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穿越十五年的丧中明信片
2019-08-14后雨
后 雨
2000年7月,是枝裕和的父亲去世,享年80岁。2001年正月,是枝裕和与母亲在清濑共同度过父亲离世后的第一个正月。没有参拜神社,没有“恭贺新禧”,母子二人在寂静中开始了新的一年。母亲无意中在邮箱里发现一张明信片,原以为只是一张普通的丧中明信片,收件人写着是枝裕和,而寄件人却是父亲的名字。
明信片装在写有“二十世纪的我致二十一世纪的你”的透明袋子里,父亲的笔迹清晰地写着“请注意身体健康,组建一个和睦的家庭”。落款日期是1985年9月16日。是枝裕和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仿佛“一刹那陷入了科幻电影般的错觉”,“寂静的正月在我心里掀起一丝小小的波澜”。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吃着母亲点的极普通的两人份寿司手卷外卖,脑中关于父亲的点滴记忆却如影像般一一清晰呈现……
二战前,是枝裕和的祖父离开故乡奄美大岛,去往台湾,并在那里生下了是枝裕和的父亲。父亲在台湾度过了也许是人生中唯一快乐的童年与少年时光,随后赴旅顺工作,并被迫召集前往战场。日本战败后,他被苏联军队带到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归国后的漫长岁月里,全家人从没认真聆听过父亲的“台湾往事”,是枝裕和唯一记得的也只有一句“台湾的香蕉非常好吃”。但成年后,当他第一次观看台湾导演侯孝贤的早期电影《童年往事》和《恋恋风尘》时,却产生了强烈的怀念与内疚之感:“这就是父亲讲过的风景啊!”
童年时期的是枝裕和与祖父、父母和两个姐姐全家六口人住在东京一个小小而破旧的院落里。春天的牵牛花一直爬到屋顶,绿叶和花朵把整个屋子包裹起来。秋天,粉色和红色的波斯菊挺直脊背,拼命地向阳生长。祖父去世后,是枝一家搬进了钢筋水泥的福利房。临走前,九岁的是枝裕和偷偷地将波斯菊的种子撒在院子里,完成了他个人与老屋的告别仪式。这一场景后来出现在他执导的电影《奇迹》中:少年们发现了一处被遗弃而荒废的破落院子,里面却长满了一片倔强、高直的波斯菊……
每个家庭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与别的家庭不一样的仪式或习惯:是枝家的独特做法则是在别人家的车前拍全家合影。每当被母亲诟病买不起自家车时,父亲便会带着是枝裕和和姐姐们走到别人家五花八门的“豪车”跟前,爽朗地笑着拍照留念,还拍得仿佛像是自家的车一样自然。直到今天,是枝家依然没有属于自家的车,走遍全球的是枝裕和乐此不疲地在世界各地与相遇的各种车合影,他很想尝试着某一天也和女儿一起在别人家的车前拍一张照,不过一直都没有鼓起当年他父亲的那种勇气。
父亲喜欢看职业棒球赛,读小学时,是枝裕和曾经和父亲去过几次后乐园球场,观看巨人队的比赛。但初中以后,父子两人便慢慢不再说话。时隔许久见面时,父亲会突然冒出一句:“今年巨人队打得怎么样啊?”对棒球早已失去兴趣的是枝裕和总是敷衍两句,便仓皇逃离,尽量不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这一幕在电影《步履不停》里,父子俩在海边略显尴尬的对话场景中也有原样重现。
直到父亲去世,是枝裕和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冷漠的儿子。在他的记忆中,留存有两岁时乖乖地坐在父亲腿上看电视的画面。父亲没刮干净的胡茬蹭到脸上时那硬扎扎的触感,在三十年后那个独自在寺庙为父亲守夜的夜晚,他打开棺木的小窗为父亲整理遗容,手碰到父亲脸上的胡茬时被瞬间激活,他一直哭到天明,感到自己在那一刻成为了“被抛下的人”。
直到半年后,他收到了父亲那张跨越了十五年的明信片,开始重新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并由此确定了此后贯穿他所有影视作品的主题——服丧。他认同日本精神科医生野田正彰在其著作《服丧》中的一句话:“人在服丧时,也可以具有创造力。”是枝裕和认为:“人在服丧期间体会到的不单单是悲痛,还会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成长。”于是,此后几乎他所有的作品都在讲述人在服丧期怎样去跨越一段极其沉痛、压抑和颓废的时间,怎样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创造力的命题。
电影《步履不停》剧照
在拍摄《无人知晓》期间,是枝裕和的母亲去世。他在脑海中回放出最后一次和母亲一起吃寿喜烧的情景。临别时分,母亲一边说着“再见啦”,一边高兴地挥挥手,向午后的新宿车站走去。他站在路边一直目送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新宿南口地铁站检票处的人潮中。“没能为母亲做些什么”的悔恨,促使他随后拍摄了《步履不停》与《比海更深》:“我反而强烈地想把它拍成一部明朗的电影,不是讲述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而是撷取她生命中的瞬间,并把家族记忆中的阴翳收藏进这一刻,就像最后一次目送母亲的背影那样。……我想拍的是一开场便让观众觉得‘啊,母亲就在那里’的电影。我不想给人带来哭泣,而是尽可能地让人欢笑。与母亲一起欢笑。”而正是这两部经典影片,奠定了他作为“是枝裕和”的底色与基础。
电影《奇迹》海报
因此,当被世界各国的观众追问“为什么总是描绘死者”时,是枝裕和尝试着作出回答:“如果没有绝对的神,那么能取而代之的大概就是死者了。有句话叫‘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要活得一生无愧,就需要‘死者’的存在。”如同小学生们哀悼死去的小牛时所写的诗歌一样:
哗啦啦
发出悦耳的声音
今天也来挤牛奶
虽然悲伤,还是要挤牛奶
“虽然开心,却夹杂着悲伤,虽然悲伤,但牛奶依然美味,体验到这种复杂的感情,不叫成长又该叫什么呢?”是枝裕和继续解释道:“我在日后的创作中如此钟情和迷恋‘丧’而非‘死’,出发点无疑就在这里。”
在母亲去世三年后,是枝裕和成为了一名父亲,实现了父亲明信片上“请注意身体健康,组建一个和睦的家庭”的愿景。女儿出生三年后,他为女儿拍摄了影片《奇迹》,作为她十岁时让她观看的电影。就像自己的父亲通过一张跨越时空的明信片带给他的深深震撼一样,他也想把这份“奇迹”传递给自己的孩子,也传递给天底下的每一个孩子——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