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中的隐含作者
2019-09-01庄敏
庄敏
摘 要: 本文以后殖民主义理论为观照,探讨加缪《局外人》中的隐含作者和潜藏文本,指出潜藏文本与表层文本呈现相悖的价值取向:在表层文本中作者对中心话语权威进行了质疑与解构;在潜藏文本中隐含作者却建构了一套无坚不摧的权威话语体系。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道德主义者加缪潜藏的帝国意识。
关键词: 加缪 《局外人》 隐含读者 帝国意识
1957年,法属阿尔及利亚作家加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辞称:“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①加缪作为一位道德主义者的身份已毋庸置疑,但学界的这一共识可能会构成阐释定见,影响我们对作品的深层挖掘,甚至会成为研究盲点。
加缪作为一名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人,一生受困于多重文化身份,而他立场的尴尬潜藏于文本之中。本文以后殖民主义理论为观照,从叙事学的角度研究加缪的小说《局外人》,探讨加缪《局外人》中的隐含作者,挖掘潜藏文本,指出《局外人》中潜藏的帝国意识。
一、何为“隐含作者”
“隐含作者”是叙事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最早由美国学者韦恩·布思在《小说修辞学》(1961年)一书中提出。布思认为:在作者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②。
也就是说,作者在进行创作时会脱离日常生活状态而进入一种理想化的、文学的创作状态,而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特定的立场和技巧进行创作的人就是隐含作家。隐含作者与真实作者紧密相连但又不尽相同,读者不能仅仅凭借历史语境中的作者判断隐含作者,还要依托具体的文本语境,推导或者接近隐含作者的形象。
“隐含作者”这一概念的出现有历史契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新批评为代表的形式主义文学批评占据主导地位,学术关注点聚焦于在文本本身,忽略作者的写作意图与社会语境。布思提出的“隐含作者”这一概念中可安全周旋于文本内外,既不违背主流的“内在批评”,又能结合彼时边缘的“外在批评”因素,扩大文学研究场域。隐含作者是一个与叙事技巧、文体风格、创作语境、意识形态等相关的概念。
二、《局外人》表层文本中被消解的价值秩序
《局外人》这部小说构思于1938年—1939年,完成于1940年5月,是加缪的成名作。《局外人》这一标题已经传达了一种异己的隔离感。小说中的主人公默而索就是一个跟世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漠然处之,后来意外枪杀了一名阿拉伯人,以杀人罪被控告,却以“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以死刑。小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
加缪凝练精干地塑造了几个典型场景:为母守灵送葬、枪杀阿拉伯人、监狱生活及法庭审判,场景切换间穿插与女友玛丽若即若离的爱情、与莱蒙似是而非的友谊,将默而索置于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考察他的伦理观与价值观。
莱蒙主动跟默而索做朋友,默而索认为“我对于做不做朋友倒是无所谓”③,老板打算在巴黎设一个办事处,问默而索能否去那儿工作,“我告诉他我会尽快准备出发,事实上我根本无所谓”④。玛丽问默而索愿不愿意和她结婚,“我说无所谓,如果她想结就结好了”⑤。
“无所谓”“没什么分别”这一类的表达,已经成为默而索特殊的话语标记,指向他由“习惯”为主宰的生活态度。默而索回忆当初送母亲来养老院的情形:“她(母亲)刚进养老院的几个礼拜哭得很厉害,可那是因为她还没习惯。一两个月后如果让回家出来,她也会哭,那也是因为不习惯。”⑥初进监狱的默而索感到难以忍受:因为没有自由、没有女人、没有香烟,但几个月后他就适应了监狱生活,“我想起这其实也是妈妈的一个想法——她常常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的”⑦。“我已经习惯不抽烟了,这个惩罚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惩罚了”⑧。
“习惯”成为默而索面对世界的一种方式,被动接受,然后抹平价值差异,在麻木混沌中消解了这个世界的价值秩序。因为默而索认为萨拉玛诺习惯了跟狗相依为命,所以“萨拉玛诺的狗和他的老婆,都具有同样的价值,都是一样的”⑨。默而索任凭惯性把他推向了价值真空。在这个价值坍塌的场域,哭与不哭、爱与不爱、自由与不自由、人与狗都没有差别。默而索从“什么都无所谓”到只需迈进一步便是“杀人也无所谓”。
默而索在海滩上遇到两个跟莱蒙有过节的阿拉伯人的时候,“这时我在想其实开不开枪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⑩。建立在价值等级基础上的社会道德规范对默而索而言已经失去了约束力。被判死刑后默而索一度很惶恐,但他很快从心理上接受了这个结果,“事实上,我不知道三十岁死亡和七十岁死亡的区别”{11}。默而索彻底堕入精神虚无的深渊。
这种无差异性思维不仅体现在主人公的言行上,而且体现在叙述者的叙事话语上,可以说故事层面与话语层面的无差异性思维互相融入,共同指向一种“语义不确切性的虚妄”{12}。
在法庭审讯这一场景中,首先叙述者就设定了法庭与电车的无差异性。坐在对面的陪审团在默而索看来就像是电车里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一排乘客,他们观察默而索,就像是盯着刚上车的人,想发现他身上的可笑之處。法庭抑或电车,“在我看来,区别都不大”{13}。紧接着,叙述者又设置了法庭与俱乐部的无差异性。法警、记者、律师,除了默而索之外在场所有的人都亲切地打招呼,友好地交谈,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彼此说笑打趣。叙述者首先设定了审讯语境的无差异性,为接下来的判词中的语义置换拉开了序幕。
默而索因为枪杀阿拉伯人被控告,但最后置他于死地的罪名是:默而索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冷静”,既没流泪又没默哀,为母亲守灵的时候喝咖啡、抽烟、打盹,甚至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年龄。在母亲葬礼的第二天就跟女友约会。检察官义正词严地宣称:“我控告这个人怀着杀人犯之心埋葬了他的母亲!”{14}检察官的审讯逻辑是:默而索在精神上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这直接预示着默而索接下来的杀人行为。这一逻辑实际上完成了一种语义置换:道德疑点=杀人罪证=杀人事实。在这场法庭审讯中,各种不同的概念可以基于自己的立场进行无差别性置换,概念成为一种空虚的能指,指向社会强势话语。在检察官与辩护律师进行辩论的时候,默而索很清醒地一语道破:“其实二者的辩词不存在非常大的差别,律师举起胳膊辩论说我虽然有罪,但是存在可以宽恕的地方。检察官则伸出双手,表示我有罪,而且不可饶恕。”{15}以检察官为代表的社会中心话语,通过语义无差别性游戏搭造控诉词,理直气壮地审判一个认为他有道德缺陷的人,以此维护虚构的社会正义。
另外,默而索在法庭上也被无差异性地替代了,辩护律师告诫默而索最好别说话,然后以默而索的口吻进行辩护发言,默而索感到“我在这里就是形同虚设,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替代了我”{16}。默而索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成为一个被抽空了主体性的存在。
如果说法庭判处默而索斩首示众是一种针对肉体的暴力的话,那么接下来神甫纠缠不休地要求默而索临刑忏悔则是不折不扣的精神暴力。在这里,叙述者设定了神甫的手与“灵巧的野兽”{17}的无差异性,它们都要寻找并俘获猎物,不容反抗。神甫以不容置疑的霸道强迫一个无神论者对上帝进行临终忏悔,在神甫在看来:不信仰上帝者=行尸走肉。这种无差异语义置换顿时消解了默而索的主体性与存在意义。默而索这位“反基督教先生”在道德、法律与宗教的联手之下合情、合理、合法地被绞杀了。
《局外人》这部小说的表层文本塑造了一个游离于社会规范之外的局外人默而索,他用无差别性思维消解了这个世界的价值等级秩序,最后社会主流话语利用无差别性语义置换将这个异己的局外人彻底驱逐。
加缪在谈到《局外人》的创作主旨时说道:“在当今社会中,在自己母亲下葬时不落泪的人可能被判处死刑。”{18}可见其创作时的意识形态指向。在法庭审讯中,检察官对默而索的定罪逻辑显然受到了作者证明意图的影响。《局外人》构思于1938年—1939年,成稿于1940年5月,二战来势汹汹,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正是西方意识形态冲突极激烈的时期,语义成分被任意地嫁接、重组与置换。
加缪的情人玛丽亚·卡萨雷斯曾经把加缪比喻成走钢索的杂技人,他必须保持平衡不要掉到绳索的这一边或另一边。加缪竭力想在各种关系引力间维持张力与平衡,必须警惕社会语境中语义的散漫游移。在作品的表层文本中,叙述者以无差异性描写揭示了意识形态中心话语的贬值及社会强势话语的虚伪。
三、《局外人》潜藏文本中的权威话语体系
在表层文本中,叙述者利用无差别语义置换瓦解了社会中心话语的神圣与庄严,表达作者对中心话语权威性的质疑。但是全面考察《局外人》的叙事结构,就会发现在深层文本与表层文本呈悖反趋势,隐含作者在文本中隐蔽建构了一套更无坚不摧的权威话语体系。
很多评论者都认为默而索是一个情感淡漠、麻木不仁的人,对此加缪为默而索正名:“他远不是没有情感的人,他内心深处充满激情,那种追求绝对和真理的深情在激励着他。”{19}
默而索并不是传统的英雄形象,可是这个没有任何英雄行为的人自愿为捍卫真理而赴死。默而索拒绝进入虚伪的社会主流话语。在审讯之前,默而索拒绝了辩护律师的提议,即在法庭上以“克制住了情感”为母亲葬礼上没有流泪做辩护,因为他不愿意说假话。在被判死刑之后,他同样拒绝了神甫的引导,因为他不信仰上帝。辩护律师与神甫代表的是一种将默而索拉入社会主流话语世界的力量,默而索却以决绝的姿态自我放逐,成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小说的最后,默而索有一段独白式呐喊:
我两手空空。但是,我对自己有把握,比他更有把握,对我的生命以及将到来的死亡更有把握。是的,毫无疑问,我只有这么一点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20}。
至此,默而索不再是一个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人,而是以生命的全部热情和勇气追求真理的斗士。同时,作者也在话语层面上隐秘地实现了对默而索的辩护与支持。小说采用的是默而索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述视角,由默而索充当“观察之眼”,大量自由间接引语的运用突出了默而索作为叙述者的功能而淡化了他作为人物角色的功能,换句话说,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和行为很少有直接的舞台呈现,而是通过默而索的转述,蕴含了独特的思维风格。这是叙述者在掌控故事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读者跟随叙述者进入了局外人默而索的心理场域,外部世界就成为一个需要我们审视的“他者”。读者相信默而索所说的“因为太阳”而杀人这一看似荒谬的理由,质疑检察官“预谋杀人论”的正当性,读者会看到社会强势话语如何利用语义无差别置换的游戏将“局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种叙述安排显然都跟作者的辩护意图有关。正如勒内·基拉尔的判断,默而索虽然在重罪法庭审讯中被判死刑,但他“在更广的舆论法庭那里得到了更大的补偿”{21}。
正如加缪所说,默而索是一个“追求绝对和真理”的英雄,而且文本的隐含作者确实通过各种话语技巧建构默而索追求的合法性,但是这个“绝对和真理”到底是什么,也许如很多评论家所言,默而索在荒谬世界中反抗荒谬,证明人类能够以意识自觉去否定生命,否定“否定本身”(荒谬)。
默而索与社会主流话语进行激烈对撞,其结果是两败俱伤,默而索为证明“意识自觉”以命相搏,与此同时消解了意识形态中心话语的权威性,暴露出社会强势话语的虚伪性。但是就在对撞电光火石间,在叙述话语沉默的裂隙,建构了一套更无坚不摧的權威话语体系。
“杀人偿命”作为一种公序良俗,体现的是基本的人道和伦理。如果默而索是因为杀死阿拉伯人而被判死刑倒也理所当然,但是法庭上所有的人,不管是审判者还是旁观者,他们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默而索对母亲感情冷漠的各种细节,最终默而索因“在母亲下葬时不落泪”而被判处死刑,而被杀的阿拉伯人在法庭上没有引起人们的半分注意,他不过是默而索没有人性的一个不起眼的注脚而已。被杀死的阿拉伯人是一个被抽空了主体性的空洞符号,沦为别人生命的一个佐证。阿拉伯人不仅没在审判席上,甚至听众席上也不见踪影,他们完全被隔离在司法语境之外。如果默而索因为在法庭上被剥夺话语权而导致真正的被告缺席的话,那么这个无名且失语的阿拉伯人就是文本语境及历史语境中的深层缺席。
在1830年—1962年,法国对阿尔及利亚进行为期长达一百多年的殖民统治,阿尔及利亚曾有个不成文规定:白人杀死阿拉伯人是可以从轻发落的,蹲几年监狱或者服几年苦役即可。因此默而索杀在杀死一名阿拉伯人之后想当然地认为这个案子很简单,他甚至都不需要请一位辩护律师。事实确实如此,刚开始在警察局进行前期审讯时,谁也没有关注这个案子,而后来引起审问警察兴趣的也不是案子本身,而是默而索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