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溪水,晚霞花朵
2019-09-08周华诚
周华诚
一翻就翻到了那一頁:
“1823年9月5日,一辆旅行的马车缓缓地行驶在从卡尔斯巴德通往埃格尔的乡村公路上,萧瑟的寒风在凉意袭人的秋日清晨掠过刚刚收割完庄稼的田野,在广袤苍茫的平原上,依然是一片蔚蓝的天空。”
马车里,歌德正在构思他的诗句。七十四岁的歌德用所有的激情爱上了只有十九岁的少女乌尔丽克,火山般喷发的爱情使他整个情感世界为之震颤。这一天,歌德怀着悲伤的情感乘车离开,在颠簸的车厢,他写下了绝世之作《玛丽恩巴德的挽歌》。
这是歌德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
翻到这一页的时候,是2019年9月5日凌晨两点。
我刚刚结束在书房的工作,随手拿起一本书进了卧室。这是多少年的习惯。洗完澡,调整好床头灯的角度,开始翻读这本书。
于是,《人类群星闪耀时》的某一页,就这样机缘巧合地摊开在我的面前。
相隔196年的一天。
这是九月的诗简。“如今,花朵仍旧漫不经心地绽放,再次的相逢,又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期盼?”
天亮时,我想去拜访歌德……他一定是在山野之间,在与我故乡一样霜浓露重的深秋清晨动身的吧。眼前的村庄,清晰的田野,还有一直延伸向远方的道路,不知道有多少与歌德有过类似情感体验的人走过?
这也使我想到,人生命中的极致体验,以及人一辈子所能遇到的美好情感,都是有限的。或许,它们要在人生沉寂很久很久以后,才像火柴突然擦亮,在黑夜里,发出摇曳夺目的光彩。
但是,你无法预知那一刻什么时候到来。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到来。
而且,它的光芒是那样稍纵即逝,无法捕捉。
又过几天,翻开一本旧书,其中有川端康成的一篇《花未眠》。我读到这样一段:
“……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觉得它美极了。它盛放,含有一种哀伤的美。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忽然成了新发现花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因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
这与斯蒂芬·茨威格在书写歌德一文时,所怀情感,何其异曲同工。自然之美无限,正如世间永恒的爱意;然,一个人一生当中,所能感知与触碰到的美好,却是那样有限,甚至那样难得。
“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这是需要反复陶冶的。”
凌晨四点,川端康成被一朵未眠的海棠花点醒,或曰开示,从而得到生命的启发;它使人知道,有些事物的美好,原本就在那里,而你所不知,如果要感知,却是需要很好的机缘。
诚如王阳明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世间许多事,何尝不是如此。
记得某年深秋,我与稻友十余人,在一个叫山古志的村庄里停留。
夜宿山村,秋虫鸣唱,四面黑漆漆的,月亮星星都被厚厚云层遮蔽。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逗留,也没有什么惊喜了。不料,第二日,在村庄中一个规模极小的展览馆内参观时,我见到墙上一幅画,十分眼熟。
后来想了想,一下明白过来,是我在翻了很久的一本书《故乡,心里的风景》中看过这幅画——回来后翻书,果然,作者正是原田泰治。
2001年4月,插画家原田泰治曾以山古志村的芋川河畔民居为背景,创作了《雪村》。画中呈现冰雪消融季节的美景。2004年10月23日,小村遭遇超强地震,芋川河形成堰塞湖,画中民房,悉数被淹。
地震的情形,我们在展览馆中看到了。对于村庄来说,那是巨大的损失。原田泰治为给重建家园的村民打气,决定再画一幅新作品。
他以山古志村的山林、梯田、池塘、锦鲤、民房为主题,创作了《山古志村的春天》。“山上一片新绿,野菜在田里露出了头,颜色鲜艳的锦鲤在池塘里游来游去。老婆婆在院子里晒着薇菜。山古志村的春天悠闲宁静,充满了怀旧的味道。”
我久久驻足在那幅画前,甚为感动。
再寻常的风景,都因“遇见”而变得不同。
这样的“遇见”,有时是风景,更多时候,是人。
山古志的遇见,我在开化山野间行走时也常常会想起。
在开化,山呀水呀,一棵树一片田,都是可以让人邂逅的美,是川端康成遇见的那朵未眠之花——而非其他,并非那些喧嚣的,热闹的,浮表的,或是别处所常见的东西。
这大山,丛林,以及山水丛林间的草木光阴,便是它禅寂一般的精神,是它所能提供给外部世界最重要的启发。
有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场景,却能使人沉思;对于这片土地,山野的自然风光,悠然的日常生活,是最珍贵的东西。
苏东坡在承天寺夜游,那一晚的月色如此动人: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何处无月,何处无竹柏尔。
然而暗夜中的光芒,什么时候会被擦亮呢?
这凡俗的生活,生生地困住尘世中人,你来我往,攘攘熙熙,便有月色,又有何用?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我在一篇随笔里,写到某个傍晚我与一哥们在马金溪畔的情景:
“……一江碧水,晚霞瑰丽,天空越来越蓝,越来越蓝,美到一塌糊涂。两人空对此等美景,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点尴尬:无以表达突然涌来之满腔柔情。”
人生中这样的体验,与歌德迸发的情感一样,不可多得。
那一刻的晚霞,是我过多少年都不会磨灭的记忆。
它是承天寺的月光,是山古志的画,亦是川端康成凌晨四点的未眠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