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间
2019-08-19冯小军
登贺兰山
几只山鸦在崖壁与蓝天的结合部游弋,喳喳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我仰望着它们和那些巍峨巉岩的背景感觉目眩。在贺兰山上这个叫苏峪口的深山沟里,想让自己的视线走得远些可不容易。“一望无际”难以实现,除非你往天上看。
我们一直顺着山沟走,要赶到宁夏与内蒙古阿拉善盟左旗交界的分水岭上去。周遭山壁高耸,逼仄的程度超乎想象。
山路像一条风中的布带那样左右飘摇,与山里流淌下来的无名河水几乎平行。一起进山的刘向才站长指着一处宽大的水面告诉我,干旱时候马鹿和岩羊都会成群结队地跑到这里饮水,多的时候好几百只。两三墩烽火台从车窗前快速掠过,古时候这里曾经是边关。偶尔发现山间有房舍旧址,残墙断壁。保护区的刘高峰说,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以来已经有上千人迁移到山外,他们由牧民成了农民,支离破碎的建筑是他们搬离时留下的。
路旁长着一丛又一丛芨芨草和金露梅。这里的人说,7月下旬这里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山路被洪水冲毁不少。雨水多,改善了山地墒情,绿色丰盈多了,从前可没有现在好看。这贺兰山坐落在西北干旱地区,高大乔木大多长在沟谷和山的阴坡,山体阳面大多岩石裸露,寸草不生,保护和恢复植被的任务非常重。不过它阻挡腾格里沙漠南侵的作用独特,是银川平原的天然屏障。宁夏人称它是“父亲山”,称黄河是“母亲河”,一山一水同样负有盛名。
越野车在细窄的山路上攀爬,猛地停下来时,前面是灵光寺。原以为要进去参观,下车时才发现前路被围栏阻挡着。我一下子明白,再往山里走是不被允许的,需要批准才行。就在陪同人与值守人交涉那一刻我下车去看那座掩映在树林里的寺院。庙门紧闭,寺院内外没有半点儿声息。在“出发、出发”的催促下我拍下寺院外的宣传牌,才知道那是“西夏庙”。
以这里为标志,山下是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实验区,往上就是缓冲区了。我仰望车窗外面的景物,觉得已经进入了大山的腹地。前面的道路更窄、更陡,车轮喳喳地啃着水泥路面,我得使劲儿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才能平衡身子。汽車一路爬行,在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停下来。
山路左边是干河沟,间或能看到河道里的水面,一潭一潭很干净。乱石堆积,大的卧牛一般,小的形形色色。河槽对面的山体全是褐色岩石,再上面的山坡长满了杜松、蒙古扁桃、山丁香、忍冬等乔灌木。浅黄深绿,斑驳参差。河沟这边的树木更高,都长在乱石中间,要不是有木板栈道,人们很难走进去。
言语间司机回头提醒我们,岩羊过来了。
我的目光追随司机师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只岩羊正从左边河道经过山路向着右面的山坡移动。它们从不远处走过,毛色和岩石差不多。我没有看到大犄角的头羊,好像多半是今年出生的半大羊羔。还好,它们迁徙的路径须经过那栋毛坯楼房的护坡。铺满护坡的菱形水泥块全部涂了浅蓝颜色,与岩羊的毛色差别明显,让我一下子看清了它们。它们不叫唤,静静地走着。我想它们还是畏惧人类,要不怎么绕开我们呢?不过畏惧的程度应该不大,要不怎么不躲得更远?它们零零落落地走过护坡,我一只一只地数,有二十几只。
岩羊一时成了我们的话题。天然林保护之前贺兰山里岩羊数量只有七千只,现在已经达到四五万只了。
走过一片疏林地后我们来到点将台。好大一块山石啊!它高高耸立,迎着我们这面写着“点将台”三个朱红大字。周边长着不少低矮灌木,最抢眼的是乱石堆里茁壮的荨麻。我不慎被它“蜇”到了,“嚯!”——疼得我叫了一声。这家伙有毒,人碰到它又痛又痒。刘高峰告诉我在疼痛的地方抹些唾液可以缓解,我按着他说的做了,疼痛减轻,可瘙痒的感觉一直存在。
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仰望,对面是一处突兀的峰峦,我感觉到大自然的力量,看得出那是山崩地裂的杰作。山坡陡峭得让人心颤。崖壁顶端白云缭绕,几只山鹰在蓝天下翱翔。成片的青海云杉株株挺立,修长威武。视线下移时我看到不少的杜松和灰榆,一棵棵直立向上,显出山坡的斜度。保护站的李静尧告诉我,这里的先锋树是山杨,耐瘠薄干旱,适应性和竞争力非常强。它们在贺兰山里为整个森林演替充当先锋,在优势树种油松和云杉出现后自动退出了森林系统。我钦佩山杨这种先锋树的品格,更钦佩李静尧年纪轻轻就有这样扎实的植物学知识。
分水岭对面就是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地界了。山风凛冽,顿感清爽惬意。极目北方,层峦叠嶂,山外有山。灰褐色山峰陡峭嶙峋,浑然一片。高大的云杉长满阴坡,郁郁葱葱。眼下正是夏秋相接时令,云雾在远处的山头互相撕扯,浓淡变幻无穷。也有阳光流泻的光景,让我想到那些被认为神仙居住的地方其实也未必平静。我心里倒是沉寂,脚下高山草甸绿草茵茵,铺陈出去很远。稍远的地方有一个大敖包,山石堆积成的石塔至少十级,红蓝黄紫各色彩带被山风吹得噼啪作响。已经风干了的羊粪蛋散落在野草间,野草低矮,花色却异常绚烂。我被这高山草甸上的两种小草深深打动,一是黄艳艳的细裂叶松蒿,一是紫盈盈的达乌里龙胆花。它们花儿虽小却异常娇美,美艳得我一时想不起该用怎样的词汇表达爱意。
附近的小山包上竖立着宁夏、内蒙古两个民族自治区的界碑。以此为界,东坡归宁夏管辖,西坡归内蒙古管理。界碑赫然,山脊明显,却没有被分割的迹象。行政区划没有分开浑然一体的草甸森林,它们是那样自然与和谐。
人迹罕至的地方是核心区。它禁止任何人进入,连科研活动也被禁止。我心向往,也只能站在边缘向着大山深处瞭望。目力所及裸岩灰蒙蒙一片,云雾在远处的沟谷里弥漫着……
贺兰山是历史和文化资源厚重的一座山,矿藏与森林资源丰富的一座山,从清末国势衰微到近些年还一直过度开发的一座山。让人稍感欣慰的是,解决了温饱之后的人们开始重新打量它,并把它列入到要采取铁腕措施保护的名录里。
塔巴拉克·巴扎尔
塔巴拉克·巴扎尔是一个快乐的哈萨克。他喜欢弹奏冬不拉,更喜欢和牧民交朋友,这两项喜好让他的日子很快活。
塔巴拉克·巴扎尔1963年出生在奇台县的吉布库牧场,父亲是一名兽医,医术不错,冬不拉弹得好。塔巴拉克打小儿看到父亲叮叮咚咚地弹奏冬不拉很羡慕,耳濡目染,慢慢掌握了弹奏技巧。母亲是家庭妇女,养育了他们兄弟四人,姐妹三人。哈萨克大家庭的和谐生活让塔巴拉克的性格很阳光,他能歌善舞,最喜欢用冬不拉弹奏《黑走马》。不过,命运并没有垂青他做与文艺相关的工作。1983年他应征入伍,三年后转业到奇台县糖厂工作。后来“国企改制”职工分流,整天为安置工作奔忙,冬不拉挂在墙上都落了灰尘。演技没有长进,一直停留在业余水平。1997年他的人生命运有了一次大的转折,经过努力他成了奇台县林场的一名护林员。工作安定后他重新拾起冬不拉,时不时地弹几曲。
做护林员二十多年了,负责农牧交错地带的山场,塔巴拉克·巴扎尔与牧民没有发生过一次矛盾。工作顺风顺水,收入越来越高。提起现在的生活他非常满足。我俩聊天,他说好日子来自好人缘,最根本的原因是朋友捧场。
奇台县既是农业大县也是牧业重点县,坐落在这里的天山东部国有林管理分局的第一要务就是处理好林牧关系。
我在新疆的行程很紧张。尽管这样,每到一地都会听到有关林牧矛盾的话题。交谈中不时跳出国家机关2018年机构改革把林业与草原两项管理职能合并的消息。盼望着由一家机构管理林地和草原,以避免以前不断发生的矛盾冲突。
长长的白杨河的河套里生长着数不清的老白杨树,一株一株,千姿百态。它们树干胸径大都在两米以上。看着那些树瘤突起和枝桠老迈的形状,我想到过八仙过海的影像,想到过《水浒传》聚义堂上醉酒的梁山好汉。一川古树林里,我和已经55岁的老哈萨克塔巴拉克·巴扎尔谈了不少他巡护山林的事情。他没有夸大工作难度,甚至把巡山说得很轻松。他说话的关键词,简单说是三个字——交朋友,往多里说是六个字——和牧民交朋友。
一个人无论职务多高,负责的工作多么重要,如果他能把旁人眼里头疼棘手的事情做简单,他一定是个能人。在我看来,塔巴拉克·巴扎尔就是这样的能人。他做事有四两拨千斤的能力,不少人嘴上喋喋不休的林牧矛盾,好些人难以处理的各种纠纷,他做得都轻松自如。
“一直有矛盾,怎么做朋友?”我靠在一棵巨无霸老杨树的树干上询问他。
“掏心窝子,还有对他好。”他话不多,说完了瞅着我。一时间我发现他的眼睛虽小,却不时地流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态。其时我在认真地琢磨着,他那宽大的脑门子里究竟装着多少智慧呢?
“你交哪个朋友了?”
他眨了眨眼,冲着旁边扭了一下头,回头时上下嘴唇连同下巴同步地左右移动,之后才张嘴说道:“哪个朋友?——塔塔尔二队40家子都是我朋友!”
“都是?那还不跟沒朋友一样?”我故意搞怪,笑着回应他。
他是一个牛一样壮实的哈萨克,精力充沛,眼神锐利。或许没有想到一个远来的陌生人会这样向他提问。简短停顿的当口儿,我注意到他的左耳朵动了一下。——他动怒了?可没有发作。那一刻我看见他表现出了一副难以察觉的窘态,眼睛眯眯地瞅着我说:“一个叫伊玛什的哈萨克,党员,我俩关系最好。”
“他帮你护林了?”
“朋友么,那还用说吗?有一年他们全家在夏牧场放牧,我骑着摩托车巡山赶到那里。偏巧儿他的娃儿感冒了,躺在毡房里发高烧。因为给羊群洗澡他们夫妻脱不开身,是我用摩托车把娃儿送到东安乡卫生所的。”
“没听说羊还洗澡啊!”
“看来你没在牧区生活过。春秋季节你到牧场上走走,一准儿能看到用石头或水泥修建的羊澡堂子。牧场上专门有人做这种生意,牧民们排队过来给羊群洗澡。澡堂子里事先要放好防治寄生虫的药物,再用水稀释到一定浓度,然后把羊群赶过去。羊们从这头儿进去,从另一头儿出来,经过装满药液的水池子,整只羊被药液泡过,防治疾病的工作就做完了。个别羊会浮水,药液泡不到头,牧民还要用固定的工具把羊头按进水里去!”
“春秋两季各一次,这样洗澡可以确保羊群不生病,不长寄生虫。”
“哦,涨知识。”
“伊玛什和我客气那会儿我跟他说,孩子发高烧耽误不得。你儿子就是我儿子,放心吧。他瞅瞅我,之后把儿子抱上我的摩托车后座。”
“给孩子打过针,带上药,回来在山路上我们遇上了。——他不放心,做完他的事情骑着摩托车赶过来。”
“过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那天慌张,给孩子看病的钱忘记还我了。我说拉倒吧,才几个钱儿啊?这样客气!”
“从那以后我俩更好了,亲密得很。巡山时候我经过他的牧场时总会到他的毡房里坐坐,喝杯奶茶,聊聊天,好着呢!”
哈萨克人说话语速快,有点像机枪扫射似的不停歇。我判断着他说话的间歇,问他遇到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没有。他说基本没有。宣传工作做到位以后牧民的生态保护意识普遍提高了,知道林子破坏了对草原没好处。这样,我们这里林牧形成了共同体。关系好了,他会主动帮你,一旦发现有哪儿被破坏了会主动打电话给你。
我们说话歇下来的时候,恰好赵东风先生凑过来,话头儿也就岔开。我们谈起新疆各民族生活习俗的差异。谈了一会儿后老赵讲了一个段子:有人说哈萨克人的胃里羊毛多,维吾尔人的胃里石头多,汉族人的胃里草特别多。你知道原因吗?羊毛多是因为吃牛羊肉多的原因吧?草多一定是认为汉族人吃的蔬菜多,可维吾尔人的胃跟吃石头有啥关系?
“维吾尔人喜欢吃烤馕么,烤炉的炉壁不是沙石做的吗?”赵东风笑着说。
塔巴拉克·巴扎尔和我一起笑了。他又补充了一句: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了。从我接触的牧民看,各个民族更多的是在友好相处基础上逐步同化,生活习惯的差异在缩小。
话音似乎还没落,塔巴拉克·巴扎尔的手机响了,他边接电话边往远处走了几步。待到回来,他告诉我们要赶回白羊河去,有事需要处理。
我们一行决定继续往山里走。我们走访了山间的“塔塔尔部落”,那是他们开辟的有塔塔尔特色的旅游项目,之后我们拜访了塔塔尔族牧民包拉夏克一家。
包拉夏克刚好在家。我们在他家堂屋的前台下脱了鞋,只穿袜子走上类似日本国“榻榻米”那样的床铺。坐下来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一直以为榻榻米是日本人的特产,现在看来不一定,没准儿就是塔塔尔人的发明!为什么这样说?塔塔尔的祖先据说是鞑靼人。塔塔尔——榻榻米,语音协调,两者是不是有渊源?
包拉夏克一家四口人。儿子和女儿都在奇台县城工作。平常他们兄妹不回家,不过今天女儿阿子古丽回来了。
我们一行人在榻榻米正中间的小木桌旁坐下来。桌上原本放着一些烤馕,见到家里来了客人,包拉夏克又从厨房拿过来两个热的,在小木桌前蹲着掰开后让我们品尝。我吃了一块,感到面香独特,奶茶也不错。我们边吃边聊天,了解到这座80多平米的新房造价十万,自己只出资三万元,剩下的来自政府对牧民的补助。看看他家的房子,屋顶与华北平原农村的平房一模一样。墙面一白落地,干干净净。截断房间的格局也没啥大区别,阳面住人,所有的卧室都铺着毛毯。储物间和厨房在阴面,比卧室地面低一些。聊起一家人的生计,包拉夏克告诉我们他养了一百多只羊,八头牛,三匹马。两个孩子自谋职业,都独立了。老两口儿年收入5万多元,在村里算是中等水平。
离开包拉夏克家的时候,我问他是否认识管护站的塔巴拉克·巴扎尔。包拉夏克连声告诉我认识、认识,还说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也没多说几句话竟与大家拉开了距离,我成了和这位塔塔尔牧民最后握手道别的人。
上黄牛坡
越野车沿着山道在黄牛坡上攀爬,左拐右拐停在了金鸥湖畔。山地里林木茂密,近旁处半个足球场般大小的山坡上长满了半米多高的铁芒萁,高低一致,密密麻麻,猛地看去很像人工经营的菜园儿。我清楚,它可不是芹菜、辣椒,它又名芒萁骨,是地道的山间草本植物。看着它们绿生生的样子我心里出现了想过多少回的心思,——大自然会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比如这芒萁,它就是单单生长在荒坡地带的一种指示性植物。指示什么?森林被砍伐了,发生过火灾了。这么说吧,但凡一片茂密的森林被砍伐,它就会填补空白,在新环境里长成一种优势植物群落。
看看四周,按说这里早就不是荒山,芒萁本不该大面积出现。问题出在哪儿?仔细观察后我明白,原来这里不久前修过路。修建路基取土毁坏了林地,芒萁便不失时机地占领了这里。芒萁群落间还生长着一两株桉树,现在还是灌木模样。透过那娇嫩的新梢儿我判断,过去这里一定是一片纯桉树林,修路挖土时砍伐了它们。一定是施工的人无意间留下了树墩儿,它们萌生出新的枝叶。
稍远地方长着左一株右一株马尾松,长势不错。枝条上的针叶足有巴掌长短,浅黄色花穗在微风里轻轻抖动,现出生长的活力。当地人提醒我,这样粗的马尾松应该是绿化荒山那个年代栽植的。作为这片林地的先锋树,如果有稳定的生长环境,这里会长出一片以阔叶林为主的混交林。不过现在它的经营方向有了变化,几年前开辟森林公园的举措改变了林地属性,森林经营的着力点演变成了以生态效益为主、木材生产为辅的方向,对马尾松实施间伐,更换了更有优势的乡土阔叶树种。在山地里跋涉,看得出林场为提升林分质量把疏残林和纯林地一并改造了。道路两侧增种了多花树种,形成了远观有绿,近瞧有花的风景林。
一个稳定的森林生态系统遭到毁灭性破坏后很难恢复——要恢复到原有的森林质量几乎不可能。不过我非常惊讶大自然的修复能力,钦佩大自然修复过程中辛勤劳作的森林卫士。我曾经多少次叮嘱自己,为大地母亲的健康做出自己的贡献吧!眼前这个名为太寺坑林场的山地同整个南粤大地一样,多少回遭遇破坏,林木被毁,土地被挖,鸟兽昆虫四处奔逃,有的甚至在刀耕火种时被活活烧死。但是大地母亲胸怀博大,足够顽强。我多少次想过大地母亲遭遇的灾难,深深感到她宽厚仁慈,心甘情愿做她的奴仆。日常生活里我不会故意踩死一只蚂蚁,也不会随便拔掉地上的一株野草。
隔着金鸥湖水面我看见几个人正在对岸忙碌着,他们提着植树工具,手推车装着树苗,正在种树。增城这地方最好的植树季节是春天,节气不能超过清明节。超了成活率会降低,该是这个原因,他们正在紧张造林。
增城是著名的荔枝之乡,栽培面积超过一万公顷。山的缓坡上长满密密麻麻的荔枝树,圆圆的树冠与圆圆的果实相像。现在正是花季,看到好些荔枝树冠分出两种颜色,一种深绿,一种浅黄。我不假思索地以为那些浅黄的是果穗儿,结果弄错了。到近处才看清楚,原来那些浅黄颜色是新生的嫩叶儿。吃荔枝要到六月,我可等不及。感觉遗憾的我从酷似葡萄花穗一般的圆锥花序里掐下一朵小花儿,用手指肚揉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半山腰上的高大乔木让人心动,它们那伟岸的树干,北方山地里板栗花一般的花穗儿,一朵一朵宛如猛地炸裂的烟花一样,一缕缕地从枝头倾泻而下。团团浅黄,汪洋恣肆,巨大花海给人一股强大的冲击力。想想看,一棵树上千朵花穗开放,一片林子汇集起来多达数万朵,搁谁看来不震撼?这片高大的红椎树周围长满了数不清的小乔木还有浓密的灌木,它们像篱栏一样阻挡着接近它的可能,使我只能远远地仰望它。过去我不认识这种树,听了名字便习惯地打开“形色”搜索起来。那一刻,在浓密的树荫下我了解了这种树的前世今生。原来这种树是汉朝那会儿藩属国向皇帝供奉的宫廷树种,之后引入中原,慢慢传播开来。它干形通直,木材硬重,是制作家具、造船、打车的优良木材。加之它的树皮与壳斗富含鞣质,为栲胶原料,果实富含淀粉,深受人们喜欢。
沿着山路走一程,不远处传过来“哞——哞——”的叫声,我一下子想到老牛,果真是。黄牛坡上遇见黄牛,名实相符。在路旁又一次见到马尾松,一株树干上挂着木牌,告诉人们这里是防治松材线虫的改造点儿。——南方林区被这种松材线虫危害的疫区不少,它又称松枯萎病,是一种发生在松树上的毁灭性的虫害,通过松墨天牛等媒介昆虫传播,进入松树体内引发病害。被松材线虫感染后的松树针叶变色,萎蔫下垂,停止分泌松脂,最终腐烂死亡。
站在山头往下俯瞰,望得见增江。遥望山川,“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油然而生。从毛泽东“极目楚天舒”联想“人有病,天知否?”的诗句,一时顿生感慨。人会患病,动物、植物也会。给人治病的人我们叫医生,给动物治病的我们称兽医,有没有专门给树木治病的人?当然有。他们正规的称呼是森林病虫害防治人员,艺术范儿的说法叫“森林啄木鸟”。各地的“森林啄木鸟”既监视着森林的疫情,开展病虫害测报,还要组织防疫。当森林大面积发生病虫害的时候甚至动用飞机实施飞播防治作业。
树有病,奈若何?人类中心主义的观念依然牢不可破,短期内难以改变。花草树木不会说话,即使是枣树得了枣疯病,披头散发,长疯了,不结果子,马尾松的枝干溃烂了,控制不了啦,大不济把它们“定点清除”,没有别的好办法。森林病虫害的危害被人们称为“无烟火灾”,它往往不声不响,一夜之间成百上千公顷森林死光,或被虫子吃光所有的叶子。科学家多少年的研究表明,人工种植的纯林发生病虫害的概率非常高,而天然林或人工混交林要好得多。为了防控病虫害,黄牛坡现在已經不再种植纯林。这是增城乃至整个广东省顺应森林演替规律和科学经营的自觉选择。人定胜天表明我们人类战胜自然有勃勃雄心,但雄心毕竟是雄心,成效是否买账是另外一回事。战胜自然、取胜天地大多时候成了口号,成为空谈。蛮横自大的种种行径一再成为人类自己的笑柄。
黄牛坡上的林木堪称体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样本。接近山顶平台的边缘有一条通往更高处的山路,路边栽植了两行红荷树,浓密蓊郁,湿漉漉的树荫里落满树叶、经年未朽的果壳。我以为它们是行道树,原来竟有讲究——浓密的防火灾隔离带。木荷树脂类液汁少,富含水分,枝叶浓密,是一种理想的防火阻燃树种。它绰号“烧不死的木荷铁”。人们把森林安全托付给树木,见证了人类的聪明才智——用生物防火,用木荷防火,是人类在长期观察中获得的经验,堪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样板。
周围平地看似一个小停车场,也是“增城绿道”在太子山森林公园的一处终端。林场加挂了森林公园的牌子,自然要考虑旅游问题。“绿道”是增城林业持续发展路径上的一个新目标,已经成为珠三角绿道的重要组成部分。富有靈气的增江水系与增城绿道手挽着手走过五百多公里,木棉、樟树、杉木、羊蹄甲等林木遮阴挡雨,连贯起了以瀑布漂流和登山为特色的大封门森林公园、以温塘为主题的高滩森林公园、畲族村与兰溪森林公园等多个森林绿地,还有何仙姑故里、农家乐等各种服务设施,成了增城和外地旅行者经常光顾的绿带,行人和自行车爱好者徜徉其间安享休闲快乐,这里成了提升人们幸福指数的有效载体。流连在水畔林间我想到,像人们穿衣不再单单是为了御寒还有美化作用一样,当道路不仅仅是为了交通,而成了为人提供休憩的场所时,它的意义与人的幸福生活便连在一起,有了实质性的改变。
插图:朱子青
编辑:刘亚荣
森林和生态建设最近有一则好消息和一则坏消息。好消息发生在今年2月15日,新华网说美国航天局公布的数据表明,全球从2000年到2017年新增绿化面积中约四分之一来自中国,贡献比例居全球首位。坏消息来得晚却格外揪心。3月30日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境内发生森林火灾,年纪轻轻的27名森林消防队员和3名地方扑火人员遇难。一时间苍山静默,江河呜咽。有人说,宁可多烧些森林也不要死人啊!听到这种善意的话语除了理解外,我多少还产生了一点不同的看法,想到了人类中心主义在我们普通社会成员中的种种表现。我当然不否定“以人为本”,肯定把人的性命放在首位的道德标准。可我要提醒的是,为什么一些人考虑问题总是非此即彼?为什么死了人只考虑宁可损失森林,而不去探讨更加科学的防火对策呢?其实,任何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在认定人的生命高于一切的同时是否也应该想想,这种对立和僵化的思维定势是否存在缺陷?山林着火放弃扑救消防士兵就一定万无一失?人有生命,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树木、花草、鸟兽鱼虫也有生命。不说旁的,饥荒年代人们靠树皮和野菜度日,不知道挽救了多少人的生命。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我们尊重大自然,保护和善待大自然也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身。
此时我好像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生态文学者们发出了不要总以为人类高高在上、是万物之主的呼唤。生态文学是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诞生时间不长。工业革命轰轰烈烈,地球环境遭受破坏的程度让人震惊,于是那些敏于自然伦理的人譬如梭罗先生竟打点行李,跑到瓦尔登湖边的森林里过起了“野人生活”。他的另类举动无疑有人诟病,但后来他让心灵回归自然的做法因其著作《瓦尔登湖》的持续热销得到了充分肯定。
坦率地说,生态文学与普通文学创作在技法方面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的独特之处完全取决于内容或立场的独特性。生态文学以人与自然的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不是孤立地取舍评判,力求用文学的手段教人觉醒进而干预生态环境的持续恶化。之所以当今出现的生态灾难越来越多,与人类在地球上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过分地索取行为有关。尽管有人认为生态文学家提出的“不把人类作为自然界的中心”的主张有些虚伪,但是从人类自身的长期生存和发展来看,我们确实存在着在度的把握上失去理智的倾向。不要那么竭泽而渔,别那么穷兵黩武,人类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消除生态危机,才不至于过早消亡。
我热爱自然,热爱大森林,热爱生态文学。梳理中国文学的脉络不难发现,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在我国古典文学中处处体现,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诉求多有表达。打开《诗经》《楚辞》,自然山水俯拾即是,动物植物随手拈来。老鼠、貆、伯劳鸟、蟋蟀等动物,车前子、萱草、蓍草、芦苇、芦荻、桑、蒿草、葫芦、韭菜等植物多得数不清。它们那葳蕤多姿的美丽,清新醒人的寓意对后世文学的滋养作用是巨大的。除了书写动植物外,古代文人的游记作品也多有对自然山水的描摹,比如魏晋南北朝陶渊明《桃花源诗并记》、唐代白居易《庐山草堂记》、宋代范成大《峨眉山行记》等。无疑,当时还没有出现人与自然的严重对立,即使已经出现了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也没有发展到严重透支的程度,因此中国古典文学里没有今天我们所说的生态文学。
生态文学是历史发展的产物,日益恶化的生存环境和严重的生态危机是生态文学发生、发展和繁荣的动力。我国到底何时出现的生态文学作品我没有详细考证,不过就我初步勘察的结果看,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文学作品产生的年代并不长,它的缘起或许是因为我国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越来越多的生态安全事件引起社会关注,一些作家思维敏锐,开创了新的文学路径。徐刚的《伐木者,醒来》、黄宗英的《小木屋》等作品出现较早。后继者自然多了,我读过的有李青松的《粒粒饱满》、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韩开春的《虫虫》、涂昕的《采绿》等。
浸润日久,我的案头也多了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多部堪称生态文学经典的书籍。作者有的是博物学家,有的是环保主义者,有的为文学家,但是无论怎样,他或她们都有生态的、环保的、尊重自然的创作倾向。他们或把种子繁衍上升为信仰,或对农药使用造成的危害感到担忧。毫无疑问,他们的作品无一不是因文学而非科学传世的。
我的生态文学创作实践起步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从《林间笔记》到《绿色奇迹塞罕坝》,再到《绿水青山看中国》,一路摸索感悟,一路学习借鉴。我认为,生态文学终归是文学,是人的文学,不能一味地书写风花雪月和花草树木。对此我始终保持清醒头脑,笔端涉及自然和森林,却不仅仅描红画绿,无论写什么,比如高山大川、花草树木,都始终把着眼点放在人上,放在人的精神和灵魂上。这还不够,还要在题材上有所选择,大胆尝试体裁创新,甚至跨文体写作。在语言方面谦虚地向大自然学习,审美情趣与朴素表达相统一。自然,要做到这些必须更深入地行走森林,以求更多地发现、感知和解读森林之美,特别是保护森林安全和健康的那些务林人的心灵美,行为美。通过持续不断地自我完善、提高,经营好属于自己的一棵生态文学风景树。
(冯晓军,笔名冯小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副会长。现任中国林业文联《生态文化》副主编,中国林业作家协会理事。著有《别忘记这片树林》《打着水漂过河》《林间笔记》《美在民间》《绿色奇迹塞罕坝》《绿水青山看中国》(与人合著)。散文集《林间笔记》荣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