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货之家
2019-08-18田耳
田耳
一
无疑,小时候的美食记忆大都来自外婆。外婆一天到晚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吃,上午去买菜,一定要耗两三小时,买上一背篓菜才肯返回。她并不是去挑品质上乘的菜,相反,她喜欢给那些菜摊扫尾,别人挑剩的,她讲到极低的价钱包圆了买来。表面上看省了钱,但是“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总是没错,扫尾的菜往往削掉大半才能吃,算起来一样的价格吃到最差的菜。外婆不算这笔账,她需要那种便宜的快感,也需要在择菜中消磨时间。试想,要是买的是最好的菜,或者像现在去超市买来净菜,下到厨房三下两下就摆弄妥当,接下来的时间,外婆又能做什么?她多的是时间,她要把这些时间都消耗在“吃”上面。做菜既是生活的必须,也是外婆最大的乐趣。
外婆时不时要掏出一盆老油,放锅里烧至沸腾,然后用来炸东西:糍粑、红薯片、黄雀肉、锅巴、小青鱼、河蟹、灯盏窝、拖面……过油一炸,所有的东西都焦黄脆香,在那个年月,沾着油人就感觉有上好滋味。包括拖面,是一种消失的食品,说白了,是用茼蒿在灰面浆里滚一滚,放油锅里炸。不难想象,这是一种替代食品,产生在更为困难的过往的日子,外婆将之保留下来。20世纪80年代初过日子仍是半饥半饱,拖面依然行销。试想,只要买几斤茼蒿,半斤面粉(那时都要叫成灰面,白色的叫“富强粉”),弄出拖面就有一大盆,邻居小孩挤进门人人都给,一顿饭便能吃得热闹非常。外婆的油炸食品是定期发生的狂欢,平时嚼不动的锅巴,吃怕了的红薯,用油一烹全成了上好的美食。所以那一锅热油在我眼里也是无限神奇,有时候会偷偷地将一些剩菜放到里面过油,希望它们都发生奇妙的变化。外婆看见就挺心疼,说:“你不要搞坏我一锅油!”外婆极看重这一锅油,菜好不好,她要看会不会坏油。那时我母亲在县贸易公司,收蛇剥皮,蛇肉几分钱一斤地处理。如果我们愿意吃蛇肉,那么简直算是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天天有肉吃。但外婆反对母亲每天带蛇肉回家,因为这东西据说煮不透,一定要过油炸,但炸过油的蛇肉有腥味,不能回收利用。外婆心疼一锅油,所以坚决反对我们吃蛇肉。
煎炸食品现在看来固然是不健康,但在当年神奇的油让一切普通食品发生了质的嬗变。比如五分钱一块的老豆腐,母亲就只能拿来打汤,顶多加足花椒做成麻婆豆腐。而外婆将老豆腐切成小方块或是三角片,放油锅里面小心地煎,往往一个多钟头,才会弄出一盘两面黄的煎豆腐,没有一点焦黑颜色,皮面略微起皱,一块块黄得亮眼。这是功夫活,只有像外婆这样一辈子觉得时间长得难以打发,想尽各种办法消耗时间的人,对做一道菜付出最大耐心的人,才能将豆腐煎出黄金般的成色。后来外婆不能做菜,我们却还想吃那种煎豆腐,各自试过,才发现豆腐搁在热油上,一不小心就粘紧,筷子一搛一定扯脱皮。外婆煎菜时那种细心和全神贯注,我们根本学不到,豆腐吃进嘴,高下立判,都在回忆里。
小时候充足的食欲,也离不开外婆和母亲的苦难讲述,“忆苦思甜”进一步促发了胃液的分泌,恰在那个年代又以“能吃”为赞美,所以一天到晚想着吃东西也不为罪过。偶尔,家里杀鸡宰鸭,就有近乎节日的气氛,而在单位杂院里,弄了硬菜后是“开着门吃”和“关着门吃”,衡量着人品。开着门吃吃不够,但邻居都认你家是好人;关着门吃一逞口腹之欲,但门外闻香未见菜的邻居不免是要指指戳戳。我家大多时候开着门吃,偶尔也会关着门吃,灵活处理。有时候开着门吃,也有相应的措施,比如鸡鸭大腿一定整个斩下来,横着划多条口子炖得入味,炖好先给我和弟弟碗里各放一只,再敞开了门侍候邻居们的碗筷。有时候一顿饭弄得差不多时候,忽然来了几个亲戚,外婆和母亲的脸色就一齐变了为难,只好将仅有的肉端进卧室,叫我弟弟关门吃肉。我一直记得关门吃肉的情形,有隐秘的快乐,也有艰难时那种不体面和尴尬。有时候,家里实在没什么菜,我和弟弟都没胃口,外婆会把米饭捏成饭团子再递到我们眼前。我们一吃,仿佛又发生了神奇变化,饭团吃起来硬是比米饭香软可口。有时候,母亲也会学外婆,将米饭捏成饭团哄我俩吃。我俩不上当,因为先前已得来比较,口味不一样。米饭当然是一样,但捏饭团的手分明不一样。
二
那时候刚刚吃到饱饭。在大人们的讲述当中,他们满满的都是幸福——更准确说是庆幸之感。我听得出来,他们隐含了一种焦虑:忽然有一天,又要吃不饱饭了,所以有饭吃的日子都得更加珍惜。而我们小孩没有这焦虑,总以为日子会越过越好,幸福感越来越多。回头一看,吃不饱饭的日子不再来,但幸福感也稍縱即逝,仅存在于刚开始吃饱饭的时期,当彻底吃饱以后,幸福便又不那么强烈。那么,还是回到八十年代初,我们一家人成为吃货,或者整整一代人为“吃”而不遗余力,都是那么必然。现在很多人喜欢回忆八十年代,仿佛那是最好的年代,说出各种理由,我却觉得肯定与“吃”关系最紧密。
吃肉须凭肉票,只能去副食品公司割肉。菜场偶有私宰猪,价钱稍贵,叫“议价肉”,寻常人家不舍得买。有谁去买议价肉,邻居全都看在眼里,口耳相传,院里有了大户人家,那这一家也不好关起房门独自品味。而我家里,母亲和外婆也会因几张肉票引发争执。外婆喜欢多买肥肉,甚至全都割了板油,熬出猪油点在菜里“每天菜都有肉味”;但母亲偏向于瘦肉,“要吃肉就像模像样地吃”。一个倾向于细水长流,一个倾向于把瘾过足,都没错,错的只是那时代连猪都缺。慢慢地,日子又稍稍见好,手头活络,每月能买个活物宰杀,那不光是开荤,而是过节,大人们都说是“吃大肉”,以区别于吃猪肉。可选择的活物主要是鸡鸭,炖牛肉也日益见于餐桌,一定是要放土豆,因为大人都说“土豆炖牛肉”就是共产主义生活。其实,我怀疑是他们想让一盆菜显得更有分量,放土豆最为立竿见影;但牛肉汤由此变得糊糊粑粑,那时又罕有冰箱,容易放坏。“吃大肉”前四五天,一家人就围着饭桌讨论买鸡或是买鸭,定不下来,最终买到个啥东西,都要视母亲和外婆去菜市以后的具体情况而定:简直就像一场缘分,有时候碰到一只好鸭,有时碰到一只声音脆的小公鸡,便敲定,今天吃它了。每一次吃肉,都历经数天的等待,真正开吃的那天,坐着听课总是心思游离,等待放学。现在想想,那时候每顿大肉都吃得酣畅淋漓,是因为口福总是从等待开始。等待就是发酵,就是酝酿,若缺少等待这个环节,吃仅仅是为填饱肚皮,乐趣总是会丧失大半。
所以最开心的只能是过年,那有连续数日的大鱼大肉,之后还有余韵徐歇的剩菜回炉当火锅,一连半月都能见着肉。弟弟由此多了一个心思,他似乎更多遗传了外婆的基因,自小懂得细水长流。过年天天吃肉,甚至会有点腻,而平时要吃肉又得首先陷入一次一次的等待。弟弟想抢占先机,争取主动,过年的时候就会偷偷藏东西:腊肉、香肠、灌粑、午餐肉罐头、咸菜、梅干菜、熏鸡腿、熏鱼……这些当然逃不过外婆的眼睛,一切吃食都在她头脑中备了案的,一块两指宽的腊肉丢失,她也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一旦查明是弟弟藏起来,是等着日后家里缺肉的时候再取,外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是有欣慰。她说:“这个崽有心计,以后会过日子。”再到四五月,大人们就会随时问弟弟:“还有什么东西?今天拿出来吧。”弟弟拿出一块腊肉,拿出半边熏鸡,嘴里说“再也没有了”但下次还是拿得出。他便这样不停地赚取大人的夸奖。我也想像弟弟一样,过年趁着年货多,截留一点,但一到过年,看着这么多东西又丧失了留藏的兴趣。后面父亲说我比弟弟多有“安全感”,反正道理都在大人的嘴里。
弟弟的行为,在那时候固然延长了年节的快乐,但后面有了自建的私宅,屋子太大,弟弟又总想把食物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导致后面很多东西想不起来。某天被父母意外找出,往往被老鼠啃去大半。所以那时候,我不痛恨老鼠偷吃,而是怪它们为什么不懂得珍惜粮食,要吃索性吃光,不给我们留有遗憾,多好!弟弟的行为被制止,事实上随着餐桌上的肉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弟弟也懒得再去藏食物。这种行为变成故事被父母炫耀于亲友中间,他们便要夸,你家老二是个有心计的人,以后一定会过日子。但事有意外,成年后弟弟成为最没心计的一个人,什么心思也懒得动。我怀疑是肉吃太多的缘故,要让他一个月开一次荤,他心思才会活络起来。
三
我26岁回家写作,说是靠稿费过活,其实最初几年稿费不够养活自己,还要蹭老。好在家里都是上年纪的人,有一年轻人陪着也是好事。于是,一家人除了弟弟在外县上班,别的都窝在屋子里一天一天打发日子。虽然这时已然不缺吃,但吃在我家仍是重要的内容,要依靠它打发时间。
厨房的事情似乎更应属于女人,反正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女人做饭弄菜,所谓“男主外女主內”。但在我看来,男人似乎更有烹饪的悟性,有的平时不下厨,一旦碰一碰炒菜的勺,就像激起了一份天赋,很快就能做出十足的好菜。像我父亲,便是这样。母亲还老是回忆多年前他们恋爱时的情景:父亲去到母亲上班的乡镇,母亲问他会不会弄菜,他不好说不会,于是硬着头皮上。当天,煮一块老南瓜,没削皮,还结结实实往上面淋老酱油。
母亲讲的故事总要无数遍重复,其实父亲调回我们所居的小县城,只用一两年时间,弄菜就拿得出手。尤其是做硬菜,总能调出肉质的异香。亲戚朋友越来越喜欢聚到我家喝酒,冲着父亲几个招牌菜,炖羊、回锅肉、腊猪腿、糖醋排骨……都是常见的菜,但就是和别地方吃到不一样。他们分析是因为我父亲是化学老师,一辈子和各种药物的化学反应打交道,便对于烹调味料有更独到的把握。父亲自己不认可,他说:“那不是说我用的调料多么?”其实我知道,父亲仅仅是喜欢多放油,他笃信“油多不坏菜”的道理。随着生活理念改善,他用油才一再地克制。他能弄好菜,尤其是大菜,几乎是从他切菜开始。我见一只剥好的鸡鸭或者一腿羊放在专门的肉案(一般摆在地上,不能放到灶台),父亲举着刀,下刀之前总要盯着肉不停思考,再一刀一刀落下,保证肉块均匀,形状也尽可能统一或者彼此呼应。到有关节的地方,父亲会舞动几把刀,让整个肌理慢慢暴露本相,最后用最常用的那把刀,轻轻一割关切缝隙,筋肉就断开。长的筒骨他从不用刀刃去碰,只用刀背转着圈敲一通,最后一下稍稍用力,便一声脆响开了两口,瞧见里面肥嘟嘟的骨髓。父亲尽量不用剁的姿势,尽量不动声色地将一块整肉变成一盆肉块。装盆时也有讲究,比如鸭鹅,一定是按着顺序下锅爆炒,先是切成两片的鸭头鹅头,接着是肉掌和劈了几刀的小边腿,再是中翅,再是翅尖……这时再放几片肥肉,将油备足,其他的肉块再分部位先后倒入其中,一同炒至劈叭地响,下老抽。对于硬菜,父亲几乎都是用黄焖,招式用老,却次次都管用,每样都好吃。具体到每一种食材,步骤和下料分量稍有不同,但父亲说:“都是笨功夫,首先要耐烦”。这跟乡贤沈从文先生说写作是一样,世上无难事,只要耐得烦。
肉菜一弄,凉拌菜也是父亲拿手,他喜欢现来,弄好硬菜以后炒一两盘叶菜,最后再弄凉拌。要拌的菜先都切好,调料也备好,吃之前装了盘随便搅和几下端上桌,菜和调料还没有完全融合,吃起来那种粗粝和鲜爽便同时呈现。父亲也喜欢自创,比如有一次买到一罐品质极好的豆瓣酱,父亲扫一眼厨房,拣几个肉椒和两根仔姜一同切片,拌在黄豆酱里摆一刻钟,一上桌马上被分食而光。“……反正一打开豆瓣酱,嗅见气味,我就想到找什么跟它拌在一起。”父亲喜欢这样的即兴发挥,于是我们也经常吃到意外的口味。他很少去菜场买菜,只管待在厨房,偶尔一去也准有收获。有一次父亲经过早菜批发的地方,地上的蒜须堆起来老高,主须长过了中指,但都成了垃圾。父亲便到地上拣,回家后仔细洗净,弄成凉拌菜,又一次导致全家抢着下筷,很快光盘。这也不需人教,父亲说,看见地上那么多根须,喉舌动了一下,知道弄出来肯定是一道菜。弄出来,果然就是。蒜须是没人要的东西,后面我调离老家在另一城市生活,菜场上拾到蒜须,弄了几次,却与父亲拌的菜味相去甚远,只好作罢。菜之差异,终究还是人之差异。
四
家里做菜最多仍是母亲。我母亲生于麻阳县,这个县份的人以勤快耐烦著称,本地有谣“麻阳县的官,管事管得宽”,麻阳人的耐烦和唠叨都像是注册商标。我母亲当然也不例外,一边唠叨一边干活,一天说到晚,干活也不停。她自道,脑袋伸过灶台就开始炒菜,但有时候,菜勺拿得太早,习惯思维形成也太早,后面就不好有长进。这也是母亲对自己的评价,事实也是如此,母亲做菜缺一些天赋,更明摆的是缺一些记性,经常忘了放盐和应放的料,甚至有时煮饭忘了放米。菜挟进碗一吃,我与弟弟脸一变,说又忘了放盐。“哎以前我记性蛮好,哪会忘了放盐?”母亲一边添盐,一边找理由,“都是生了你俩以后,记性才变坏。”忘了放盐还好补救,有时忘了自己已放盐,又追了一道盐,一盘菜就实在没法吃。母亲也不愿吃自己的菜,主厨慢慢变成父亲。父亲以前不弄菜,弄菜已是结婚以后,四十多岁了,可谓是大器晚成。
当然母亲弄这么多年菜,日积月累,反复操练,毕竟也有几道拿手,但她拿手的不在烹饪技术,而在烹饪的态度。母亲弄得最好吃的有两样,一是白肚汤,一是心肺汤。这两种菜难就难在怎么弄得干净,需要破费大量时间。我记得母亲洗白肚是用炭灰搓一道,再用菜油搓两道,搓得猪肚白里透红,像婴儿脸蛋,炖出一锅汤浓稠得跟牛奶一模一样。猪心肺是便宜东西,据说有肺吸虫,一般人不敢弄吃,即使弄吃,洗得不够干净,会炖出一锅浮沫,看着就恶心。母亲洗猪心肺舍得放水,而且专门弄了一根软管,一头连水龙头,一头穿进猪肺的主管,接头处还用细铁丝扎紧。放水也有讲究,水量要逐渐调大,急不得,让心肺充水膨胀到最大限度。在这过程中,母亲用针在心肺上面扎孔,也是有讲究,这些孔会引导水的流向,母亲便是靠这些小孔,将一副心肺每个角落都洗透。往往,冲水两三个小时,那团心肺变得像棉花一样白,你看一眼,不可能再有任何不放心。当然这还没完,断水以后,母亲会用一把剪刀循着肺管一点一点剪开,从主肺管到支肺管,再一路往下剪,最后换成一把最小的修眉毛的剪刀,肺管也细到不能再细。我和弟弟往往左右各在一边,勾着头看母亲剪开那只雪白的猪肺,像是玩一种魔术,再小的肺管剪开,下面还有小孔,还有更枝丫的肺管。母亲表现出无尽的耐性,从洗到完全剪开猪肺,要花费五个小时,到最后母亲手中膨松雪白的一团,像是发生了化学变化。如果没看过整个过程,指着那团雪白说是猪肺,怕是没人敢信。洗到这份上,再放锅里煮,那就变得轻松,滚出一锅汤,只消放上盐和葱姜,就极为鲜美。
小时候吃母亲弄的猪杂汤,再去外面碰到熟人邀上心肺馆子,我会下了脸面请熟人换一个馆子。母亲洗猪杂的情形历历在目,因此,我也对路边的心肺馆子根本信不过。除了母亲为自己小孩,还有谁能花费这般的力气?
五
我这一家吃货,每人都能下厨房,外公是例外,我从没见过外公碰菜勺。这真是很罕见的事,他小时候读私塾,大概是“君子远庖厨”之类的教育早早渗透骨髓,不管别人忙得如何不亦乐乎,他就能端坐在电视前面。母亲说外公其实也馋嘴,很早就会弄烧烤,只是现在家里用不着烧烤。外公十六岁就成亲,二十几岁已经有了几个小孩,他自己都没反应过來,总觉得自己还小。有时候外面弄来一小块牛肉,想等孩子都睡了再烤着吃,没想肉香入梦,人人饿醒,循着肉味将他团团围住。他只好将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块牛肉,扒成多少份,每个小孩给一份,自己只能舔手指。外公从未下厨,直到六十多岁,家里接待了两位北方客人,客人教会他捏饺子。我们一家爱吃饺子,以前包饺子一个褶一个褶包出来,很慢,费事。北方客人双手一捏,一个饺子瞬间成型,煮熟了不开裂,还好吃。这一手工夫,外公学得最像,可能是他的指节用来捏饺子正合适,可能也是一种天分,他捏饺子又快又好,而我和母亲费力地揉面擀皮,不够他捏。所以,做饺子时外公觉得自己是主劳力,而且还轻松,可以随时吆喝我们“快点,再快点”。那以后外公喜欢上了做饺子,一旦大家讨论今晚吃什么菜,一时没了主意,外公就会再一次说,“要不再吃一顿饺子?”其实他不要商量,家里他年纪最长,他说了算。
我天天待在家,光吃说不过去,也打算为家里的美食作一些贡献,想有几道拿手菜,但并不容易,因为家里能做菜的人太多。有一次,我靠着灵机一动,也弄出自己的拿手菜。其实和母亲一样,不在于烹饪技术,而在于意外寻获自己的烹饪“神器”。是这样,我一家爱吃黄刺骨,又叫“黄鸭叫”,一种鲜嫩的小鱼,家里人最爱的吃法,是用菜油烹了再吊汤上红油,油重味重,但就是爽口。长期以来,做这道菜,难点在于黄刺骨肉质太嫩,用油一烹就脱肉,父母和以煎炸见长的外婆都一直解决不了。某天我在市场看到一款漏油煎锅,忽然想到可以把小鱼放进这种煎锅,整体入油,又整体捞出,只要火候调节得当,脱肉的情形应当可以缓解。拿到家一试,果不其然,炸出的黄刺骨最大程度保持了完整。这以后,这道菜便专门由我操作。我积累经验,近几年还专门上淘宝搜索各种烹饪“神器”,逐渐也积累了几道拿手菜,再去到厨房,就不必带有打下手的心情。
六
回头想想,那几年在家陪伴老人,是自己最舒心的日子。五个人全都待在自家的院里,隐秘地过着小日子,时间充裕,人手众多,吃必然地成为重要内容。几年下来,我体会到吃也有鲜明的季节性,看着墙上挂历,依着时令,父母便算计接下来可以吃到什么。记忆最深,是春秋两季吃两鲜。春天发的小山笋,粗不过手指,细的像一只铅笔。市场上多是剥好且用开水烫过,买回去切段炒肉,是主要的吃法。而在我家看来,这么吃完全是糟蹋了小山笋自带的鲜爽,还有那股淡淡的山野腥味。最佳吃法,是用擂钵擂成笋泥,生滚开再下一些肉丸子(我父多是爱配肥肉),滚个十分钟出锅,每人先来两三碗,饭又大量剩在锅里。
秋季最好吃,当属枞菌,地道特产,农科人员花几十年精力也没有人工培植成功。枞菌有几种颜色,黄的,红的,乌色的,只有乌枞菌富含菌油,锅里稍微滚几滚便芳香四溢,和任何别的气味都截然地区分开。做汤也是父亲的强项,仿佛真能控制食材和调料之间的化学反应,汤滚开后,他也从不看时间,就盯着汤面,完全依赖自己直觉,及时关火出锅。早几年旅游没弄起来,枞菌并不贵,秋雨一落十字街头就聚满小贩,各自拎起一提篮,悠然地等客惠顾。母亲宁愿多花点钱,上好的乌枞菌一朵一朵挑出来。转眼,这已成最吸引游客的菜,一斤涨到好几十,还不许挑,满篮子一次性上秤。母亲毕竟心疼,想买下不了手。我劝母亲,该吃还吃,一年就吃两季鲜哩,我可以专项资金支持。但母亲始终觉得,值不到这价,有钱也不肯吃。生活于她而言就是一点一点地划算,不能任性,也没什么非吃不可。
到夏末吃蜂蛹,家家都弄,我始终认为还是自己家弄得最好。十年前蜂蛹还便宜时,母亲在市场认准一个农民,议好一口价格,说是只要有货,都按这价格收。没想这农民是个弄蜂蛹的好手,伙同一个兄弟成日上山转悠,隔三岔五就挖出整个的蜂巢,来我家交货,从上到下少则六七层,多的十来层。母亲话说出去,不能收回,一个劲地收。那年我家买来的蜂蛹上百斤,农民兄弟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母亲吃不住,说:“够了够了,够我家当饭吃了!你们卖到别家吧!”改日路上碰到农民兄弟,他们很后悔一直不打听行市,卖到别家一斤多赚好几块。然后又问:“你还要吗?”
最好吃当是幼虫,首先要一只只从蜂巢里挟出,劳动量巨大,每一只都要小心伺弄,稍不小心弄破,肉浆子迸出就剩一张空皮,煞是心疼。那年买来的巨多,除了远庖厨的外公,全家都上,专门买了平头镊子各自挥舞起来。幼虫白嫩的样子看得我发馋,一边弄一边时不时扔一只进嘴里,一嚼,味道近似甜玉米浆。从小我就爱这样吃,母亲以往买得少,还不舍让我生吃。那一年母亲不吭声,我吃生幼虫吃得撑肚皮,没几天就胖了两圈,尤其胖脸,眼睛都像是睁不开,肿圆了,不敢再吃。剥出的幼虫,开始蛹变的黑虫和成虫,都要找阴处摊开晾晒,一天以后阴干变瘪,用油一烹恢复原来的大小,便是半成品。过油蜂蛹出锅,用密封袋扎好,吃时再回一道锅,加入干椒花椒姜蒜进一步爆香,搁到任何人嘴里,都能引发欲罢不能的美味。
那一年家里买蜂蛹太多,父亲一锅一锅爆香以后,还装入家中留存的那些罐头玻璃罐,亲戚朋友都送。翻过年头,蜂蛹暴涨好几倍,再过一年,一斤的价钱也攀上了整百。“这个价格,只能是给外国游客吃,”母亲说,“平常人几个还吃得起?”父亲也后悔,说早知道涨价这么快,就囤一些到冰箱,这东西也放不坏。
从春到秋,一家人最爱的两鲜一香,除了春笋涨不起价,别的都已是奢侈的食材,甚至以往大家不吃的红黄两色枞菌,现在也能卖很高价格。这几年,我偶尔在有枞菌时赶回家,不管什么价格也买一两斤打汤。母亲嘟哝一句,不吃又不会死。接着又说:“你真想吃,还是等我去挑一挑。”
七
到冬天不必挑菜,简直样样都好吃。天气一冷,一家人全都蜷在外婆的厨房。我家宅子有里外两个厨房,外面这间是烧液化汽。外婆不敢碰那个看上去像炸弹的玩意儿,她只会烧柴灶,于是专门辟一间屋,垒起灶台,让外婆也好成天有事做。外婆的厨房挖出一个小小的地圹,冬天可以烧炭、烧柴,上面再熏起腊肉。虽然柴烟把房子熏得黑乎乎,但冬日大家围成一圈在黑屋子里,挤挤挨挨,似乎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氛围。
这时节,晚饭也要围着火,在地圹上摆起三脚架,架锅炖煮。每天一个主菜,都是硬菜,老人不见肉不欢。那一锅硬菜吃得消下去,油汤显现出来,再就汤涮菜,芽白、小青菜、芫荽、油豆腐、冻豆腐、魔芋、鸭血、金针菇、海带结……一家老人,也只接受这些吃了一辈子的品种,主要在于一锅肉汤,烹出上好的口感,别的菜再煮进去都一同鸡犬升天。往往,是从傍晚灯火初起时分吃开,哪时停止,没有定数。母亲和外婆当然放碗筷最早,摆开架势要收拾残局。但是杯未停,局未残,外公、父亲与我已然喝起来,就着地圹的火,听着窗外风响,呷一口白酒,全身筋骨像是被人犁了一遍。外公一辈子喝酒,一辈子不醉,每天顶多二两。父亲与我确乎有点贪杯,嘴皮一沾酒都有些停不下来。有时候,差不多准备停歇,忽然蹿来个亲戚朋友,如果这朋友也喜欢喝两杯,那这一席残局,必会拖沓到半夜。
为这一晚的吃,一早就要开始准备。母亲也一直说:“起得早得吃好肉。懂吃的人,买菜都赶早,甚至‘撞头彩,天麻麻黑就赶去菜市,城郊乡村的农民刚挑菜赶来,眼尖的轻易看出菜质差别。同样的菜,价格差不到哪去,但弄出来口味天差地别。他们带有一种淘宝的心情,比眼力,比经验,当然也要比赶早。去晚了,眼力再好,所见一切都是别人挑剩。”
我感觉母亲也是这样,她蹲下去挑一挑菜箕里的菜,掐一掐根须,不慌不忙一路走。每次到了市场,母亲先要去肉铺。当天要吃什么不必先入为主,要因时而变。比如猪肚,母亲走过去都会习惯性掐一掐,一般情况都是掐完就走。有时突然停下来,很明显,她的手指被肉反弹了,说明这挂猪肚既新鲜又厚实,值得进一步探究。之后去禽肉行,去几家鱼档,再去卖野味的几个店子,主要依凭具体的情况,确定当天的主菜。厨房里父亲主厨,到菜市母亲更为在行,她有耐心,而且善于与人讨价还价。讨价还价并非小事,母亲能从卖家的反应和表情里面,进一步判断食材的好坏。主菜买下来,围绕着它还要相应的佐料和配菜,母亲都会一一挑选,宁缺毋滥。菜都买齐,母亲往往要我给父亲打个电话,“让他心里好有个准备”。为弄一锅好菜,厨师的头脑也要预热,要有一个构思。
八
2002年起,我待在家里写作,说是自由撰稿人,其实还要家里帮衬。2008年我成为文联的创作员,也不必每天去办公室,大多数时间仍在自己家里写,陪着家里几个老人。这些年,我和弟弟先后结婚并有了女兒,家里越来越热闹,吃饭一大桌,吃起来很香。“饭菜要抢着吃才香”,母亲总是这样总结。很多时候,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将一直持续,就像抬眼看向窗外,山长青水长绿。但到2012年,外公外婆身体都已不行,先是成天坐着不能站起,紧接着经常得躺在床上,偶尔坐一小会,就说累。他们坐的时间越来越短,躺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看似比例的变化,却让我们如此直接地感受到,生命一点一点消逝。
很快,外公说话已不清晰,但依然爱吃,时常主动提要求,想吃什么,当天要做,否则还会发脾气。他一辈子有人照顾,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依然任性。两位老人躺在床上,我父母还有两个姨要轮番照顾,父亲七十多,当年轻人用。母亲和两个姨分了班,一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应。有一天,外公忽然说想吃饺子,并提醒,不能到外面买来糊弄他。他就喜欢吃自家做的。外面买来的饺子都用机擀的皮,厚薄一样,包的饺子煮不出熟悉的老味道。我们都知外公的口味,饺皮定要自己擀,中间要厚,四边稍薄,每一张皮的分量起码顶上两张机擀皮,捏成形后,比外面买的也大个许多,吃在嘴里,因这厚厚的面皮而生发出一种醇厚的往日的香味;肉馅用料十足,实实在在满口溢香。
那天,外公提出这要求,母亲耐心跟他解释,现在家里没有人手,只能在外面买,要将就一点。外公嘟哝着不肯将就。这时我脑子一抽,跟母亲说:“我来做。”其实,我也想吃自家做的饺子,外公一提醒,我才想起好久没有自己做了。我想起全家围在一起包饺子的情形,各司其职,相互配合,很快就将饺子填满茶盘、竹簸箕和翻过来的锅盖。母亲瞥我一眼,说:“我们忙不过来。”我说:“我一个人包圆。”母亲有些诧异地看我,稍后有了一些欣慰。
我估计我一个人能做完所有的活,从和面擀皮剁馅到包饺子,我都干过,虽然未必熟练,但最终弄成大致的形状,吃到嘴里是差不多的味道,应该没问题。包饺子头一次变成我一个人的事,每样事情都比以前大家合作时麻烦,所以,用时也远超我预计。那天我用了整整一天,黄昏时终于弄出三百来个硕大饱满的水饺,亮灯的时候,让家里人都尝到。每个人的口味各有不同,有的干捞蘸醋,有的带汤吸溜,还有的要将刚出汤锅的饺子再放入油锅,过油炸至焦黄,我都一一满足。不管由不由衷,家里人自是说好吃。那一天我独自干活,这过程中我非常强烈地意识到:他们都老了,一家人聚一起包饺子的幸福时光,再也不会来。以前包饺子总有欢快的气氛,只这一次,我感受到悲凉。
当天,我揉面不得法,用死力气,自后腰到手臂疼了几天。自后还包饺子,但饺皮都从外面买,煮不出一样的味道,一家人只得将就。
2014年,我意外调到广西工作,来到南宁,有好长一段时间适应不了这边的口味。有时吃着异乡菜,鼻子里蹿起古怪的气味,再想到家里父母做的那一桌菜,竟至心口隐隐生疼。这边生活并无不适,只是苦了嘴巴与肠胃,我把单位周边的馆子篦了一遍,也难找到几个适口的菜。后来,没办法,只有在家自己弄,虽然差强人意,好歹还吃得出家乡味道。
平日聚餐,我跟广西的朋友反复讲,我父母都是弄菜高手,以前在家吃得舒服,来这里难以适应。说得多了,朋友们的胃口竟被吊起,都说等你父母过来,一定弄一桌。去年冬天,我把父母接到南宁,安顿之后,就用整天时间,配合着父母一齐弄一桌菜,尽是父母拿手的菜式。虽然食材大都产自本地,我一吃绝对正宗,因这些菜已被父母做过百千回,一招一式都成形,味道不会有多大出入。当天我怀有期待,留意朋友们的表情。怎么说呢,幸好有三瓶正宗茅台,朋友们痛快品啜,热闹欢腾。一顿饭吃下来,朋友们自是赞不绝口,但我仍能从他们表情里看出应酬之意,对这菜的反应不过尔尔。这时,我忽然想明白,父母弄的菜,我始终念念不忘,那是因为这里藏有我的最初的味觉记忆,这记忆早已拊骨入髓,掌控着我的味觉,以此为正宗,从而也主宰着我对其他菜品的判断。这一点,我没法与朋友们共享。我们各自的味觉记忆截然不同,最爱的仍是各自家里的味道。想明这一点,自后要邀朋友,便到外面找饭馆;回到家里,和父母一同吃家乡菜,讲一讲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