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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金色山岗

2019-08-15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平墓碑媳妇

◎西 洲(彝族)

在结对 “亲家”的家里,我又重复了一遍建档立卡贫困户可以享受的政策,大爹癌症,嫂子尿毒症,所有治疗的单据都要留存好,四级医疗保障各级报销之后,自己只需要承担10%的费用。

“亲家”如释重负。几年来,父亲和妻子相继得大病,原本在城里买了房,又买了微型车,在村里算是小康的家庭瞬间被拖垮,房子变卖不说,每个月巨大的医药费开支,早已让他束手无策。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后,他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尖叫起来,我接起电话,“小平死了……”电话那头,母亲沉痛的声音无情地传来。

心情顿时郁闷无边,忍痛辞别 “亲家”,出门,沿着村间新打的水泥路往上爬,在平坦的通村水泥路上游走。心窍早已泄出千里,小平的斑斑幕幕飞奔而来。

小平学会了打墓碑,生活又步入了正轨。

五年前他也曾步入过生活正轨。那一年,他终于娶了媳妇,虽然是去比家乡还偏远的小山村做了倒插门女婿,但终于成家成人,零零落落的人生总算是尘埃落定。

在这之前,他总让亲人们倍感无奈。最令人头疼的是,出生在八十年代的孩子,竟然不识字,就连自己的名字 “小平”也不会写。到学龄时,他到学校里呆了几天,就跑回家放牛,父母打骂未果,就放弃了。这在一个虽是农村,但以有文化为傲的破落地主家庭,是非常不齿的事。

爷爷常常责骂他的母亲,认为她对孩子的教管毫无见识,孩子不愿读就不读,将来要吃大亏。奶奶絮絮叨叨,苦日子过不到头啰!苦日子过不到头啰!当年时代那么乱,家里又穷,千难万难也没放弃让孩子上学;小芹呀,你小小年纪就忙着嫁人,嫁的还是村里最穷的人家……

然后,便是一番争吵不休、哭闹不止的混战,一场谁也说不清道理的 “罗生门”。小平的命运并未因无休止的吵闹而改变,他仍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小平在堂兄妹里是老大,也同生活在一个村里,但因村子太大,他家又搬到村子对面的山上盖房住了,所以并不常往来,也不大见面。但自从懂事起,总能从父母口中听到他的消息。“小平的手又兜着了……”“小平脚又摔断睡在家里了……”每提起他,家人总是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再长大些,又是小平弹弦子跳脚跟别人打架受伤了,小小年纪就到处找小姑娘谈情说爱了,这些五花八门的消息。

多年后,更大的烦恼来了。虽然小平从十多岁就乱着找媳妇,但到二十六七的大伙子了,也终归没有说成一门亲事。村里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娃都有狗高了。眼见他就要成为光棍终老,亲人们急得四处寻访,才终于说成一门亲事,去当了上门女婿。

小平结婚时,我的母亲跟着送亲过去。回来后长吁短叹了好几天。原想着我们村就够穷乡僻壤了,没想到那个村更是穷山恶水,家里又是村里最穷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好在终于成了家,能这样安稳地过一辈子,也让人安心了。

糟糕的是,这样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孩子两岁时,媳妇厌倦了农村,吵闹着要外出打工,几次协商不成,竟丢下孩子偷偷跑了。打工不过半年,就跟一个开微型车的男人搭上了火。开始的时候,每隔一两个月,那辆微型车就 “哐当哐当”地颠簸在曲曲扭扭、坑坑洼洼的公路上,衣锦还乡似的回去看孩子。三五次之后便影迹无踪了。媳妇跟别的男人跑了。小平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监狱里。她懵懂地跟着微型车男人运送毒品,被警察逮到才后知后觉。

小平又成了天不收地不管的人。期间我见过他一次。在街上听见有人叫我的小名,原地转了几圈,直到肩上被大掌拍了一下,仔细辨认才惊觉是小平。他是太过邋遢了,黑黄的脸,乱蓬蓬的头发,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裤。身后背着篮子,说是来卖风藤草。我错愕了,小时候割来喂猪的风藤草竟然能卖钱,他竟以此为生了呀!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跟着师傅学会打墓碑,有了不错的收入,才算重新谋得了生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快到进城的路边,挥动着凿子锉刀,在条石上精雕细刻。一刀一刀,雕出动植物或山水花纹;一块一块,组合成气派恢弘的碑墓。细看,还像是有一定文化艺术特色的大型雕刻。

小平打一棺碑,几千元到一两万元不等,生意应接不暇。他在城里租了房子,买了摩托车,重新找了媳妇。生活有了着落,又张罗着为早已作古的父亲和外公重新打了碑,两棺碑相当讲究,在村里那些简陋的坟墓中,像两座宫殿。

路边汇集了打墓碑的摊位不下七八十个,锉刀凿子所到之处,尘灰四起。整段道路,即使没有风,空中都飘扬着细细密密的尘埃。开车经过,总要早早关好窗户,若是关迟了,就是一车灰,要呛很久才能全部消散。我去看他时,他正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一朵莲花,一抬头,脸上头上全是灰尘,我甚至看不出他的面容。“你应当戴口罩”,我扯着嗓子对他囔囔。“多数时候戴的,但戴着太闷了,得透透气”。“……你还是得戴口罩。”我又啰嗦了一遍,就逃命似的离开了,真是一秒钟也呆不下去。

生活安定下来后,他偶尔会到我家来,有时提几棵菜,有时是家里杀了猪提一块肉。我去过他家,城边上的一个农家小院子,还算宽敞整洁。他沾沾自喜,满足骄傲,认定媳妇与前夫婚内所生的女儿是他的,说女儿和他长得像,女儿孝顺。我虽然不这样认为,甚至确信他是上了媳妇前夫的当,那男人急于和新欢比翼双飞,把拜把兄弟约到家中,好酒好肉招待,让兄弟和媳妇暧昧不清,乘机把媳妇和两个孩子转手出去,换自己自由。离婚证拿到后,火速和另外的女人领了证,过上了无忧无虑的日子。

小平并不以为然,认为是兄弟的关爱才让他重新有了媳妇,有了家。我问他亲生儿子的情况,他很是受伤,说儿子已经把他当成了仇人,一两年不曾见面了。“你要给他点钱,多管管他。”“我管不了。”然后便是沉默。转而又想,他好不容易有了新家,过得安稳知足,一家人好好过一辈子,亲不亲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平对打墓碑这个终于体面地养活了自己的职业很是中意,但也有烦恼。由于他们集中打碑的地方在进城公路旁,周围还有居民,每天灰尘白土,不仅影响了城市形象,周边居民也怨声载道。政府几次动员他们搬到离城远些的山上,并划好了地块,但他们集体抗争,很长时间都没有成行。小平的情绪一度很是激动,表示坚决不愿意搬走;一段时间后又是唉声叹气,说一部分人临阵倒戈,撂担子走人,抢先去把新地块上比较好的位置都占完了。

“不如你试着干点别的。”我试探地说。“这么能赚钱,现在都还有预定的好几棺碑没打,那可是近十万的收入”。“这种工作对身体不好。”“还有,那是陋习,农村有不少家庭用气派的祖坟来体现尊重祖先、孝顺父母,村民相互攀比,有的父母生前不赡养,死后却要花巨资订做豪华墓碑。现在农村对墓碑的需求量越来越大,供不应求,是不好的现象,待时机成熟,必定狠刹。”“那也不是现在。总有人需要,有人要,就刹不下来。你放心。”他气鼓鼓地说。

小平的烦恼和我的操心,实际上都是白搭。一两个月后,惊恐地传来了他重病的消息;又是一两个月,竟是病入膏肓了。先是县医院、然后州医院,最后在省医院被判了死刑,又转回县医院。诊断书写了满满几页,字迹潦草看不清,几经辨别认出后,又是专业术语看不明白,问他本人也是莫名其妙。几经向医生请教,才大致明白,总的就是多种器官已经衰竭,当是尘肺病引起无疑。结合他的工作,天天打碑,时时与灰尘打交道,患尘肺病可能性也很大。他几年来的收入,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早已一扫而空。

转回县医院后,我去看他。宽大的病房里,住了七八个病人,都在卧床休养,只有几个陪护人员低低地交谈。小平穿着病号服蜷在床上,像只煮熟了的大虾,双手不停地划拉着手机。手机音乐声音很大,佛教音乐《大悲咒》反复不休地播放着。我站了很久,听不下去,劝他把音量关小些,以免影响其他病人休息。他却是毫无所谓,“没关系的,他们也喜欢听!”又站了许久,竟无从交流,于是塞给他一些钱,离开了那个让人憋闷的地方。

亲人们对他的病心知肚明,和他的媳妇商量着,开始准备后事。小平却很是轻松,认为只要在医院,衰竭的器官就可以一个个治好,而尘肺病,只要吃一个猪的血除尘,就好了。他那个不被大家看好、认为不过是拼锅搭灶挨日子的媳妇,在大家暗暗担心她会抽身不管的时候,独自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活计,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小平,一天到晚医院家里来回奔忙,毫无怨言。

在县医院几经出院又入院,小平的身体越来越差,他似乎也渐渐明白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身体极为虚弱的情况下,又请了阴阳风水先生,背着他到庙里求神拜佛保健康。

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询问评定建档立卡贫困户的政策,说早已没钱治病,还欠下不少债,生活非常困难;自己又不识字,很多问题应付不了。

基于长期进村入户开展脱贫攻坚,对扶贫工作的敏锐性,听了他的诉求,我像是接到了圣旨,立刻打电话到村组及有关部门询问情况。经了解才知道,他的户口在最初上门的那个村里一直没有转出来,多年来都是名副其实的空挂户。要评贫困户,首先要把户口转到他现在所在的村子,在向村委会、镇上提出申请,逐级申报批准。我不禁为他捏着一把汗,尽管快马加鞭,也担心他的身体熬不到纳入建档立卡贫困户的那一天。果然,从接到他的电话到现在,不过三四天时间,他就病逝了。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是镇上那位负责扶贫工作,有着清甜嗓音的女孩,她急急地告诉我,小平的户口已经转出来了,让我带相关材料去填表申请。“不用了”,我清了清嗓子,压抑着因悲痛而沙哑的嗓音,“谢谢你,他已经不在了”。

挂了电话,我像是忽然想到一件紧急得了不得的事,迅速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小平可有为自己留了一棺碑?”电话刚接通,我的疑问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没有,就是就近找些石头垒了起来”,“……他算是嫁出去的人,按习俗都不该葬回村里,但他这么可怜,不拉回村里埋又能怎么样呢!跟他父亲一起,葬在他家房后的山岗上了。”

闭上眼,我似乎就看见大黑山的山岗上,小平和他父亲并排躺着。父亲的坟高大巍峨,小平的坟乱石荒草。人都死了,要一棺气派的墓碑有什么用。更何况那是陋习,总有一天,会被取缔的。我喃喃自语。

时间忽已晚,公路上的微型车、摩托车渐渐多了起来,纷纷驶往回村的方向,也有走路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着回家。学校又放学了呀。在村子那头,有一所可接纳三百多学生的小学。我进去过很多次,校园里面宽阔敞亮,干净整洁,有现代化的多功能教室、有文艺活动室、有健身场地,配了钢琴、舞蹈服和各种各样的文体用品。

以前进村公路是土路,天晴灰尘阵阵,下雨泥泞路滑,几乎无法通行。去年争取了扶贫项目,打成水泥路面后,一个个红泥沓土的小学生终于得到了解放,轻松愉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嘴里叽叽喳喳,像一群归巢的小鸟。

小平三十八年的生命,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辛,死后甚至连葬身之地都很勉强。看过小平的一生,似乎就懂得了人生的无奈。除了同情他的遭遇之外,还能怎样呢!

脚下的村庄,和我的家乡一样,是全县最贫困的行政村,经过几年来的脱贫攻坚,村里的房子新了,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好了,就医、上学都有了保障,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家庭不想方设法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村里条件比较好的家庭,都在县城买了房子,让母亲或家里的老人专门在城里接送孩子上学。

和天真快乐的小学生一同走在通村公路上,沉痛的心情稍稍疏散了些。走着走着,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我接起来,还是镇上那个有着清脆嗓音的女孩,“姐,我刻意帮你问了,小平的亲生儿子可以申请孤儿救助,每个月有一千多元的救助金呢,需要提供一些材料……”

在她清甜的声音里,我眼眶一酸,赶紧扬起脸来。正好看到山的那边,那轮刚要落山的太阳,又大又红,像熟透的柿子,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山岗。我心潮微澜,此时,小平那寒碜的坟墓,正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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