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场
2019-08-18王华
一
齐大超辞职回农村创业来了!赤手空拳,说是要以皮影为主发展啥产业。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个消息瞬间就像长了翅膀,在齐家寨传遍了。大家的表情和心情都非常丰富。当初齐大超考上研究生的时候,他们家和过年一样噼里啪啦放了几万响鞭炮,震得整个庄子都晃了几晃,惹得所有的人都羡慕不已。比起当年他父亲齐玉河落榜回家的落魄和一点也不起眼的家境,齐大超考上研究生,可着实让一家人跟着风光了几年。有人说:“过去谁家出个状元也不过如此吧?”
但就是那个当年让全庄子人眼红的人——齐大超,他辞去在北京的工作回来了,这件事情不仅在他们家炸了锅,就算在整个庄子上,也犹如几级地震,把人们又震了几震。都说:“这尕娃脑子不对劲了吧?疯了吧?好好的大城市不待,回到青海平安来干啥?何况还是铁饭碗啊,他偏偏不端。”
首先是他父亲齐玉河对于研究生毕业的他放弃北京的工作大为光火,他爷爷齐长智更是觉得不理解:“这个让他扬眉吐气觉得特别骄傲的孙子的脑子是不是真的像人们说的,进水了?皮影现在能做啥?在农村,现在连看的人几乎都没有了,孙子年纪轻轻的,又念了那么多书,就算不愿意在大城市工作,以他的本事,干啥不好呢?”
但齐大超很坚决,那头才打了电话没有几天,人就回来了。不但自己回来了,还领着个外地的丫头彭晓华——他的大学同学兼女朋友一起回来了。齐玉河和媳妇孙盛莲气得肚子疼,却又无话可说,回都回来了,说啥还管用吗?这么大了,便是动手打,也打不动了。唉!
齐长智不愿意看着儿子儿媳为了孙子的事情唉声叹气,只要天晴,只要太阳好,他就愿意到大门口去。就一个人,啥也不做,默默坐着。这个年龄了,许多事情想说也没有心劲说了。早上吃罢饭,他依旧习惯慢慢地从屋子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儿看一会园子中还没有来得及铲掉的向日葵的残枝败叶,吸几口清冽的还带有丝丝炊烟味儿的空气,再慢慢走到门口不知多少岁的大榆树下,坐下来。
背靠老榆树,坐在一块在这里放置了好多年的石头上,齐长智的目光空洞,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眼前的未来已经所剩不多,屈指可数,唯一能看的,就是过去了。他这样坐着,往往一坐就是好久,如同一座石雕,脑子里却是活的,过电影一样,一遍遍把从前的日子演过来演过去。他发现,这样的方式很好,像是一个人在不久的将来告别这个世界之前所应该做的一次必要的、不慌不忙的整理。厚厚的过去,像一本呕心沥血写成的书,距离现在遥远,被尘土和岁月雪藏,这是凡人的历史,和世间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这样的历史是没有人阅读的,除了他本人。
很多次,当齐长智望着对面远处那重叠了三四层青墨色的山的模糊轮廓,还有那轮廓之上的蓝天白云时,就会忍不住长长地叹一口气:“人这一辈子,咋和做梦一样呢?”
似乎六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哭晕过去的情景还就在眼前,却不知怎么一不小心就踏进了七十多岁的年纪。中间那些长长短短的日子都做了些啥呢?都想不起来,许多细碎的细节已经和尘土一样被淹没在岁月的道路上了,留下来的好像就剩了一声叹息,长长的叹息,这个叹息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内容,然而归根到底,就是人生太短,太短!短得让人害怕和恐慌,这人啊,从生到死,就像做了一个梦。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山背后钻了出来,很快,千万根数不清的金线银线迸溅而出,整个庄子便被覆盖在一种明艳、朦胧,且看上去暖暖的雾气之中了。
初春的大地还没有完全苏醒,四野还透着一股清寒之气,路边的枯草上有薄薄的一层霜。齐长智把手往厚厚的棉袄袖子里缩了缩,觉得还是有些冷。他呼出的热气让嘴唇稀疏的胡须上布满了细密的水珠子。坐多久了?有一个钟头了吧?他动动腿,一只手把抱在怀中的拐杖竖直,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拐杖。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两只手上,接著一使劲,就站起来了。
唉,不行了!真是不行了,坐下去起不来,起来又不好坐下去。他回身看了看刚刚和他身体分离的大石头,禁不住长叹了一句。那块石头的表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了。要说起来,它还是那年他娶老婆香香的时候从河里搬回来的。和这块石头一起搬回来的还有好些小石头,那些小石头都垒了猪圈、垫了院子进出的路了。只有这块石头留着,本来就没有打算用它干什么,他去河里,不知怎么就一眼看中了这块石头。这块石头比较平整,像老天爷专门给他的一个板凳。他就把它带回来了。从院子到门口,这块石头的位置变了许多次,不变的是,不管石头放到哪里,他都喜欢坐在它上面。
“回去了吗?几天没有见你,你还活着?”就在齐长智准备往自己家走去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不用回头,他都知道是谁,这个声音,曾经是他这辈子最讨厌的了。他最讨厌的声音还有铲锅时铁铲和锅碰撞发出的刺耳声,娃娃调皮时用勺子刮碗的难听声。他回答说:“李发财呀,你这个老东西,你也没死啊?”
说罢,两个人都笑起来,笑声都不连贯,也不通畅,中间夹杂着老年人特有的咳嗽,像正在鸣叫的大公鸡被掐住了脖子一样。
李发财拄着拐杖,腰半弯着,走路一点也不利索,颤巍巍地哆嗦着嘴唇说:“你都不死,我死了做啥?”
齐长智说:“你能死下吗?你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你死得下吗?”
李发财说:“死下死不下的,不还得死吗?死这个东西,把谁也漏不下!唉,这人老起来也太快了,要知道人世不过如此,我还折腾个啥呀?折腾来折腾去,没有个好下场啊。”说罢,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远去了。一年前,李发财的独子李东升好端端地突然患病没有了,这对李发财打击非常大,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尖锐沉重的痛苦齐长智非常能理解,因为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齐玉川!
齐长智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单薄而消瘦,心里不觉升上了一丝同情。要放在过去,看见李发财,他肯定是要吐一口唾沫,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好像什么都可以放下了,几十年的恩恩怨怨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渐渐变得云淡风轻和模糊起来。计较能怎么样,不计较又能怎么样?还不都经不起时间的蹉跎吗?还不都老成这个样子了吗?一辈子,就是一个梦,一个仓促得来不及准备也来不及好好做的梦!
二
太阳像个梳妆打扮完的妇人,终于跳出了山头,明晃晃的阳光如一把温暖的刷子,刷过他的脸,他的手,他的身子。回家也是坐着,不如就让这把刷子再多刷一会儿。齐长智于是又坐下来,半闭着眼睛,继续在脑子里想从前的事情。有人从他身旁经过,轻轻笑道:“这个尕老汉,可坐着睡着了。”他心里不屑地笑了下,他们知道啥?他们以为自己老糊涂了,吃喝等死,其实,他清醒得很,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现在的他,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天都忙,每天都需要到处奔波,现在的他,有的是时间考虑问题,并且打量自己的这一辈子。
最后一次唱灯影戏是啥时候呢?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后悔让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吃了这碗饭。从齐玉川和齐玉河小时候,他其实都没有这种想法,可谁知道这兄弟俩偏偏都喜欢上了灯影戏。齐玉川算是赶上了好时候。那个时候没有电视,电影也很少,一年半载放映队才会来庄子上一两次。人们过的都是天黑了就关门睡觉的日子,要是唱戏,全庄子的男女老少都会倾巢而出,不仅如此,邻近的几个庄子上的人也都不嫌路远,早早吃了饭,赶来看戏。不管是在自己庄子上唱,还是到别的庄子上唱,啥时候不是人山人海?那个时候,平安这个地方,提起他们齐家父子的名头,真是响亮呢。他没有想到,齐玉川不但学戏快,唱得也大有超过他的架势。
想到齐玉川,他的眼泪便忍不住从心窝里一下子涌上来,就像泉水从地下冒出来一样,咕咕咕的。这一辈子,他淌过的几次眼泪自己都清清楚楚地记得,一是幼年丧父,二是师傅兼老丈人赵黑虎和母亲李桂花的离世,三就是大儿子齐玉川了。这三次中,大概痛得最狠、最绝望的就是齐玉川出车祸吧。34,尕娃只有34岁啊,金子一般的年龄,人生就在34岁上断线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把刀子从此就扎在心上了,不断渗着鲜艳的血,不断剜着他的肉。这个事他就不能细想,想起来,就会一阵锥心般的痛。他无数次诅咒老天爷瞎眼睛,啥人你不带走,你偏偏把我尕老汉的娃娃带走,你把我不能带走吗?
自从齐玉川出事后,从来都健健康康的妻子香香就躺倒了,人常说,儿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儿没有了,阿妈咋活?谁能想到呢,那头一直非常温顺的驴、那头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驴竟然不知啥原因,会在遇到一个拖拉机的时候突然惊了。这个坏驴,它又不是没有遇见过拖拉机,比拖拉机更大的两厢货车和大货车它都见过,它咋能和庄子上那些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的驴啊、马啊一样没见过世面呢?可是它为啥突然惊了?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老得没有一颗牙的王全有的女人神神叨叨地说:“那天齐玉川遇到的拖拉機其实不是拖拉机,是阎王爷派来领魂的无常。”
驴惊就惊了,要是齐玉川没有着急地去试图拉着,也就没有事。可是齐玉川不愿意眼睁睁看着驴摔到沟里去,驴的身上驮着两箱子唱戏的家什,那是吃饭的家伙,齐玉川于是奋力抓住缰绳。可是一个人的力气哪有一头驴的力气大?齐玉川自己肯定也没有想到,驴真的会掉到沟里去,不但自己掉进去了,还把主人也一齐拉下去了。
唉,这该千刀万剐的驴啊!
唉,可怜的尕娃啊,那两个箱子没有就没有了吧,你拉住驴干啥啊?驴想死你就让驴死去,你为啥要跟着啊?
他越想越难过。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总觉得大儿子出事还只是眼前的事情。一阵猛烈的咳嗽忽然袭击了他,他使劲捶着胸口。
他不愿意在家里,尤其是当着身体虚弱的老婆香香的面掉眼泪。他怕香香跟着哭。香香的眼睛都快哭瞎了。那么干净利索的一个人,却因为人生的突然变故像换了个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还能坐在窗户跟前缝香包儿,齐玉川走的时候离端午还有两天。香香只记得那个时候了。也只记得她的娃娃们都还是才上小学、上初中的年纪。动不动就问:“娃娃放学回来了吗?”糊涂的时候,她就不认识人了。连齐长智也不认识。
唉,这个年龄,就是数天过日子了。一边数着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天数,一边蘸着唾沫翻开心中的那本书,一翻,咋就翻到了齐玉川的这一页?痛啊!他捂住心口,一想到大儿子死后那惨白惨白的脸,他心上的那把刀子就开始往深里扎,扎得他痛彻心扉。
人活在世上,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为了不断地生死离别来的,奔奔忙忙,想把最亲的人,最美好的东西留住,到后来却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些都消失了,最后连自己也要跟着消失。
唉!齐长智长叹一声,抹了把不知啥时候又流出的泪水。
不知为啥,他忽然想齐大鹏了,有日子没有见了。那是齐玉川留下的唯一骨血,如今也是齐玉川当年走的年龄了。几个孙子中,最让他挂心的还是齐大鹏。
齐玉川走了后,大儿媳顾秋燕改嫁到互助去了,走的时候他和香香死活不让她把齐大鹏带走。那时,齐大鹏也有七岁了,可是顾秋燕不愿意母子分离,还是执意带走了。孩子带走的第三年他专门到互助去看齐大鹏。顾秋燕到了那边又生了两个娃娃。齐大鹏正在挖洋芋,十几岁的娃娃跟着继父在田间地头忙碌,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也没有念书。
齐长智拉着齐大鹏的手,看着齐大鹏和齐玉川极为相似的面容,老泪纵横,他往齐大鹏的手中塞了一百元钱,齐大鹏拒绝着,他硬塞到了齐大鹏的手心。这个从小跟着他的孙子和他显然已经有些陌生了。齐大鹏的继父一眼一眼看过来,目光冷冷的。齐大鹏低了头,继续挖洋芋。那一刻,齐长智的心快疼烂了,他不知道娃娃在继父家里经历了啥,但他觉得好不到哪里去。人心都是偏的,他的孙子一定在这里受罪了。离开的时候,他都走出好远了,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回头,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儿朝他奔过来,是齐大鹏。他张开臂膀,紧紧抱住了齐大鹏。齐大鹏的脸上挂满了泪水。临走,齐大鹏不肯松开手,他什么也没说,只用一双泪目看着自己的爷爷。原来,齐大鹏并不是和自己的爷爷疏远了,他完全是碍于继父的威严。
那天,回来的路上,齐长智流了一路眼泪。他发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让齐大鹏回到自己家中来。到齐大鹏11岁的时候,齐长智和齐玉河一起到互助,给了顾秋燕两口子五百元钱,终于把齐大鹏领了回来。
后来齐长智才知道,齐大鹏才去继父家的时候,继父对他还不错,可是自从顾秋燕给他生了弟弟妹妹后,继父就对他不好了,有时候和顾秋燕一吵架,就说自己负担重,将来还要给人家的娃娃盖房娶媳妇……
好了,这下都好了,玉川啊,阿爸把你的尕娃给你领回来了。齐长智自言细语道。
三
若不是齐玉川发生意外,那么,齐玉河恐怕現在已经成为了县中学的语文老师,至少也有了别的手艺吧。看来,老天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都安排好了,你只能按照它的意思一步一步走。当初,他就应该极力反对齐玉河出去唱戏。他之所以没有一直坚持,是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赵黑虎临死前说过的那句话:“一定要把咱的这灯影戏传下去,这是我们的心血啊!”
齐玉川突然离世,使齐家班参加省里文艺汇演的事眼看也就泡汤了。失去大儿子悲痛欲绝的齐长智像被人抽取了脊梁骨,睡在炕上没有一丝力气,香香因伤心过度忽然失忆,家中乱作一团。去参加教育局培训的齐玉河听了家中的变故,上了一天课就赶回来了。那是一次宝贵的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的机会。最终,齐玉河把家中的事情交给了孙盛莲,自己流着眼泪踏上了参加省里汇演的征途。那是哥哥齐玉川生前最大的愿望。他不能让这个从外公赵黑虎手里传下来、又在父亲和哥哥的全心付出下成长发扬的手艺断了线。
赵黑虎说过的话言犹在耳,要不是迫于现实的无奈,齐长智想,他怎么会反对齐玉河唱戏呢?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比起那些没有任何手艺、只会守着几亩地的人来说,能挣点零花钱,可要比起那些有本事的人来说,还是很寒酸的。比如李发财的儿子李东升,过去看着非常一般的人,念书也念不进去,光小学一年级就蹲了五年,被人们笑称为“老一年级”,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谁知道,后来竟承包工程,自己领着十几个人在城里干活,干来干去,家里的三层楼也盖起了,不但如此,还在西宁买了楼房,庄子里第一个买小车的也是他。李发财过七十大寿时,还给他们齐家班撂了三千元,叫他们去给唱三天院戏,这在齐家寨的近代史上,也是头一份。
人和人不能比,一比就气死人。李发财那几年对他和香香做下的坏事,虽说已经不计较了,可是一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人这一辈子,咋说呢,有上山顶的时候,也有在沟底的时候,说不定。失意得意,其实都是过眼烟云。李发财那么能跳腾,也没有见升天上去,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吗?要说这个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有啥长处,他觉得,那就是教会了他不要轻易相信人。他曾经在李发财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他,没想到他会恩将仇报,烧了他的皮影,气死了赵黑虎。人啊,真是复杂得很!细想来,自己这一生虽然没有飞黄腾达、富贵无比的时候,可是总算没有做任何坏事,到这把年纪,心中也没有任何愧疚。可是李发财一定不一样。齐长智敢肯定,李发财过去做的那些坏事,他自己一定忘不了,虽然这些年李发财总会在走到人群中向过去那些被他整过的人主动示好,可是人们还是会忍不住拿过去的事情刺他。从这点上比,齐长智觉得,自己就心安多了。
李东升过来请齐玉河去唱院戏,齐长智开始不同意。李东升才出去,齐长智就指着放在炕上的那沓钱说:“玉河,我们不去,你把钱退了去,有点钱就张狂得不成,想唱院戏?又不是旧社会,他爸也不是镇长,耍啥威风?”齐玉河却笑道:“阿爸,那有啥?我们凭本事挣钱,又不是偷来的,为啥不去?”齐长智生气道:“就不去,我想起他曾经做下的事情我就不喜欢他,他过寿过去呗,李东升有的是钱,到外头请人唱去呗,请我们干啥?好像我们低贱着。”齐玉河说:“阿爸,你不能这么想,我们低贱啥?我们县里文联的干部没有说吗?我们是民间艺术家,我们有精神高度,李东升也说了,他就是冲着我这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名声来的,别的灯影班他又不是请不来,这我们乡里乡亲的,也不能舍近求远啊。再说,你那个老思想该换换了,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老是想着,也不痛快,划来吗?”齐长智不说话了,转身便睡觉。
没想到,第二日李发财提了箱牛奶却到他家来了。李发财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牛奶,走得很缓慢,说是请大侄子去他家唱戏。有礼不打上门客,齐长智见了,再没有说话。齐玉河说得对,唱灯影的,是凭本事吃饭。这话,多少年前,赵黑虎也说过。
齐玉河到底去李发财家里唱了戏。这一次,齐长智没有跟着看去。不是他不喜欢戏,他是不愿意看见李发财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算他没有得意洋洋,可是唱院戏这件事,本身就给了人以得意洋洋的感觉。唉,只是可惜了李东升这个人了!
齐玉河还真是争气,自从那次参加省上汇演并取得优秀奖后,居然狠下心来,抛弃了一切私心杂念,厚积薄发,一口气唱红了平安周围的几个乡镇。最让他感到骄傲的是,后来齐玉河还捧回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奖杯和证书。这和他当年在省上汇演得了大奖有一比。只可惜,观众越来越少了。
齐长智从来都相信灯影戏是好东西。可是好东西也得有人欣赏才行。现在,哪还有人看这个呢?电影、电视、手机以及一切现代的东西要比灯影戏好上一百倍、一千倍,这些古董一样的东西已经不能吸引年轻人了。就算是刚刚会走路的娃娃,眼睛也让手机、电脑给生生拽走了。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胸中充满了无限失落。
四
腊月里,庄子忽然就热闹起来了。这是一年中庄子里的人最多的时候。打工的、上学的,都回来了。从正月初十开始,齐玉河要在老戏台底下连唱三天灯影。这是每年的惯例,为的是祈求平安和多福。
齐玉河最终还是接替了父亲和哥哥的手艺,成了平安地区首屈一指的灯影戏把式。农闲时候唱戏,农忙时候种地,成了齐玉河的人生常态。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在当民办教师、泥瓦匠、搬运工的经历中不断体会到生活的不易和艰难,若不是哥哥的突然辞世和那次汇演,他永远也无法发现自己对灯影戏的深厚热爱。他心底仿佛埋藏了一个灯影戏的宝库,在长期耳濡目染下,那些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注意过的东西竟然会发出熠熠光彩。而这些东西一旦被挖掘,就会散发出迷人的魅力,让他从此难以割舍和放下,在所有曾经从事的角色中,大概这个灯影艺人,是最让他感觉舒服的了。尽管已经无法再拥有父亲和哥哥唱戏时候的辉煌,更无法以此来发家致富,但是在这方寸之间的舞台上,在十指配合默契的指尖上,他体验到了最充实的人生。
到了唱戏的这天晚上,齐长智早早就来到了老戏台底下。自从自己不唱戏后,每年这几天,他就是齐玉河最忠实的观众,从头看到尾。儿子在远处唱戏,他也去不了,对于爱了一辈子灯影的他来说,能每年看见儿子演戏,他的心里是知足的。虽然他心里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凄凉,可是一听到锣鼓点和弦索声。一看到满亮子的皮娃娃,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沸腾了,自己也变得重新年轻了。真恨不得再过去过一把瘾啊!儿子的戏真是唱得越来越精了。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戏,年轻娃娃们却不愿意看了。他们成天手里攥着手机,连和人说话眼睛都不抬起来。
齐玉河早就搭好台子,支起亮子了。他们几个人在亮子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夜晚的风依然刺骨,可是齐长智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夜晚了。整个夜晚就是一座看不见边的大舞台,夜色染黑了几乎乡村的所有。这个舞台是属于他的,也属于儿子齐玉河。不知为什么,尽管寒风依然顽强地透过厚厚的棉衣如蛇一般吐出冰凉的冷气,齐长智却依然喜欢这样的夜晚,最主要的是有灯影戏的夜晚。这样的夜晚让他感到亲切和亲近,这样的夜晚,他觉得自己离往事、离师傅赵黑虎、离母亲李桂花最近。他和他们之间其实并不远,仿佛就在咫尺之间,那实实在在、恍若睡梦一般晃过的几十年的时光也仿佛一场虚设,不曾有过。因为就连十六岁那年,赵黑虎因病无法上场,他第一次正式挑纤唱戏的情景,至今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细节就像一根根纤细的绒毛,在记忆的皮肤上清清楚楚地存在着,他不用专门记,它们一直就在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他就要一一把它们放在眼前,捧在手心里,细细地数一数……
五
16岁那年的齐长智,仿佛一夜之间蹿高了不少,已经赶上了赵黑虎的个子,在跟着赵黑虎学徒的这几年中,他勤学苦练,为了学挑纤,手上磨出了茧。为了多长一样本事,他还跟着上手学上手,跟着控场学控场,跟着下手学下手,整个班子里的本事都会了个七七八八,赵黑虎是看在心里,喜在眉头,在他的心里,早都把齐长智当儿子一样对待了,他看着齐长智学到了本事,觉得终于可以对得起李桂花当年的托付了。
一日,他们来到了张家寨,这是他们的老台口了。演罢下午的戏,他们便慢慢地收拾东西,身边此时还围了不少意犹未尽的大人娃娃。赵黑虎忽然觉得肚痛难忍,就叫齐长智来收拾挂在线上的皮娃娃,自己去蹲茅房了。这一次的班子里新换了两个人,原来的王新和韩冬冬因家中有事就没有跟出来,这个班子是赵黑虎重新搭的。有个尕娃就问:“晚上唱啥来?”齐长智刚想说《全家福》,没想到班子才来的老刘说:“晚上来了不就知道了吗?”那个尕娃又问:“到底唱啥嘛?”老刘大概是想开个玩笑,就笑着随口编道:“李大丫思春。”班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没想到那个尕娃却哭着走了。
他们几个人收拾完东西,准备动身去吃饭,没想到才准备走,就见一个女人领着那个尕娃来了,那个女人见了他们,远远地就指着骂:“你们这些唱戏的都是死不要脸的,我惹你了还是挖你祖坟了,哪有这么编排人的?”
几个人吓了一大跳,才想起老王刚才随口的玩笑话,齐长智给赵黑虎悄声学了一下。赵黑虎听了,忙赔笑说:“嫂子,有话好好说。”那女人道:“你说清楚,啥叫李大丫思春,我男人都死了三年了,你们这么说是啥意思?”赵黑虎细问,才知眼前这个女人原来就叫李大丫。没有想到老王随口编的名字恰好和她重上了。老王低了头,黑了脸,一个劲儿后悔自己嘴贱。
赵黑虎连忙赔不是:“嫂子,对不住,对不住,你就多担待点。”那女人不依不饶,叉腰道:“你们不过就是唱戏的,敢胡编排我,今天你们不说清楚,我就砸了你们的场子。”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也一起起哄,嚷道:“反天了还?欺负人家女人娃娃的。”那女人见有人帮腔,更加气焰高涨,道:“说清楚,今儿不说清楚就不行!谁说的,我打烂谁的嘴。”“对,对,打一顿就老实了。欺负我们张家寨没有人?”有人在人群中煽风点火道。
眼看这一河水就这么涨起来了,赵黑虎转身低声骂老王:“你没有啥说的了,你胡说啥?”老王道:“我就是和那个尕娃开玩笑呗,我咋想到能这样啊?”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齐长智走到那个女人跟前说:“姨娘,你嫑生气,这真的是个巧合,我们才排了个戏,真的就叫《李大丫思春》,真不是编排你的,因为不熟悉,我们的这个戏在其他地方就没有演。”那女人斜了一樣眼前这个半大尕娃,道:“你说真有,那你今晚就演,你今晚要演不了,我叫你在啥地方都演不了。”“是啊,演,演,演不了就是欺负人。”有人附和道。
女人恨恨地牵着自己的尕娃远去了,边走边还拧着尕娃的耳朵,骂道:“叫你多嘴!”人群也慢慢散去了。
赵黑虎叹了口气,看着齐长智说:“你这个尕娃,咋胡说起来比老王还能呢?”正说着,肚子又是一阵疼痛,他捂住了肚子,说:“我恐怕吃坏了肚子,这又疼了。”说着,又往茅房跑。戏班李老二说:“唉,真是祸不单行,这关键时候,黑虎可拉肚子了,我看今晚的戏再阿么唱?偏偏又有了这么个事儿,要是放在往常,编一个,对把式来说不是啥难事儿,可现在,啥李大丫啊,他这个样子,你就是叫他编,他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啊。”老王道:“算了,是我惹的祸,我给人家赔情道歉去,有理不打上门客,我买上了东西到她家里赔情去。”齐长智道:“都怪我,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看那个架势是要打人的。不如这样,让师傅休息,我来编就是了。”
几个人用怀疑的眼光打量着齐长智,虽说学艺几年来,他和大家都很熟悉了,可他毕竟还没有出师,这不是砸赵家班的招牌吗?李老二摇摇头说:“等你师傅来了再说。实在不行,我们一起给人家赔情去。”
赵黑虎来了,只几趟茅房的工夫,整个人说话就没有几分力气了,李老二一看,心说,嫑说编个新剧本了,就是唱老的,他恐怕都无能为力了。赵家班自从唱戏以来,还没有出过这种事情呢。这可咋办?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就挤到一起了。
话虽那么说,但是齐长智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除了跟着师傅学了许多戏以外,还从没有真正编过一个戏,虽说这是当把式必须要具备的。就算是编出来,他能像师傅那样演出来吗?
六
原来这唱灯影的把式,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领,虽然各不相同,但是相同的一点就是能够即兴创作,这即兴创作也不是胡乱创作,在长期的积累和实践中,灯影戏有一些固定的格式和词格,什么人出来念什么诗,什么季节发什么感叹,四季领兵、用兵、观景、游园,以及元帅下令、回顾历史的十不该、穷人富人之说、怀才不遇,甚至十月怀胎等都有通用唱词,像一些祈福用的,赞颂庄堡、庙宇等有专用的颂词,像关羽、包公、杨家将等都有专用的唱词,还有经常用到的诗篇、对子,虽十分讲究,但基本都可以通用,比如县官、武将、新科状元、元帅、员外、文武生、和尚、衙役等等,几乎包罗了世间众相,各种阶层各种身份的人,这些人出来都会念诗一首,然后才开始自我介绍,故事由此展开。对于这些固定的东西,是一个把式必须要掌握的基本功,很多学皮影的人,从一开始就必须弄清楚这些,没有这些,就等于在沙地上盖房子,任你故事再曲折多彩,也无法给观众生动地展现出来。
把新内容按照固定的框框装进去,对于一个技艺精湛的艺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可是,对于未出茅庐的齐长智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他若不能闯过这一关,赵家班以后的名声也就被玷污了。
赵黑虎听李老二说了刚才商量的话,想了想,说:“只能叫长智先试一下,实在不行,我们上门给人家赔情去。”刚说完,又觉不适,依旧跑向茅房。李老二担忧道:“这个样子,岂不是要黄摊子了?”
齐长智低头在心里默念着李大丫,大丫,大丫,忽然想起在家时,母亲有时候也这么叫大姐。大姐和多才多艺的陕西灯影艺人王登科相好又不得不分开的事情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大姐出嫁后,大姐夫只要不喝酒,对大姐还说得过去,只要喝了酒,动不动就对大姐动拳脚。大姐从来没有对家里人说过,有一次他唱戏路过大姐的庄子,就领着大家去大姐家里喝口水,一来歇歇脚,二来看看大姐和自己的外甥外甥女,没想到,正碰上喝得醉醺醺的大姐夫拿着棍子打大姐,要不是其他人拉住,他那天都有杀大姐夫的心。也是那天,他看到了大姐的胳膊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拉着大姐的手只是哭。大姐夫的家境原先还可以,可是大姐夫却好赌博,没有多久就输光了家中所有,即便这样,还不断赊账喝酒。大姐说,要不是为了娃娃,她都没有心活了。他想,要是大姐当年跟着王登科走了,肯定不会活得这样孽障。
对,就唱大姐和王登科的事情。他暗自拿定了主意,抬头道:“各位师傅辛苦,今儿吃饭大家就快些,茶也嫑喝了,烟也嫑吃了,我们就试一挂。”几个人互相看看,无奈地点点头,便去吃饭了。而赵黑虎却一口也吃不进去,不但不吃,还吐了几回水。到其他人吃罢饭,他已经躺在炕上没有多少劲儿了。他勉强起身,想挣扎着去,齐长智拉着他的手说:“师傅,你放心,实在编不出来,我们就给人家赔情去。”
赵黑虎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唉,我迟不病,早不病……”
几个人明白,赵家班能不能闯过眼前这一关,就看齐长智的了。他们默默地准备好各自的东西,便听齐长智说:“今儿这出《李大丫思春》,我先给大家说一下是咋回事。说是咱平安有户人家的女儿名叫李大丫,年方二八,在庙会上巧遇一吹笛卖艺人李顺,两人一见钟情,李大丫赠给李顺一根母亲传的绿玉簪子,李顺送给李大丫一支竹笛。庙会一别,李顺前去提亲,遭到李大丫父母拒绝,李大丫父母将李大丫许配给一有钱人家,李大丫约李顺私奔,却不料事发,二人被前来追赶的人拿住,李顺被打死,李大丫哭葬李顺后,怀抱竹笛投河而亡。”李老二听了,说:“长智,这个故事编得好,比咱那些都新鲜些,只是你能不能唱出来?还有,就是这个结局是不是太惨了点?”齐长智说:“咱试一下再说,不行了再改。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大概串一下。开始唱啥曲牌,我给你们提。”李老二说:“我弦索上把握着,我们尽量来啊。”
天黑下来了,齐长智点起了清油灯,场子里也坐得满当当的。早就有眼尖的说,今天的把式是赵家班的学徒。场子里的人们立刻七嘴八舌,说花了那么多钱请学徒来,岂不是太亏了?当初请的时候不是冲着赵家班的名气吗?不是冲着赵家班的把式吗?这么是不是太欺负人了?赵家班以后还想来这儿唱不唱了?这时庄子上就有年长管事的出来,说:“赵把式今天病了,实在上不了场了,常言道:名师出高徒,师傅厉害,徒弟差不了。今儿大家就先安静,先看看徒弟到底学艺精不精?明儿赵把式肯定上场。”这样,人群中的吵嚷才算平静了下來。
齐长智对场面上点点头,示意开始。只听鼓点一敲,戏开场了。台下一片安静。李老二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春暖花开,热闹的庙会上,婀娜美丽的女子李大丫走上场来:
“(念)阳春三月晴方好,花红柳绿燕归来。河中不见冰凌影,一季芳愁无处排。小女子名唤李大丫,今年一十六岁,是我正在家中绣花,邻家众姐妹相约,说是天气转暖,何不到庙会上走上一走……”
从未正式登过台的齐长智开口一道白,李老二就知道,有了。只见齐长智胸有成竹,不紧不慢地一边舞动着手中的皮娃娃,一边清楚地说着,要唱时,也能很恰到好处地留下乐声要起的地方,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回头小声对李老二提示该起什么。只两场戏过后,李老二已经从齐长智表演的情节和语气上知道了该起什么板。他万万没有想到,只有十六岁的齐长智不但继承了赵黑虎唱戏的洒脱之风,还大有超过他的气势。他不但没有怯场漏气,在人物和人物,场次和场次的衔接上还非常紧凑。
演出中,特别是演到庙会相遇时,齐长智还别出心裁加入了一段花儿小令,令观众耳目一新,更为李大丫和李顺的两情相悦增添了许多浪漫的色彩。
演到李顺和李大丫被捉住,李顺被打,李大丫悲怆地呼天喊地时,场子里静得连嗑瓜子的声音都没有了。李顺死了,李大丫悲愤到极点,她一头扑在李顺的尸体上,从大哭到哽咽,从哽咽又到哭得喘不上气来。这一段齐长智唱得是凄然动人,催人泪下。特别是面对苍天质问时的那一声悲愤的哭喊,更是将这段戏推上了高潮。最后,李大丫假装应允了父母为她订的婚事,她提出要看着葬了李顺才能出嫁。湟水河边,很快就有一座新坟,李大丫身穿嫁衣,怀抱竹笛来到李顺坟前,她悲伤至极,却不再嚎啕大哭,而是回忆两人在一起的短暂的美好时光。
齐长智一边唱,一边流泪,他想起了数年前大姐偷偷哭的情景和王登科痛不欲生的样子,这一刻,李大丫仿佛就是他的大姐,他哭的,不是别人,正是苦命的大姐和忍痛离开的王登科。
李大丫深深地在李顺的坟前拜别,突然大风刮起,电闪雷鸣,李大丫喊着李顺的名字,一纵身,投入了滔滔的湟水河中。
台下一片抽泣声。戏演毕了,锣鼓声落了,人们依然坐在原地没有回过神来。
李老二激动地过去抱住情绪还没有平复的齐长智,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这时,只听场子里有人喊:“快,快救人,快救人。”原来许多人都入戏了。人们实在无法接受李大丫悲惨的结局。
齐长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赵黑虎也来到了台子后面。他看着齐长智的表演,不住地点着头。
齐长智看着师傅,眼角还挂着泪花。赵黑虎说:“长智,你出师了。”
七
齐长智抹了一把泪水,抬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夜空,此时的夜空穷得一无所有,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赵黑虎明明在耳边刚刚给他说:“长智,你出师了。”可是他人呢?
戏终于按时开了。看着场子里稀稀拉拉的人,齐长智心里充满了无奈。那些老人们,年龄都和自己差不多,男的头戴棉帽,身穿黑色、灰色的棉衣棉袄,有的手里夹着一只冒着细烟的半根纸烟,有的在耳朵里别着根别人才递过来的纸烟。女的,透过灰色、褐色的头巾,也是棉衣棉袄。他们零零散散地坐在场子里,像象棋快杀到见分晓的局面。萧瑟、苍凉,充满了秋天一般败落的意味。又像美人迟暮,锣鼓家什的热闹也打破不了这势不可挡的寂寞。昔日的辉煌不可能再重来,那些热切的目光,热烈的掌声也不可能重来,只能在过去中翻阅,在翻阅中无限次地伤感。
一个一个的灯影人在齐玉河的操纵下粉墨登场,演绎各式各样的人生悲欢。风很凉。晚上的戏是《蝴蝶杯》,戏还才演了不到三分之一,已经有几个人打着哈欠领着娃娃回家了。总共不到三五个人了。戏还在热热闹闹地唱,齐玉河和他的搭档们唱得非常认真,一丝不苟,这样的场面这几年他们时常遇到,已经习惯了。有人看没有人看是一回事,作为艺人,他们的职业操守就是唱好戏。
齐长智看着渐渐离去的人,不禁苦笑了一下。他心说,没关系,走吧,都走吧,只要我的儿子在唱,我就永远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他跺着脚,不时在手中哈一口气。棉帽檐上、眉毛上都是一层白霜。要是人多,肯定没有这么冷。空荡荡的场子上,最后只剩了他一个人,没关系,一个人就一个人吧,一个人也是观众。
戏终于唱罢。齐玉河和大家一起收拾完东西,忙停当了,才过来默默地搀起还坐在小马扎上等自己的父亲,心里说不上的一种温暖。啥都不用说,他们都知道彼此此刻的心情。
回去的路上,齐玉河的电话响了。是在外地上研究生、这个夏天就要毕业的儿子齐大超打来的。他过年回来只在家中待了几天就和同学去四川去了。电话里的齐大超十分兴奋,听上去好像在一个特别吵闹的地方。
齐大超说:“阿爸,你知道我在干啥吗?我在看人家四川人演皮影。你知道一张票多钱不?二十!”齐玉河笑着骂道:“那你再能的很呗,你阿爸是演皮影的你不看,非得花上钱了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看!”齐大超在电话那头说:“阿爸,我有个想法,我先给你说说。”齐玉河嗯了一声。齐大超说:“我才看罢了。心里就激动着,我想着人家可以,我们咋不可以?”齐玉河打断他说:“你干脆点说!我和你爷爷唱罢戏才往回走呢。天冷着。”齐大超接着说:“我们再脑筋死着,我来看了才觉得大受启发。阿爸,我大鹏哥哥不是开了个农家乐吗?我想着,把你和爷爷的皮影戏也一挂放到农家乐去,让我们的平安皮影发扬光大!”齐玉河笑道:“我看你出去上了两天学,口气大得能吃天,你放到你哥哥的农家乐做啥去?”齐长智问:“大鹏的农家乐怎么了?”齐玉河转头对父亲说:“大超想做大事呢。”说着,又对齐大超说:“尕娃啊,你爷爷问你呢。”齐大超说:“阿爸,你给我爷爷说,我玩得美得很。阿爸,我说的是实话。皮影现在不景气,我看着可惜着,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个传下去,要不到我的下一代估计就看不到了。”齐大超说:“你好好念你的书,啥心再嫑操。玩够了,就赶紧回学校去。”齐大超急了,想再解释,齐玉河电话已经挂了。
齐玉河对齐长智说:“这么点娃娃,出去上了几天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齐长智问:“他想做啥?”齐玉河说:“大超说,他想着让我们到大鹏的农家乐唱戏去,你说,这脑子一天都想啥?大鹏那个地方才开了半年,到现在还没挣几个,我们再过去?”齐长智道:“嫑管了,大超也只是说说,他以为做啥那么容易?”
八
谁知道,齐大超并不是真的就只是嘴上说了说,谁知道,他竟然真的就辞职回来了!
看到齐大超领着女朋友彭晓华,拖着两个大箱子回到他们的庄廓院的时候,齐玉河和孙盛莲整个人都快疯了。早知道这样,还让他上啥大学,上啥研究生?齐玉河一听儿子再也不走了的话,顿时只觉得热血往脸上像泉水一样涌。看着齐大超激情万丈并且打着手势站在屋子讲他的“雄伟”计划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对于这个曾经让他觉得光彩无比,现在却脑子打铁生锈、辞去一份好工作的儿子,他脑子一片空白,情急之下,他拿起扫地的笤帚就朝齐大超的屁股上掠过去。孙盛莲在一旁不停掉眼淚。齐长智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看不明白眼前这个已经长大成人,在几年前就被人们传说着成龙成凤的孙子。虽然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他还有一丝为齐大超对灯影怀有的感情而感到欣慰,可是他仍然不愿意让齐大超继承灯影。这是个啥呢?这个让他爱了一辈子的灯影,现在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是老古董了,孙子这是要做啥呢?
齐大超对于父母和爷爷的焦虑与担心完全置之不理。他和彭晓华整天不着家,几乎天天和齐大鹏两口子钻在一起。齐大鹏才开了农家乐,建了圣女果、黄瓜和草莓采摘地,从试营业的半年来看,效果和收益还不错,可是离盈利还有些距离,还银行的贷款也还差了些。现在齐大超又想着把灯影戏挪到农家乐去,谁看灯影戏啊?这不是把大鹏的生意要搅散伙吗?
齐长智听了,不觉一笑,也不答话,心里骂了句:“老糊涂!”继续朝前走。李发财在后面喊道:“老东西,我还有一句话,就是我一直把你眼热着……”齐长智没有回头,他知道,一旦他愿意听下去,李发财就会一直说下去。但无论他说啥,对于齐长智来说,都意义不大了。
正值周末,门前的空地上已经停了不少的车,皮影棚里,齐玉河已经开始唱了。却没有他在路上想象中的热闹。不但不热闹,与刚刚经过的草莓和圣女果采摘大棚相比,这里简直太冷清了。
齐长智慢慢走进去,捡最后面一个角落坐下来。观众不多,七八个跟着大人出来的娃娃,和三四个母亲。莫不是还没有到看戏的时候。可看着不像啊,戏已经开演了。
齐玉河唱得很认真。多好的戏啊,《铡美案》,负心的陈世美正派韩琦去杀秦香莲母子三人。秦香莲跪地泣血向韩琦说明真情。他记得,每次自己唱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掉眼泪。
有兩个男娃娃从座位上起来,跑出去玩了,显然,台上的苦情戏娃娃们看不懂。那陪着孩子的几位母亲不时拿出手机看着,其中有一位留着披肩卷发穿着枣红色长裙的美丽母亲甚至还在小声接着电话。
多么好的戏啊!
齐长智听着齐玉河声情并茂的唱腔,禁不住湿了眼睛。唱得真好啊,和当年的他相比一点也不差啊。
他多想伸出巴掌给儿子鼓鼓掌,可是他没有。他觉得眼下鼓掌并不是当务之急,他需要做的,或许是给这屈指可数的几位观众说一下上面正在演的戏,演的啥戏,那个跪在地上的女人为啥哭得那么伤心。
过了一会儿,剩下的几个娃娃也因为看得兴趣索然陆续跑出去了。母亲们也都跟出去了。
偌大的棚子里只剩了他们父子,还有小小舞台上刚刚自刎的韩琦,以及怀抱钢刀携着一双儿女正准备前往包相爷跟前告状的秦香莲。
戏终于演罢了。齐玉河从亮子后面闪了出来,他一眼看见了场中唯一的观众——他的老父亲齐长智。
齐长智伸出巴掌朝儿子拍了几下,说:“你都把我唱哭了!”说罢,用一只手背擦了下眼睛。
齐玉河笑着,朝父亲走过来,心里满是愧疚。他不安地说:“今儿这波人少,往常这个棚里都坐满了。今儿他们说着要先摘果子……”
齐长智说:“大鹏和大超呢?我没见着。”
齐玉河说:“大鹏到西宁办事去了,大超和晓华到那边招呼人。我看个去。”
齐长智挥了下手,说:“算了。我没事儿,我回去了。”
齐玉河说:“我和你一起回。”
齐长智起身,拿起靠在桌子边的拐杖,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没有回头,说:“你还是叫大超早点出去寻工作罢。”
齐玉河愣了下,随即答应着。他默默地把父亲送到大门外面,看着父亲佝偻着背慢慢走远,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时,齐大超从一个大棚里面出来了,他看见了望着门前公路发呆的父亲,便走过去。
“阿爸!”他叫道。
齐玉河转过身。
齐大超说:“阿爸,你进来歇一会。”
齐玉河转身说:“今儿你爷爷来看戏了。”
齐大超说:“真的?我爷爷看见人少了?”
齐玉河说:“你爷爷叫你早点寻工作去!”
齐大超说:“阿爸,你给爷爷说,先嫑着急,是我的思路不太对,你的灯影戏没有问题,是内容需要调整,我们应该针对不同的人群演戏,比如今天娃娃多,我们可以演点娃娃喜欢的童话呀啥的。还有,我们的宣传和介绍没有跟上,这个是长期要做的,万事开头难,我们已经把摊子支上了,还没有踢腾几脚,就鸣金收兵,多丢人。阿爸,我从小你不是给我说,做啥事情都要坚持吗?阿爸,你相信我!对了,还有,我还忘了,说是过几天我们县文联的领导要来看戏,说我们的这个形式不错。”
齐玉河看着一脸认真的齐大超,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叹了口气,走进了灯影棚里。
在里面独自坐了一会,又觉得想和齐大超说几句,就起身出来再寻齐大超,只见齐大超已经和彭晓华、齐大鹏的媳妇武燕燕以及从村子雇来的几个年轻媳妇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杀鸡的杀鸡,宰羊的宰羊,择菜的择菜。空气中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热烘烘、又咸又腥的热闹气味。他站在旁边,却插不上手,想了想,就出门,蹲在田埂上半天,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他才往家里走去。
才进院门,忽然就听见院子传来的父亲的唱戏声,却是《蝴蝶杯》中胡凤莲所唱:“我的父胡彦为人良善,昨日里卖鱼去到龟山……”
齐玉河不觉听出了神,他已经许久没有听见父亲唱戏了。
父亲颤巍巍的声音犹如渐渐失去水分的甘蔗,虽然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圆润和甘甜,却因为经历过岁月的磨砺和人生的沧桑,听上去依然动人和富有韵味。这声音中饱含了他一生的热爱和追求,饱含了他在曲曲折折人生道路上所有的风风雨雨。
此时此刻,这声音似乎不是从父亲的喉咙中发出来的,而是从遥远的不知什么地方而来,仿佛带着神的旨意,裹挟着时间的灵气,又背负着外公殷殷的希冀,跋山涉水,飞越时空,直抵人的心底,拨动那久已蒙尘的琴弦,发出只有他才能听懂的密语和指示……
只是片刻,他觉得自己便痴了。
而此时,一群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鸟儿,乌鸦,喜鹊?或者是别的叫什么名字的天空行者,正在空中以它们自己的方式排成队列,鸣叫着,并且舞蹈着。蓝天白云为它们提供了最广阔的舞台,它们可以在那上面尽情表演。远处天边,一轮清淡的犹如水墨丹青高手才刚刚画上去的满月正静静地张望着人间。
真好!他不禁在心中感叹道。
作者介绍:王华,女,20世纪70年代生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在《黄河文学》《飞天》《青海湖》《雪莲》《中国铁路文艺》《柴达木》《意林文汇》《人民铁道》《青海日报》等省内外报纸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多篇,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怎么和你说再见》《向西的火车》。现供职于中国铁路青藏集团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