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老大”有话要说
2019-08-18曾从技
曾从技
一
深爱一句话——“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既爱它众所周知的引申义,更爱它几乎被人忘却的本义。不为别,只因我干铁路,修火车,修火车头,业内人称“机老大”。不能想象,如果没有我们一锤一撬修好那个铁疙瘩,火车怎么跑,何来跑得快?这单生意做久了,我们落下一个严重的职业病——听不得赞美火车头的语言,看不得赞美火车头的文字。一旦耳闻或者一旦目睹,我们就会飘飘然,无端生出些苦尽甘来的慰藉与至高无上的骄傲。此处必须添加重要补充——我们修理的不是那个傻大笨粗的蒸汽机车,而是一度代表着轨道牵引动力跨越式发展的内燃机车。
二
45年前的秋日,口袋里揣着“内燃机车专业”的录取通知,我乘坐成渝铁路支线上的闷罐车,兴致勃勃去沱江边的甜城铁路技校报到。牵引这趟小运转的“解放”型蒸汽机车,咋一看,黑咕隆咚庞然大物,很有些威武雄壮。一路上,它哮喘样吐出的滚滚浓烟熏黑了半个天空,可遇到一个千分之二十的坡道,它声嘶力竭吼叫着硬闯几次,居然都未能攀援上去。
跨进校园听到传说,当时的交通部赠送了一台内燃机车給学校做教具,泊在二里外的蒸汽机务段里。于是,我们丢下行李以跑百米的速度,成群结队、争先恐后冲刺过去傻痴痴偷窥。天爷!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宝物。它完全摈弃了蒸汽机车的“原生态”粗犷,就像一辆造型别致的绿色客车厢,文静出几分羞涩地漂亮在眼前。呆呆仰望半日后依依不舍回到宿舍,夜里就连做长梦——坐进司机室潇洒驾驶着它,在祖国辽阔的大地上从东北跑到西南,从春夏跑到秋冬。
两年后粗略学成,我们踌躇满志从盆地奔赴高原就业。前半程由蒸汽机车牵引的列车,气喘吁吁爬到川黔线赶水车站后,演绎出划时代的新老交替,一台内燃机车高举起接力棒。只听风笛一声柔美长鸣,我们立马感觉车速在明显加快,动静却突然减小。没有了煤烟的污染,沿途风景格外鲜艳、格外明亮。我们趴在窗口朝前眺望,偶尔看到转弯的绿色机车,就会油然生出沧海变为桑田的强烈感受。想想自己所学就是内燃,今后能够成天与这高精尖打交道,心田里就荡漾起绿色的春风。感觉自己过于幸运,一不小心就站到了世界的高处,行进在时代的前列,代表起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
经过两天一夜的漫漫旅行,我们最终落脚“天无三日晴”的乌蒙山腰。从此,既怀着崇高的情感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为着修复一台台故障内燃机车,我们倾洒出自己一腔青春的热血。然而,多年鲜为人知的工匠生活,一段刻骨铭心的修车经历,却让我们的铁路人生,我们的“机老大”人生,色块的确厚重,色调失之单一。
当年的内燃机务段,货真价实一块“大庆油田”。段内十多条铁道线上,每一根枕木、每一粒道砟,都让机车滴下的柴油浸泡成黑褐色,道床两侧均往外渗油。进了架修库,解体的机车被掀去了“遮羞”的外壳,暴露出龇牙咧嘴的肮脏。套着双层“大油包”的工匠如我,手握油乎乎的工具在“杭唷杭唷”拆卸。大小天车吊着湿漉漉的零部件晃来晃去,把油污甩在遍地皆是。地面上参差堆砌着黑疙瘩的小山头,旁边缓缓流淌出一条条黑油的小河。原本水磨石的地面,早被油泥浸泡成了沼泽地。穿双崭新翻毛劳保皮鞋走进厂房,不到半月就老化成了典型的“卓别林”。
当年的内燃机务段,彻头彻尾一爿“手工作坊”。我所在的电机组,是依附着架修库的一个偏厦。它比主厂房更矮、更暗、更脏。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兼有机油、柴油、汽油和有毒粉尘的复合型臭味。走进班组的最初几天,谁都免不了难受得恶心呕吐、头痛欲裂,可日子一长人就全然麻木。因为没有相应设备,清扫机体只能用高压风吹。为了尽量限制这个环节对群体的毒害,不得不缩小受害范围,加重受害程度——只把一个人关进封闭的小屋里去实施吹扫。这个环节最缺乏人性,最不堪回首。只要风管一开,积攒在机体里的大量有毒粉尘,就像一条黑色长龙冲将出来上下翻滚,顷刻间把小屋的灯光淹没,把小屋里的活人吞没。一个转子吹下来,吹扫者就像刚从灰堆里长出来的一个灰人。而喉咙里的黑痰,更是几天几夜不能吐净。
当年的内燃机务段,无休无止一味“加班加点”。第一代国产内燃机车在高寒地带服役几年后,故障率高得吓人,“机破”车排着长队等待入库检修。我所在的电机组,40台牵引电动机备品早早用完。故障车进来,根本没有电机互换,只能等着本台电机修复后再原物装回。车间主任就提着检点锤来到班组,督促工长领着职工连夜加班。每天早晨不到8点我走进偏厦,总要在那泥泞的油地上,在那恶浊的空气中,一刻不停出大力流大汗,活生生累到深更半夜才能勉强下班,苦熬通宵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一个月下来,工具箱里就攒下厚厚一摞调休条。可持续不断的加班加点,硬让它们失去了使用价值,蜕变成永远无法兑现的“白条子”。
就是吃着这样的苦,受着这样的累,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以这样不规范的技术与手段,我们奇迹般修好一台又一台内燃机车,让它们伤愈归队重返千里铁道线,为祖国的建设和西南的发展继续奔跑。当拖着极度的疲惫,慢腾腾走在下班路上,目送一趟趟列车擦身而过时,我们浑身的酸痛就会有所缓解。那“哐当哐当”的轮声,就像一曲激越的旋律,点燃了我们胸中“机老大”略带苦涩的骄傲。
那年那月的我们,并不缺乏起码的环保意识,并不缺乏起码的自保意识,也不是只晓得埋头拉车,不懂得抬头看道。而是始终坚守着一个近乎病态的职业信念:铁路就必须是这个样子。内燃机务段不能不是“大庆油田”,厂房里不能不弥漫有毒空气;火车头就应该这么修,火车头就只能这么修;如果不穿“大油包”,如果没有不舍昼夜的加班加点,就绝对不是地地道道的“机老大”。而没有了脏、没有了累的冒牌“机老大”,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本钱呢?
十年后,因为工作变动,我离开了机务段。可是,无论是看到入库的机车,还是看到行进的列车,甚至只要隐约听到一声风笛长鸣,我就会立刻想起那片浸透了工业用油的褐色土地,迅疾回到那段油味浓郁的“工匠”生活中去,庄严地重温一回不是“机老大”感受不到的独特骄傲。
春去秋来,岁月如烟逝去。我们那一代“机老大”,就是带着这种浸入骨髓的记忆和信念一路走来,直到垂垂老矣,解甲归田。
三
可谁知,今年初春与成都动车段的一次短暂邂逅,却顷刻间摧毁了我这资深“机老大”,多年亲身实践建立起来的工厂概念和检修理念。
占地1.3平方公里的动车段,矗立在原成都机务段的旧址上。曾几何时,这里轰轰隆隆进出的几十台蒸汽机车,前赴后继喷吐出的黑色浓烟,笼罩着半个成都市天天无法摄入阳光。可是今天,就在这片曾经饱受煤烟污染的天空下,一个具有现代意义和高科技含量的检修基地悄然崛起。
仅仅是坐着慢行汽车里小转一圈,走马观花看了个外貌,这片焕然一新的天地,就让我这颗近乎衰老的“工匠”心,受到了极其强烈的震撼。我实在是不能相信,实在是不愿承认,这样一个清静的花园,这样一件精致的艺术品,竟然是一个铁路牵引动力的检修基地。
一条条洁净的铁道线上,规则停放的一列列动车组在春光中闪着银辉。一块块吐出新绿的草地,一片片含苞待放的花木,把新崭崭的机关大楼、厂房、宿舍、食堂和运动场,隔离得错落有致、春意盎然。而一條飘带样的沥青公路,却在它们之间诗意地缭绕。一辆环行的大巴,如同风景区的观光车,在花草与建筑物之间来回穿梭。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手里握着文件或图纸,若有所思地上车或者下车。他们的工装上没有一滴油污,他们的脸庞阳光灿烂。他们轻松而自信的表情,完全不像在紧张地工作,更像是去出席同学集会或学术研讨。路边的几个停车场里,整齐排列着中低档的小型汽车,这是员工们上下班的交通工具。
因为时间有限,我没有进到厂房去深入参观。但同行的年轻人真诚地告诉我,工作间里更干净、更明亮、更有看头,检查故障普遍使用电脑,检修那些人手难以到达的处所,对人体健康有影响的处所,就安排机器人进去智能代劳。
动车段里的年轻人有文化、有礼貌,听说我们干过机务,就一口口尊称老前辈。他不叫还好,这一叫直让我老脸红到耳根。面对今天,面对他们,面对动车组,面对动车段,我们这些老铁路、老机务的人生经历,不就是一段被历史车轮所碾碎的悲壮记忆吗?从今往后出门在外,我一定没有勇气亮出自己的铁路身份了。因为,皱巴巴老朽根本不懂今天的铁路,根本不懂今天的牵引动力结构,根本不懂得今天的火车,应该怎样去驾驶,应该怎样去检修。
惶恐之余,我把昏花的眼光,降落在这帮年轻工匠身上。他们的年龄和资历,与当年我走进内燃机务段时大致相同。从他们的神态与气质中,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很有可能,就像我们是坐着蒸汽机车牵引的列车,去从事内燃机车检修一样,他们或许也是坐着普速列车,前来动车段报到的。当他们风尘仆仆跳下“绿皮车”,昂头挺胸走进动车段的一瞬间,也应该与当年的我们一样,充满了由衷的骄傲与高远的憧憬。
审视自己40年走下来的最后结局,在羡慕和祝福年轻人的同时,我突然对他们的未来产生出了些许担心。想想再过40年,当他们像我一样花白了头发退休后,再被彼时的年轻工匠以“老前辈”的名义请去参观,他们又将看到什么样的厂房,什么样的车头,什么样的检修?当遭遇那些情况后,他们又将会产生出怎样的回忆,迸发出怎样的感慨呢?
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