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物事
2019-08-19文河
楝
一入冬,日子就变漫长了。太阳昏黄,毛茸茸的,有点儿不像太阳。有时连太阳也没有,白脸子天,白得木木实实的。这样的天,干冷,像刀刃。连续几个白脸子天,就起雾。极细极细的雾,到天黑也褪不净。
娘说,要下雪了。
果然,过两天,就下了。雪絮子奇大,到处乱飞,像无数白蝴蝶突然受到了惊吓。黄昏仿佛变大了、变软了,静悄悄的。我在院子里乱跑,捉雪絮子玩儿。真该有点声音啊。但柴禾垛、高粱秆、草屋顶、猪圈、烟囱、小土堆,在飞舞的大雪里显得更静了,静得好像随时要动一下。
老黄狗站在屋檐下,一声不吭,愣愣看天。老黄狗真的老了,背上的毛脱落,都长不上来了。我骑上它,走不了两步,它就歪倒。以前,它能驮着我,在院子里跑好几圈呢。娘看见,吵我,下来呀,骑狗烂裤裆。
几只麻雀,站在树枝上抖抖身子,飞走了。
下雪不冷化雪冷。岁月一深,泥巴墙裂了缝,呼呼向屋子里灌风。大半上午了,我还蜷缩在床上。娘摸摸我的脑袋,替我掖掖被角,说,天太冷,想睡就睡吧。
中午的饭算是早上的。下午的饭算是中午的。晚饭就不做了。太穷,一天只吃两顿。但下半夜,我常常饿醒,睁着眼,麻木地习惯性地孤单着。黑暗那么大,像一匹粗棉布,仿佛一拉,就会掉到地上。老鼠从屋梁上不紧不慢地爬过,弄出很大的动静。有时做梦,梦里全是好吃的,满桌子满碗,心情就特别喜悦。但醒来,更饿,且多了几分失落感。
积雪慢慢化掉,泥土酥软。我跑到屋后的空地上,用落下来的枯枝,挖泥土中的草根儿。白嫩嫩的,贴着地皮儿的地方,有点绿。放在嘴里一咂,隐隐约约冒出一股甜味。
树上没有树叶,只有横七竖八的树枝子,粗的,细的,长的,短的。
只有到冬天,那棵苦楝树才显得与众不同。
四五月间,楝树开满紫郁郁的小碎花,空气变得甜津津的。冬天,别的树光秃秃的,显得寒碜。楝树的叶子也落光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楝果,反而变得更好看了。我们叫它楝枣子。爹说,楝果的学名叫金铃子。我们不管这个,就叫它楝枣子。
这些金黄金黄的果实,这么好看,如果能吃,该多好啊。有一次,我真捡起一个尝一尝,啊呸——真苦!
我不吃这些果子,但鸟儿却来吃它们。开始,鸟儿不来。到了三九天,它们实在找不到其他可吃的,才到这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种鸟儿的名字,它们的叫声短促而低哑。体型比灰喜鹊小,看上去像白头翁,但性格更强悍。它们把楝枣子啄下,噙在嘴里,飞到附近另一种树上吞咽。然后再飞来啄食。它们一飞一大群,像一阵风,呼啦啦,呼啦啦,飞过来,飞过去。吃饱后仍不急于飞走,就在那棵树上逗留、蹦跳。楝枣子的核没法消化吸收,很快就被它们屙出来。地上落了厚厚一层。
树上的楝枣子越来越少,慢慢变得和其它树一样,空空的。那些鸟儿再也不来了。
我捡鸟儿屙出来的楝枣子的核。一捡一大把,一粒一粒抛向空中,再眼睁睁看它们落下来。冬天好大,好长。我盼望着自己赶紧长大。
驴子
过去村子里普遍喂養猪,牛、羊、驴子很少的,往往只有几头。正是因为少,所以,在孩子们的眼中,反而显得很可爱。
驴子的耳朵支棱着,会摆动。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很天真的样子。系在柳树或杨树下,它就静静待着,也不乱动。
春天来了,各种虫子出来了,太阳暖洋洋地照着,狗追着狗撒欢,鸡赶着鸡啼叫,驴子呢,孤孤单单地在那儿站着,偶尔亢奋地叫几声,随即又陷入长长的沉思。也不知道它想到了什么,胯下便垂下一条黑黝黝的东西来。
有男人见了便笑道:“哟呵,五条腿的驴!”
如果恰好遇到一个嫂子辈的女人经过,有男人也会一脸坏笑地说:“嫂子,给你牵回去。”那女人便红着脸,狠狠啐了一口唾沫,赶着男人要打。
孩子们却不明就里,只是看上去觉得好玩罢了。
村子里耕地靠牛,拉车靠马,驴子主要也就是用来驮驮东西,拉拉磨。过去农村没有打面机,粗粮细粮,都是用石磨来磨。
驴子拉磨,套上绊绳,一圈又一圈地拉。为了让它走得快些,有人会在驴子嘴前边悬一束青菜叶儿。正是这束青菜叶儿,不远不近,若离若即,让驴子欲吃不得,欲罢不能。驴子只好满怀希望地往前走去,直至筋疲力尽。这种心术和手段实在太可怕了。在我们人类中间,某些时候,已经被一部分人运用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即便能够识破那束“青菜叶儿”的虚妄和欺骗,作为一头驴子,又能怎样呢?对付驴子的,还会有飞扬的鞭子。更残忍的,还有一种行为,叫做卸磨杀驴。
还有人会给驴子戴上眼罩,让它什么也看不见,两眼摸黑,只好一心一意地拉磨。在一种黑咕隆咚的状态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反反复复,驴子一点也不知道这种生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里面如果存在着某种绝望,那该是怎样的绝望啊,枯木一般?生铁一般?灰烬一般?似乎都不足以拟之。
富人骑大马,文人和农夫更多的会骑驴子。
孟浩然骑驴,徘徊郊外,雪晴觅诗;杜甫骑驴,残羹冷炙,寄食京师;李贺骑驴,春日迟迟,锦囊诗满;苏轼骑驴,路长人困,蹇驴嘶鸣;陆游骑驴,细雨剑门,素衣染尘。
驴子和梅花,好像连不到一块儿。但骑着驴子,冒着满天飞雪,去看梅花,那就成为风雅之事了。当然,这也只是古人的风雅。如果今天,有人也骑驴赏梅,风雅就变成滑稽了。风雅是有时代性的,无法模仿。不过,风雅的内在精神,却可以继承,并可以以更新颖的形式,表现出来。
新娶了媳妇,媳妇回娘家小住。才住了十天八天,便感觉到日子的漫长。得去接回来了。
男人牵着小毛驴,走在前头,媳妇在驴背上坐着,两人小声的说着什么。并没有其他人听见,也说得那么小声。
男人不时回一下头,两人对望一眼,笑了,也不知笑的是什么。
田塍上长满青草,沟沟坎坎里开满野花,小南风悠悠地吹着。吹在身上,身上热热的,躁躁的。男人不由得就加快了步子,小毛驴迈开细碎的蹄子,也跟着小跑。小媳妇的身子一颠一颠地晃动着,红红的衣角都飘起来了。
无边无际的蓝天下,无边无际的田野,一个一个小村庄,小毛驴走远了,走远了。麦子正在起身儿,小南风悠悠吹过,一波一波地颤动,不停地向天边涌去,涌去。
牛的叫声深沉,带点感喟。马的叫声轩昂,像风,马鸣也是风鸣。羊的叫声柔弱,楚楚可怜。驴的叫声呢,短促而激越。真没想到,平时这么沉默的驴子,也有意气风发的一面。它想表达什么呢?
只是人们刚赞美过牛的勤劳负重,羊的善良纯洁,驴的温顺忍耐,转脸又会赞美它们的肉质鲜美。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马肉吃得少,但古代战争中,饥饿乏食的时候,即杀而食之。
这就是人,这就是人类。
檐雨
说到檐雨,是想起儿时在茅草屋里生活的情景。
那时下雨天没啥可玩的,就站在茅檐下看雨。夏天,雨暴,天地白茫茫的,雨水顺着茅檐流成一条线。那么多的声音,大同小异的声音。哗哗啦,哗哗啦……那么多未知的、無助的东西,在一个拥挤而又空茫的声音的世界里,引而不发。但它们存在着。你确切地知道它们就在你的生命里,似乎随时会出现。有些事情,似乎随时会发生,但你又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
雨停了。茅屋上的雨还会落一会儿,然后——滴答,滴答,滴答,再落很长时间。最后,一滴,两滴……终于停了。屋角竖着的那把竹骨大雨伞,伞罩涂了厚厚的桐油,虽没撑开,但受了潮,散发出一阵一阵浓郁的桐油味,有点呛鼻子。
连阴雨,秋天的雨细,疏,冷。檐下浅浅的排水沟积了汪汪的水,映着一小片模糊的天空。檐雨落下去,水中的天空就变得皱巴巴的。人在茅檐下呆呆站着,想哭,但又不能哭。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哭。茅屋顶散发出一种麦草腐烂的气息,这种气息,荒荒的,似乎不属于时间,但又在岁月深处。
茅檐下还有一只灰瓦罐,年深日久,瓦罐根儿上爬一层青苔,瓦罐里也有一小片天空。天晴了,罐里的天空变得蓝莹莹的。但有时一片桐叶飘落过来,就把天空给遮住了。
杜甫写诗赠好友郑虔,回忆两人对饮的情景:“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两个不合时宜的人,在落魄中排遣积郁,高歌痛饮。但读到这两句时,有一种世界突然安静下来的感觉。清夜沉沉,灯烛明亮,有一刻,两人一定会把杯无言,静听檐雨的滴落。在这一刻,他们明白,他们所竭力排遣出去的东西,又早已从内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这种东西是排遣不了的。卓异的人,更能看清自己无可更改的命运。他只能做自己。他所有的不甘、挣扎、抗争都只是对那个真实自我的塑造和强化。
数年后,杜甫来到成都,又在茅屋里听雨,饮酒,写诗。檐雨滴答,滴答,滴答……他把这些雨声锻造成了精美的韵脚。
人活着活着,就会慢慢回去了,想回到那个最初的原点。有时,会想再住一住那种低矮的茅草屋,听一听檐雨声。
门外是什么声?
是雨声,还是落叶声呢?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当你起心动念的时候,很多声音都响起来了,世界由此变得丰富。但丰富的另一种含义,常常是复杂。
红薯
红薯,也叫地瓜。小时看电影,有个敌后武工队员,手持青铁皮喇叭筒子,对着深山茂林,扯着脖子喊:“喂——,我是地瓜,我是地瓜,请回答!”这口令很中国特色,所以记得牢。
我们这儿把红薯叫做红芋。《红楼梦》里,贾宝玉怕林黛玉刚吃过饭就午睡,积了食,睡出病来,就给她讲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有很长一阵子,我都认为,香芋就是红芋。后来多读了几本书,才知不是。香芋自是香芋,红芋自是红芋。香芋个儿小,属于蔬菜类。
小时候,红芋是我们生活中的主要食物。红芋面锅巴,现在成了好东西。但满肚子稀汤寡水,不见荤腥,天天吃这个,就作心了,放个屁,都能闻出红芋面味儿。
三暑天,雨水勤,红芋秧蔓延疯长。为了防止红芋秧长毛毛根减产,大人小孩都到地里翻红芋秧。人人手持一根细长木棍,把红芋秧依序挑开,挑到另一个方向。红芋秧的叶柄处容易扎根,挑起来很费事,干完一亩活,胳膊累得生疼。毒日头下,脸颊火辣辣的。翻一垅,就要到地头的水桶里舀一葫芦瓢井水,咕嘟嘟向肚子里猛灌。
深秋,红芋出土。一部分削成红芋片,撒在地上,晒干。红芋片可以打面,也可以直接煮食。还有一部分红芋用木板车拉回家,留着窖藏。秋收已毕,日子空闲下来,我们小孩子无所事事,整天在空下来的大地上游荡。秋风凉了,把头发吹得乱蓬蓬的。泥土中偶尔能找到几个剩下的红芋,被苦霜打得蔫蔫的,软软的。我们拣拾一些豆叶、枯草、干柴,点燃。把红芋投进火堆,过一小会儿,甘甜的芳香便四处飘散开来。这种味道让人终生难忘。
红芋入窖了。大的红芋窖很深,成人在里面,稍稍低头,便可自由活动。窖顶用木棒架起,如屋脊状,上面用高粱秆密密铺盖,最后再厚厚加上一层土。窖呈长方形,左侧向阳处留一小口,以便出入。为了保温,窖口留得很小,大人下去不方便。冬天掏红芋,一般都是小孩子的活儿。每次掏红芋,我都喜欢在窖里多待一会儿。大冬天,外面极冷,窖里却温暖如春。窖顶的高粱秆上,有摇摇欲坠的水珠子,有时出其不意地滴在脖颈上,让人浑身一颤。我也喜欢那股潮湿的凝滞的泥土味和新鲜的红芋味。还有一种隐匿起来的喜悦感,仿佛与这个世界突然完全隔开了。
每到冬天,这个小城的很多街角,都有人来卖烤红芋。
中年的男人,双手粗糙,衣衫破旧、灰暗,满脸生活的艰辛,却温和,驯顺,安分守己,时刻微笑着,向世界陪着小心。是典型的《圣经》上说的那种人,如果别人打左脸,会把右脸也一并送上去。仿佛从来不曾年轻过,也从来不曾有过梦想和锐气。如果有过挣扎,那也只是一只蚂蚁的挣扎,是微不足道的,所以简直就算不得挣扎。他微伛着背,一天到晚,静静守着圆铁皮炉子,炉膛红彤彤的。暮色降临,身旁的电线杆上的路灯开始亮起来。亮度还不大,昏黄,模糊。行人和车流变得格外匆忙和喧嚷,只有他和他那个烤炉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清冷。这样的小摊子,永远只能是生活的小点缀。低微的,上不了台盘的。这个时候,他和他的小摊子仿佛被世界彻底忽略,连小点缀都算不上了。
小北风一阵一阵地吹着,烤红芋焦钝的香甜的味道飘得很远。
(文河,安徽太和人,主要进行散文随笔和诗歌创作。有作品刊于《天涯》《散文》《红岩》《西部》《诗潮》《草堂》等,并被选入多种文集或年选。出版有散文随笔集《漠漠小山眉黛浅》《清晴可喜》等。)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