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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桑花开

2019-08-15◎西

金沙江文艺 2019年12期
关键词:哥哥奶奶

◎西 木

“你们好,我叫凤凰。”她笑着,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左边脸颊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她长得真好看,像电视里那些姐姐。

七丁哥哥悄悄在我背上掐了一下,“村支书交待了,让我们喊她凤姨。”

村支书告诉七丁哥哥,凤姨是一位植物学家,是省城的大学老师,这次是来德江市开展驻村扶贫工作的。

“快到冬天了,你们怎么都没穿鞋子?”她问。

以前,过年的时候,妈妈会手工缝制一双千层底绣花鞋给我们。现在,爹妈都去外地打工了,没有人给我们做鞋子。我们低下头,搓着脚丫子,不知道怎样回答。

漂亮阿姨笑着说:“你们三个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会出来接人了。格桑村离镇上远吗?光听名字,就觉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们出发吧。”

今天,我们三个娃娃,是来镇上接城里来的这个阿姨。村里没有别的大人了,村支书生病,就叫我们来帮忙。我们爬山走了好长的路,好累啊。

凤姨说出发,我们就领着她,赶紧往村里走。走出镇上的水泥路,就开始下山,下山还算好,没有爬山苦,但路也够远,凤姨很快走得呼哧呼哧喘气。

七丁哥哥和皮猴紧闭着嘴巴,不好意思跟城里来的凤姨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捡小石头一个打一个地跑出好远,只有我陪在凤姨身边。

我问:“凤姨,这是你走过最远的路吗?”

凤姨说:“不是,读书的时候,为了找到一株滇桐,足足走了十一个小时。”

“什么铜?煮饭的铜锅吗?”

凤姨笑得弯下腰去,蹲在路上,我明白自己错了,也跟着傻笑。

凤姨笑一阵站起来说:“真是个娃娃,滇桐是一种树,以前很多,现在太少,整个中国只有六株。”

我听不懂,也不太感兴趣,只觉得这个凤姨长得好看,很爱笑,说话的声音好听,她说什么我都爱听。一路上,我问的话,她都回答,我很高兴。以前走山路,我都会累得哭鼻子,耍赖。这一次,我觉得回家的路很好走,走着走着,就看见村子了,我指给凤姨看,她笑着说:“总算快到了。”

我说:“还远呢,怕是天黑才进得了村。”

七丁哥哥和皮猴也笑。

皮猴八岁了,个子窜得老高,就是不长肉,七丁哥哥说他瘦得就像一根竹竿。

皮猴乱跑,突然大叫,抱着脚掌坐在地上,大声喊痒,他抬起头来嚷叫:“啊呀,我踩到漆树了。”在地上打一个滚,坐起来又嚷。我赶紧说:“不要紧,你这样念念,就好了。你念吧,你说漆树漆树,你不漆,我不癞。鸡漆着,狗漆着,不是皮猴漆着。三七二十一,一念就好。”不等皮猴自己念,我才说完口诀,皮猴的脚已经不痒了,他说:“胖丫,你的口诀真管用,我的脚好了。”

我得意地笑了起来。

从镇上回村那天,因为凤姨走得太慢,真的是到了天黑,我们才走进村子。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七丁哥哥带了一只强光电筒,照着大家走夜路。

我们格桑村委会有好多村民小组。凤姨来到村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遍每个村,去看每家人。

七丁哥哥十岁了,要帮家里干活,白天他要放牛,喂猪,种地和做家务。皮猴也一样,有很多活计要做。只有我还小,可以陪凤姨。

我成了凤姨的带路人,领着她去每个村子找人。我们每人拿着一根棍子,能打狗,走累了也能当拐杖用。

凤姨有一双淡黄色的皮鞋,两个月以后,凤姨能在山路上走得很快了,那双皮鞋的鞋底也已经磨破,村子里的狗,都不咬我们了。

有一天,皮猴问我:“你给凤姨带路,她给你钱吗?”

我说:“什么钱?是我想给她带路的。”

“你只是一个小屁孩。”

我瞪皮猴一眼,不理他,皮猴还说个不停。

我生气了,冲上去推了皮猴一把,皮猴扯住我的两只羊角辫,骂我是一个笨蛋。

我和皮猴打了一架。回到村里,凤姨看到我手背上有伤,吃惊地问:“胖丫,你怎么了?”

我把手藏在身后,嘟着嘴巴,不说话。

她拿来酒精,给我的伤口消毒,敷上药粉。

有一次,我领着凤姨从最远那个村子回来,又累又饿,我们一屁股坐在山路边的草地上,草地旁有一堆煤块。

“我们来吃煤块吧?”

“傻丫头,煤是用来烧的,怎么能吃?”

“我吃过,脆脆的。”

我跳起来,跑过去捡了一小块煤,放到嘴里咬一口,咯吱咯吱嚼起来。

凤姨瞪大了眼睛问:“你真的吃了?”

我把手里咬剩的煤递给她说:“你尝尝,很好吃的。”

凤姨接过煤块,咬了一小块,轻轻地嚼了嚼:“没错,有一股泥巴的味道。”

我们对视而笑。

七丁哥哥挖草药去镇上卖。回来的时候,在大梁子山迷路了。

大梁子山是格桑村最高的山。格桑村四周都是山,大的山,小的山,尖头的山,圆头的山。

天黑了,七丁哥哥还没有回来。

村子里飞来两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呱呱叫个不停。它们停在村东那颗榕树上叫一阵,又飞到村西水井旁那棵核桃树上叫一阵。

村支书组织村民,两个人、三个人分成一组,去找七丁哥哥。凤姨也加入了找人的队伍。

平时,七丁哥哥去镇上赶集卖东西回来,都会给我买一块沾牙齿的麦芽糖。那天他赶集没回来,我的糖也吃不到,只听见两只鸟扯长脖子叫唤。鸟叫的声音真难听,我讨厌这两只鸟。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才在李爷爷坟头上找到七丁哥哥,他在坟前坐了一晚上。

七丁哥哥傻傻的,很呆,路上遇到也不理我。我不服气,去田里采一把粘粘草,跑去他家,把粘粘草一颗一颗摘下来,拉起他脖子后面的衣裳,悄悄地塞了进去。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骂我是傻丫头,追着打我。

可是没有,他坐在院墙边上,不出气,手指尖都没动一下。

太婆婆说,七丁哥哥的魂丢了,要招魂。

从那天起,每天黄昏的时候,太婆婆就站在村口,泼一碗绊着米饭和肉菜的浆水饭,还烧纸,一边烧,一边对着大梁子山,大声喊叫七丁哥哥的名字。

太婆婆的喊声是彝族民歌的调子,奶奶说那是喊魂歌。

太婆婆足足喊了三个月。

喊魂歌的声音忽高忽低的,传得很远。我怕听到那歌声。我让奶奶给我剪了两块卷起来有小拇指粗的软布。只要太婆婆一开始喊,我就拿那两块破布把我的两只耳朵紧紧塞上。

太婆婆的声音渐渐喊哑了。

奶奶说:“太婆婆不光白天喊,晚上还喊。每天晚上鸡叫头遍的时候,太婆婆都会拍着七丁哥哥的床边,为他喊魂。”

“和白天一样喊吗?”

“不是,晚上念一种古歌。”奶奶敲着桌沿,比划给我看:“七丁,吓着么回来,回来。过德江城回来,过朵洛河回来,过大梁子山回来。”

在奶奶的喊声里,我仿佛看到七丁哥哥的身影,慢慢向我走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清晰。

凤姨住在村委会二楼右侧的第三个房间,我跑去问她:“你听到太婆婆为七丁哥哥叫魂了吗?”

“听到了。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我们要做的,是引导和尊重并存。”

“凤姨,你说的好些话我都听不懂。”

“你还小,等你去上学,书本和老师会教你知识。”

曲松总是很脏。

他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睡。睡在村里的大路上,睡在古井核桃树下,睡在随便哪家的院墙边上。

他的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沾着猪屎和他的呕吐物。村支书批评他,他当场就脱下外衣,翻了一个面穿上,说:“这样不就干净了。”

他看出大家脸上的厌恶,讨好地说:“我儿子打工去了,难说明天就背着一麻袋钱,回来孝敬我。”

奶奶说:“曲松没有良心。大儿子人长得伶俐懂事,学习也上进。才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被曲松强行退了学。”

我听奶奶讲过几遍了,她告诉我,曲松的那个大儿子,以前很可怜,自己偷偷跑去上学,曲松知道后,解下皮带打他,打得晕过去。学上不成,孩子在家里自学,曲松干脆把书本全都塞进锅洞烧了。现在曲松的大儿子去外面打工,良心好,寄过几次钱回来。小儿子不行,完全像他爹,脏懒馋,什么都答应,什么都不做。

“唉,凤姨辛苦呢,扶贫工作不好搞。”正在做一双千层底绣花鞋的奶奶叹一口气。

我问:“奶奶,这么大一双鞋,做给谁的?”

“做给你凤姨的。”

“凤姨能穿吗?”

“我量过尺码了。”

“要绣上什么花儿?”

“山茶花,牡丹花,报春花,还有喜鹊。”

奶奶还说过,曲松的大儿子,小时候被他爹打伤了,心里难过,出去打工,寄钱是寄,人就是不回来,十年都没有回来过。我都五岁了,根本没见过那个人,听说连电话都没有打回来过。

有一天,镇上的人来村里,给每家贫困户发化肥,曲松说:“我不要化肥,你们直接发钱给我。”

“为什么?”镇上的干部问。

“拿钱去买酒喝。”村里人起哄说。

村支书当着大家的面,狠狠骂了一顿曲松,曲松只得扛着化肥回家。

第二天,七丁哥哥说:“昨天下午,曲松把那两袋化肥抬到小卖铺卖了。”

“又喝酒?”皮猴问。

“没有,他欠张老板三百块酒钱,那两包化肥被抵债了。”

我说:“才不是呢,我昨天去小卖铺买盐巴,看见曲松了。他趁张老板不注意,拿起一个酒碗,伸出舌头,把那只酒碗舔了一圈。”

“真恶心!”皮猴啐了一口吐沫。

后来,又有人找村支书告状。地埂上的瓜被偷了,菜园里的茄子被摘了。

“谁偷的?”村支书问。

“曲松。”或者:“曲松媳妇。”有时候变成:“曲强。”曲强是曲松家小儿子。

村支书问他,他说:“长在土地上的东西,谁吃还不是吃?你能把那东西叫答应吗?”

有一次,他把我家地里刚掉穗的苞谷掰走一大片,奶奶心疼地说:“那苞谷,嫩得连苞谷味都吃不出来,可惜啦!”

村里哪家办红白喜事,曲松都不请自到。

村民随礼,有的送米,有的送豆腐,有的送钱。曲松一句祝福话都没有,就是吃。

凤姨第一次入户调查,被他气哭了。

他家没有大门,门口拴着一条掉毛的老狗,见到我和凤姨进门,懒洋洋地瞅我们一眼,连咬都懒得咬一声。

右边的院墙倒塌了很多年,房顶瓦片被风吹落,农具散乱堆在客厅里,所有的家具,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曲松揪着媳妇枯黄的头发,正在打。他媳妇也真怪,既不叫,也不躲。

见到我们来,曲松停住手。

“我缺钱,给我钱。”曲松说。

“我是贫困户,你是公家人,要养着我。”

“小儿子不读书,我也没有办法。”

“媳妇是我的,想打就打。”

他说出一大堆话,凤姨马上掉泪了。

冬天来了,格桑村变得好玩了。

年底,田里的甘蔗开始成熟。格桑村山高,光照却不强。为了让甘蔗长得甜,奶奶想出一个办法,叫我们剥去甘蔗的叶子,只留下顶上的两三片。

凤姨说:“甘蔗田里站着一列列士兵。”

夜晚,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我们开始钓冰吃。

我偷出奶奶缝衣服戴的顶针,皮猴偷出爸爸扎米口袋的麻线。七丁哥哥把麻线系在顶针上。头天晚上,把顶针放进村北那个坝塘的水里,把线拴在坝塘边的草棵上。

晚上,我醒了好几次。天总是不亮。吃冰的馋劲,压过了瞌睡。

第二天早上,天还灰蒙蒙的,我们就来到坝塘边。

七丁哥哥把顶针拉出来。

哇,一根亮晶晶的冰棍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最小,先咬一口。瘦皮猴最贪吃,每次被他咬过后,冰棍就只剩一小段了。七丁哥哥用舌头舔了舔冰棍,把剩下的冰棍都给我吃。

有一天,我问:“凤姨,你小时候去坝塘里钓过冰吗?”

“钓冰?”凤姨好奇地看着我。

我把钓冰的事告诉她,她笑起来,拍起了手。她告诉我,她在家,小时候也会想办法做冰。她的办法是,冬天来了,爬到屋檐上,从瓦片上取下冰凌,融化后混着牛奶喝。

哇哇,还有牛奶!

凤姨说:“胖丫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牛奶的。”

好笑的是,奶奶找不到顶针,做不成凤姨的绣花鞋,很着急,我只得老实告诉她,顶针拿去钓冰了。

奶奶很生气,骂一句:“死丫头,坏娃娃!”

我们去田里摘蚕豆苗,绑成一小捆,当毽子踢。

我踢得好,每次都能赢得冰棍。

七丁哥哥说:“不玩了,冰棍都给你吃,划不来。”

可是这样骂几句,他还是把冰棍给我吃。

蚕豆苗被掐去头,就开不了花。坝塘里的水不干净,冰棍吃多了,我会肚子疼,奶奶更生气。她从厨房里舀出一勺杨梅酱,用热水化开,加白糖给我吃,这个可以医肚子疼。上星期,凤姨肚子疼,奶奶也给她调了一碗杨梅酱水喝,第二天就好了。

冬天,朵洛河都会结冰,我跟着七丁哥哥去朵洛河捉鱼。

七丁哥哥知道哪个河段有鱼。他把那段河面的冰块砸碎,把鱼笼放进去,就能捞到不少鱼虾。那天,七丁哥哥割了一块腊肉,切成长条,拿去钓鱼。

“腊肉?能钓到吗?”凤姨吃惊地问。

我说:“他拿去钓大鱼。”

凤姨问:“多大?”

我比一个动作说:“这么大。”

“那么大啊,十几公斤重了吧?”

我说:“他把鱼用化肥袋装着拖回来,人家以为拖着一个人。”

凤姨张大了嘴巴。

我说:“可惜我也没有见到那条大鱼。七丁哥哥把鱼拉到镇上卖了,给太婆婆医胃病。”

凤姨换上一条天蓝色的裙子,化了妆的凤姨真好看,她拿出一个小盒子,把我的脸也涂成粉红色。

“胖丫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女!”她说。

“有你好看吗?”

“比我好看。”

凤姨去县上开会,遇到另一个从市里来的扶贫队员,凤姨要领我们去那个村子。

凤姨说:“王队员来接我们,坐车去。”

王队员住在另一个乡镇。听说那里种了很多菜,产业扶贫成效不错。我们坐了三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目的地。

那个村有一群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我们玩得很开心。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村里的蔬菜基地打工。白天上班,晚上一家人住在一起,我们可羡慕啦。

凤姨一直在忙。看园里的蔬菜,看驻村表格,算产业收入,听蔬菜公司的人做介绍。

返回格桑村的路上,凤姨一直和王队员在交流产业扶贫经验。后来,我们三个都睡着了。

凤姨要回省城开会。

“想要什么礼物?”

我说:“不要礼物,你快回来。”

凤姨笑着告诉我,她回去开会,顺带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名叫吉祥,跟我同岁。

过了一个周,凤姨从省城回来了,笑眯眯的,说:“国家出台扶贫的好政策,下拨了建房补助。”我们几个似懂非懂,只知道凤姨说的都是好的。

凤姨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动员曲松家盖房。曲松家的房子是危房,不能再住了。

凤姨去了他家很多次。

曲松说:“我没钱盖房子。”

凤姨反复说:“国家有补助,房子盖好,搬进去,你家几乎不需要出钱。”

“我没劳力。”

“你们夫妻俩四十多岁,正是壮年,儿子曲强也可以帮工,怎么会没劳力?”

“那你们给我家开工钱吗?”

凤姨气得又抹眼泪了。

凤姨低下头,忍了好一阵,说:“这是盖你家的房子。盖好以后是你们全家人住。来帮你家建房的人,都是我们从村上、镇上请来的义务工,他们都是免费来帮你的。”

曲松又说:“曲强只是一个孩子,到工地上干活不合适。”

“没错,你们应该送他去上学。教育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国家现在不允许辍学。”

“我们叫他去读书,他就是不去。这孩子,和曲旺不同。”曲旺是曲松的大儿子。

“曲旺今年寄钱回来过吗?”

曲松摇头。

“和你们联系过吗?”

曲松摇头。

“电话也没有打回来过?”

曲松摇头。

“你把曲旺的号码给我,我跟他说说。”凤姨从包里掏出那本德江驻村扶贫工作记录本,拿笔把曲旺的手机号码写下来。“你既然同意建房,就要赶紧准备地基。雨季一来,建房难度更大。”

曲松媳妇靠在一把沾满灰尘的锄头上面,目光呆滞,一句话不讲。我听奶奶说,这个女人刚嫁来村里的时候,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小媳妇。“手有一双,嘴有一张。”丈夫打骂,大儿子出走,小儿子逃学,一朵山茶花就败了。

凤姨拉着我的手,准备离开曲松家,来到门口,她又转头说:“忘了告诉你,格桑村要建蔬菜基地,你家有合适的土地,就一起加入。”

曲松问:“蔬菜基地要我出钱吗?”

凤姨说:“不需要你们出钱。这是产业扶贫,公司来做,有政府补助,你们只需要出劳力。”

“我家很多年不种菜了。”曲松说。他是一个农民,说这种话,他也不脸红。

“那就重新学吧,农业局的专家会来教你们。”

曲强一身泥巴,跑进院子,大叫:“我逮到一只石蛙。”

见到凤姨,他把手里的石蛙一丢,转身就逃。

曲松说:“他怕你抓他去读书。”

凤姨说:“种菜的事也定了?”

曲松呆看着地上的石蛙,不说种,也不说不种。

凤姨给我买了一个芭比娃娃。“这是城里的小女孩最喜欢的玩具。”

娃娃的一头金色卷发,长度刚好披到肩膀。一件粉红色的公主长裙上缀满大大小小的蝴蝶结。一件金色的外衣,衬托着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

我给娃娃起了一个名字:莲花。

莲花成了我的贴身玩具。入户的时候拿着它,吃饭的时候拿着它,睡觉的时候也拿着它。

“胖丫,你好!”

“莲花,你会说话?”

“我本来就是一个精灵。跟着我,快来。”

我用力睁大眼睛。宽敞的马路,路上行驶着各种颜色的车辆。周围全是看不到房顶的高楼。马路对面,一块和我家菜地一样大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电视。拥挤的人群里,不少女孩子穿着莲花穿的粉裙子和鞋跟高得让人担心的鞋子。

“莲花,这是哪里?”

“这是城市啊。我们来到北京了。”

呀,北京,我们国家的首都。七丁哥哥说:“这辈子最希望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去逛故宫,去爬长城,去看升旗仪式。”

莲花拉着我的手,我们买了芋香味的奶茶,和吃起来又酸又甜的糖果。

我们唱着歌,我们跳着舞,我们在城市里穿梭。

“你们等等我。”

我们停下脚步,看到是凤姨在追我们。天真热,她流汗了。

凤姨朝我们伸出双手。

呀!那是一双毛茸茸的手!

我们抬头望向凤姨。没错呀,是凤姨那亲切的笑容,那熟悉的酒窝。她总是那样温柔,那么好看。

“凤姨,你脱去手套好吗?”莲花吓哭了。

我翻了一个身,醒过来。

原来是做梦。我一下子就不怕了。

太婆婆的胃病又犯了。她躺在床上,疼得龇牙咧嘴。

凤姨拿着手机,来到七丁哥哥家,说已经为太婆婆联系了省城的中医专家。

上午九点,约好的看病时间到了。

只见凤姨打开手机。屏幕里出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对我们微笑,叫太婆婆伸出舌头,问太婆婆的病情,不时低下头去写字。

“他是不是也能看到我们?听得到我们说话?”皮猴问。

“是的,这叫远程诊疗。现在的远程会诊,只要连通网络,就能获得全世界医学专家的诊疗意见。”凤姨说。

“真神奇。不需要出门,就能请省城的大专家为我们看病。”太婆婆连连称赞。

很快,一张处方单的照片就传到凤姨手机上。凤姨拿给七丁哥哥,叫他马上送给村医,照处方抓药。

“村医没有的药,赶紧去镇医院的药房配齐。”凤姨交待。

当天晚上,太婆婆吃了中药以后,胃疼就得到缓解。消息传开以后,找凤姨远程诊疗的村民增多了。

刘春的媳妇从年初开始,就得了怪病。

刚刚还和别人说笑着,突然脖子就转不动了,或者一只手臂抬不起来,或者一只大腿变僵硬了。

刘春领着媳妇,去镇医院,没治好。去县医院,还是治不好。又去德江市医院,仍然治不好。

家里两个孩子都在县里读书,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刘春家两口子总去医院看病,没人照管家,也没有收入。能做的检查和治疗都做了,刘春只好领着媳妇回家养病。

刘春媳妇请凤姨做了远程诊疗以后。按照医嘱,服用六味地黄丸和维生素E。服药三个月后,病症都消除了。

“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奶奶问凤姨。

“医生说是更年期综合征。得了这病,越紧张症状越明显。”

“你把省城的大专家都请到我们格桑村了。你这是积德呀。”奶奶说。

村里来了三支工程队。一支工程队要修通格桑村到镇上的公路,一支工程队来给格桑村开通互联网,一支工程队来测量土地,做蔬菜公司的土地流转。

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七丁哥哥,凤姨说等路修通以后,她要开车拉我们进城去玩。”

“好啊好啊,我要买一大盒冰棒,一次吃个够。”皮猴就爱吃。奶奶说抓周的时候,皮猴就是抓吃的。

“我抓了什么?”

“你抓了一本书。”

“七丁哥哥抓了什么?”

“他抓了一张百元大钞。”

网络开通以后,凤姨用村委会的电脑,教七丁哥哥上网。凤姨教七丁哥哥在淘宝网上注册了一个网店。“以后,村里的草药,农产品,彝族刺绣,都可以放在这个网店里售卖。”

“有人买吗?”

“有啊,现在是电商时代。路修通了,网店的生意会越来越好。”凤姨点开淘宝网上的东西,给我们看。

网络上卖的东西真多,把我们的眼睛都看花了。

呀,凤姨给我们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很快,七丁哥哥的网店就卖出去了一双太婆婆做的绣花鞋。三个月以后,网店已经有了回头客。

凤姨给格桑村的每一个孩子量了鞋码。那段时间,凤姨一直到县上和市里,为我们争取物资。听说她去了民政局,红十字会,关工委,教育局。

她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祈愿孩子们吃饱,穿暖。

凤姨的争取渐渐有了回音。

民政补助来了。

宋庆龄基金会的捐助来了。

关工委的爱心助学来了。

红十字会博爱送万家的活动来了。

格桑村的孩子们,人人都穿上了温暖的鞋子,用上了好看的文具,背上了崭新的书包。

凤姨晒黑了。格桑村的大风,吹出了她脸上的皱纹。

她还是那么好看。

杀年猪的日子到了。

家境好的人家,每年杀两头年猪。家境差一点的人家,每年杀一头年猪。只有曲松家,好多年都没有杀过年猪了。

“大人熬着过,可怜孩子了。”奶奶叹气。

曲强个子矮,身材瘦。不像皮猴,嘴巴里总嚼着东西,却只长身高,不增体重。

太婆婆说:“皮猴身体里的营养,都抽条了。”

“人又不是树。”七丁哥哥说。“曲强倒是钓鱼摸虾的高手,可是鱼虾要过油才有营养。总是放进清水锅里煮,也没有味道。”

杀猪是格桑村民每年的大事。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陆续返回村里,开始杀猪、熬糖、做豆腐、擀面条、熬杨梅酱、扫尘,准备过年。

杀猪要挑一个好日子。大年三十前,很多人家会在同一天杀猪。

奶奶叫我去请凤姨来家里吃杀猪饭。“要是她不来我家,你就拽着她的衣服,大声哭。”

我来到村委会,照奶奶教的话说了。凤姨说:“我不仅要去,还要去做一道拿手菜,红烧鲫鱼。七丁已经答应为我捕鱼了。”

一大早,七丁哥哥已经准备好捕鱼的鱼笼,里面放着鲫鱼爱吃的腊肉丁。

七丁哥哥领着我们来到朵洛河的一段河弯。“这里是一个鱼窝子。”他熟悉朵洛河,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哪里有漩涡,哪里有石头,他清清楚楚。

放好鱼笼后,我们在河边的田里掰了一捆甘蔗。长得翠绿的罗汉甘蔗,长得脆。只要用脚踩着甘蔗根部那个节子,“咔嚓”一声,甘蔗便折断了。黑颜色的毛甘蔗,硬得很,需要用砍刀才能砍断。

放倒的甘蔗,我们全部抱拢,堆在一起。剥去每根甘蔗上的叶子后,拿起长条的甘蔗叶子,把所有甘蔗绑成一捆。

姨妈在河边的菜园里采摘了新鲜的青菜、花菜、小葱、大蒜。她大声喊我们:“孩子们,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外婆有两个女儿,姨妈是所有亲戚里最疼爱我的人。每次听说姨妈要来,我都很高兴。

村子里的四五个壮汉正在捉猪。他们合力把那头黑白杂毛的大肥猪按倒在猪圈里,用粗麻绳把猪的手脚绑得紧紧的。一根木棒从麻绳中间穿过,两个壮汉分别抬着木棒的两端,其他人帮忙扶着倒挂在木棒上的肥猪。

他们把猪抬到一张木桌子上,准备杀猪。

凤姨拉着我,躲到院子外面的一棵核桃树下。我们靠在树干上,双手捂紧耳朵。

我从小就害怕听到杀猪时,猪那凄惨的嚎叫声。

我捂着耳朵,看到凤姨把眼睛也闭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有人掰开她的眼皮一样。

原来,能干的凤姨,也有害怕的事物。

猪杀死以后,七丁哥哥负责把厨房里那口煮猪食的大铁锅里烧得滚烫的热水打出来,装进两只大茶壶,提出去倒在猪身上,奶奶管这个叫“烫猪毛”。

我爹、三大爹、刘伯父他们在那张木桌子上做事情。你刮毛,我下肉,可忙了。院子里飘着一股血腥味。

姨爹在院墙边烧了一堆柴火,开始烧猪头。

奶奶搬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姨爹旁边。我爹把猪脑子撒上盐巴,用菜叶包好,放在柴火堆的灰里烧着。

烧猪脑子吃是每年家里杀猪,奶奶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每次打开那香喷喷的菜叶包,奶奶都会叫我:“胖丫,来,和奶奶一起吃。吃脑补脑。”

我每次都摇着头跑开了。我想,村民骂人的时候,都会说,你真是笨得像一头猪。奶奶吃了猪脑子,会不会变笨啊。

杀猪前一天,我妈做了豆腐。用簸箕装着,盖上一块纱布,摆在楼上。

我领着皮猴,偷偷上楼,掀开盖豆腐的纱布。我们用手抓豆腐吃,你一块,我一块。真奇怪,农村孩子,不稀罕肉,反倒馋这冷冰冰的豆腐块。

七丁哥哥知道我们的伎俩。跑来楼上赶我们:“快走,你们这些小屁孩。豆腐要用来塞肠子。你们把豆腐吃完了,拿什么做豆腐肠。”

“我姨妈会做套肠。”我嘴巴里塞得鼓鼓的。“姨妈把肠子抹上佐料,把小肠子塞进大肠子里,做成套肠。可好吃啦。”

皮猴没有吃过套肠。听我这么一说,馋得口水直流。

是不是每个小孩子,都像我们这么馋啊?

我们跑到院子里。皮猴拿起那只猪尿泡,吹成一个大皮球,用麻绳扎紧口以后。我们开心地玩起了踢球的游戏。

皮球滚进烫猪的血水里,我们捡出来,继续玩。

皮球滚进姨爹烧猪头的火灰堆里,我们刨出来,继续玩。

我们的衣服被这只皮球染脏了,凤姨说:“他们玩得这样高兴,让他们玩吧。”

凤姨和我妈学习在锅洞里烧柴做饭。她手上沾了黑色的锅烟,脸上也有,凤姨成了一个大花脸。

凤姨做的红烧鲫鱼真好吃。才端上桌,就被大家夹光了。

我给凤姨讲了前年去世的李爷爷的故事。

村民都知道李爷爷的故事。

以前,格桑村最会捕鱼的,不是七丁哥哥,而是李爷爷。

儿时的李爷爷,总不会说话,却自己学会了游泳。只要有水的地方,小到一个水池,大到一个水库,他都能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到对面才露出头来。

奶奶说:“都说他属鱼,是鱼变的。”

李爷爷大半辈子都和水打交道。喜欢泡在水里的他,上岸后,走在路上,身上都是闪亮的。

奶奶说:“人就是不能骄傲。一骄傲就听不进别人说的话,就要出事。”

李爷爷在水里捞起过无数的鱼、虾、蛙、蟹。有一年发大水,李爷爷从朵洛河里捞起过猪、羊,一个古色古香的矮柜。有一次,李爷爷还捞起一具泡得发胀的尸体,已经看不清长什么模样。报警以后,尸体被人认走了。

前年,李爷爷在达旺水库捞到一条鳝鱼。

这是一条头上已经长出两只角的鳝鱼。

太婆婆第一个上门劝阻:“这条黄鳝长角了,已经变成龙了,吃不得。”

听说这个消息以后,更多村民来到李爷爷家里。有的村民只是来瞧稀奇、看热闹,有的村民来劝他放生。

李爷爷谁的话都不听。第三天就把那条金黄色的鳝鱼煮吃了。

半个月后,属鱼的李爷爷,在达旺水库捞鱼的时候,被淹死了。

村民都说:“这么快,报应就来了。”

我问凤姨:“世界上真的有龙吗?”

凤姨说其实是李爷爷心里太紧张,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科学家做过一个试验。在试验者不知情的情况下,把参加试验的人分成两组。其中一组人已经身患癌症,医生告诉他们之前诊断有误,只要他们坚持治疗,身体没事。结果,这组人的生存率都超过医学存活率。另外一组人,医生在下病情诊断的时候,话说得模棱两可。过了一段时间,竟然真的有两个人发病。可见,心理诱导的作用很大。

“心理学真神奇。我长大了,可以去学心理学吗?”

“可以啊。等到明年,我就送你去读小学。”凤姨和我站成一排,比了比我的身高:“胖丫长大后,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对我,凤姨一直说要扶智。

“什么是扶智?”

“就是用知识武装头脑,打开你的大脑,让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有文化的人,难道都会变魔术?我的脑袋里,充满了疑问。我想赶快长大,长成凤姨那样的人。

今年,来格桑村的干部真多。

有的来扶贫,有的来调研,有的来考核。今天来的三个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左胸口戴着一个亮亮的徽章。

凤姨说那是党徽,亮出他们共产党员的身份。

他们说是从市纪委来的,来格桑村做调查。村支书让七丁哥哥给他们带路,他们要去哪家就领他们去哪家。

那三个干部走了以后,七丁哥哥告诉我们:“曲松真是一个混球。市里、县里、镇里的干部,去过他家送钱、送米、送油、送衣服,都是我带的路。今天干部问他,有没有干部来看望过你?他说没有。有没有干部帮扶你?他说没有。有没有干部来过你家?他说没有。他说假话,也不害羞。听到曲松尽说假话,我忍不住当着三个干部的面揭穿他。我说曲松家的房子,就是干部要来钱,请来施工队帮盖的。我指着曲松家灶台旁边,墙角摆着那只米口袋,你们看,口袋上面还写着红十字会赠送的字呢。”

凤姨说:“对曲松,要扶志。”

“什么是扶志?”七丁哥哥问。

“就是驱除他那我穷我怕谁的想法。让他知道贫穷可耻,脱贫光荣。让他从让我脱贫的观念转变成我要脱贫。让他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能改变吗?”七丁哥哥充满怀疑。

“一定能!”风姨坚定地回答。

凤姨、七丁哥哥、皮猴,我们四人又去了一趟镇上接人。

上级说格桑村是深度贫困村,给凤姨派来四个扶贫工作队员。有两个是从市里来的,有两个是从县里来的。

“今年扶贫任务重,马上要开展第三轮动态管理工作。增加了人手,还增加了帮扶力量。我正愁工作干不完,这下可好了。”凤姨说。

为了节约时间,我们选择走最近那条山路。出格桑村,一直爬到大梁子山顶,然后开始下坡。下到山脚,走过朵洛桥,就到镇上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凤姨牵着我的手,走得很快。

凤姨问七丁哥哥:“听说你们来接我那次,是你把胖丫背到镇上的?”

“她那是装的。你们看,她今天走得多块。七丁就是惯她。”皮猴抢着说。

我睁大眼睛,使劲瞪着皮猴。“损我可以,不准说七丁哥哥。”

凤姨哈哈大笑:“呀,小孩子,就知道维护关心自己的人了。”

我伸长脖子,尽量把背挺直。“我可不是小孩子,我都长这么高了。”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凤姨抓来一堆干松毛,摊开铺在山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下吧,都累了。”

凤姨从背包里拿出一堆零食:饼干、巧克力、土豆片。把零食分给我们吃。

吃完零食,凤姨像变戏法一样,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饮料和四只纸杯。“这是柚子汁。”

凤姨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大杯。

皮猴喝完后,舔了舔嘴皮,眼馋地看着饮料瓶:“这柚子汁,有一种猪肉的味道。”

七丁哥哥说:“你馋就说馋吧,还扯些歪道理。”

凤姨把饮料瓶递给皮猴:“剩下的不多了,对瓶吹吧。背着还麻烦。装进各人的高脚瓶里最省事。”

吹,喝的意思。高脚瓶,指肚子。咦,凤姨也会说我们格桑村的土话了。

杀猪那天晚上,姨妈和姨爹住在家里。

家里只有两间卧室。一间我们住,一间外婆住。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我妈会把我们那间房腾出来让给客人住。

我爹和我妈在楼上搭了两张简易床,领着我上楼睡。

家里的楼没有隔开,是一个大通铺。月光很亮。我爹和我妈忙累了,很快睡着了。我睡不着,睁着眼睛,仔细看完楼的每一个角落。靠近楼梯的地方,堆满了洋芋、苞谷、蚕豆、麦子等粮食。粮堆旁边,摆着锄头、犁头、镰刀、马鞍、背篮等农具。爹妈进城打工后,这些农具很久都没有动过了。楼的正中位置,靠墙处摆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上供奉着祖先牌位,摆着香炉和纸火。今天奶奶供奉猪头肉、猪舌头的瓷碗,也摆在桌上。瓷碗发出亮亮的光芒。八仙桌旁边,是两个大木柜。柜子太高,我掂着脚尖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有一次,我闹腾着要看。我妈打开柜门,把我抱起来。呀,原来柜子是个百宝箱。里面装着面条、大米、白面、熬糖、饮料。对了,还有巧克力。我爱吃的东西,都藏在这两个神奇的大柜子里。有一次,我还看到我妈从里面拿出一沓钱。等我长大了,也想有一个这样的百宝箱。

摆在我们床边地上的,是今天杀的猪肉。它们被按部位,砍成膀子肉、腿子肉、肚腩肉、脖汗肉、肋条肉……摊开堆在铺满芭蕉叶的地上。

家里杀了两头年猪。今天,姨爹烧了一个猪头。明天,姨爹还要烧另外一个猪头。

被烧过那个猪头,黑糊糊的,像一个树疙瘩。没有烧过那个猪头,竖着耳朵,血淋淋的摆在芭蕉叶上。

妈呀!它那双眼睛正好瞪着我!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钻进被窝,身子紧紧地贴着我妈。

去村子的路上,凤姨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西游记》那本小说。小说里,有贪吃的猪八戒,有能把人扇出十万八千里的芭蕉扇,有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

那天晚上被惊吓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奶奶怎么哄我,我都不敢一个人上楼去拿东西。

从此我一直觉得《西游记》是一本恐怖小说。

从镇上回村的路上,凤姨好几次都捂着左胸口。她脸色乌青。

“凤姨,你没事吧?”七丁哥哥问。

“没事。”凤姨稍作歇息,继续赶路。一路走,一路为新队员介绍格桑村的情况。有时,我们会停下来,看看大梁子山,蜿蜒流淌的朵洛河,为蔬菜公司流转的土地,和正在修建的通村公路。

“若要富,先修路。等路修通,农产品拉出去就不成问题,格桑村的经济水平肯定能够大幅提升。”凤姨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后,我们不需要再走路进村了。”

一位阿姨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凤姨:“喝点水吧,看你气色很差。”

“凤姨,我们去看医生吧?”七丁哥哥说。

“不用,别担心。”

晚上,我把凤姨的事告诉奶奶。奶奶说:“明天,你去地边割些艾蒿,拿回来给凤姨泡脚。镰刀快,小心割到手指头。”

第二天下午,我割了一小篮艾蒿,背去村委会。村委会静悄悄的。我问村委会煮饭的大妈:“凤姨去哪里了?”

“天刚亮,他们就进村入户了。说是要填贫困户的档案。”我把背篮摆在凤姨门口,请大妈告诉她。

晚上,我又去了一趟村委会。

凤姨正在用艾蒿泡脚。她一边泡脚,一边在本子上写字。

“那是什么?”我指着本子。

“驻村扶贫日记。把每天的工作写下来,既是工作记录,也是总结经验。这些痕迹资料,都是扶贫工作的一部分。”

“奶奶说,艾蒿是一种很好的中药。”

“我知道。艾蒿能够打通人体的筋脉,祛湿除寒。以前我买过纯铜的艾灸盒。点燃艾条,放进艾灸袋,哪里痛灸哪里,效果特别好。”凤姨把我揽进怀里。“胖丫,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我长大以后,能当一个医生吗?我想当一个中医。每天都能闻到中药的香味,多幸福呀。”

“可以啊。胖丫当了中医,凤姨生病就来找你看。”凤姨找毛巾擦脚。

天黑了,她不放心我独自回家,打着手电筒送我。

奶奶也不放心她独自回村委会。

“没事的,你送我,我送你,那可得送到天亮了。”凤姨笑笑,打着电筒走了。

格桑村发生怪事了。

曲松哭了。哇哇地大声哭着,哭得鼻涕眼泪一齐流。

奶奶说:“曲松从小就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他脸上,就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

今天,镇上和村里的干部,格桑村的五个扶贫工作队员,以及一些被动员来的村民,都来帮曲松搬新家。

有人搬柜子,有人搬农具,有人搬锅灶,有人搬床铺。就连那条老狗,也被人牵到新家,给它搭建了一个简陋的狗棚。

“别哭了,赶快动起来,给大伙儿搭把手。”村支书对曲松说。

格桑村里的水井出水量小。遇到天干那年,村北那个坝塘是干的。

曲松家的新房子,盖在村子东边的一块荒地上。十多年前,有人在那块地里种过庄稼。这些年,村民都出门打工,那块地就荒了。

搬家前两天,村支书带着两个人,说要给曲松家挖一个自来水池。水池刚挖到一半,出现了一件让人惊讶的事情。

池底竟然冒出一眼泉水。

奶奶说:“真是稀奇事情啊!那块荒地上,从来没有渗出过水。谁想得到,那里竟然会挖出一股水。”

村支书叫曲松来看,说:“挖出一股水是天大的好事!你想想,老天都在帮你,真该好好过日子啦!”

曲松哭成了一摊稀泥,像是忘记了身边全是人,哭得像个娃娃。

凤姨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村里的贫困户都一样,搬了新家,种上蔬菜。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大家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就是,你一个大男人,也该领着一家人,过上幸福的日子。”有一个村民说。

“曲松,你这个狗日的,也会哭。看来你还有良知,晓得哪个对你好。”另一个村民说。

“我打电话给曲旺了,告诉他搬了新家的事情。我劝他抽空回来看看你们。”凤姨说。

“他说没说回来?”这是曲松媳妇第一次和凤姨说话。

“电话里,他没有明确答复我。”凤姨那件灰色外套,被染成花色。“过几天,我再打电话,再动员他。”

大梁子山是我们的乐园。

凤姨休息的日子,她就背着零食,领着我钻进大梁子山。

大山里什么都有。

在山上,我们找到一块有三张单人床大、平坦的大石头。每次上山,我们都会爬上这块大石头。坐在大石头上,吃东西,平躺,发呆,睡觉。有时候,我们也会站在大石头上,遥望远方的山川田野,以及那些散落在山野里的村庄。

进山后,我们每次都会来到藤树秋千。那是一片古老的藤子。比我手臂还粗的藤子,顺着高高的大树,缠绕着生长。我们爬在藤条的弯处,像猴子一样荡来荡去。

有一次,为了避雨,我们找到一个山洞。山洞不大,钻进去以后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躲雨。山洞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干松毛。

“这是谁的山洞?”我问凤姨。

“野熊?大蛇?捕猎的人?”凤姨也不知道。

“难说是七丁哥哥挖的?”

“不会。这个洞四周长满青苔,是一个形成很多年的山洞了。”

“也是哦。七丁哥哥只爱下河,不爱上山。”

雨停了以后,凤姨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山洞。

凤姨觉得山洞不安全。后来,我们再也没有去过。

我们在山里钻来钻去。采摘各种颜色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凤姨说:“我们变成了两个公主。”天热的时候,我们用一种柔软多叶的藤子,编成遮阳的藤叶帽。凤姨说:“我们又变成了两个游击队员。”

大梁子山是一座高高的山。爬到山顶后,我们抱来一堆干松毛铺开,摊开四肢躺在地上。

太阳刺眼,我们闭上眼睛,舒服地睡一觉。

傍晚,天空蓝得透亮,像是能拧出水来。洁白的云朵拥挤着,游过来,游过去。云朵的形状不断地变化。有的像大鸟,有的像渔船,有的像一个老爷爷。

天离我真近。我伸长双手,想抓住一朵白云。

呀!它游走了!它可真调皮!

有时候,天空会突然变黑。洁白的云朵突然变了脸色。黑色的云朵挤来挤去。突然,它们都变成了雨滴。

树木和小草都张开嘴巴,咕噜噜地喝足了雨水。

花儿被雨水洗澡以后,变得更娇艳了。

碰上小雨,凤姨我俩从来不躲。我们像两棵树,在大地上奔跑着,欢笑着,快乐地吸收着天地的滋润。

春天,我们上山。摘回来好看的山茶花、马缨花、杜鹃花。村委会和家里,被我们插成花的海洋。

夏天,我们上山。采回来好吃的野菜。奶奶做的野菜,总会放上一大勺油淋豆豉。我们吃得嘴角沾油。

秋天,我们上山。捡回来各种野生菌。我们看过镇上食品安全宣传员发放的海报,知道越是颜色鲜艳的菌子,越有毒。菌子的种类很多,我们分辨不出哪些是能吃的菌子。菌子捡回家以后,我们请太婆婆帮我们一朵一朵地分辨。太婆婆的办法很原始,遇到她也拿不准的菌子,就用嘴巴咬一小片嚼一嚼,她说:“不苦,不麻的菌子,都可以吃。”

冬天,我们上山。在大石头上、滕树秋千下,堆了两个大雪人。我们带去了胡萝卜,做成雪人的鼻子。我们带去生菜叶,做成雪人的眉毛。我们带去毛线,做成雪人的头发。凤姨还拿出口红,为两个雪人画上红红的嘴巴。

我们和雪人站在一起。凤姨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自拍照。

我们穿梭在山上,和所有遇到的动物、植物、太阳、月亮、大自然,以及路人说话。

下山的时候,凤姨会跟我们玩猜谜语游戏。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打一种格桑村地里的食物。”

“土瓜?”皮猴一听吃的就来劲。“不对,是花生。”

“猜对了。”凤姨奖励他一块巧克力。“胖丫也提前奖励一块。”凤姨也递给我一块巧克力。

“花手绢,包冷饭,越打开,越好看。打一种格桑村的水果。”我们猜了无花果、刺果、葡萄,都不对。

“是石榴。”

皮猴抓着脑袋说:“这个有点难度。”

皮猴上学了,嘴巴里开始冒出一些新奇的词语。

朵洛河水变暖和以后,小孩子开始学游泳。

奶奶说:“河边长大的孩子,必须熟悉水性。”

曲松也领着曲强来到河边,准备教曲强学游泳。

听说这个消息,有的村民就来河边瞧热闹。

大家都知道曲松教曲旺学游泳的事情。

那年,曲旺六岁。曲松说:“你该学游泳了。省得以后被水淹死。”

曲旺从小就怕水,但他更怕曲松。只好跟着曲松来到朵洛河边。

曲松叫曲旺脱去外衣、外裤和鞋子,只穿着一条短裤。

怕水的曲旺站在河边,身体打着抖。转回头来,眼巴巴地看着他爹,以为他爹要教他游泳的技巧。

突然,曲松在曲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把曲旺踢进河里。

毫无防备的曲旺在水里胡乱拨水。“救命!救命!”曲旺大声叫喊。

只见站在河边的曲松手里拿着一块大石头:“快游!不准停!你敢停下来,我就拿石头砸死你!马上游到对岸去!”

求救无望的曲旺在水里晃荡着,扒拉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游到对面河岸的。刚想松一口气,只听见曲松又在大声咒骂:“马上游回来!否则我把你的衣服丢进河里。”

曲旺只有一套出门穿的衣服。听到他爹这样说,只敢又划拉着游回来。

游回来的曲旺,抓着河边的一株芦苇,喘着粗气说:“爹,我不会游泳啊。”

“你刚才不是已经学会了。不准停,继续游。游到熟练为止。”

曲松教曲旺游泳的事情传开后,有的村民说这是一个好法子,孩子学得快。大多数村民都摇头,说这招太狠毒,朵洛河水深,旋涡多,要是孩子手脚不灵活,那会出人命。

凤姨听说这件事情以后,做了曲松的思想工作。

曲松教曲强游泳的时候,从村委会借来两个篮球,绑在曲强背上,耐耐心心地在朵洛河边教了曲强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以后,格桑村又多了一个识水性的男孩。

格桑村王天如家媳妇生了一个女孩。大家纷纷去他家道贺。

凤姨给孩子买了一张婴儿床。床顶挂着一个粉色的蚊帐,床边缀着两串铃铛。床头有一个红色的按钮。按下按钮,床会唱起儿歌。

《小兔子乖乖》《两只老虎》《葫芦娃》《小老鼠上灯台》《数星星》……

突然,我又想,长大以后,我要当一个歌唱家。这个小秘密,我没有好意思告诉凤姨。我怕她笑我三心二意。

“孩子见风长。三翻六坐九爬十走。一转眼就要去上学了。”凤姨说。

回家的路上,我问凤姨:“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婴儿成长的普遍规律。三个月会翻身,六个月能坐直,九个月会爬行,十个月能走路。”

“儿歌真好听,我想学。”

“行啊。动物里,我喜欢大象。大象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每群象都有一个象冢,除了横遭不幸暴毙荒野的,它们都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会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我现在就教你唱一首儿歌,它的名字就叫《大象》。”

大象大象

你的鼻子怎么那么长

妈妈说鼻子长才是漂亮

大象大象

你喜欢爸爸或妈妈

我好象比较喜欢我的妈妈

凤姨唱一句,我跟着唱一句。

这几天,格桑村忙碌起来。

火把节来了。

火把节是我们彝族人最重视的节日。火把节这天,村民都会穿上手工缝制的新衣裳,聚在村委会前面的文化广场上过节。

奶奶为我缝了一套新衣裳。上衣绣满牡丹花,围腰绣满喜鹊,裤脚绣满白云。对了,奶奶还给我做了一顶新帽子。帽沿缀满了用五彩毛线做成的绣球。我走路和蹦跳的时候,绣球就在我头上甩来甩去。

广场上安装着一些健身器材,有村民正在上面玩耍。有大人,也有小孩。

村民们在广场上搭建了一个比我还高的柴堆。

天黑以后,村长点燃了那个木柴堆。大家手牵着手,围着那个火堆唱山歌、跳左脚舞。

七丁哥哥举着燃烧的火把,皮猴拿着准备好的布袋,凤姨拿着没有点燃的备用火把。我们在村里转悠。

格桑村的风俗是,火把节这天,可以去每一户人家,随便摘他家的水果。哪家的水果被摘得越多,哪家的家运就会更好。

很快,皮猴那只布袋就装满了。

在村间道路上,遇到另一群小伙伴,七丁哥哥就会从衣裳口袋里抓出一把火把面,洒在燃烧的火把上。火把面就是松香粉,是把从松树干上采割来的树脂,用石磨磨碎后做成。松香粉洒进火堆,能瞬间加大火力。一串噼噼啪啪的响声传来。节日的气氛在格桑村上空飘荡。

刘春媳妇是格桑村手最巧的妇女。

火把节那天,刘春媳妇赠送凤姨一套漂亮的彝族服装。自从怪病治好以后,刘春媳妇的彝绣品,成了七丁哥哥网店的畅销货。预订的顾客已经排到半年以后。

凤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穿上彝族服装的凤姨,更好看了。

过完火把节后,凤姨把那套衣服和奶奶给她做的绣花鞋洗干净,收好。她说:“胖丫,等你考上大学,我穿着这套衣服来看你。”

雨下得真大。从早晨就下起,天都快黑了,没有停的意思。

“再递给我两块塑料布。”奶奶垫着脚尖,可着急了。

我家的厨房和二楼没有用玻璃封阳台。一下潲雨,厨房和二楼就会进水。二楼有一段露台,雨水不会直接进入房间。厨房可就惨了,长期下潲雨,厨房就会被水淹。奶奶找出家里的所有塑料布,希望能够遮挡住雨水。我冒着雨跑到院子里,抱来石块,压住塑料布。

雨啊雨,求你快停吧!睡觉前,我在心里祈祷。

奶奶从卧室的衣柜里抱来两床被子,一床压给我,一床压给她自己。“天冷,加床被子就缓和了。快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看天,咦,天真的放晴了,出太阳了!

一定是太阳公公听到我昨天晚上的祈祷了吧。

我高兴地跑到村委会找凤姨,我要把太阳公公实现了我心愿的事情告诉她。

凤姨背着包,正要出门。

“凤姨,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罗汉村入户。”

“我和你去。”

“不用了。我已经熟悉格桑村的每一个地方了。”

“我有一件好玩的事情要讲给你听。”

“刚下过雨,我怕路滑。”

我说:“你看,我又长高了。”

“那好吧,胖丫是个小大人咯。”凤姨笑着,往包里装了几样零食,拉着我的手,出发了。

我们回忆着火把节那天的事情。

“凤姨,你们过火把节吗?”

“我们中原地区,比较重视端午节。”

“端午节点火把吗?”

“不点。端午节的时候,我们用粽叶包三角形的粽子,用吃粽子的方式来纪念屈原。”

“屈原是谁?为什么要纪念他?”

“屈原是楚国大臣,很有本事。因为有人去楚怀王那里说他的坏话,他被逐出郢都,流落到汉北。楚怀王不听屈原的话,去秦国后被扣留,并死在那里。后来,秦国攻占了楚国,绝望和悲愤的屈原就投汨罗江死了。”

“那他是一位大英雄咯?”

“他是中国最早的著名诗人、思想家和伟大的政治家。他创立了一种叫楚辞的文体。以后你读书,就会学到。”

返回村委会的路上,谁知道,危险来了。

昨天雨下得太大,那条山路发生泥石流。我俩差点被泥石流冲到山下。

幸好凤姨眼疾手快。看到泥石流冲下来,凤姨拉着我的手,我们飞快地跑起来。为了跑得更快,凤姨把包都丢了。

我知道,那只包里,放着吉祥的照片。

我们没死!

跑到安全地带,凤姨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凤姨喘得像过年的时候,来村里炸爆米花的老爷爷那只吹火炉的风箱。

“凤姨,你还好吗?”我担心地问。

她对我微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坐在地上休息了很长时间。凤姨说:“有一位扶贫工作队员,在慰问困难党员途中,一根粗壮的核桃树干被风吹断,从十多米高空坠落,重重地砸在她身上,造成颅内出血、双肺出血、胸腔积液、肋骨多处骨折、错位、脊椎爆裂骨折等多处损伤。扶贫工作队员发生意外的事情,并不少见。幸好今天我们跑出来了。”

她回头遥望了一下我们跑出来的地方,说:“我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驻村扶贫工作队员。”

“吉祥会想你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句话。

我上学了。

皮猴有一只用小铝锅做的手提火炉。

格桑村的读书娃都有一个这样的火炉。有的是浅口钢锅,有的是铝制大碗,有的是小铁盆。盆边上钻三个洞,拴上三根铁线,做成一个像提篮一样的手提火炉。

冬天的早晨,家长在火炉里放上烧红的炭块,让孩子提着去上学。

铁盆做的火炉虽然保火力强,但是铁盆重,大家都喜欢用铝盆。

皮猴喜欢甩着火炉玩。

奶奶说:“不要玩火,玩火会尿床。”

难怪皮猴总尿床。

今年冬天特别冷。一天,我在上学路上着凉,晚上发起了高烧。奶奶给我加了三床被子,我还是冷得直打抖。

奶奶打电话求助。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奶奶去开门的声音。

一只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脑门。

“得去卫生室打针。”她说。

我看不清楚她。她是谁?是我妈?还是凤姨?

来人帮着奶奶给我穿上衣服。背着我往外走。

“胖丫,胖丫。”她一直在叫我。

“她烧晕了。”她对奶奶说。

我能听到她说话,就是没有力气答应。

我醒来的时候,天亮了。凤姨坐在我的床边。“醒了!你这小家伙,昨天晚上,把奶奶吓坏了。”

“我咋了?”

“你发高烧。一直说胡话。”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背你来的。医生给你打针,退烧,敷药。”

我哭了。“凤姨,你可以一辈子守护着我吗?过年的时候,还给我买新衣裳。生病的时候,还背我来卫生室打针。”

“好,我答应你。我已经打电话给老师,帮你请假了,你好好休息吧。”

“我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一个大象的故事。”

一个男子,在下班的路上,遇到一只会说话的大象,邀请他晚上去参加公司的香蕉年会。

“每个参加年会的人,都要为大家做一件事情。”大象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男子回答:“我是一位裁缝师。”

“那带着你的裁缝工具来吧。我们的年会在香蕉园里举行。”

天黑了,男子拿着布匹和裁缝工具来到香蕉园。

只见香蕉园里有大象在装饰彩带,有大象在榨果汁,有大象在表演小品。可热闹了。

男子拿出布匹,请大象们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

大象国王挑选了一块黑色的布料。男子为他做了一顶威风凛凛的王帽。

大象王后挑选了一块红色的布料。男子为她缝制了一件马甲,穿起来像盛开着一朵玫瑰花。

大象公主挑选了一块绿色的布料。男子为她做了一块围巾,围起来像身披一块碧绿的地毯。

邀请男子的大象挑选了一块蓝色的布料。男子为他做了一件披风,穿起来像天上的白云飘到了背上。

大象们说:“冬天快到了,这下我们都不怕冷了。”

大象们可高兴了。它们用鼻子卷起男子,在空中和男子玩起了抛球的游戏。

男子吃了很多美味佳肴。最后,在香蕉地毯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男子醒来,发现睡在自家床上。

妻子不停地打哈欠,她说:“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喊:大象在叫我!”

春节前,曲旺领着媳妇回来了。

奶奶说:“曲旺听你凤姨的话,不走了,和媳妇留在村里的蔬菜基地打工。曲强也被曲旺送去上学了。曲旺说凤姨说得对,父母年纪大了,自己该尽一份孝心。他相信凤姨说的,只要勤劳肯干,日子会越过越好。”

这些年,曲旺一直在一个林场里打工,学了不少种树的本领。

曲旺回村后,请凤姨领他去银行办了扶贫小额信贷。他承包了村里的自留地,栽种了一片秃杉和柏树。

凤姨说:“千年的秃杉,万年的柏树,曲旺是下定决心要留在村子里了。蔬菜基地的老板昨天打电话给我,说看不出来,曲松媳妇还是一个摘辣椒的能手。她摘辣椒的动作特别快,还能不扯断辣椒梗。”

很多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都回来蔬菜基地打工。

我爹和我妈也回来村里打工了。白天我去读书,晚上,奶奶和我妈缝衣裳,我爹读过高中,我不会做的作业,就问他。

我爹说:“想不到,我这把年纪,又和胖丫重新读书了。”

我家住在格桑村边,家里没有院墙和大门。以前,一到晚上,风吹得房门呜呜叫,我吓得不敢睡觉。有一次,不知是谁家一头跑丢的老牛,或者是山上的野兽跑进村子,跑进我家院子里,来顶我们的房门。奶奶和我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动。还好那根比我手臂还粗的顶门杠,挡住了那头动物,避免我们受到伤害。

我爹和我妈回来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能抱着莲花,睡踏实了。

那天下午,七丁哥哥跑来学校找我。

他喘着粗气,打断了老师的讲课,把我叫到教室门外。

“凤姨走了。”

“回去城里吗?”以前,凤姨也经常去城里开会。

“不是!你真傻!她没了!”七丁哥哥哭了。“她死了!”

我一下子懵了。“死了?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放学以后,我去看她。她还跟另外几个扶贫工作队员在开会呢。”

我撒腿就往村里跑。

村委会到镇上的公路修通了。

七丁哥哥说:“昨天晚上,凤姨胸口疼。卫生室和镇上的医生进行抢救。县里的医生来了。市里的医生也来了。可是凤姨却躺在公路边的救护车里,没抢救过来。”

我哭喊着跑回村里。

救护车不见了,医生不见了,凤姨也不见了。

奶奶抹着眼泪说:“凤姨的家人来了,把她拉走了。”

我对着公路的远方哭喊:

你骗我,你答应过,送我去学心理学,让我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骗我,你答应过,等路修通,开车拉我们去城里玩!

你骗我,你答应过,等我当了中医,你来找我看病!

你骗我,你答应过,等我考上大学,你穿着彝族衣裳来看我!

你骗我,你答应过,过年的时候,还给我买新衣裳!

你骗我,你答应过,生病的时候,还背我来卫生室打针!

我做梦了,梦见我考上了大学,来到北京,天蓝的跟家乡一样。

一位穿彝族盛装的女人,头包一块彩色的绣帕,洁白的棉布衬衣外面,妥帖地配着一件绣满山茶花的马褂,黑色阔腿裤的侧边和裤腿,绣着花鸟蝴蝶图案。

她是凤姨,她走过天安门,她来看我,来看和我同时来北京上大学的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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