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不识小津安二郎
2019-08-13夏丽柠
夏丽柠
《花园词典》,是法国园艺家阿兰·马哈东的散文集。其中有一篇,讲比利时贝洛伊尔花园曾经的主人,克洛德·拉莫拉尔亲王。他既是诗人,又是伟大的园艺家,才华横溢,一生迷恋园林。拉莫拉尔亲王谈及自己未来的埋葬之所时这样说道:“我最爱的那个人会来我的墓地,献上几束花,洒上几滴泪……”
读到这里,我心头不由掠过一个身影:小津安二郎。小津一生未婚,葬在镰仓圆觉寺。虽然不知道谁是小津最爱的人,可我知道无数影迷爱着小津。他们去墓前拜祭,写下数不尽的怀念文字。如今,那里不仅是座墓园,也是一道风景,是一种精神力量,永驻人间。
寻访小津安二郎
明前茶
起意要去日本湘南海岸的茅崎市,寻访小津安二郎写作电影剧本的旅馆茅崎馆,是源于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东京物语》。那部电影讲述了一對老夫妻从海边小城去东京看望子女的故事。记得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镜头是:上了年纪的妈妈,在二儿子遗孀狭小的单身公寓里过了一夜,她盖着儿子生前用过的被子,说道:“真想不到啊,能盖着昌二的被子睡上一觉。”这个镜头,把老妈妈那种无法言表的对儿子的思念,把她压抑在心里的痛苦和温馨,把她那种“为了昌二能安心,也要好好过下去”的决心,都淡淡地传递出来。
据说这个镜头,让几代日本观众都泪流不止。
导演小津安二郎,在拍电影时,要求所有的演员把人物内心的波澜压抑到最低,表现出普通日本人那种把哀愁与喜悦都放在心里的朴素情感。他用非常讲究的镜头,表达重复的家常琐事,与亲人间的微妙互动,因此打动了无数观众。他的这些故事是怎样琢磨出来的?也许茅崎馆可以告诉我们一二。
这是小津安二郎当年包了房间,与他的御用编剧野田高梧,以及整个剧组的主创成员讨论剧本的地方。到现在,还有世界各地的小津迷们前来参观。茅崎馆的院子里,大片的金雀花已经到了结果期,而窗下的木芙蓉正在盛开,这场景,与野田高梧回忆录中所说的一样:“经常是金雀花吐芽的时候我们就住了进来,它们开了半年的花,剧本还在修改中;等所有的金雀花都结了小果子,导演还在说,我们再磨一磨嘛,我亲手来做牛肉火锅招待大家。”
茅崎馆目前的掌柜,是第四代店主的妻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听说我们不住宿,只为了看一看小津安二郎的遗迹,依旧一面鞠躬,一面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小津住的二番间和他们讨论剧本的大房间正好此刻无人租住,里面一股干净榻榻米的幽淡味道。从推开的纸窗望出去,外面是修整得像盆景一样的五针松,空气里有离海很近的咸涩气息。
小津盘坐着彻夜修改剧本的座椅,是只有靠背没有腿的,可以把椅面平放在榻榻米上,上面放着植物蓝染的坐垫。
老太太特别提醒我们仰头看二番间里被熏黑的木制天花板。在小津讨论剧本的那个年代,旅馆住客可以自行拢火烧烤。于是爱喝酒的小津就在屋子里做寿喜烧招待他的团队与客人,这些烟熏痕迹就是这样留下的。小津的脾气并不激烈,很少对手下疾言厉色,他像湘南海岸潮水一样日复一日的耐心,把剧本打磨成深挖日本普通人情感的艺术品。他不怕缓慢,只怕粗糙。
老太太说了一个细节:剧本开始打磨的时候,小津的酒瘾往往就犯了,酒和外面的海风,似乎成了他灵感的燃料。他会把那些喝剩的空瓶标上号码,赌咒发誓说:“我就不信,喝到80瓶剧本还不行。”但往往超出他的预算,酒喝到100瓶,还没法开拍的情况也是有的。此时团队的经费已经告罄,小津却并不着急。日本这些长期租房给作家和艺术家的旅馆有个很好的传统:可以以手稿冲抵一部分食宿费。
我们最后到了小津的墓地所在地圆觉寺。
它在日本的文学作品里出镜率颇高,是川端康成最爱的地方,夏目漱石曾在这里居住,疗愈失恋引起的抑郁症,并在这里完成了小说《门》,川端康成小说《千只鹤》开场一节,女主人举办茶会的所在也是圆觉寺。
小津的墓地如他的电影场景一样,朴素、静谧,立方体黑色玄武岩墓碑上,没有墓主人的姓名,没有任何头衔功绩的书写,没有缅怀后辈的名字,没有感慨或幽默,只有正面一个阴文“無”字。50年过去了,这里,唯有雨水和鸟雀逗留过,从“無”字下面的四个点上,雨水坚持不懈地冲刷出一缕一缕的凹槽。
这个“無”字,是小津生前最喜爱的汉字,经常写了送给朋友。小津35岁那年去过南京,鸡鸣寺的住持曾经给他写过一个“無”字。这成为他后来电影中淡淡哀愁的一个最好佐证,也是他独特的电影美学的总结。
小津好酒,墓碑前面,从全世界赶来的影迷放了好多酒,清酒、啤酒都有。我注意到,还有一瓶产自希腊的茴香酒OUZO,OUZO的发音与小津的姓OZU 几乎相同。这是一位多么有心的致敬者摆上的!
《江海晚报》
2019年10月10日
赏析
这是我读过的写小津墓最好的文章。小津导演故去多年,但在作者笔下,小津好似还活生生地游走在我们中间。小津是地道的吃货。日本美食作家贵田庄,就以小津餐桌为题,出版过好几本研究小津吃什么、在哪里吃的美食书。每次想到小津在热闹的人群中喝过酒,再独自回到住所的情形,我都会想起聂鲁达的诗: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小津一生,是安静的美。他的电影也如此。
镰仓,拜谒小津安二郎
张 慧
关于小津的书,我基本上是见一本买一本;他的电影,N年前就收齐了碟——大前提所限,版本就不说了。
几年前在北京曾吃过一道川菜,叫做清水白菜。服务员极力推荐,说这道菜不是每天都有,要碰机会,因为原料难凑齐,今天赶巧就有。上来一看,真的就是一碗清汤飘着几小棵剖开的娃娃菜芯。可是,我知道这清汤不同凡响,因为,嫩嫩的黄里透出稳稳的质,香气并不四溢,凑近一闻,方袅袅钻进鼻腔,然后才弥漫开来。我知道这样一锅高汤所必备的成分,但清澈成这样,非常难吊。果然,服务员说,这道菜,只有老板自己能做,除了鸡、鸭、骨、贝等外,更要有极大的耐心用瘦肉和鸡脯肉剁出极细的糜反复吸附掉汤里的杂质,一遍一遍地吸,一遍一遍地荡,最后所有的原料都弃之不用,只取汤。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有《红楼梦》里那道用七八只老母鸡陪出的“茄子丁”的意思?第一勺汤入口,我马上就想到了小津的电影——就是这个感觉——一道无比精心而奢华的清水白菜。
好东西有气质,小津的电影就是以气质取胜。那气质呢,是一碗茶泡饭,是一盏玄米茶,还是,一盘家常豆腐。
他从来没有想过给他的电影换一种表达形式,说:“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家常豆腐有多难做?越是家常菜越考验功夫。如同他的电影,在极致的平淡里,让人回味无穷。
小津的家常豆腐有多牛?世界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十位导演,他是其中之一;德国著名导演文德斯,对,就是那个拍了《德克萨斯州的巴黎》的文德斯,一往情深地说:“如果我来定义为什么发明电影,那就是,为了产生一部小津电影那样的作品。”
所以,我的第一趟日本,第一站,当然必须是镰仓,圆觉寺,小津墓。
当然要先做攻略。豆瓣上说小津的墓很难找,很多粉丝无功而返。我就格外用了心。
圆觉寺在半山,没注意山叫什么,进了寺就按着路书提醒不走正门,往右往偏里走。没多远就见路边有一个牌子,上写“私人墓园,游人勿入”。一条小径通入深处,墓园成梯状往上排列,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非常安静。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与女儿分头拾阶而上,向路过的灵魂们逐一告扰。没上几阶,一个繁体中文的“■”字碑赫然映入眼帘——冥冥中的指引,一点冤枉路没走,容易得简直不敢相信就那么找到了它。
碑上没有落款,没有任何标明身份或家族姓氏的印迹,别的碑都有墓志,他也没有。碑前一个小小的石臼里浅浅的汪着一点点不知是露水还是雨的积水,几小片很枯的落叶,像是上一个秋落下的——应该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五月的阳光透过树隙射在碑上,安静、冷静又寂静。置身在这万籁俱寂的静里,内心涌动着的是难以言喻的思潮——我经常会遇到这种一句话也说不出,不知如何形容,感觉任何言语都极其苍白的情境。
站在碑前的那一小爿时光静止了,没有阴阳相隔,我就是站在小津的面前与他对视,他泉下有知,他在天有灵,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竟然站在了小津的面前!那一刻,所有的思绪都化成了这一句。
出得寺来,是回到了人间,顿觉温暖而和煦。回过神来才忽然想起当天是5月20日,原节子在哪儿呢?那个为了小津终身未嫁、小津为了她终身未娶,几乎是小津所有电影女主角的原节子,在小津去世的那一年便退出影坛隐居镰仓,直到2015年去世。
此刻,这一对有情人也许正躲在天上,终于过上了早在人间就该属于他俩的情人节。
《安徽商报》
2019年10月19日
赏析
本文作者,显然是小津的影迷,也是以“朝圣”心态去镰仓的。说起镰仓,自然想到是枝裕和的《海街日记》。那么美的地方,衬得起四姐妹的深情厚意。有人说,是枝导演是小津的接棒人,传承日本电影里独特的美学。他们的电影里都少不了家庭、女性和儿童,展现的皆是暖暖都是爱的人文关怀。
永远的小津
何 华
抵達东京的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去古都镰仓。从品川搭电铁到镰仓不过40多分钟,北镰仓驿,仍旧是小津安二郎电影里的模样,好不亲切!出站步行两三分钟即是圆觉寺,小津安葬于此。圆觉寺,这里曾是吴清源和木谷实“十番棋”的比赛场地,也是川端康成小说《千只鹤》开场一节举办茶会的所在。这间古寺,蕴藏了丰厚的文化信息和内涵,不过,最招引我的还是小津的“無”字墓。碑前供着鲜花、清酒、啤酒、香烟。墓碑上的“無”字,由当时圆觉寺住持朝比奈宗源所书。無,这个关键字,随着小津的去世,已成了解读小津电影的一把钥匙。
从镰仓参拜小津墓回来,找出文德斯拍的纪录片《寻找小津》(《东京画》)重看,很多思绪又被唤醒。“小津实在是耐人寻味呀!”我在心里嘀咕。这次重温,有两处格外感触:一是地铁站一而再再而三赖地不起的小孩,让人想起小津早期(1932年)的默片《我出生了,但……》和1959年的《早安》,小津拍摄顽童的幽默才华,一定启发了文德斯这个妙趣横生的镜头。另一处就是文德斯采访小津的御用摄影师厚田雄春,小津电影著名的低机位仰拍的掌镜者。厚田对小津的死心塌地叫人知道什么是“忠臣”,也让人明白什么是缺一不可的“合作”。厚田说,“他(小津)不仅仅是个导演,他就像个国王。”访问在厚田的啜泣声中结束,厚田的哭泣充满了孤独,是大势已去的孤独,是没有着落的孤独。
文德斯大概也被厚田的情深意长所感动,他后来出版的摄影集《一次:图片和故事》,最前面放的就是厚田雄春的照片,并写道:“此书谨纪念厚田雄春。他生于1904年,逝于1992年。在他整个的职业生涯中,一直和小津安二郎共事……”厚田比小津多活了29年,这多出来的29个春秋,厚田几乎无所事事。他所有的能量都提前预支给了小津。
我承认伯格曼、塔尔科夫斯基、费里尼等人也是伟大的导演,可他们的片子我很少会翻出来看第二遍第三遍,只有小津让我再三咀嚼回味。客观而论,小津电影最雅俗共赏的应该是《东京物语》,但每个人总有偏爱,我的偏爱是《晚春》《麦秋》《浮草》和《小早川家之秋》,其中又以《麦秋》为最。春去秋来,浮生若梦,一遍又一遍,一场又一场,没有尽头。《晚春》和《麦秋》的故事,都发生在东京附近的镰仓。镰仓,是小津电影的重要驿站,也是小津一生最后的归宿,他晚年与母亲在此定居,直到1963年12月12日(恰巧12月12日也是他的生日)病逝。
小津从来不成全俊男美女,婚姻于小津,总是淡淡的哀怨、无奈、遗憾。他的电影皆取材于家庭关系,片中人物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痛苦,却有着悠悠不尽的惆怅。
《信息时报》
2012年3月28日
赏析
小津拍的都是些适合重复观看的电影。他从默片走来,由黑白拍到带有色彩。那些细微的转变,就藏在镜头的角落与演员的一颦一笑里。我最喜欢那部《早安》,里面的小朋友因为赌气不与母亲说话,凡事都用手比画。这样的事情,我小时也做过。看小津的电影,冷不防地心里会涌起一股暖流,奔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