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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伦特 “批判性思想” 的德育启示

2019-09-01王晓艳

文教资料 2019年17期
关键词:苏格拉底康德

王晓艳

摘    要: 对于德育教育而言,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当代大学生并不缺乏关于美德的知识,关键是如何发挥教化作用。他们需要提升将外在道德规范内化为自身生命需要的能力,这种转化能力有赖于批判性思想的开展。思想带有批判性。基于自主开展的批判性思想,可以更好地理解并审视既定伦理道德规范,将外在伦理规范还原为个体生命的内在原则,形成伦理规范与个体之间的内在联系。这一理论对开阔德育教育新视野具有启示意义。

关键词: 批判性思想    道德意识    苏格拉底    康德

阿伦特却试图探索“批判”精神及其积极的道德教化功能。她指出,基于自主开展的批判性思想,可以更好地理解并审视既定伦理道德规范,将外在的伦理规范还原为个体生命的内在原则,形成伦理规范与个体之间的内在联系。

一、“批判性思想”的理论渊源

康德的“三大批判”是阿伦特“批判性思想”的理论先驱。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指出,批判既是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又是自我批判,功能在于摒除偏见与误解,获得理性真知。康德正是借助“批判”才得以从沃尔夫-莱布尼兹的旧形而上学和休谟的新怀疑主义中挣脱出来,实现“为理性划界”和“纯化理性”的双重事业。阿伦特从康德的“批判”精神中引申出“批判性思想”:“批判性思想并不是简单地诉诸从他人那里得来的教条和观念,不是诉诸继承下来的成见和传统;确切地说,当人们将批判性的标准应用于自己的思想时,他才学会了批判思想。”[1]批判性思想既不屈从于教条主义,又不屈从于怀疑主义,同时它也不是在二者之间来回摇摆的某种东西。相反,“它实际上就是摆脱这些非此即彼的选项的道路”[1]。批判性思想意味着对成见、未经检验的意见和信念保持距离,为思想者亲自经历、体验、思考并做出基于自身经验的理性判断开辟道路。

康德在认识论范畴内阐述批判性思想的消极功能与积极功能。从“为理性划界”的角度理解“批判”,就获得“批判”的消极含义,“所以,纯粹理性的一切哲学最大的、也许是唯一的用处的确只是消极的;因为它不是作为工具论用来扩张,而是作为训练用来规定界限,而且,它的不声不响的功劳在于防止谬误,而不是揭示真理”[2]。但同时“批判”有积极的作用,虽然是对理性加以限制,“但由于它同时借此排除了那限制甚至威胁要完全取消理性的实际运用的障碍物,事实上就具有积极的和非常重要的用途”[2]。那些妨碍甚至威胁要完全取消理性的“障碍物”是混入理性之中的杂质,一般而言是经验、感官事物。而通过对理性加以限制,实际上实现了理性的纯化。对康德而言,“批判”的消极作用和积极作用是一体两面。

像康德一样,阿伦特认为对道德领域而言批判性思想的作用也有“消极”与“积极”之分。就批判必然敦促人反省某些道德常识和规则而言,它是“消极”的;但批判性思想并非是“为批判而批判”,批判只是一种检视方法,目的是通过将外在道德规范纳入思想范围而实现“内化”,进而增强道德意识。对此,阿伦特借用苏格拉底的“牛虻”“电鳗”和“助产士”比喻予以说明。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将城邦比喻为一匹良种马,它身形巨大但动作迟缓,需要牛虻的刺激保持活跃状态。苏格拉底认为自己就是城邦所需要的“牛虻”,他终日奔波,到处叮人,唤醒他们、劝导他们并指责他们,使城邦不致陷入昏睡[3]。在《美诺篇》中,对话者美诺说:“如果我可以说句无礼的话,那么我想你不仅在外表上,而且在其他方面确实像一条海里的扁平的电鳗。无论什么人一碰上它,就会中毒麻痹,就好像你现在对我做的事一样。”[4]牛虻刺激城邦,电鳗使人麻痹,它们履行的都是否定性功能,即思想的批判功能。思想总是意味着“批判”,但批判并不是思想的终极目的,批判的目的是“唤醒”,为了帮助青年得出真正的知识。在《泰阿泰德篇》中,苏格拉底自诩为“助产士”,助产士的职能是判断妇女是否怀孕,以及检验新生儿有无残疾,而苏格拉底的“助产术”关心灵魂的健康,“通过各种考查,证明一位青年的思想产物是一個虚假的怪胎,还是包含生命和真理的直觉”[5]。因此,青年们经受苏格拉底的诘问与批判,借此证实或者证伪自己的某个想法,而批判性诘问的作用就是促使人们省查自己的观点,帮他们摆脱那些未经检验的观点和成见。

二、批判性失缺的后果

个体的行为总是借助特定道德坐标体系确定其在社会生活中的位置与评价,坐标通常是外在的社会规范或者内在的道德良心和绝对命令。康德从义务论立场出发认为遵从外在规范的“道德”是“伪道德”,阿伦特则发现了这种“伪道德”及其破坏性的典型案例。

当年,在德国,除了希特勒的狂热信徒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推波助澜者,他们并非坚定的反犹主义者,却共同酿成欧洲六百万犹太人的灭绝惨剧。对于这类没有勇气坚守自己的道德判断,屈服于纳粹淫威,以纳粹命令作为自己行为准则的人,阿伦特称之为无思想的“齿轮”,他们的行为是“平庸恶”,代表人物是鲁道夫·艾希曼。此人曾任纳粹党卫军高级干部,负责全欧洲的犹太人运输工作。正是通过他的工作,数百万犹太人最终被送进集中营和毒气室。在战后耶路撒冷审判中,艾希曼的角色成为法庭辩论的焦点。与控诉方试图将其塑造为一个“魔鬼”相反,阿伦特却发现了这个罪大恶极之人身上的某种“平庸性”:艾希曼并不是变态杀人狂,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他之所以犯下滔天罪行,仅仅是因为他不假思索地服从上级命令。因为艾希曼的角色既不是政策决定者,如希特勒;又不是直接实施犯罪行为的人,如集中营里的冲锋队队员或秘密警察的打手;而只是纳粹统治机器中的一个“文职人员”。作为一个“文职人员”,艾希曼的确不必是变态杀人狂。毋宁说,他只需要做一个“称职”的“齿轮”“零件”就够了。阿伦特因此断言艾希曼之所以成为“平庸恶”的代言者,原因在于“无思想”,不能对纳粹明显反人道的命令做出批判和拒绝。他悬置了对此事之善恶的道德判断,自觉自愿地上交自己的头脑和理性,以“元首的意志”作为自己行为合法性的唯一标准。也就是说,在无条件服从命令的同时,艾希曼自动放弃了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自愿成为纳粹统治机器的一个可替换零件。在这种情况下,他越是尽职尽责地工作,他的行为就离道德行为越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荒谬的悖论。

“平庸恶”揭示出道德意识与思想之间的深刻聯系。在道德生活中,虽然可以通过规则制约实现行为文明,但人类遵守规则的行为背后必然要有某种与之相匹配的道德意识,否则这种行为将是无根基的。道德意识的形成必须诉诸个体的运思活动。艾希曼的“平庸”就在于他放弃思想,因而没有形成对“纳粹大屠杀是恶”的道德意识。

由丧失思想和批判精神导致的“平庸恶”在后极权时代的今天并不少见,人们谴责道德冷漠或者邪恶的同时,更应该反思在这些“无道德”现象背后的“无思想”现象,后者已经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无思想——不顾一切地莽撞或无助地困惑或一遍遍重复已变得琐屑和空洞的‘真理——在我看来正是我们时代的特征”[6]。阿伦特指出,一旦思想的责任被取缔,“伦理”和“道德”就沦为习俗和习惯,如同“餐桌礼仪”一样容易改变。如果人们只是需要作为行为准则的“伦理”和“道德”,却不做出自己的理解与反思,那么“伦理”和“道德”就只能是外在的规范,而不能成为内在的经验和信念,这样的“伦理”和“道德”已然成为概念空壳,无法与个体的生命经验交融,更谈何德行之化育,情操之陶冶?

三、批判性思想的德育蕴意

“平庸恶”揭示出“无思想”可以成为恶行的原因,那么思想是否能够阻止人们作恶呢?“我们辨别对与错的能力是否与我们的思想能力联系在一起?思想活动本身能否在使人不作恶或甚至实际上制约人们作恶的条件之列”[7]?围绕着这个问题,阿伦特从思想的对象、思想的内在经验等方面展开了分析。

首先,道德问题与思想以何种事物为对象有关吗?回到苏格拉底的例子。苏格拉底并不认为自己是青年的教师,也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专家,他所擅长的只是“爱欲”,而这正是阿伦特所说的寻求意义的思想活动。“我所说的对意义的‘追求用苏格拉底的话来说就是爱”[7]。追寻意义的活动就是苏格拉底的“爱欲”,这就将我们引向《会饮》中苏格拉底所讲的“爱若斯”的故事[8]。人之所以有爱的需要是因为尚不拥有他所爱欲的那个东西。无知促使人爱智慧:人不拥有智慧,所以才追求智慧。在苏格拉底的故事中,虽然“爱若斯”本身既不美又不智慧,但它却以美和智慧为对象,而不追求那既老又丑的东西。“因为思想的追求是一种爱欲,思想的对象只能是可爱的事物——美、智慧、正义、诸如此类。丑和恶几乎从定义上就被排除在思想关切之外”[7]。丑是缺乏美,恶则是缺乏善,这类东西缺乏存在论上的根据,对思想来说总是显现为无意义的,这就是为何苏格拉底相信无人自愿作恶,同时,亦是西方哲学传统的主流观点。阿伦特因此推断说:“看起来,关于恶行与无思之间的关系,苏格拉底所说的不过是:那些不爱美、正义和智慧的人不能思想,而它的另一面正是:热爱省查的人和‘搞哲学的人不可能作恶。”[7]阿伦特相信,如果人们都像苏格拉底那样热爱思想活动,凡事诉诸反思和理性,那么或许极权主义这样的“根本恶”不会发生也未尝可知。

其次,道德标准是从思想的何种经验中生发出来的呢?阿伦特的典范仍然是苏格拉底,她分析了苏格拉底的两个道德命题:“作恶比受恶更坏”“作为一个人,宁愿与整个世界不一致也不愿与自己不一致”[4]。这些陈述今天看来就像空洞的道德说教,但对苏格拉底而言,它们却是他思想的必然结果,并且是他宁愿赴死也不违背法律的行为准则。这表明在苏格拉底的思想活动中必定内在地具有某种与道德相关的因素。思想对话的标准不是真理,而是自我省察,即检查自己的行为能否与自身一致。“苏格拉底式思想的唯一标准是同意,即与自身一致”[7]。它的反面是与自身相矛盾,与自己为敌。这表明思想的前提是:我与自己是友非敌。“宁愿遭受不义也不愿行不义”是因为“一个人能与遭受不幸者做朋友;但是谁愿意与谋杀者做朋友并一辈子和他生活在一起呢?甚至另一个谋杀者也不愿意”[7]。这个基本思想经验被广泛地挪用到后来各种哲学探讨之中,亚里士多德在逻辑上将其解释为“不矛盾律”;在康德的绝对命令“仅仅按照你能同时希望它成为一个普遍法则的准则行事”背后起作用的正是“不要与自己相矛盾”[9],并且正是在康德这里,苏格拉底的思想经验正式成为道德哲学的基本原理。

阿伦特认为,苏格拉底的“思想”总是构成一种极度活跃的状态,因为它是一种“二而一”的状态。“孤独”意味着“二而一”的思想状态;“孤寂”则意味着“无思”状态,二者之间的区别造就了苏格拉底与艾希曼的区别。艾希曼的“无思”正是由于丧失了在自我内部产生我与自己无声对话的能力。通过将苏格拉底与艾希曼进行对照,阿伦特发现,苏格拉底之所以宁愿赴死也不愿作恶是因为从“孤独”的思想之中产生出了“良心”。思想的“不矛盾律”之所以能成为道德命题,是因为“不要与自己相矛盾”是思想者良心的声音,“良心”正是思想活动的副产品。“良心”不给出肯定命题,只以否定的形式说话,告诉我们不应该做什么,因此“良心”总是给自己“制造障碍”。这种“制造障碍”的功能在极权主义之类的“极限处境”下具有巨大意义,它能够阻止人陷入随波逐流的同谋状态。相反,“制造障碍”功能的缺失让人无暇自我省察,也不在意是否与自身一致这个问题。“一个不知道无声对话(在其中检验我们的言行举止)的人不会介意与自己相矛盾,这意味着他永远也不可能或不愿意反思他的所言所行;他也不会介意犯下任何罪行”[7]。

四、结语

对于德育教育而言,一个明显的问题是当代大学生并不缺乏关于美德的知识,因此单纯教导“何谓道德”,“何谓不道德”往往被视作“说教”,不易真正起到道德教化的作用。一些学生缺乏将外在道德规范内化为自身生命需要的能力,这就要求在德育过程中有意识地培养他们的批判性思想能力。阿伦特向我们阐明了批判性思想的道德意义。倘若不思想,所谓“伦理”、所谓“道德”就显得相当空泛。不思想的人往往轻易地接受这一种或那一种规范,而思想的人却不会如此轻率。当人展开批判性思想,他就复活了诸种规范得以确立的源初生活经验;当人在自身生命经验中重新对伦理道德规范做出思量,他就将原本外在的规范内化为自身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良心。只有借鉴苏格拉底,持续展开批判性思想,古老的道德原则才能焕发新生,与个体生命血脉相通。

参考文献:

[1]Hannah Arendt. Lectures on Kants Political Philosophy, edited and with an interpretive essay by Ronald Beiner[M].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42,32.

[2]康德.邓晓芒,译.纯粹理性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606,19.

[3]柏拉图,著.严群,译.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56.

[4]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505,355.

[5]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663.

[6]汉娜·阿伦特,著.王寅丽,译.人的境况[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5.

[7]Hannah Arendt.The Life of Mind[M].New York:Harcourt Inc.1978:5,178,179,179,186,188,191.

[8]刘小枫.柏拉图的《会饮》[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3:72-94.

[9]康德,著.苗力田,译.道德形而上学原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51-55.

基金项目: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4G148;湖北省高校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方法改革项目“择优推广计划”项目:15JT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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