纳为四类：A.专做折本生意主题；B.买鱼放生，或者救助龙女、龙子的主题；C.贩货海外的主题；D.劝勿奢费的主题。(11)参见吕微《隐喻世界的来访者——中国民间财神信仰》，学苑出版社，2001年，第341页。吕氏8种宝卷的“主题”分布情况见下表：

吕氏所谓“主题”都是情节性的，其实就是故事学的“母题”。其中清御刻本《治家兴国增福财神宝卷》比较独特，属于增福财神宝卷，而非五路财神宝卷，也是唯一的D类主题。该刻本共二四品，列举数十位财神，用意在于劝俭戒奢、教人立德行善。其他7种五路财神宝卷抄本的主题分布在A、B、C之间，其中AB、AC组合分别占2个和3个，单独A、B各占1个。从故事学的角度考量，母题分析的方法也同样适用于其他财神宝卷。笔者搜集到的8种财神宝卷，皆为吕氏所未见，为比较文本、分析数据之便，也将其“主题”加以归纳如下：

①此宝卷叙述五位财神都是杜兴之子，取名杜金、杜银、杜财、杜宝、杜珍，而非杜平、李四、任安、孙立、耿彦。这是五路财神宝卷中的一个例外。

②濮文起主编：《民间宝卷》，黄山书社，2005年，第482-511页。《金龙宝卷》卷末大肆宣扬金龙宝扇的神异功能，叙说各种人扇了金龙宝扇的好处。这种结尾出现在多部五路财神宝卷结尾处。

③唐忠毛认为此宝卷为民国初年抄本，参见唐忠毛《长江流域民俗文化与艺术遗存：经卷遗存》，湖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9-195页。

综合笔者和吕氏所掌握的16种财神宝卷，除《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外，其余15种都为五路财神宝卷。有10种宝卷表达两个主题，6种宝卷只表达1个主题。分而言之，主题A最多，出现14次，出现率达93.3%；其次为主题C，出现8次，出现率为53.3%；主题B也有4次，出现率为26.7%。复合主题出现的情况是，AC一起出现7次，占比为46.7%；AB出现3次，占比为20%。主题A、B都单独表达2次，而主题C只单独表达1次。可以看到，在江浙地区的五路财神宝卷中，贩货海外、专做折本生意两个情节讲述最多。前者通过贩卖海外奇货而发财，后者则依靠好的财运大赚一笔。专做折本生意有夏天贩卖烘缸、秋冬贩卖扇子，结果都歪打正着，意外发财。

五路财神宝卷的主题B“买鱼放生，或者救助龙女、龙子”，实为龙女或龙太子报恩助杜平等人发财的故事，是值得注意的情节。这一母题可追溯到东晋译成汉文的佛经《摩诃僧祇律》卷三十二的商人救助龙女、获赠“龙金”的故事。龙女赠金时说：“此是龙金，截已更生，尽寿用之不可尽也。”(12)(东晋)跋陀罗、(东晋)法显译：《摩诃僧祇律》，《大正新修大藏经》第22册，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第489页。引文标点为笔者酌加。南朝梁代汇编的《经律异相》卷四十三也收此故事。此后“龙女报恩”母题多次出现在古代戏曲小说中。白化文曾指出：“写龙女报恩，今所见始于此篇。”(13)白化文：《龙女报恩故事的来龙去脉——〈柳毅传〉与〈朱蛇传〉比较观》，《文学遗产》1992年第3期。佛经描写的龙宫总是宝物琳琅，这影响到中土人士对龙宫的认识。在宋代以后的小说戏曲中，龙宫被描述成宝物荟萃的地方。龙族报恩是小说戏曲中常见的情节。五路财神宝卷中救助龙太子并获赠宝物的母题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出现的。

其实，五路财神宝卷中经常出现的母题还有6种：1.杜平等五人为上界神仙下凡，降生于杭州或朝歌附近；2.五人游春烧香，在苏州玄妙观或扬州琼花观结拜为兄弟；3.国内及红毛国贩货；4.发财还愿；5.向天子献金龙宝扇；6.获得敕封，得以立庙祭祀或重升天界(也有遭纣王迫害而逃亡外国的)。

综合考察吕氏所列4个“主题”(母题)和以上6种情节母题可以发现，财神宝卷的故事情节来源复杂，既有我国仙道小说谪仙历劫的母题，也有龙族报恩的母题，还展现了明清时期江浙商人海内外经商的传奇经历；同时，这些情节都是在我国明清乃至民国的文化大环境下展开的。这些宝卷有五路财神诞生于杭州和诞生于朝歌两个文本系统。两个文本系统都以杜平等人谪仙历劫为框架。如道光四年《财神宝卷江流卷》，杜兴所生五子以违背常理的农作、商贸方式行事，却都能赚钱发财。他们想做不赚钱的事，就去买鱼放生，却意外救下龙太子。龙太子报恩，五兄弟获赠珍宝。后来五兄弟获玉帝加封，成为五路财神，君皇建庙，人们都来祭祀。多数五路财神宝卷都是按照“神仙下凡——人间历劫——成神归位”的模式演绎情节的。这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等明清通俗小说的情节结构高度雷同。(14)相关讨论参见陈维昭《〈红楼梦〉的叙事结构》，《红楼梦学刊》1991年第2期；孙逊《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72-288页；黄景春、程蔷《中国古代小说与民间信仰》，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73-388页。

第一个文本系统，以杜平等人诞生于杭州为开端。它的生成深受清初传奇剧《天下乐》的影响。该剧演述杜平等人身世，言此五人皆能散财济贫，还求得甘雨以致丰年。董康《曲海总目提要》云：“杜平，字钧卿，杭州钱塘人。与金陵李四、锡山任安、丹徒孙立、姑苏吴彦正等受玉帝敕封。”(15)董康：《曲海总目提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033-1034页。《金龙宝卷》和《小财神宝卷》也说杜平是杭州人，皆应源自此剧。杜平与其他四人在苏州玄妙观结拜，在苏州山塘耍货店购买货物，漂洋过海到红毛国销货，最后五路财神得到敕封。鹅湖散人抄本《财神宝卷》与此二种属同一个文本系统，但情节又有所不同。

第二个文本系统，以杜平等人诞生于朝歌城外南岭村为开端。如《财神宝卷集合》《财神宝卷》《财神喝彩宝卷真第一》《五福财神宝卷》等。后二种宝卷没有出现贩货海外的情节，只有国内贩货的描述，其商路为一条以苏州为中心的较为复杂的沿海、沿江的延伸路线，北至辽东，南抵闽广，西至四川，附近则有杭州、扬州、镇江、宜兴、上海等城市。就描写情况而言，对江浙城市(特别是苏州)的描写比较细致具体，对远方(包括红毛国、川广、辽东等)的描述则比较模糊。

以上两个文本系统的划分是依据五路财神的身世和故事母题而确立的。从母题组合情况来考察江浙地区财神宝卷的文本构成，有助于厘清五路财神的叙事结构，发现宝卷文本的演变轨迹。

二、五路财神宝卷的商业知识来源

对财神宝卷做母题分析后可以看到，建构宝卷的情节单元和叙事模式，都能够在明清小说戏曲中找到来源。然而，宝卷中的商业知识又源自何方呢？

从社会生活史角度来看，杜平等人游观、结拜、经商的故事类似于江南士人春日游观的旅行记。春日游观是明清江南社会的普遍习俗，无论文士、乡绅还是商贾，都会在春天择日赴寺院道观游玩，这在文人竹枝词中有描述，在《醒世姻缘传》中也有具体描绘。杜平等人在游观时相聚，两个文本系统分别写了两个游观路线：一是从杭州(钱塘)到苏州玄妙观，一是从朝歌(南岭村)到扬州琼花观。在游观过程中，杜平与其他四人结拜为兄弟。五人游观盘缠不足，或结拜后坐吃山空，杜平谋划做生意赚钱，开启了他们的商业生涯。宝卷对五人商业活动的叙述包含有丰富的商业史知识，如商贸路线、货品名录、商业街市、客船航路等。宝卷描述了多条国内商贸路线，分别为“苏州(扬州)—辽东(山东)—苏州”的简易路线和“辽东(置货)—苏州(销货、置货)—川广(销货、置货)—杭州(销货、置货)—苏州(销货、置货)—镇江(销货)”的复杂路线。海外贸易一般是到苏州置货，经上海出海，到红毛国销货并获国主赏赐，返回苏州(或杭州)。在所出现的众多城镇中，苏州是杜平等人置货、销货活动的中心。这与苏州长期为繁华都会、明嘉靖后更是中国南方经济文化中心的商业地位有关。这点从明清商书中的水陆交通介绍也能看出。明代黄汴的《天下水陆路程》“扬州府跳船至杭州府”载：

扬州关上。(钱三文，搭小船至)瓜州。(进北门，出南门，钱二文，渡大江)镇江马头。(一分五厘一挑，至)镇江府西门。(三里)南门。(日船，至)丹阳县。(日船，至)常州府。(东门，日船，至)无锡县，(南门，日船，至)浒墅关(搭小船，至虎丘)，山塘。(二十里)苏州盘门。(搭小船，至)吴江县。(走。去松陵驿，日夜有船，至)嘉兴府。(日夜有船，至)杭州府……苏州以北，有日船而夜不行。苏州以南，昼夜船行不息。至湖州日夜船，苏州、灭渡桥、平望并有。嘉兴至平湖日夜船，在东栅口。嘉兴至松江船，昼去而夜不行。此路多盗。(16)(明)黄汴：《天下水陆路程》，杨正泰校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3页。

《天下路程图引》亦记录众多水陆商贸路线，有的与宝卷描述的置货、销货路线相同。这说明宝卷对国内贸易路线的描述有其历史依据。宝卷中的海外贸易路线及红毛国，在同时期商书及文人笔记中也有记载。清初江西商人吴中孚《商贾便览》“外国方向”云：“凡东西南居海各外国，如暹罗、琉球、红毛、安南等十余国，买卖吝飘广东者多，次则飘福建，再次则飘浙江，俱有定例，限飘省分。”(17)(清)吴中孚：《商家智谋全书·商贾便览》，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17页。晚明吴江人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一记有与“红毛番”进行的商贸活动，但对红毛番的描述带有异国想象的性质：

坐有宦闽广者，因谈海事。海中诸岛国无数，大略喜市贸。广则香山澳，闽则海澄县，日本则大唐街，皆诸夷贸易通处也。近有吕宋国人引致红毛番入东海市易，其人红发黑脸，脚板长二尺余，本罗刹种也。国于西北陲，胡虏戎夷，无不畏之。海中为大山限隔，东西不通，近乃造船于山石下潜渡，皮革束之，帆樯阔大。遇诸国船，以帆卷之，人舟无脱者。横行海中，有窥据日本之意。(18)(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43页。

吕宋即今之菲律宾，明末沦为西班牙人的殖民地。此处“红毛番”当指西班牙人，但“红发黑脸”的描述又与白种人面目不类。从“罗刹种也”等叙述可知，对红毛国人的描述大多是想象性的，而非写实性的。这与宝卷中对红毛国的描述如出一辙。

宝卷中出现的三种地方性货品名单，即辽东置货单、苏州耍货单、红毛国宝货单，也颇值得留意。首先看杜平等五人去辽东的置货单。如光绪四年《财神宝卷》中的辽东置货单：

到辽东，马头上，随心置货。着行家，先办了，桂圆莲心。药橄榄，水晶糖，争松柿子。长生果，西瓜子，橙丁瓜仁。大青梅，药梅片，苏衣老卜。香圆条，刀豆干，白糖桔并(饼)。糖佛手，大栗子，奎红南枣。制半夏，华蜜剪(煎)，剥打杏仁。三盆糖，王沙糖，青蓝薄荷。大市并(柿饼)，药梅屑，红系青丁。凹料皮，大茴香，木耳洋菜。白芝麻，针金菜，扁尖青笋。大采尽，熏青豆，天目笋尖。胡椒末，海带菜，阳春砂仁。南北货，各色样，多已买到。(19)《财神宝卷集合》，上海图书馆藏，1878年抄本，第5-7页。

这些货物主要是干果、蔬菜、佐料、药材等，与其他宝卷在山东所置货物相差无几。货单中有明显的南北物产混淆，如桂圆、佛手、笋尖等都是南方物产，却出现在辽东。宣卷人对辽东(或山东)的描述，像对红毛国一样，带有对远方想象的性质。想象的依据，既有江浙民众对远方的模糊知识，也有商家口述诸事之谬传，还有通俗商书的简要介绍。当时商书记录了各省府州县的物产，有助于商人了解相关物产，但不经商之人又了解得不甚清楚，于是在宝卷中出现混淆也就在所难免。

第二种货品名单都是苏州耍货，包括苏州产的孩童玩具、游戏物件。这些货品要准确得多，与清末书报记载相似。清顾禄《桐桥倚棹录》中记有虎丘耍货，“虽俱为孩童玩物，然纸泥材木治之皆成形质。盖手艺之巧有迁地不能为良者，外省州县多鬻于是，又游人之来虎丘者，亦必买之归悦儿曹，谓之‘土宜’”(20)(清)顾禄：《桐桥倚棹录》卷十一《工作》，中华书局，2008年，第383页。。光绪四年《财神宝卷》所记苏州耍货，并不限于孩童玩物，还有各种杂货，数量有近八十种之多，有苏州地方手工艺品，如虎丘塔、牵线猢狲、泥孩人、摇堂鼓等；也有成人适用的春宫图，日常用的烟匣子、竹挖耳、大手巾、印花手帕等；还有一部分洋货，如自走洋人、西洋镜、水晶眼镜、玻璃洋镜等。19世纪中叶上海开埠后洋货行日渐增多，如同治壬申(1872)《申报》刊登一则德国人开设的亨达利洋行告白，销售物品就有钟表、洋琴、耍货、自走洋人等，宣称各种玩物一应俱全。同时期的义泰洋行、老泰兴洋行等在《申报》发布的拍卖告示中也常见各种洋货、耍货的名目。(21)《新到钟表洋琴耍货等物》，《申报》同治壬申五月十七日；义泰洋行、老泰兴洋行“拍卖”文献，见《申报》同治壬申五月十九日。以玻璃洋镜为例，在海外贸易不断扩大的背景下，玻璃洋镜不仅镜面越来越大，而且在市面上也越来越多。袁枚《谢镜诗·序》云：“余有镜癖，家藏古铜、玻璃三十余种。每一张灯，荧煌炫赫，自以为豪矣。今年浙江方伯张松园先生投其所嗜，以大洋镜相贻，如月到中天，群星尽避。”(22)(清)袁枚：《袁枚全集·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854页。这种“大洋镜”即为西方输入的玻璃洋镜(23)聂世美：《菱花照影——中国镜文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01页。，在袁枚所在的时代还作为珍贵收藏品，然而到了同治年间已走进上海街头的寻常杂货铺中。财神宝卷中苏州耍货丰富多彩，体现出苏州手工业和商业的发达。但是，随着洋货的大量输入，苏州的手工业和商业地位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越来越多的西洋镜、水晶镜、玻璃洋镜的出现已见其端倪。

第三种是出自红毛国的宝货，即杜平等五人在苏州置办耍货后，出海来到红毛国销货，国主赐给他们多种宝物，让他们发了大财。光绪四年《财神宝卷》中的红毛国宝货是：“摇钱树，夜明珠，西(犀)牛宝角；碧玉带，钗宝盆，美璧连城；飞彩玉，真珠子，山湖(珊瑚)马瑙；金钱表，自鸣钟，万两黄金。”(24)《财神宝卷集合》，上海图书馆藏，1878年抄本，第15-16页。这些宝货，除了两件洋货，其他都与道光四年《财神宝卷》中龙太子酬谢五兄弟的宝物相似，如珊瑚树、玉如意、夜明珠、聚宝盆、摇钱树、犀牛角。(25)《财神宝卷江流卷》，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1824年抄本，第15页。这些宝货在更早的《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中也可以找到，其“财神云集品第五”写众财神集会，各持宝物。他们所持的宝物有翠围屏、听更枕、回风扇、开山断水宝剑、如意金钩、聚宝盆、避瘟丹、辟尘珠、夜明珠、避水珠、辟火珠、徹天珠、珊瑚玛瑙、金玉珠宝等。(26)郭祥瑞注、傅昌业录：《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第五品，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1683年刻本。应该说这些宝物虽然珍奇，我们却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它们不时出现在《西游记》《封神演义》等小说中。

从三种货品名单的内容来看，宝卷对苏州耍货记录最多，也最准确。苏州作为当时江浙商品集散地，南北货商云集，人们对本地市场上的物品掌握比较准确。辽东、山东距离遥远，宝卷对那里的货品描写也不够准确。至于红毛国宝货，则主要来自神魔小说，想象的成分居多，写实的成分极少。

宝卷对苏州商贸市场的描述，可与清代徐扬所绘《姑苏繁华图》(27)(清)徐扬：《姑苏繁华图》，文物出版社，1999年。相比较。该图选取姑苏从灵岩山、木渎至上方山、姑苏郡城，自葑、盘、胥三门、阊门到山塘桥、虎丘山的路线。画面中的这条路线是当时苏州商贸的活跃地带。从画中商铺来看，商品种类繁多，如烟酒卖铺、南北货铺、川广铺、扇子铺、杂货铺等。就铺名而言，木渎中市段多个店铺挂着“苏杭杂货，各色雅扇”“手巾扇子”等招贴，还有“川广药材”“川广云贵杂货”“南京板鸭”“金华火腿”“洋货行”等名目。胥门的怀胥、万年桥段各有“云贵川广各省杂货老行”，数家店铺名都是“复兴老行”“南北杂货”，山塘桥段有“山东货行”等。宝卷对苏州商品的描述，与《姑苏繁华图》有一定的对应性。有关商业知识的叙述为判断宝卷书写者和表演者以及宝卷流行区域等提供了线索。

三、财神宝卷中的财富观

财神宝卷首尾多为韵文赞语，中间以韵散结合方式——相应的表演方式分别为唱和讲——叙述杜平等人经商发财后散财的经历。散财是各种财神都有的事迹。散财意味着财神对众人具有赐予财富的功能。正因他们能够散财，五路财神宝卷宣扬的财富观和价值观内涵就比较丰富。要考察相关财富思想和价值观念，不能仅从财神经商故事着手，首尾的赞语也较好地反映了宝卷的财富观念。现将笔者掌握的7种有首尾赞语的卷文引述如下。

宝卷卷首韵文卷尾韵文《财神宝卷江流卷》(道光四年)平安无事便为财,且喜今年造化来。春赏桃红杨柳绿,夏观池里碧莲开。秋来丹桂飘香远,冬季梅花报岁来。一年好景观不尽,散淡逍遥实畅怀。财源以掌财源事,行善人家送福来……招财阿太生财宝,聚宝夫人保太平。供养财神,增福延寿,人口平安。般般如意,件件称心。《财神宝卷集合》(光绪四年抄本)财神宝卷始宣明,五福星君降来临。要知路头生身处,从豆[头]逐一说明白。平安无事便为财,且喜今年造化来。斋主坛前多恭敬,自然降福又添财。《金龙宝卷》(光绪十一年)清香明烛炉内焚,五路财神到门庭。双手托子金元宝,财利元送斋主门。今朝宣了财神卷,斋主生意不必寻。不多几日铜元多,库内金银若地平。金龙宝卷宣完成,诸佛菩萨尽欢喜。十二宫辰添吉庆,二十八宿保安宁。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财神宝卷》(光绪十三年)(缺页)斋主听宣发财卷,一年四季保平安。田禾万亩收成好,一家天赐福团团。财神宝卷已宣完,坛前诸佛尽喜欢。《财神喝彩宝卷真第一》(民国二十三年抄本)焚香点烛,财神赐福。各公洗耳,元宝进屋。焚香点烛在宝台,财神赐福送宝来。各公洗耳恭听记,元宝进屋真发财。财神宝卷始展开,招财利市到宝台。五福星君添吉庆,三星高照喜非凡。平安无事便是善,且喜今年造化来。奉天行事降福消灾受供养,暗中降福财神悦阴骘。行善消灾殃,五福五财路菩萨。《小财神宝卷》(民国抄本)清清明烛炉内焚,五路财神到门庭。双手托子金元宝,财利元送斋主门。今朝宣了财神卷,斋主生意不必寻。不多几日铜钞多,库内金银若地平。财神宝卷宣完备,诸佛菩萨笑颜开。斋主有求皆应成,一家人口保平安。合堂大众增福寿,斋主增福永太平。《五福财神宝卷》(民国抄本)焚香烛在坛,运来推不开。劝君不要怨,人人要发财。财神宝卷始展开,财来福凑推不开。五福星官添吉庆,三星高照共莲台。平安无事便为主,且说今年造化来。春夏秋冬四季天,来个财神杜平仙。不表前朝并后代,且宣纣皇一桩情。外国富地来进宫,本国弄得实可怜。百姓不见财神面,烧香点烛佛前宣。斋主宣得财神卷,子子孙孙够个元。经也完完卷完完,人也完来仸[佛]也完。人佛家喜天吉庆,今后斋主保安宁。

上表中卷首、卷尾出现最多的语词是“福”，如“降福”“增福”“赐福”等；其次是“平安”，如“平安无事便为财”“一年四季保平安”“一家人口保平安”等；再次才是对金银、元宝、发财的描述；第四是对“延寿”的祈求；第五表达“消灾”的愿望。首尾韵文和赞语，或开宗明义，或曲终奏雅，都用以表达宣讲财神宝卷的目的。宣讲财神宝卷所祈远不止金钱财物，更多是形而上的东西，是福寿、平安、消灾之类。出现最早的《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亦将增福寿、保平安、消灾祸等纳入到财神宝卷中来。其《举香赞》云：“财神宝卷，利益无穷，九天主宰掌权衡，福寿一齐增。家道兴隆，四季保康宁。”(28)郭祥瑞注、傅昌业录：《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1683年刻本。宝卷对财富的理解是多样的，着眼也很高远，实现这些目标也非止财神之力，财神的背后还有“九天主宰”。在各部五福财神宝卷里，杜平等人之所以有神奇的财运，也都应归功于这位更上层的主宰。他经常以天帝、玉帝的名目出现，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财神的背后是天帝，天帝依照一定的伦理标准进行赏罚，所以财运的背后是社会伦理规范，是积德行善获得福寿、平安和财富的文化逻辑。

与宝卷类似，近现代民间还以多种多样的其他方式表达内涵丰富的财神信仰。以晚清民国时期年画为例，《财神过新年》画面上一小孩手里拿的通宝上写“福寿双全”，正中文字云：“五谷丰登庆有年，发福生财占(咱)当先。荣华富贵同欢乐，石崇献宝在堂前。哈哈祥云金钱洒，寿比南山万代传。”云端的刘海正把元宝、金钱撒进厅堂。(29)《财神过新年》(年画)，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编号027。在年画《财神送礼》中，一家老小伫立于庭院门前迎接财神；一位红衣财神在向这家人做介绍状；文官模样的正财神居中，左右各有一位青衣侍从，其中左边侍从手拿“利市仙官”条幅；他们面前是一位武财神，正把堆满财宝的独轮车推进仪门，仪门上方写着“五路进财源”；他们背后云端又有和合二仙和刘海戏金蟾。(30)《财神送礼》(年画)，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编号066。另一幅年画《迎接财神》，财神已光临主人家中，正堂上有对联“太平天子日，春色大文章”，似乎表明“太平”“春色”是利市仙官到来的前提。(31)《迎接财神》(年画)，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编号028。年画《真是活财神来到咱家》，财神坐着步辇来到主人门前，阖家大小一起恭迎，厅堂上贴着“忠厚传家”“家声还是读书”等联语。(32)《真是活财神来到咱家》(年画)，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编号059。在这些年画中，人们对财富的理解也是宽泛的，包含了福寿、平安、丰登、富贵等多个方面，而忠厚、读书、太平是获得财富的前提条件。对财富的内涵做多层次、多侧面阐释，体现了财神宝卷的财神观念与中国传统价值观念的全面对接。我国早期财神(五通神、五盗将军)对财富的阐释被神秘化观念包裹，呈现出价值观、伦理观的混乱，乃至以偷盗、劫掠、丧失贞节作为获取钱财的手段。宋元赵公明信仰开始强调“公平买卖”“求财利，宜和合”“但有至公至正之事，可以对神言者，祷之无不如意。若以非枉不正之事祷之，神必加谴。”(33)佚名：《道法会元》卷二三二，李一氓：《道藏》第30册，上海书店出版社等，1988年，第445页。财神的正义性得到突出，伦理性功能得到强化。财神宝卷中杜平等五人被加封为五路财神，既宣扬忠孝节义的思想，也彰显财神聚财、散财的能力，在财富观中突出了福寿、平安等价值成分。财神宝卷体现了以人为本的财富观，即财富具有使人获得身心与生活圆满，体现人是价值实现的目标而非工具的特点。财富具有“属人性”和“为人性”，人们应“纳入人的发展的视野，从手段的视角而不是目的的视角看待财富对于人的意义和价值”(34)范宝舟：《财富观建构：实践视域与价值指向》，《思想理论教育》2016年第10期。。这点在《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中也有所体现，其卷首录“增福财神咒”后有二十四品，从多种角度演绎财神信仰。其品目如下：

兴隆盛世品第一，生化根源品第二，尊崇宝卷品第三，众神参见品第四，财神云集品第五，乘警世人品第六，各行得益品第七……兴家立业品第十三，治国安邦品第十四，洪恩普济品第十五，贪心无厌品第十六，立心生福品第十七，财神传道品第十八，孝妇流芳品第十九，禁忌四非品第二十，慈心戒杀品第二十一，忘恩负义品第二十二，圆满结集品第二十三，酬谢报恩品第二十四。(35)郭祥瑞注、傅昌业录：《治国兴家增福财神宝卷》，日本早稻田大学风陵文库藏，1683年刻本。

前六品内容主要是从佛教角度解释宝卷及财神身世，从第七品开始，连续以历代或官或民等人物因治国安邦、行孝行善等各种优良品行获得财富以作为对该品行的褒奖，诠释财神的社会伦理内涵，体现财富对人的工具性功能。该财神宝卷中还有“五福”(即福禄寿喜财)的概念，描述人的生活状态的福、禄、寿、喜在前，财在最后，重人轻财、以人为本、以财属人的思想表露无遗。其实这种财富观在明清商书中也是常见的。明代《士商类要》卷二《为客十要》《醒迷论》《戒嫖西江月》等篇，卷四《人伦三教》《丧礼古制》《起居格言》《省心法言》《养心穷理》《人事防闲》《戒浪饮酒》等篇，都大谈修身立行、孝敬父兄、勤勉行商、知恩图报、和睦族里以及饮食言语等方面的道理，阐述这些社会规则对商业成功的影响。(36)杨正泰：《明代驿站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92-304、347-378页。一个成功的商人除了要有经商能力，还要重视自身的道德修养。为此，《士商类要》开篇强调：“设或不能读书，即习商贾者，其仁、义、礼、智、信，皆当教之焉，则及成自然生财有道矣。苟不教焉，而又纵之其性，必改其心，则不可问矣。虽能生财，断无从道而来，君子不足尚也。”(37)(清)吴中孚：《商家智谋全书·商贾便览·工商切要》，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39页。财神伦理从某种层面来说就是商家伦理，而商家把仁、义、礼、智、信当作生财的要道，把节俭、戒酒、戒嫖等奉作商家箴规，还宣扬忠厚治家、读书修身、平安和合乃至天下太平等对于生财的重要性，财神信仰所包含的社会伦理观和价值观都尽在其中。

需要说明的是，晚清民国时期流传于江浙地区的五路财神宝卷，有些在当代民间仍在宣讲。财神宝卷虽以世俗商业活动描写为主体，但神仙信仰的神圣性也是一直存在的，所以在抄录过程中要尽量保持文本内容的稳定性。由于民众对宝卷的尊崇，宣卷与抄卷都被视作积累功德的行为，因此民间抄卷不允许抄错、讹误等情形。(38)参见刘永红《神圣文本与行为：西北宝卷抄卷传统》，《青海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尚丽新、车锡伦《北方民间宝卷研究》，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48-157页。当然，抄卷人有时会在卷文中加入对国家时局的看法，如“外国富地来进宫，本国弄得实可怜。百姓不见财神面，烧香点烛佛前宣”(39)《五福财神宝卷》，民国年间抄本，第43页。；宣卷人有时还会把表现自己辛苦的文字加在卷尾处，如“今朝直宣完，背心里向汗，至今不曾干，实在吃力完”(40)《财神喝彩宝卷真第一》，上海图书馆藏，1934年抄本，第42页。。另外，民间抄卷人文化水平不高，他们在抄写时难免出错，而宣卷人的文化水平有限，会让他们误读某些卷文。人为加入的看法、非故意性的改动与宣卷行为的神圣性互为作用，构成宝卷文本、财神形象、财富观念在稳定中有所变异的演进路径。

当今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宣卷已在多地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宣讲形式也因而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文化集会上进行表演性的宣讲成为财神宝卷活态传承的一种方式，这一点也毋庸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