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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的柳和柳上的月

2019-09-01肖庆华

福建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豆角宿舍学校

肖庆华

最是撩人情怀的,要数中学西头井边那棵春风里曼舞的柳树和栖在柳梢上的月。

古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中的浪漫常会让人浮想联翩。可我偏是那种既无约且无会的人,因此可以独享井边那树柔柳和柳枝上的朗月。尽管四下空寂无人,我却可静候田间野际的风,一任它馈赠给我那许多的蛙声虫唱,还有空谷传来的一两声鹧鸪鸣唱。

井是正对着我宿舍窗口的一汪清泉,井沿全用大块的鹅卵石垒砌而成,显得格外的古朴浑厚。而柳是井静默的伴侣,歪着头,调皮地向井沿倾斜,仿佛想找个强健的肩膀、宽厚的胸膛来倚靠。

三五之夜,月亮从东边的鹰山慢腾腾地爬起,一会儿就挂在了柳梢。那鹰山的轮廓就在皎洁的月色中渐渐显现,直逼到你的眼前,而满天的星辉便匿去了踪影。说是鹰山,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它像鹰。看着看着,倒越觉得它像是个猪头,两扇耷拉的耳朵和一个得意地噘起的嘴,乜斜的眼就隐在耳朵下窥视着。因此,我心里常犯嘀咕,当地人的眼光是否走样,抑或是我的眼神不好?我于是很倔强地称鹰山为猪山了。

月儿爬得越高,影子就越小,但月的光亮却能照得你满眼清凉。这时天上的月亮就落下两个:一个在井里荡漾着,另一个就在我心头荡漾。在泛开的涟漪中,慢慢浮现出那年那人和那些事……

李是和我一样没头没脑的二愣子,“矮、瘦、小”三个字是对他最高度的概括,淡眉、细眼,再加上两颊粒粒饱满的青春痘,沒有一点想象中美术系毕业生风流倜傥的高大形象,唯有那么点儿狂傲是他高贵血统最后的证明。我是在去学校报到的车上认识他的,一样地打着包,一样地拎着瓶瓶罐罐,一样地认为按通知的时间去学校报到准没错。到学校才发现,其他同事早就提前两天安顿好了。让我们感到特别温暖的是,我们虽是最晚报到的,但分配给我们的却是崭新的会议楼下最西的一套宿舍。当我们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刻,看到雪白的墙壁,闻着新房特有的略带泥土味道的湿气,我们俩感觉校领导就是党,就是太阳,而我们则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组织的离群的雁。可后来发现,夜一黑,住那座楼的其他同事就房门紧闭足不出户;后来发现,夜一黑,其他楼的同事绝不到我们这座有着学校新鲜血液的楼来串门;后来发现,提前来报到的,都住在水井旁那看上去有点儿历史,却依然年富力强的砖瓦楼;后来发现,这座楼周围的茶山有着许许多多的坟茔土包;后来发现,学生在茶山上劳动课时居然挖出好些个小骷髅头,而正对着我们宿舍后窗的深坑黑洞,更像是张开的饥饿的嘴……为了这事,我和李不知在肚子里咒骂了多少回。有一次,李在宿舍里喝着酒,竟然摔碗破口大骂,我想掩他的嘴都来不及。幸好是在夜深人静时,而且庆幸没有“第五纵队”。而看着白日里远远近近的丛丛苦竹,我突然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诗句,只是觉得自己还没落得像他老人家那么惨,所以也不至于落泪沾襟。

每天清晨,苦竹丛里的那群绿毛芦苇鸟,总会准时地在宿舍门前那棵高大的女桢树上啁啾跳跃着,高枝窜下后又一个展翅扑腾,回到了树梢。太阳还未露脸,薄薄的晨雾就像丝织的渔网,笼着东边的小土丘。土丘上那一片高高低低郁郁葱葱的坟头树,遮盖住所有的丑恶,隔着一片谷地水田,与近处农民临时搭建的存放肥料的小木屋映衬着,呈现出一种原野牧歌式的美。这时,李早就拿着画夹与画笔蹲坐在土坡上勾勒着,一会儿就一幅,一会儿又一幅。

可惜只相处了一年,李便耐不住青春的寂寞,受不了青春的消耗战,下海经商,离开了中学。而我则献出一个猪脚,由东方叛逃,搬到了学校西头水井旁的高级宿舍楼,也就是那座二层的砖瓦楼。

宿舍楼掩映在一排喜树和苦楝树的绿波里,树都高大。而错杂其间的几棵香樟树,竟有合抱大小。人在远处,有时还真找不着这砖瓦房的土气。我常想,是树环抱着屋子呢,还是屋子依恋着树?但我更觉得宿舍楼是绿海中的新娘,有着一股子羞羞涩涩的清纯。特别是暮春三月,当紫色的花雾飘落在苦楝树的树梢时,空气中就弥漫着淡而悠远的味儿,它萦绕着你,趁你一不注意,就沁入你的心脾。而当你伸出双手想去拥抱时,它却咯咯地笑着跑远了。黄鹂鸟这时便会在树梢枝头婉转着。我怀疑,那该就是传说里处子的气息吧,不然,何以让人如此难以忘怀?紧挨宿舍靠西的是一排单层砖瓦厨房。后面全是密密的苦竹林,一条田间小路蜿蜒穿过一片水田,延伸到西面的小山坡。山坡上疏疏落落长着些不知名的灌木。这为西落的月牙儿增添了一番情致,很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味儿。只是“江”换作了日日对着我宿舍窗口深情款款的那口水井;月则是越过山冈,爬上柳梢举目含笑的月。

这座楼给我以宁静和愉悦,至少我可以不用为一桶水去南征北战。但宿舍周围那片竹林草丛还是给了大家些许压力,以至于认为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话是酒醉中的糊涂。那是一片蛇的家园。竹叶青和银环蛇是常见的,有时竟能看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五步蛇和眼镜蛇。一天中午,住同一座楼的贵公子出身的谢,因多喝了几杯猫尿,耐不住体内的膨胀,冲向厨房边的墙角畅快去。我们的取笑声还未落下,他就发出凄厉的惨叫声冲出,双手乱舞比画着:蛇!大蛇!大蛇啊!他脸色苍白,眼里写满恐惧,而胯间的那玩意儿因拉链未合上,松垮垮地低垂着,一边还滴着水……但当我们拿着木棍砍刀冲向那堵墙时却啥也没看到。我们于是怀疑谢是喝酒喝花了眼。但后来听了当地农民的话,让我们大家感觉脊梁骨都是冰凉的:十几年前,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一条碗口粗细的蛇。为此,大家都很庆幸自己没成为李寄,因为我们从不怀疑自己缺乏她那样的武艺、胆量和运气。从此,大家出门一定要找伴,特别是晚上。这样我和魏就混在了一起。

魏长得高大健壮,没有张飞的豹眼燕颔,却有着翼德兄的虬髯大胡子。他很沉默但很真诚,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哪怕是火烧了他的宿舍也不改他的英雄本色。但我疑心,他是刻意在掩饰他那算不上口吃的话语停顿。在第一次的校会上,如果校领导没介绍,我们均不敢相信他和我们一样是个新兵蛋蛋。因为他那油条做派,完全就是个拉家带口的货色。

他是学生物的,从学校带回了一套完整的解剖工具,解剖刀、解剖针、镊子和钳子样样齐全。于是,那长长短短的蛇们就首先遭了殃,遇上我们一律成了碗中的肉,桌上的菜。蛇是最容易宰杀的。魏会先用锥子将抓来的大大小小蛇的蛇头固定在门板上,然后用解剖刀在蛇的脖颈上划道口子。只要抓住划开的那一点儿蛇皮,顺势往下一扯,就会露出腹膜包裹着的五脏六腑,红的是心,绿的是胆。我们没有卧薪尝胆的勇气,就把那蛇头、蛇胆和蛇的心肝肚肠一起抛得远远的。除去内脏后的蛇是出奇的干净,粉红嫩白。这时,你就会不得不佩服“美女蛇”比喻的精妙了。蛇其实没多少肉,但炖出的汤却清甜,那滋味赛过老鸭汤。不过,泥蛇、水蛇和竹叶青,我们是不吃的。泥蛇有股腐烂的泥巴味;水蛇是典型的瘦骨美人,肉太少;竹叶青是一种美丽的恶心,通体碧绿,像翡翠雕刻而成,独有那尾巴是有点儿过了火的焦黄,眼睛却是红的,常挂在竹枝上一伸一缩吐着黑色的蛇芯。如碰上了这三种蛇中败类,我们就装作视而不见,或让它们抛尸荒野,决不用它们祭祀自己的肚肠。

我们的学校安详地横卧在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三面皆是水田菜地。因此,下酒菜中最常见的要属野鼠肉。魏会到镇里五金店称几斤细铁线,一展开就有几十米,又到学校电工那借来电闸开关,然后隔一米用一竹片打桩固定铁线,叫上五六个人分段把守防止意外,接通电源后就可静候野鼠自投罗网。

我们决不贪多,到半夜一点左右就收工。这土制的“电猫”一般都能为我们逮着一簸箕的野鼠。我们五六个人分工合作,半小时之内将野鼠剥皮宰杀干净。魏就在锅里撒上盐,放上自编的铁线架子,搁上鼠肉。文火烤二十分钟后,熏烤的肉香就弥漫了整个厨房。魏这时就将白天准备好的大蒜拍扁切成段,往锅里淋些油,先炒香姜蒜,然后倒入剁成小块的野鼠肉大火翻炒,接着浇上一瓶山西陈醋,盖锅焖几分钟。最后,倒酒上菜,笑声满桌。凌晨时分,酒光肉净,大家就抹抹嘴巴,哼着小曲作鸟兽散。奇怪的是,那时虽一夜未眠,但吃过鼠肉后的嘴,却如有天上来的黄河之水,更能滔滔不绝。

有时吃腻了肉就改吃素。豆角就豆角,地瓜就地瓜,地里长啥我们就吃啥。我们是到当地农民的地里“借”菜的,有时偶尔也会在地头放些钱,但常是借而不还。豆角成熟时,那些刚毕业的老师就会趁着夜色浓重,慌慌张张地把豆角连枝带土都抱了回家。这种斩草除根的做法,往往只能收获小半桶的豆角,结果还要招来农民冲到学校一顿叫骂。我和魏的做法与他们不同。我们是拎着小桶到地里捋豆角,轻轻松松就能捋一桶。由于我们是每株只捋一小把,所以农民倒也没太大意见。可是有一天,那些刚毕业的,夜里辨不清东西南北,居然把校长丈母娘的菜地给粗暴地糟蹋了。第二天下午,校长召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我们年轻老师全部被骂得狗血淋头。接着,学校特地安排校班子成员巡夜。于是“借菜”的现象渐渐少了,而我们的青春就更显荒凉了。

直到现在,魏每次進城都会给我来电,我就会叫上几个朋友到酒店请他喝酒叙旧。可是酒店里虽能叫齐满桌山珍海味,却再也吃不出当年的鼠肉香来……

不久,我回了城。每次月圆之夜,看着高高挂在广玉兰树梢的那一轮柠檬色,风儿拂过,广玉兰也摇曳生姿。可我却觉得呆板生硬,似安禄山在跳霓裳羽衣曲。尽管,每天清晨也有鸟儿在窗前的女桢树上啁啾,可我总觉得粗嗓大舌,是王婆在重复单调的歌曲。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冬日里冒着腾腾热气的水井,春日里吐翠展绿的柳和夏日里轻灵地栖在柳梢的月……

责任编辑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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