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聿铭儿时那座“假山洞”
2019-08-15李孜
李孜
2019年5月16日,世界顶级华人建筑设计大师贝聿铭先生逝世,享年102岁。建筑界失去了一个旗手,而贝先生对设计的思考早已突破建筑,为华人在认知历史与现在的关联,东方与西方建筑语言的竞合,开启了新路。
贝先生经历了中国传统私塾教育,拥抱欧美现代主义思潮,后又反思现代主义,回归东方传统意境,营造建筑语汇,这个曲折是在东西方文明中求索文化认同和社会改革的缩影。而贝先生儿时在苏州园林的生活与玩耍的经历,或如同东方意境,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这或许就是他热爱园林空间设计的原因。
香山意境
昔日的皇家园林静宜园(今天的香山公园)勤政殿上一幅对联:“林月映宵衣,寮寀一堂师帝典;松风传昼漏 ,农桑四野绘豳图。”乾隆皇帝亲笔横批:兴合气游。这幅对联和牌匾奠定了静宜园“内圣外王”的意境。贝聿铭先生1974年跨别四十载,第一次回到中国,第一个设计就选中了香山宾馆,抑或参得这个意境背后的真意?
中国传统文人讲究意境,园林上是“缩天吸地如一壶,揽名山大川入君怀”,若畅游香山宾馆,堂前廊尾,移步换景,水榭楼台,如穿梭于历史时空之中,不知今昔是何年!
在北京时,我便喜欢去香山宾馆喝茶。坐在四季厅,透过玻璃框景的落地玻璃墙,看庭院四时变化。对应左侧壁上悬挂的赵无极先生大作,似乎便置身并畅游于太虚幻境,凌波步台。建筑上讲究天人合一,风水术数,生活则崇尚出世入世,养身修仙,这都是追求以有限的时间、空间追究无限的与象征。从传统营造法式脱胎成现代建筑语汇,贝聿铭先生一生孜孜以求,这些特质在作品中已渐入佳境。
而我更关注贝聿铭先生对园林假山的见地。机缘巧合中,贝聿铭先生从3220公里外的云南石林挑选石材,运回到北京筑香山宾馆的庭院山林。少时,他在苏州狮子林游戏于假山。我一直很好奇,园林洞府之中的玩耍经历对他的影响。作为一位设计师,我也一直在探寻自己儿时的“假山洞”。
其实,假山设计像是一套幻世的魔法,乃凡境与仙界的通道。道家讲究洞中修仙,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入世于宫苑之内,出世在仙山洞府之中。拙政园、狮子林、环碧山庄等私家园林的洞府,其空间设计折叠、幽转、迷离、曲折,回旋攀升,与光影的交错,眩目之中,如时空流转,飞仙而去。而给我深刻记忆的是北海皇家园林琼华古洞。乃幻想仙人的居所,洞中二仪四象、十二生肖、六十甲子天成、五行八卦行布。空间的隐喻和象征,帝王将相,文人墨客沁入其中。
而罗浮宫博物馆前的金字塔,是贝先生做为一位华人建筑师对欧洲文化的敏锐观察之作。对我来说那又是一个时空通道,在倒金字塔与回旋楼梯中下到一个地下的历史殿堂。那难道不像一座“假山洞”?经过蜿蜒的陡梯,走进罩在玻璃金字塔中被隐喻的“洞府”之中。同样要幽转、曲折、回旋攀升,在光影的交错中步入历史的幻境。
这何尝不是以东方意境对西方理性的神来一笔呢?何尝不是在现代与传统中穿梭超越呢?
这更是在现实与虚拟中搭建一座空间的桥梁。这一步的后面是文化融合与空间语汇的集大成。贝聿铭先生创新了他儿时玩耍的“假山洞”的空间想象,成就了跨越时空的建筑语汇。
数字化的虚实空间
这个大成当然不只在建筑领域,在数字时代的当下,我们正需要这样的空间思考和创造,一个连接文化的认同。通过与数字化的技术融合,进而找到自己的语汇,架起虚拟空间和现实日常生活的桥梁。
这个桥梁就是空间隐喻与象征,不管是在社交媒体、游戏,或其他虚拟空间。几千年的历史文化所构建的意识形态不断重現。AI(人工智能)、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日新月异的今天,资本如潮水一样涌入虚拟世界、外太空的冒险,新的生产循环与消费循环就要实现(或已经实现)。克隆技术与人工智能让一些人先迈入“永生之门”。智能科技将我们拉入神话时代,神秘主义与科技合流或将带来“众神回归”的一刻。人们已自觉活在了虚拟的世界,一个“算法世界”(algorithm)里了。在算法世界的规则下构建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
我们彷徨失措,因为当我们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生活时,我们感到失控。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生活,如电影《银翼杀手2049》为来临的新世界做了一个预告,即在现实与算法世界(克隆技术与数字虚拟间不断穿越中),构建自己的自我意识。这让我们更需要找到归宿感,特别是在被人被资本和技术边缘化的过程中。人们终究要在周遭来兴建自己的避难所,以更多时间构建一个新的空间想象来寻找安全感,一个认同之地。
彝族人的空间想象
最近几年我所追踪研究的丽江永胜大羊坪的彝族罗洪氏族,经过近千年的繁衍,现在他们正用微信和快手重新积聚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家族成员,进而衍生到覆盖百万大小凉山的彝族人杰。从文化、政治、经济到社会层面,这个巨大的社群力量在线上集结,而线下“小村”(大羊坪村)的实体成为这股力量共同认同的空间想象。我们就根据彝族民居传统来营建这个空间想象,相基、卜宅、动土、上梁、入户、打锅庄、造火塘,就地取材;夯土为院、铺茅草、打瓦房、穿斗抬梁、架搧架,构筑乡土空间。土坯和草甸,瓦木斗拱,杆栏式建筑木罗罗(彝族人用原木交叉搭接而成的井干式住宅),罩着彝族传统的火塘。这是彝族人神共处之地。
村寨和周边山地构成了人力耕作、灌溉及放牧生产范围的资源与效率的较好配比的底层;家族亲缘血脉控制下的村落与村落之间,若即若离的社会关系(各自为阵的家族有防御与呼应的关联)的中层;万物有灵和祖先信仰带来的人神与自然共生的宗教观念的上层,三者融为一体。
山野、沟壑、森林和河流的庇护,以及寨垣与院墙都成为幕天席地的彝族宗教与文化的空间想象。由于我乡村生活的童年记忆,小村就不只是罗洪家族的空间想象,这也是我找到了我认同的“假山洞”。
在这个变革时代,我们每个人迫切需要一个新的空间,一个超越如智能手机、特斯拉车舱的虚拟现实转换之地,一个认同之地。它延续文化的象征,承接历史的厚度,构建认同的想象。如贝聿铭先生从儿时的狮子林假山出口,窥见从罗浮宫金字塔顶透下的天光。
我们每个人迫切需要一个新的空间,一个超越如智能手机,特斯拉车舱的虚拟现实转换之地,一个认同之地。它延续文化的象征,承接历史的厚度,构建认同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