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师的 “诗”生活
2019-08-21周世恩
周世恩
一
发表第一首诗,应该是在读师范的时候。
诗的名字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欣喜若狂。拆开手上的信封,一份四开的小报,带着铅墨的香味,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迫不及待地寻找着自己的文字。
终于找到了。豆腐块大小,短短几行。和周遭大块的版面相比,毫不显眼。我仍旧开心,如同顶着一朵幸福的云。总觉得这些文字读起来的感觉,和写在笔记本上的感觉完全不同,没有了阻塞、干滞,那么地流畅、优美。这感觉真是奇妙,宛若成熟的高粱、谷子经历了发酵,变为醇香的酒,饮下,令人回味、幸福。同样一种事物,以两种方式去呈现,获得的也是迥然不同的感受。
我一直向往着发表一些文字,也一直怀揣着文学的梦想。
最初只是看诗,现代诗。确切一点说,是朦胧诗和先锋诗。20世纪80年代,是诗歌鼎盛的时期,至90年代初,成为一名诗人仍是当初不少年轻人的向往和追求。我,也怀揣着这样的梦想。那时,我订阅了 《星星》和 《诗刊》杂志。每期到来,就如虔诚的信徒一样,仔细地翻阅,认真地阅读。反复咀嚼,唇齿留香,每每会意,总会怡然自得。也买诗集,喜欢顾城、食指。在失落的时候,就念食指的 《相信未来》,念着念着,心中就像张起了一张帆,被激荡的力量鼓得满满的,瞬间,豪情万丈,气可干云。其实,那时只不过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所遭遇的只是友谊的困顿,学业的疑惑,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感情困扰,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这样的文字,的确能鼓舞志气,让人读罢有无数的感慨,也有无数的力量。
还有顾城诗集 《黑眼睛》里的名句: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
特别地惊艳。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被这种密集而又敏感的力量击中。的确是密集的,四野空旷,黑暗无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不禁令人感伤、无助,甚至逃遁。可是,顾城没有,或者是诗人没有,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而是用黑夜赐予我们的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有些时候,黑暗并非就是黑暗,而是黎明破晓的最后时刻。
顾城的诗,把我引向了一个旷达而又孤独的高地——在那里,星光璀璨,宇宙洪荒,你目击四极八荒,感觉莫名地孤独,却并不寂寞。是的,对于诗人来说,有些时候,孤独是一种享受,甚至是一种乐趣。不知道是否顾城的诗给了我孤独感,只是在大学的后半段,我最终安静了下来——看书,写字,也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涂涂画画,寻章摘句老雕虫,希望扒寻出一些灵感迸发的诗句来。
其实,好的诗,如同山中寻宝,砂砾成珠。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学诗、写诗,只能多读,多练。记得当年,我每天有事没事,都会在诗歌练习本上信手涂鸦几句。写故乡,写一草一木,写浩瀚的星宇,写求而不得的爱慕,写未知的迷茫未来。也有自觉得意的作品诞生,便四处投稿。其中,有一首 《含羞草》发表在一本师范生的杂志上。收到样刊和稿费之后,我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样刊一直留着,如今辗转了近二十年,一直舍不得丢弃。宛若一个梦想,一个关于诗歌和成长的梦想,时时携带,它至少可以提醒我——我是这般地热爱过诗,这般地做过自己的文学梦。
二
毕业后,我来到了南方。千里迢迢。
起初,宿舍里除了换洗的衣物之外,就是一床从师范带来的被套和被单。慢慢地,如蚁垒穴,从故乡搬运来了不少东西,最多的,还是书。
刚工作时,看书、写点东西的时间还很充裕。读的东西很杂乱,什么都有,文史哲、天文地理、教育和市场营销、管理,都看。想想,那时应该是不甘心当一名教师吧。诗歌也看,也在书报亭买 《诗刊》和 《星星》,但感觉看不进去。一本杂志翻着翻着,就走了神。缺乏了静气,读着,深入不了诗歌字里行间的意境,也感受不了其中的美妙。
还是会写点东西。转了方向,写散文。散文随意、率性,不用字斟句酌,不用等待灵感的迸发。写散文,是我写不出诗歌的一种无奈选择。关键,作为一个作者,不需要安静下来,天地飘摇一孤舟,你不需要找到你与自然交流、与宇宙对话、与灵魂私语的环境、气场。——是的,我觉得诗歌是所有文学形式中最为神圣的表现手段,它言简意赅,但是充满着力量;它简短成行,但是具有音乐的律动和建筑的审美;它并不容易,真正是精神和文字碰撞后的痛苦、美妙。
幸好还能写,也愿意写。毕业之后,零零散散地写了一些散文,以故土为背景的散文写得多。毕竟,远离故乡,夙愿难偿,这一因思念而牵发的文学悸动,让我写起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数起来,也有几十万字。也写教育,写自己教室里的孩子,写孩子和我之间的故事,零散地发表在 《广州日报》《广东教育》《楚天都市报》《武汉晨报》等一些报刊杂志。
诗歌,的确是写不动了。不安静,也缺少激情。只是舍不得,还看,也是零零散散的。《南方都市报》经常做一些有深度的文化访谈,也经常刊登一些诗歌。我还是喜欢看,不记得是哪一天的报纸了,也不记得是哪一首诗,其中的几句模糊地记得:
我停下了车
夜色中的白云山一片静谧
有风吹过远方
摇曳起我多年前的迷茫
……
这一首诗歌,让我咀嚼和回味了许久。是的,有些诗,是值得回味的。尤其当某一个时刻,其中的句子和你人生遭遇的况味相似的时候,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它深深地吸引,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有些诗,肯定是为人生准备的,那是你人生的高度概括和总结,是你人生境遇最高度的描述和涂绘;有些诗,也是为灵魂准备的,当它到达你的眼前时,会宛若一道光,照亮你,唤醒你,让你幸福、忧伤、甜蜜,百种情愫,交织其中。可惜的是,我把它丢了,这一份报纸,再也没有找到。而这一首诗,也渐渐忘却——幸好,那感受还在。远离故乡,有一种莫名的乡愁萦绕,说不出,道不明,正好,这一首诗,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
主要写散文,并不代表我不写诗。其间,也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句子。写我的乡愁,利用诗歌表达的形式,也是这个时间开始的。记得,有一段时间,总是睡不着,总是莫名地想起故乡,于是,写下了一首 《坐在零点的五月》,发表在当时颇有盛名的 《佛山文艺》上。还写城市,写城市里的隔膜、冷漠。如那一首 《城里的麻雀》:
这麻雀,这飞翔的花朵
在失去天空和土地之后
迅速地老去
它们像垂暮的妇人
把高大的玻璃幕墙当做镜子
为自己梳妆
想拼命清理掉,羽翅里生长的孤独和喧嚣
它们吵架,叽叽喳喳地怨恨
高楼上不断生长的阴霾,冷漠
尘土上生出的空虚,空虚上盛开的疼痛
它们会在水泥地上散步
啄食。城市的烟尘和阳光
它们散步,在城市里蜗居
它们恋爱,生子。它们做梦
却无法企及天的蓝,水的清,雪的白
它们也飞翔,只是失去田野、农庄之后
它们的渴望
从未抵达过辽阔和自由
之后,搁笔差不多十年。而诗歌,也成了我人生的一段遗憾。这一段时间,我几乎停下了笔,缘由之一,是自己从一名教师转为了学校行政管理人员,被文山会海包围着,没有时间动笔。更深层次的缘由,是因为自己失去了鲜活、灵感,也失去了生活的诗意。
人生的诗意是不是也会被现实打败?我不知道,其实我相信一个真正有韧劲的人、坚强的人,是不会被现实打败的。但是,遗憾的是,在那十年的黄金时间,我还是被现实打败了。只是,我却安慰自己说:我是把一颗诗意的心,深藏在了内心,等待着恰当的时机,再去生根、发芽。
三
2010年,在南方买了房,也安了家。2011年,女儿出生。生活,也逐渐变得安定起来。一路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一点什么事情。第一个想起的,便是自己的文学梦。
搁笔十年,捡起来异常地艰难。于是从读开始,也从头开始。那些以前购买的书,重新成为了我的座上宾,一一阅读。宛若咀嚼隔夜的馒头一般,我咀嚼这些文字。毕竟,人生的阅历是消化这些文字最好的佐料,读着读着,也欣然会意,偶有所得。
这个时段,我开始了自己诗歌的写作。也写得艰难。找不到迸发的灵感,拼凑出的句子,匠气有余,灵气不足。慢慢写,就有些灵感涌进来。像少年时一样,惊喜,小心翼翼地捉住它,把它敲在电脑里。
十年后发表的第一首诗歌,是写广州的白云山的。这一座长在广州城里的山,是南粤广州的标志。数十年来在我左右,陪伴着我,看着我异乡飘零,然后他乡扎根。这首诗,发表在区报 《白云时事》上。虽是区级的报纸,我却异常高兴,宛若第一次发表文章一样,雀跃、兴奋。好几天,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这无疑也是鼓励,接着,就写了下去。写散文,写诗歌,写我的教育,教育中的孩子,写生活,写我自己。写着写着,就写了几十万字。自己,也成为了 《教师博览》的签约作者,《中国教师报》的年度作家,成了 《班主任之友》的封面人物,加入了作家协会。一直都在买 《星星》,看 《星星》,最为欣喜的是,2013年,终成夙愿,自己也成了 《星星》的作者,一组散文诗 《站在夏夜的美丽中》刊载其中,圆了几十年的诗歌梦。
更没想到,女儿也爱诗。
我教女儿读诗,儿童诗。我读,一句一句地。她瞪大眼睛,听着。那时,她三岁。诗歌的意思,她并不明白,只是觉得有趣,好玩。她说:“这些诗,说着我们说的话呢。”她其实并不识字,却背下了好几首儿童诗。一次,我和多年未见的同学聚会,喝酒。几杯下肚,不胜酒力的我,直挺挺地摔倒在地,然后脑瓜子摔了个大伤口。到了医院,贴了个 “手表”。回到家中,她见到了,口述了她生平第一首儿童诗:
妈妈被我亲了一口
脸上
开出了一朵美丽的花
爸爸被地板亲了一口
医生给他的脑袋
戴上了一块白色的
不能显示时间的手表
我调皮的时候
爸爸的大手在我的屁股上亲了一口
我的屁股呦
长出了一座大大的五指山
我将这首诗整理出来。恰逢《农村孩子报》的编辑赵雪妹老师约稿儿童诗,投给了赵老师。没想,这一首诗就发表了出去。女儿写诗,是否因受到我的影响,不得而知。但是,我觉得每一个儿童都是天生的诗人,而每一个诗人,都应该还原成儿童。真正的诗人或者诗歌,是应该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的,淳朴得如一潭深水,可映照日月星辰;单纯得如孩童,忧伤、笑容,都挂在脸上,不用猜测,自会其意。
四
2012年,我编写了一本儿童诗写作的校本教材。
一个由诗歌的养分滋养而成长的老师,一个还能写出一点点诗歌的老师,一个自认为儿童是天生的诗人的老师,是不应该让诗歌辜负教育的。是的,我觉得儿童就是天生的诗人,儿童诗歌的鉴赏、创作,应该从儿童抓起。抛开功利的角度,即使这样的课程仅仅是给了孩子一片诗意的天空,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诗意,便已足够。教材的编写还算得心应手,诗歌鉴赏,撷英咀华,摘取了一些中外儿童诗的名篇,有解析和鉴赏的文字。然后诗歌创作部分,完全是跟着感觉走,也找不到门路,分为了几个部分:发现童心;灵感突现;自己写写看。引导孩子从心出发,找到诗歌创作的源头,模仿着写,天马行空地写。
我觉得,语文教育是离不开诗意的。而诗歌,却是诗意语文最好的一个载体。教育工作者,尤其是语文教育工作者,有责任、也有义务给孩子插上诗歌的翅膀,为他们短暂的童年生活增添几分诗意,涂抹上一些快乐而幸福的色彩。这一首首诗,一定会在未来的日子,成为滋养一个人成长的养分,让他未来的生活沾染一些诗意,增添一些童心,让他带点天真、带点淳朴地笑迎人生的挑战,坦然地面对生活的得与失,爱与愁。毕竟,这人世的世俗、薄凉,还需要一点点的诗意去抵抗。
语文教育,除了听说读写之外的基本功训练外,是应该留一亩三分地,去滋养审美、丰厚人生的。如果仅仅停留在工具性上,语文教育的视野未免走向狭窄。
文学发轫于诗,语文教育也离不开诗,对于古诗词的教学,对于现代诗歌教育的研究,两者不可偏废,才能完整我们的语文教育。而师者,也应该去读一读诗歌,去研究一下诗歌,实践一下诗歌教学。
童诗教学做得比较成功的,是一衣带水的宝岛台湾。同样是汉文学语言系统,他们既有体系比较完备的教学系统,也出优秀的儿童诗诗人。其经验值得学习,我也经常关注。曾经,我跑去珠海,去聆听了台湾教师李玉贵上的公开课 《眼泪、茶、诗》。幸运的是,如今,我们的语文教育也开始觉醒,在儿童诗教学上,愈来愈重视,和台湾就儿童诗教学研究的交流也日渐频繁起来。
在这一块,我做得很不够,需要继续学习、实践、研究。但幸运的是,我还保留着一颗诗心。这么多年来,我还读诗、写诗。偶尔,还进行着儿童诗的教学实践。多好,在教育的园地里,和孩子打着交道。保留着一颗诗心,你就保留了一颗童心。对于教育,你或多或少,都会多一份良善,多一份审美。这明澈的光,也必将相互辉映,相互启迪,孩子和老师,都会在诗歌中,懂得美,爱护美,创造美。
我相信,诗歌是平淡人生的一束亮光,总有一缕光,会在某个时候,不经意地照亮你的生命和灵魂。我相信,裹挟着光亮的生命和生活是不会空空的,用诗歌装点人生和教育的日子也不会空空。因为,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