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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之舟:对清水江流域M寨的人类学考察

2019-08-30聂羽彤

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神话

聂羽彤

摘要:在贵州清水江中游地区流传着一个关于苗族独木龙舟节的神话传说,传说中M寨的龙舟是“鬼龙”“火龙”,现实中M寨不仅被其他村寨疏离,龙舟节期间还要遵守各种禁忌,但尽管如此,M寨依然坚持划龙舟。通过对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与当地人口述资料的整理,认为有关神话中M寨的身份建构与该地区的历史变迁密切相关。神话的存在,使M寨难逃枷锁,却成为其他村寨疏离M寨的依据,而双方立场是一方极力扭转,一方难解束缚,这才是目前M寨所处境遇的关键原因。

关键词:清水江;苗族独木龙舟节;神话;历史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C9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21X(2019)04-0042-06

引言

神话作为一种文化建构,通常能在某个历史阶段找到其相应的原型。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认为人类的行为是由文化的深层结构所决定,而这种存在于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背后的深层的结构就是思维结构。“如果神话有某种意义的话,这个意义不可能存在于构成神话的孤立的单位中,而只能存在于将这些部分组成一个整体的方式中”[1] 。格尔兹(Clifford Geertz)指出,文化结构和社会结构不仅互为镜像,也是互相独立又互相依赖的变量[2]。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在《历史之岛》中对库克船长的遭遇用事件的偶发性与结构的复发性来解释,认为只有当事件在文化系统中和通过文化系统而被挪用时,该事件才获得一种历史意义,并在结构与事件之间插入第三个术语,以一种“并接结构”来对两者进行情境综合,意在表示在一种具体的历史脉络中,文化范畴在实践上的实现 [3]。本文中M寨的现实处境及其与其他村寨的关系,也是地方社会历史变迁的一种折射。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认为,社会在一定地理或政治界限内的诞生将独立的个体转化为属民,融入到了集体承载的历史中,它的传统象征,它的隐喻,它的英雄、仪式和叙述,所有这些因素都造就了一种集体意识的符号系统 [4]。当地人认为划龙舟是为求雨,但M寨划龙舟则被视为与其他村寨作对,因为他们的龙舟是“火龙”,划龙舟会导致干旱。笔者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发现这种说法是有历史原因的。荣格也曾指出:“因为原型与一切精神内容类似,相对自主,所以它们不能简单地为理性手段所融合,而是要求一个辨证的程序,即与它们有一次真正的协调。”[5]因此,如果想解开M寨被建构为“鬼龙”“火龙”之迷,不仅要了解相关的历史记载,还要关注当地人的口述史。

苗族独木龙舟节是流行于贵州东部清水江中游地区的一个传统民俗类节日,也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关于这个节日还有一个神话传说。M寨地处贵州省东部清水江中游地区,是龙舟传说中一个极其特殊的村寨。依据传说中的内容,“恶龙”被杀后,M寨的人去得晚了些,得到龙脊骨,因为龙骨架是红色的,所以他们的龙舟是红色的龙头,被当地人称为“火龙”“鬼龙”,意即他们的龙舟到哪里划,哪里就干旱;也有人说他们的龙是公龙,象征孤寡,无繁衍能力等。总之,M寨的龙舟就是不吉利,不受欢迎。因此,其他村寨的水手不愿与他们比赛;有些水手不让M寨的龙舟碰到自己村的龙舟,一旦碰到,就会打架;而有些村寨的人甚至不让他们的龙舟靠岸。实际上,M寨不仅在龙舟节期间要遵守各种禁忌,村中未婚男女的通婚范围也因此受到严重影响,各种案例都显示M寨被其他村寨疏离,但M寨却依然坚持划龙舟,并努力维系与其他村寨的关系。而且在该地区,不论问谁,他们都不愿谈及M寨,有点谈“M寨”色变的感觉。张应强教授认为,将民族文化、地方文化放到一个区域的、历史发展的过程中来审视,可以对文化的“原生态”多一些理解,也就是我们应该建立流动的原生态文化观 [6]。為此,本文拟以历史人类学为研究视角,通过对相关历史文献的梳理与当地人口述资料的整理,来阐释M寨的处境与历史、神话之间的关联,并分析现象背后的深层原因。

一、M寨的“鬼龙”身份与现实处境

2014年6月,笔者在清水江中游沿江村寨调查有关独木龙舟的神话传说时,发现当地人都说M寨的龙(舟)是“鬼龙”“火龙”,很不吉利,却对M寨的龙为何被称为“鬼龙”“火龙”避而不谈,仿佛在热闹的龙舟节背后隐藏着一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谈及M寨的处境,当地村民多以神话为托词,“在传说中,吃龙肉的时候,M寨是最后来的,龙肉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一身骨头,但他们还依然把骨头拿回去吃。吃骨头在我们这里一直就是低微的意思。在当地,这个‘鬼龙不准碰其他的龙(舟),也不许参加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他们的龙(舟)就是‘鬼龙‘火龙,一划就干旱。我们划龙舟本来是为了祈雨,他们划了龙舟就等于是与大家对着干,所以大家都躲着他们的船,不让他们碰。龙舟上的水手,即使平常与M寨的人是朋友,但是那天划龙,如果碰到了,也要打。30多年来,他们才划几次,我们划多少次都已经数不清了”。“他们的船划到哪里都干旱,都不愿意让他们来,不准他们来划。可是M寨属H乡,如果H让他们过来我们就不管,但是出了事H是要负责的!”当地还流传一段关于M寨的话,其中一句用苗语讲是“M dot jox diub, M at vongx dlangb”,音译为“M寨欧缴丢,M寨阿勇香”。大致含义是:M寨得到龙背上的脊梁骨,M寨做的龙就是“鬼龙”。

一位老人讲:“应所有寨的寨老要求,要求M寨划龙舟的水手倒背梭衣,用三根芭茅草避邪,有鬼师做法他们才可以参加龙舟节。”这段口述似乎表明M寨很可能做错了什么。2014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这天,M寨的龙舟出现在划龙舟区域时有两方面表现的确与众不同:其一,M寨的龙舟很早就到了,但是一直停在远处,直到其他村寨的龙舟全部到达后,M寨龙舟才从远处慢慢划来;并且接龙时,也不是与其他龙舟争相靠岸,而是等其他村的龙舟接完龙离岸后,他们的龙舟才慢慢靠岸接龙;其二,龙舟上除了击鼓的老人与敲锣的小男孩身着盛装外,其他成员几乎全部只穿白衬衣与蓝布裤,并把银腰带搭在龙头上,斗笠则分挂在龙颈两侧,到达接龙区域后,水手们才穿上盛装、系上腰带、戴上斗笠。这些行为足以证明M寨的确与其他村寨存在差异。事实上,这个号称“世界独一无二的苗族独木龙舟节”,每年都会迎来世界各地的数万游客,活动期间的苗族男女老少都盛装出行,妇女们还要佩戴沉甸甸的银饰,男子特别是水手们则头戴斗笠、身着紫色布衣与蓝布长裤,因此在如此浓重的节日气氛下,M寨水手们的装扮显得格外突出。当问起“你们为什么没有穿盛装呢”对方说,“天气太热,穿上更热了,也怕弄脏衣服”,看得出这样的问题让对方很为难,似乎他们并不想正面回答并有意地回避些什么。

M寨在1979年做了一只松木龙舟,1980年和1981年连续划了2年,1994年划了1次,1997年到镇远划了1次,近些年就在施洞划龙(舟)了。以前M寨的龙头全是红色。2014年,M寨决定改变龙头的颜色,在以往单一红色的基础上,用白、黄、绿三色鳞片对龙颈部位加以点缀,结果M寨的龙舟虽然被允许可以去几个重要区域划龙,但还是不能参加比赛。更为不幸的是,龙舟节期间M寨有一位老人不幸过世,这使力争走出阴霾的M寨再次陷入困境。

关于此事件,其他村寨的村民口述如下。

村民甲:“过去,H乡的龙舟去D寨划船,一直是H寨的龙舟在最前面,M寨排在最后。以前跟在别人后面不出事,今年与各寨打过招呼,获得允许,独自前往,去的路上就差点儿翻了船,到了那里接龙时还不是死了一个人? ”村民乙:“你看,不是别人说M寨不好,M寨真的就是不吉利的,他们就不该划的。不论龙头怎么变,都是‘鬼龙。”村民丙:“不让他们参加比赛,这个他们已接受了这样的现实,他们也不会去要求参加,就是每年都要出来划龙(舟),哎……”

据了解,死者62岁,接龙时,他本来是要把别人送来的鹅挂到龙头上,但接过后不小心被水中杂物绊倒, 脑后部碰到了龙舟,当时没有什么问题。村民说那个老人脾气有些倔强,当时让他直接去大医院检查一下,拍个CT,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去,4个人拉他都拉不动,回去休息10多分钟后,他儿子去看他,发现已经不行了。后来送去医院,开刀时发现脑里全是淤血。而对于划龙舟期间出现事故或意外伤亡的现象,另有村民如是说:“我们这里有个怪现象,就是几乎每年龙舟节都要死一个人,而且如果有人死了,当年就一定会大丰收。2015年龙舟节第二天,S寨的龙舟翻了,当时就有人说,‘今年肯定会丰收了。第三天N寨的龙舟在回来的路上,有个人死了,当时人们就知道,‘今年肯定大丰收了,结果当年真的大丰收哦。翻船了都会丰收,死人了肯定是大丰收啊,那年我家产了五六千斤谷子呢”。“那2014年M寨死了一个人,丰收了吗?”“当然丰收啊!”对方肯定地回答。

居住环境靠近水源而出现溺水等伤亡事件可以说是难以避免的,而且清水江的特点是暗滩多,即使是在离岸边近的浅水处也有许多水草,这是当地的生态特征。问题在于,同样都是死了一个人,人们看待同类事件的视角却是不同的。人死与庄稼丰收之间的关联是当地人的信仰观念决定的,其他村寨出现伤亡事件时人们认为是意外,但M寨出现伤亡事件就不仅是意外,还要多一些责备。还有位村民讲出了M寨与其他村寨的另一个不同之处,“以前M寨有一个人惹了麻烦,后来另一村的人叫了全村人来打架,幸好有人报警说有几辆面包车的人拿着家伙来M寨打人,M寨的那个人才幸免于难。”

事实上,笔者通过在该地区进行一年有余的田野调查后,发现以前这里的许多村寨有一共同点,就是如果某寨中的一个人与其他村寨的人产生矛盾,不论对错,全寨青壮年都会集体帮忙。但M寨却不同,如果M寨的某个村民惹事了,其他村民却不会帮忙,这或许也与M寨的某段历史有关。

二、其他村寨的历史记忆

在龙舟传说中,M寨的龙舟为何被建构成“鬼龙”或“火龙”?在被众村寨疏离的压力下,M寨为何还要坚持划龙舟……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对于这类问题,M寨的人一直守口如瓶,其他村寨的人也不愿提及。几经周折,后据D村的一位村民(男性,30岁)口述:“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爷爷当时八十多岁,如果爷爷还在世,今年(2014年)就是97岁了,我听爷爷讲过,我们苗族人和官兵打仗的时候,M寨的村民出卖了附近几个村中参加起义的人,他们都是村中议事的族长(族老)或寨老,总之都是各村领头的人,并且都被当兵的给杀了,因此M寨引起附近村民的憎恨,以后大家就都不允许他们参加划龙舟。”口述人还强调:“我爷爷当年把故事讲给我的时候,也说了是听老辈人讲的,他说让我一定要记住,不要忘了以前的事而原谅了他们(指M寨的人),即使喜欢了M寨的姑娘,也要知道这个历史,而且要一辈辈传下去。”这或许就是M寨被其他村寨疏离的真正原因。

自明万历年间起至新中国成立,贵州的苗民起义就一直此起彼伏,而几乎每一次都以中央王朝的镇压结束。在这些历史事件产生的具体情境中,不同的人群对于中央王朝的立场和采取的策略也会有认识上的差异。但在动荡之后,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群或“告密者”就会成为区域的历史逻辑和集体记忆中被孤立的边缘人群。结合M寨的历史与种种田野材料,这一次背叛与孤立事件很可能发生在清雍乾以后。本文田野调查地区属文献记载的“九股黑苗”聚居区, “九股黑苗”曾参与2次黔东南苗民大起义,一次是雍乾起义;一次是咸同起义。如果事件发生在雍乾起义期间,则距今约270年左右;如果发生在咸同起义期间,则距今约160年左右;又据“光绪四年提督苏元春等平定苗乱”[7],则M寨事件最晚出现在光绪四年平乱之前,而从光绪四年(1878年)至今约140年,也就是说M寨全体村民至少为本村做这件事的祖公忍辱负重地过了140多年,约7代人。而且这样的日子,他们也不知道会延续到何时,但他们一直在致力于改变其他村对他们的看法与态度,目前来看,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这种努力。

在龙舟节期间,有一位20多岁的小伙子(与M寨的一位水手是好朋友),看到M寨的水手没有穿盛装,也明显感到他们小心翼翼的举止与节日气氛有些不协调,他很不解又很愤愤不平地说,“他好坚强啊,真的好难做,我都不知道我要是他们村的人,我还会去划龙舟吗? 感觉被别的村的人这样对待,真的很没面子啊,就算以前发生了什么,和现在的人也没什么关系啊,谁犯错自己担责嘛!”然而其他村寨多数人的解释是,“‘父债子还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前的村寨人少,但每個死者都有后代,而他们出卖的是各村寨领头人,都是在当地有信服力和号召力的人,伤害了这样的人全村的人都不会原谅他们”。正因为他们伤害的是当时为了拯救苗族群体利益的人,因而别的村寨中即使没有人牺牲,也自然会站在象征正义的一方,加之祖先崇拜与巫术信仰,才会形成目前整个区域的苗族人都尽量与M寨保持距离的局面。因此,梳理“九股黑苗”与清军对抗时的相关历史文献,或可理解众村寨对M寨的态度。

明御史杨通宇在“请剿黑苗疏”中把“九股黑苗”描述得极其残忍,或有夸张之处:“两江九股黑苗宜殄,恳乞圣明专敕有谋文武急行扑灭,以固黔疆事窃。照黔方鬼国,面面皆苗,如平清偏镇,则有九股两江之黑苗错坏于府州县卫之间,频年遭其屠毒,所至尽是坵墟,挖人之墓、枭尸索钱、掠人于巢,非刑勒索,焚庐舍、割田禾、解支体、刳心腹,此恶苗之罪状极矣……崇祯二年四月十五日题奉。上曰: 黑苗宜剿,这奏内说得明白,着新督臣定计行。” [8]这段记载描述了“九股黑苗”在官兵心目中的形象,以及王朝对此地“王化”的决心——“黑苗宜剿”。明朝如此,清朝亦如此。清雍正十三年苗叛,朝廷派张广泗镇压,关于此事件,《南征日记》记载:“(雍正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逆苗围攻番招。遵义协副将宋公朝相率师赴台拱被围于番招山,提督哈公悉将内地驻防兵丁四千名派委朝相统领赴台拱镇调遣,进至番招不能声援策应反致围困。”[9]《民国台拱县文献纪要》也有记载:“雍正十三年二月苗贼包利等复叛,聚众数千,在八梗、旧州①①八梗、旧州两寨现属台江县施洞镇。 等寨大肆烧杀,乾隆元年,张广泗督兵收剿,台拱生苗,以次悉平。”②②[民国]丁尚固,修;刘增礼,纂《民国台拱县文献纪要》,民国八年石印本,第十九页。《贵州通志》,第122页也有相关记载。  而关于乾隆元年张广泗这次搜剿,据《贵州通志》记载:“……清江两岸苗贼尽平……自搜诸箐后,官军又攻克千二百二十四寨,皆毁其室庐,戮其丁壮,俘其老幼,阖寨不留一人……苗人死者前后不下三十余万。”[10]

而当地流传的《张秀眉之歌》中,也较详细地描述了当时各村寨参加起义的众将士表达赤胆忠心的场面,以及张秀眉在当时起义军中的威望:送信登鲁寨,马公决心干;革一两大帅,高禾和九松;寨头甘保牛,施洞九大白;③③九大白的家鄉在施洞。 鸡毛火炭信,④④鸡毛火炭信:以刻木加鸡毛火炭作为相约起义的信物。 相邀来出寨。三月十五天⑤⑤三月十五天:指咸丰五年,即1855年3月15日,张秀眉起义之日。 ……秀眉上帅台,义军排队排。莫看农民兵,军容风纪在。为激励士气,秀眉来动员:官家欲灭吾,今朝咋个办?众人齐声应,把心吐出来:为拯救苗疆,唯听大哥言;打下‘下八府,让春天常在。秀眉喜在心,众豪情满怀,秀眉下军令,杀声震山寨……攻到镇远城,秀眉有明令,不杀好汉人,也不放苗奸……[11] 。由此,以张秀眉当年在起义军心中的分量,他的一句明令,“不杀好汉人,也不放苗奸”,或可侧面映衬M寨处境的一个缘由。正是因为苗汉之间曾经紧张的关系,“九股黑苗”曾多次起义,王朝也曾多次残酷镇压。某种程度上讲,“九股黑苗”当年有多恨官兵,就有多恨M寨告密的人,而这一史实造成的伤害使其他村寨的人至今都难以释怀。就如当地一位村民所言,“他们村出了告密的人,导致为了全体苗人利益而浴血奋战的忠良之士被杀害,他们就是千古罪人,不杀他们全家族的人,但要让他们全村的人记住这个‘血的教训”,这便是苗族独木龙舟传说中“鬼龙”“火龙”建构的渊源。

综上可知,M寨的红色龙头,以及“鬼龙”“火龙”的建构,是“九股黑苗”与王朝血战过程中对M寨事件的历史隐喻,红色也象征“烈士的鲜血”, M寨在龙舟节期间的着装等行为则是赎罪的一种表现。而其他村寨村民的说辞也与那段历史密切关联,“我们划龙是为了祈雨求庄稼丰收,他们出来划龙就是与我们对着干”与“我们打清兵是为了我们苗族人的利益,他们告密就是与我们对着干”,这种隐喻的表达,逻辑上如出一辙。列维·布留尔认为:“对原逻辑思维来说,原因与结果是以两种并无本质差别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有时候,集体表象迫使接受某种确定的前关联。” [12]而事实上,其他苗族村寨的人也的确是把M寨当作与他们作对的一个村落群体来看待,所谓“火龙”或“鬼龙”的说辞则是当地苗族人为了让M寨记住那段历史而建构。

三、M寨竭力扭转局面

在整个龙舟节期间,虽然M寨也开心地招呼着本村的姑妈、姑爹前来接龙,但稍加留意,就会发现M寨的特别之处:他们的龙舟驶入划龙区域时不穿盛装;接龙时会在离岸稍远处等待其他村的龙舟离岸后才慢慢靠岸接龙(因为怕碰到别的龙舟而惹麻烦),而其他村的水手则不会如此“礼貌”,当两条龙舟靠近时,水手们相互之间会热情地打招呼。在喜庆的龙舟节节日气氛中,能明显地发现M寨村民一直在安静地、小心翼翼地享受这份热闹。

2014年6月19日(农历五月二十二),笔者在M寨的河边观看年轻人练习划龙舟,偶然听到岸边的几位老人聊天儿:“以前是***村造谣,我们都把***抓来了,因为***又把他放了。你看我们的船昨天下水,天就下雨了,怎么会干旱嘛?” 笔者问村中老人:“既然其他村的人都这样看待你们村,你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做龙舟、划龙舟?”“是为了大家团结,参与划龙舟就有机会与别的寨进行沟通,不划就会被一直误会下去,其实我们划了船也下雨的”,老人的话语中带着无奈。

当地人说:“因为M寨名声不好,小伙子都愿意去别的寨子玩,对M寨的女孩儿看都不愿看,甚至连名字都不想听。如果原来在M寨有老的亲戚才有可能会嫁到那里,刚认识的是不会嫁的。”20世纪80年代,曾有一爱情悲剧是与M寨的历史有关。Y寨一女子与M寨一男子相恋并怀有身孕,但女方家长不同意,最终导致二人服毒自杀。其实两个家庭之间并无恩怨,而女方家长不同意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出自女方村寨的群体压力,如果女儿嫁去M寨,则他们的家人在本寨也觉得没面子,甚至可能会被孤立。由此可见,M寨的“鬼龙”身份对村里年轻男女的婚姻造成的影响确实是很大的。由于龙舟节在清水江中游地区具有极强的感召力,英勇的水手更容易得到姑娘的青睐,因此,为了减轻这一历史事件对子孙后代的影响,M寨的村民更希望通过参与划龙舟来缓解其他村寨对他们的态度,而这也是他们虽然处境艰难但仍然坚持划龙舟的一个重要原因。

巫术信仰一直深深影响当地人的言行。其他村寨有意与M寨保持距离,不仅是因为M寨的历史事件,人们的行为还被附上巫术与诅咒的意义,导致当地人不敢逾越。比如,如果哪户人家与M寨开亲(通婚),就会……;如果碰了M寨龙舟,就会……等等,因此其他村的人才会对M寨的龙舟避而远之,这是该地区的人都不愿提及那段历史的重要原因,也体现了他村人的无奈:不敢与M寨的人走得太近,因为怕受(巫力)牵连,也怕自己或家人被孤立。但尽管众村排斥,M寨依然坚持划龙舟,不放弃、不反抗,并且还要容忍下去,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认同和接受这种态度。

群体观念的影响常常是潜移默化的,并且群体成员也会利用传统观念捆绑群体行为,比如众村寨的人们现在都认为M寨的红龙是“火龙”“鬼龙”,总之在传说中它就是不吉利的。根据斯科特的看法,话语具有自身的历史特性和逻辑,就此拥有某种权威,某种公理性或霸权性的地位,从而得以确立一种自然性体制,“常识”体制或“真理”体制,难以去除,也是个体在与实在的关系中所无法回避的[13]。从现实的角度讲,现在追究错误是什么或许已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历史上村中几位祖公的错误已经使整个村寨的后代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数以百年,而且还不知会延续到何时。由于那段历史,其他村寨的人会认为M寨现在的处境是理所当然。从M寨的现实处境与M寨对待此事的态度,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是一种赎罪的表现。如今时过境迁,全寨的人都想极力去扭转这个局面,却仍然有些力不從心。但是尽管处境艰难,他们还要坚持划龙舟,也说明了龙舟节被赋予了象征团结、村落阶序的意义后,M寨想通过划龙舟来改变在该地域社会的形象与地位,以求得其他村寨村民的理解、谅解与宽容。事实上,在前面爷孙俩口述中,“即使喜欢了M寨的姑娘,也要知道这个历史,而且要一辈辈传下去”,其实这种表达已带有宽容的态度了,并没说一定不能与M寨的姑娘通婚,只是要遵循祖训记得这个历史。

四、结语

同一社会现象,不同主体可以赋予它不同的意义。M寨由于历史上的原因被其他村寨疏离,希望通过划龙舟增加与其他村寨的交往机会以缓和村际关系,因此M寨的行为更多是为了缓解和改善历史遗留下的他村对本村固有的态度;而其他村寨对M寨的疏离,则来自于他村村民的选择性历史记忆,长辈以祖先遗训的方式将信息传递给后代,让其不要忘记历史。而神话的存在,使M寨举步维艰,难逃枷锁,却使其他村寨的人认为这是继续疏离M寨的依据,以及他们对祖先的忠与孝。双方立场是,一方极力扭转,一方难解束缚,这才是目前M寨所处境遇的关键原因。

M寨历史事件具有偶发性,但在特定历史时期,这个事件却被当地人挪用到地方社会的文化系统中,并在神话中辅以情境,意在表达一种历史和记忆。有关苗族独木龙舟节的神话传说以及M寨“鬼龙”“火龙”的身份建构,都与该地区的历史变迁密切关联。也因为那段历史,丰富了苗族独木龙舟节的文化内涵,而苗族龙舟节独有的社会功能,也增强了其在地域社会的权威性与感召力。在清水江中游地域时空中,不仅M寨,其他村寨的人也同样都在历史、祖先与现实之间纠结着,备受束缚。就目前情况看,M寨经济实力的增强,每年坚持划龙舟,可以使这一局面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但欲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局面,或许只能靠观念慢慢转变,很多恩怨可以交给时间,慢慢化解,政府也可以适时地助力。

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中,各民族经历过苦难与对抗,但“统一”一直是历史进程的主旋律,也正是因为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变迁才使各族人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成就了今天璀璨的文化遗产。而M寨这一叶历史之舟,终将驶向宽容的彼岸。希望这一天早些到来,毕竟处于新时代,历史终成过往,但社会需要和谐,人民需要团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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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466.

[13]米格尔·卡夫雷拉.后社会史初探[M].玛丽·麦克马洪,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60.

[责任编辑:龙泽江]

Abstract: There is a legend about Dragon Boat Festival of Miao people in middle reach of Qingshui River in Guizhou, in which the boats in M village are viewed as the “ghost dragon” and “fire dragon”, so M village is alienated by other villages and has to abide by some taboos. But M village still continues to hold the activity to row the dragon boat. Based on the relative historic literature and oral materials from local people, the present study points that the view about M village in the legend comes from the historical event of Ping Qian Ding Man, which causes the alienation from other villages. Therefore, the crucial reason of the current situation of M village is the struggling with changing the situation of one side and difficult untying the shackle of the other side.

Key words: Qingshui River; Dragon Boat Festival of Miao people; myth; historical anthrop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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