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锦笺 节气之美
——我与二十四节气在书中的相逢
2019-08-21李明海
李明海
最近五年来,我看过的书当中,读得最为频繁的,应该是跟24节气相关的那些了。我说 “频繁”,是在这几年里,在每个节气的点上,我都会把那些书中与时节对应的部分都看一看。
——这说来话长了。
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到我读师范之前,几乎没买过什么书。对新华书店也绝不是没有兴趣,但隔着柜台,品种又少,况且囊中羞涩,远远地瞟那些名著的书脊,过过眼瘾而已。但细想起来,就算那时没读到多少书,24节气的概念也很早就顽强地植入大脑了,想想也是件神奇的事情。每年腊月买年画的时候,祖父都会从集上带回来一本永远是红通通的小书,俗称“农历本”的。这本儿主要有两个用途,一是叫我照着农历本封底印的那些春联,给家里或邻居写写过年的 “对子”。然后呢,就把农历本安放在堂屋神柜充满霉味儿的柜筒里。在这整整一年当中,祖父会时不时地翻出来,立在门槛外头,粗糙的手指笨拙却又分外爱惜地一页页翻开,对着黄昏的日色,一行行指着,口中喃喃有词,找到当下的节气那页,叫我把相关内容读给他听,依此安排家事 (祖父并不识字,但他应该是能认得书中24节气的 “模样”,就像他并不知道田间草木的学名,但每样草木的脾性却都刻在他心里)。再一个,就是课上用到的 《新华字典》,后边除了汉语拼音方案外,也都毫无例外地,给24节气留了一小片天地。
来南方教书十年之后,我是非常偶然地,从2014年冬至开始,跟班上的孩子们一起关注和学习二十四节气。因为要系统全面地了解节气文化,最早接触的是谈永康《节气里的读写》 (以及一个更适合低幼儿童的彩绘本 《这就是二十四节气》)。那时候他不在一线教书,应该是在上海松江做了教研员。顾名思义,此书是侧重点在指导学生结合节气进行观察和写作。我那时候跟班上孩子做得更彻底,几乎每个节气都上节气的课,满校园观察,还在教学楼下种了几块地呢,各种瓜豆红薯,甚至南方很少见的芝麻、向日葵等等。孩子依着节气写诗作文,每个节气我也都会写一两千字的随笔。也开始陆陆续续地,搜罗阅读节气相关的图书。
申赋渔的 《光阴》是学校语文学科主任周忠敏老师推荐的,她觉得是当时最好的节气图书了。这本书是2010年出版,并数次再版。语文老师嘛,大概都会下意识地追求个形象性、故事性, 《光阴》很好地满足了这一点。作家用两年时间,查阅近百种古籍,把古中国的美好记忆,诗意生活,每个节气里人与天地沟通的庄严仪式,四季轮回中神灵的身影,用彩笔浓墨,绘成了一卷长长的古代诗意生活的风俗画图。书中所配的24幅节气插图,也是由南京六合乡地道的农民画家所绘。立春时村里用24寸柳条鞭打春牛的仪式;谷雨时节,陌上桑林深处采桑女的倩影和轻笑;立夏村头大槐树下吊起称人的大秤;小满夜人们打着火把,朝河边一字摆开的水车祭拜并一起踩动水车的喧哗;立秋大清早,太史官司在宫廷中殿等风吹落第一片梧叶后,高呼 “秋来了”,传遍宫城内外;以及秋分及中秋节家家拜月,霜降大阅兵,冬至日女孩子们素手醮胭脂涂抹 “九九消寒图”,凡此种种,看之不足,神圣、敬畏、喜悦、期待,都在眼前了。
2016年11月底,中国24节气申遗成功,被正式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到2017年, 《中山日报》副刊编辑开始留意到我的节气系列文字,在报纸上为我做了一个24节气专栏。我的系列文字试图在闲聊节气的同时,把岭南节气风物与湖北家乡的节气记忆相比照,希望也能勾起读者 (尤其是如我一样从内地南下的异乡人)的一些遐想和怀念。这个时候,肖复兴的 《中国节气》,其语言风格和内容表达更得我心。他是北京人,年轻时在北大荒做知青,他主要写北京以及北方的节气故事 (事实上,这也是他2015年 《人民日报·海外版》的二十四节气专栏文章的汇总)。相比之下,我更中意这种有烟火气息,与日常生活和记忆结合更为紧密的如话家常式的表达。肖复兴的文字成熟、老练而亲切,所配插图,却是出自岭南新生代画家、摄影家林帝浣的手笔 (申遗时,中国代表团向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展示了林帝浣的 “二十四节气”国画,惊艳国外的评委们)。所附插图墨渍水晕,点染的多是南方风情,高塔,黛墙,水田,荷香,菊黄蟹肥,竹篱茅舍,烟柳画桥,蒹葭孤舟,这与书中北地内容正好是一个映衬和补充。立春,老北京胡同一大清早有人挑担吆喝“萝卜赛梨——”,老百姓此日讲究的是买个萝卜生吃,叫 “咬春”。春分日吃龙须面,浇羊肉,要去京城北魁老号,清时皇上和皇太后这一天也要尝一口白魁老号的羊肉做浇头的龙须面。在北大荒,小满节气正是放蜂人到林子安营扎寨的时候,民谣说, “小满时候置蜂箱,放蜂酿蜜好风光”。处暑是北大荒晾晒麦子的时节,如遇下雨,要争分夺秒忙着抢场,“处暑有雨万人愁”,说得不假。秋分北京大街上卖糖炒栗子可称一景,同时还有另一景,是卖 “兔儿爷”,这大小也是一尊神仙,中秋请回去供到家里 (今年五月份一家去京城后海那边逛胡同,也还见着小店面里把 “兔儿爷”当旅游纪念品来卖呢)。北大荒的小寒时节会有暴雪,当地称 “大烟泡儿”,暴风雪最厉害的夜半,当年的知青也曾忙着在雪原里追赶从猪圈里逃出去的猪。
——我从《中国节气》一书里读到这样一段,颇为感慨: “在北大荒插队,一年四季最美的时候,是立秋过后到瓜园摘瓜吃……要吃秋黄瓜,还是属北大荒,起码是东北的,别看没有北京黄瓜长得那样苗条,粗粗的,有些五短身材,但有一种清香味儿。”巧的是,这段时间,我也正在持续网购东北旱黄瓜。我所在的这座珠三角小镇上,小满过后,农民的菜园里黄瓜就差不多下架了。后来有来自东北的同事介绍说那边的黄瓜不错,陆陆续续地,网购了一个多月,直到现在,大暑已过。但也明显地感觉,同样一家网店,后边买的黄瓜,跟之前比较起来,模样上是略有些打弯了,颜色也由翠绿变得浅白了一些,也能感觉到失了些水份。不知立秋之后还能否买到东北黄瓜呢?
我非常欣赏和佩服的节气之书,最早的,当属已故青年作家苇岸的 《大地上的事情》了。1998年,为写 《一九九八·二十四节气》系列文章,苇岸在京郊昌平的家附近选择了一块农地,在每一节气的同一时间、地点,观察、拍照、记录,最后形成一段笔记。1999年在病中写出最后一则 《二十四节气:谷雨》,5月19日因肝癌医治无效谢世,享年39岁。按照苇岸自己的意愿,他的亲友将他的骨灰伴着花瓣撒在故乡的麦田、树林与河水中。苇岸一生文字很少,不足二十万字,生前只留下一部 《大地上的事情》。我连续两年给报纸写了两轮24节气的专栏文章,尤其是写第二轮的时候,为了更贴近岭南风土,有些更细致和不同的表达,我亦是在所处的小镇外边,一个叫桥头村的地方,于每个节气的时候定点去观察和拍照留存。确实感触颇深。雨水节气后木棉花红,农人在木棉花下踏着冰冷的水俯身耕种头季稻。凤凰花落尽,台风季到来前的大暑,第二季稻又种下了。处暑时到田野里正赶上一场暴雨,在田野中间的一棵大榕树下避雨,见田间水泥路上,两个女孩子共着一辆电单车冒雨驶来,她们没带雨具,从蕉林过时,摘了一片非常硕大的蕉叶,举起来就像个车蓬一样,遮着两人——觉得这真是岭南节气里最经典的注脚了。
敝同乡,学者余世存 (湖北随州人)所著 《时间之书》,几乎与24节气申遗同时间面世,从某个角度讲,我觉得大概算是当下24节气的集大成之书了。在余世存看来,节气已不仅仅是自然时间的刻度,它还反映了我们每个人对生命、自然、人生、宇宙的感受和认知。他是把24节气放在中国历史、文化和中国人千百年间的日常生活等大背景下去审视。如他在相关的访谈中所言, “时间的符号是有意义的,我们把一年的时间给细分成24个小块,每到一个节气,我们也会想到,过去的半个月是不是白过了,未来的半个月怎么过”。“二十四节气的时间刻度在那,会时时提醒你调整自我、回归本真,引导大家面对最孤独、最真实的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说,节气的意义已经从天文范畴进入了人文范畴。”他特别提醒说,当下,人们生活节奏快,要特别注意找到自己的 “时间”,不要被微信、网络等裹挟。当然,真正领悟到这一层次不容易,我们当下对节气的关注,微博、微信里节气的推文,我们于街市所见的节气字眼,恰恰更多的是在养生上,多数时候甚至是商家的一个噱头而已。我们这几年持续做24节气课程的时候,市教研室的冯继有老师也曾专门提醒我,不要单纯掉到节气养生之类的里边去了。
多年前,被朱永新称为 “中国雷夫”的北京 “全人教育”名师常丽华,到我们学校做过一个报告,介绍了她所做的 “在农历的天空下”的课程。后也读了她的 《24节气诵读古诗词》,为之折服。同时,这也是我尝试做24节气课程的一个动机。也读过另一个来自长沙的名师朱爱朝的《节气之美——朱爱朝给孩子讲二十四节气》,她在节气的讲述之余,还会附一个与24节气相关的汉字析源,让人觉得新鲜而可爱。比如谷雨,她在书中解一 “谷”字,甲骨文的 “谷”字,就是谷粒淌泻而下的模样。被日月精华滋养被滴滴汗水浸透的澄黄的谷子,从农人粗糙的手指缝里、从箩筐或谷仓堆起的尖上、从扬起的木锨上淌泻而下,都是我小时候最觉得奇妙和快慰的一刻。再如,许多人不明白何谓 “处暑”,书中解一 “处”字,在金文中,“处”字的模样是 “虎”坐在 “几”上,指战事开始之前,身着虎皮的人坐在几上举行祈祷胜利的仪式。楷书繁体字中, “虎字头”还在,“几”也在。 “处”本来的意思是“居住”,引申为 “停止”。 “处暑”,则意味着火热夏天的结束。
本校的诗人、朋友叶才生老师,去年,是在逛香港的书店吧,遇着一本《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当时微信推荐给我,他知道我是一直在做这件事情的。买到后,甚是喜欢。首先编辑的思路就极有趣,他们邀约24位当今公认的中青年散文作者,根据各人不同的文字面貌,心性,以及所处地域,再依照二十四个节气的形象资源,寒暑流变,一一布置给相应的写作者。比如祝勇——我之前是读过他的几本写故宫的书的,他写作 《雨水》一节,开篇道:2017年2月18日农历 “雨水”节气,北京城真的下了一场中雨。雨落时,我刚好走到了弘义阁 (太和殿西庑正中之阁),站立在廊檐下,看雨点实实在在地敲打在冰冷的台基上……
今年5月,我跟年级共18个同事一起自行做了好几年的课题——“小学生24节气同步读写实践研究”,被省教育厅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正式批准立项。关于节气这件事,还在持续做。从个人读书的角度,希望在今年的节气里头,能把这本《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依次读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