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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词中的贫困书写

2019-09-01叶烨李旸

文教资料 2019年17期
关键词:贫困宋词

叶烨 李旸

摘    要: 宋词罕言贫困,与词体文学传统、所需物质条件等均有关系,亦由于题材表现能力的限制。南渡之后宋词表现题材扩展,贫困抒写相应增多。但词中之贫也与宋诗之贫有明显区别,其基本特征是将现实生活中的贫困状态虚化和审美化,体现出追求超越日常生活状态的审美倾向,由这种审美倾向可见宋人对于词体的定位——词应具有超越日常生活状态的品格。

关键词: 宋词    贫困    富贵气    日常生活状态

宋词乃一种“富贵”文体,这是今人对宋词的常见印象,此前已有不少研究者对这一问题予以揭示,并有详尽的分析。不过,作为宋词中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基本特征,宋词中的所谓“富贵气”如果仅仅被理解为对富贵意境的營造,那么无论这种意境是对富贵物象的描摹抑或对雍容气象的渲染,都似乎失之简单。从词的早期传统等方面解释这种对于“富贵气”的有意追求,同样不足以涵盖延续三百年的两宋词史的创作实践。因此,这一问题似乎尚存在更深入分析的空间。事实上,与好言富贵相关的是,宋词罕言及贫困,由对宋词中既有的“贫困”书写方式的分析可以发现,宋人对词中“贫困”的处理有特定的审美考虑。对这一现象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宋词的基本文体特征及宋人对词体表现领域的设定等问题。

一、宋词罕言贫

诗词题材有别,一些诗中常见内容在词体中较为罕见,对于贫困境况的书写是诗词之间差异的又一例子。诗中言及贫困者可谓比比皆是,抒写穷困甚至成为某些作者的标志性写作内容,如唐代的孟郊、贾岛即是。宋人中张耒的某些作品亦差近如此。但在词中是另外一番局面,例如以“贫”或“饥”为关键词在《全宋词》范围内进行检索,仅得76条结果和74条结果,在《全宋诗》中进行检索,结果分别为4985条和4065条①。当然,言及贫困之宋词绝不可能只限于其中出现“贫”或“饥”字者,但由此不难观察到诗词之间的明显不同,宋词罕言贫困成为一个显见的现象。

宋词之所以较少言贫,在某些方面可以视为与宋词好言富贵一理相通。据杨海明先生所论,宋词创作中的“富贵气”习性成因有三:词是一种配乐歌唱的新型诗体,它赖以产生的特殊的创作环境(主要指贵族官僚的歌筵舞席)必然使它沾染了浓郁的富贵气息;词属“小道”“薄技”,词人常将它用作佐酒侑欢的文学工具,因此浸淫了享乐意识;“词为艳科”,词的好写女性生活促使其风容色泽朝富贵华丽的方向发展②。这些原因如果用以解释词何以罕言贫苦当然可以成立,但除此之外,宋词罕言贫困还与词的题材及功能局限有关。

以宋诗作为言贫词的参照可发现,宋诗言贫虽多,其中常见类型之一为对日常生活中贫困情状之描摹及由此生发出之失意悲叹,如刘克庄《立春二首》(嘉定庚辰奉南岳祠)其一云:

恰归旧隐再逢春,村巷荒凉草没人。犬坏园中门作窦,盗规坟上树为薪。官如巫祝难羞贱,家似樵渔敢讳贫。闻说邻醅低价卖,病夫一滴未沾唇。

此诗作于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其时刘克庄因在李珏幕府得谤而自请监祠并闲居家中③,俸禄微博而处境寒窘,诗中并未有太多深远之联想与感慨,唯描摹寒窘之状而已,然而自有一种凄凉蕴于其中。以刘克庄此诗为例可知,贫困常以日常生活的具体形态出现于宋诗之中,这是宋诗题材日常化的一种表现。然而对日常生活的摹写却非宋词擅长内容。据许伯钦先生统计,宋词生活题材在宋词各种题材类型中所占比重甚微,仅有0.1%而已④。在这种背景下,不难理解贫困题材在词中之少有。

此外,宋诗言贫的另一大类型是因贫言志,即往往由贫困处境中生发出不甘之愤懑,或是奋发之自期,合而言之,在其中蕴含的乃是与功业有关的情志,这种情绪的表达,在宋人对词的传统定位之中,也是被排除在基本功能之外的。如今人所知,宋人更习惯以词传达隽永深婉之细腻情绪而非力度强劲的功业化情志。因此,宋诗中对于“贫困”题材的这一方面抒写内容,同样会被宋词隔绝在外,这成为宋词罕言及贫的又一原因。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宋人在生日祝颂词中并不讳言贫困,已知言贫词中有相当数量是在自寿词或为至亲祝颂之词中直陈贫苦处境者。如无名氏《鹧鸪天》(自寿)词云:

云外青山是我家。两年城里作生涯。杜陵赏月延秋桂,彭泽无钱对菊花。

初度日,感年华。三杯浊酒一瓯茶。尊前儿女休相笑,更有人穷似汝爷。

由词意看或是寒士流落城市以干谒谋生者,然苦于生计无着,于生朝之期并无喜乐之意,唯有自嘲而已。又如赵孟坚(1199—1264)《感皇恩》词:

官小宦游初,清贫如旧。小簇杯盘旋篘酒。虽然微禄,不比他们丰厚。也知惭愧是,皇恩受。

富贵千般,享之惟寿。心地平时到头有。摩挲铜狄,祝望比他长久。鼎来荣贵待,通闺后。

赵孟坚于理宗宝庆二年(1226)登进士第,后授湖州掾,据小序称:“初任官所为慈闱寿。”可知该词应是此间为母贺寿所作。数年后赵孟坚再作《感皇恩》一阕,云:

一百二十年,两番甲子。前番风霜饱谙矣。今番甲子,一似腊尽春至。程程有好在,应惭愧。

莫道官贫,胜如无底。随分杯筵称家计。从今数去,尚有五十八生朝里。待儿官大,做奢遮会。

小序又称:“次任为慈闱寿。是年慈闱六十二岁,本命后一年也。”则仍属生日祝颂之词。词人因是初登仕途,俸禄微薄而艰于养亲,故而不能无疚,即使故弄欢颜以娱亲老,仍见其中的酸辛。不过在这类词作之中,词人对于自身贫状往往能如实直陈,既不故作轻松又不曲为遮掩,或许是由于词是写给自己和至亲,本可坦白心扉,不拘于常轨。这或许表明,词人对于贫困绝非无感,只是通常有意回避于词中言贫而已。

当然,词体绝非一成不变地沿袭既有轨迹发展。随着词体社会影响的扩大,其创作条件逐渐宽松,乃至由花间尊前歌咏之辞转变为案头文学,对经济条件要求降低,同时其表现领域逐渐扩大,由专言男女之情转为可以吟咏个人情志。与这一过程相应,宋词言贫之作在两宋呈现不同面貌。目前所见,北宋词人词作中提及贫困处境者不过苏轼、张商英等数人,而且苏轼等人非白屋贫士,写词时不过处于失意状态而已。多数言贫之词均出现于南渡之后,南宋后期的刘克庄、戴复古、蒋捷、陈著等人在词中即再三吟咏个人贫困之状,可为宋词人咏贫者之典型。

二、宋词对贫困的书写方式

宋词中的言贫之作主要出现于南渡之后,其数量虽然较少,但就风格而言,已足以与同一题材的宋诗相区别,其中最主要者乃是对“贫”之审美意味的开拓。具体而言,典型的言贫宋词并不对贫困情状作直接描画,而是重在以贫困情状作为过渡呈现某种情致或意趣。至于其具体处理方式,则常见两种类型。

类型之一:“贫”在词中被一笔带过,看似非可有可无,却是构成抒情意境得以成立的映衬或重要背景。如周紫芝《减字木兰花》云:

快风消暑,门近雨边梅子树。昼梦腾腾,急雨声中唤不醒。

轻衫短箑,林下日长聊散发。无计医贫,长作云山高卧人。

在此篇中,作者对于贫困状态似乎漫不经心,“无计医贫”俨然只是一句闲笔,但如果没有“贫”的存在,由快风、梅树、急雨、轻衫短箑共同构建出的适意宁静场景便不免显得虚浮和廉价,“无计医贫”一句实际成为词人不以贫为意而仍能保有高尚情致的证明。可以说,“贫”在此间虽如惊鸿照影一掠而过,却构成与闲适状态对应的必需一极。

又如张镃《清平乐》(炮栗)云:

猬房秋熟,紫实包黄玉。吹叶风高销旧绿,疏影半遮茅屋。

山居未觉全贫,园收今岁盈囷。自拨砖炉松火,细煨分饷幽人。

由词意看,此篇似是张镃晚年谪放广德军或象州时所作。词中意境温暖平易,山居之乐如在目前,而“山居未觉全贫”意味深长。“贫”为客观状态,其影响无可逃避,决定了词人当下的真实处境,然而词人在主观上又确实可以暂时屏蔽贫之困扰,于浑然忘我之中满足这短暂而适意的人生片段。词中之“贫”虽是点到即止,却构成了笼罩全篇挥之不去的阴影,而在这片隐隐的阴影之中,更令人感觉那种温暖平易的可贵。

此外又有向子諲《虞美人》一词,词曰:

澄江霁月清无对,鲁酒何须醉。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含秋。

再三涝漉方知处,试向波心去。迢迢空劫勿能收,谩道从来天地、与同流。

在此篇中,贫困仍然是一笔带过,并且是借助他人的视角呈现,看似无关宏旨,实则分量极重。现实中的贫病非不堪忧,其困扰可以想见,然而正是在对现实贫困的无所挂怀之中,词人澄澈的心志得以凸显,并直指与天地同流的高远境界。故而况周颐评赞此词中两句云:“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强,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觏。”⑤

类型之二:直面贫穷的困扰,又努力超越贫困而实现对高尚情致与诗意的追求。

与类型之一中对于贫困的轻描淡写不同,这一类词并不惮于直面贫困,词人身受之饥寒困苦见诸字里行间,然而词之意旨仍非叹老嗟卑,相反,词人所要展现的是即便贫苦也难以磨灭的耿介情怀与追求人生美好的高雅韵致。如刘学箕《贺新郎》(再韵赋雪)云:

晓听儿曹说。道前村、疏梅莫与,蔽萧缠葛。急与呼童诛翦尽,趁此江天暮雪。唤小艇、渔翁鹤发,凛冽寒风吹酒面,与何人、共泛山阴月。归浩叹,御琴瑟。

世寰恍惚山川别。望琼楼、玉宇相映,烂银环合。冰柱雪车新句就,不疗饥肠病骨。奈野鸟、千山飞绝。我笑书生贫亦甚,诵布衾、岁久寒如铁。儿恶卧,踏里裂。

由词意看词人境况颇恶,饥肠病骨而逢江天暮雪,可想见其不堪,然而即便如此,诗人仍孜孜于诛斩萧艾、泛舟问月,前半阕中的雅致与后半阕中的寒苦形成鲜明的反差,词与其说展示的是现实中的窘迫,不如说是不为现实拘束的洒脱情怀。事实上,即使是后半阕中的贫困抒写也是满怀诗意的,以对杜诗的引用来映衬当下的困境且付之一笑,无疑大大消解现实困窘可能导致的感伤。

在贫困中寻求诗意,以诗意化解贫困之哀,典型者又如苏轼《浣溪沙》词:

半夜银山上积苏,朝来九陌带随车。涛江烟渚一时无。

空腹有诗衣有结,湿薪如桂米如珠。冻吟谁伴捻髭须。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此时苏轼以戴罪之身穷居黄州⑥,面临境况与刘学箕如出一辙,寒冬中以空腹结衣应付米珠薪桂,其情其景殊为可悯,然而冰雪之中词人犹不废吟咏,则词人旷逸之态呼之欲出,又使贫居时光带上几分旖旎色彩。

与此相近的还有刘克庄《念奴娇》(木犀)一词,词曰:

绕篱寻菊,菊犹迟、舍北芙蓉浑未。却是小山丛桂里,一夜天香飘坠。约束奴兵,丁宁稚子,莫扫青苔砌。风高露冷,倚栏疑匪人世。

客有载酒过余,朗吟招隐,洗尽悲秋意。白发长宫穷似虱,刚被天公调戏。遍地堆金,满空雨粟,不济渊明事。残英剩馥,明朝犹可同醉。

自比为虱,又称缤纷落英不得救穷,却因自嘲而全无寒酸之态,“贫”不过被词人点化为佳日情怀中的花絮而已。与苏轼、刘学箕、刘克庄等人有所不同的是,萧汉杰《浪淘沙》(中秋雨)一词对贫困处境的抒写更为浓厚,情绪也较为低沉,其词曰:

愁似晚天云,醉亦无凭,秋光此夕属何人。贫得今年无月看,留滞江城。

夜起候檐声,似雨还晴。旧家谁信此时情。惟有桂香时入梦,勾引诗成。

这首词中可见包含贫困在内的失意处境对于词作者的伤害,词中情绪有明显的萧索感伤迹象,“愁似晚天云”之语令人印象深刻,而“秋光此夕属何人,贫得今年无月看”尤属写贫传神之语,况周颐曾专此赞赏曰:“贫字入词伙矣,未有更新于此者。无月非贫者所独,即亦何加于贫。所谓愈无理愈佳。词中固有此一境。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为佳。若有意为之,则纤矣。”⑦即便如此,“贫”在此词中仍然被做诗意化的处理,不仅“贫”与赏月韵事建立了联系,词的末尾直言“勾引诗成”,更显示出作者将“贫”审美化的用意,即使这种贫事实上已经对日常生活乃至身心都构成了影响。

由上述诸例可以看到,无论是言贫宋词类型之一对于贫的点到为止,抑或类型之二的贫中见意,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虽与贫有关而不拘泥于贫,即便词人身处困境,更愿意在词作中展示不为贫困穷愁所羁绊的高怀韵致与向美之心,“贫”在词中被淡化、虚化,这构成宋人言贫词的典型风貌。事实上,宋词中并非绝无对贫困情状作淋漓尽致描述的篇章,目前所见,此类词作中以石孝友《玉楼春》一词最典型,其词云:

井花暖处新阳动。节物撩人添倥偬。寒齑冰齿晕轻澌,败絮粟肌悭短梦。

文章彻了成何用。闷拨炉灰窥饭瓮。寻思已得到春时,预把五穷连夜送。

细读此词,将寒士之状刻画得穷形尽相,不免予人琐屑气闷之感,但比较此词与前引诸作不难发现,两者之间的差别不仅在于所谓“气格”,更在于写实与否,石孝友就贫言贫,既不能见出高尚之致,又不指向诗意生活。由此或可认为,宋人不乐为此种词固然与对所谓“气格”的偏好有关,更源于宋人对词的定位——作为一种新兴的载体,词本应有超越日常生活的品格。宋人虽不至于无视日常生存中可能最实际的经济问题,却不满足于仅仅将“贫”作为一种客观状态予以呈現。而若由此反观宋词中的“富贵气”,则词人对富贵气象的嗜好可以获得另一重解释:现实中的“富贵”终究是属于少数人的稀缺资源,远在寻常人等的耳目所接之外。对于“富贵气”的描摹即使不免于“贫眼所惊”一类的讥讽,终究因符合词体表现的这种内在需求而大行其道,对于“灯火楼台”的推崇胜于“腰金枕玉”,在某种程度上不妨视为无非前者较后者更虚泛和抽象而已。

注释:

①检索数据分别来自《稻香居宋全词检索系统》及北京大学《全宋诗分析系统》.

②杨海明.唐宋词中的“富贵气”[J].文学遗产,1995(5).

③程章灿.刘克庄年谱[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55.

④许伯钦.宋词题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37.

⑤⑦况周颐,著.孙克强,注.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21,60.

⑥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295.

本文为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宋代公使钱制度及其文学效用研究”(13YBA334)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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