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事
2019-08-08向迅
向迅
下落不明的羊
是半夜,母亲蹑手蹑脚地摸上楼来,谨慎而又焦灼地将我和哥哥从睡梦中拍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们都睁大了疑惑不解而又酸涩肿胀的眼目青。但是我们看不清母亲,更看不清她的脸。她和她的脸遁形于黑夜的隐身术,只有一团影子在我们面前晃动。“快起来!家里来了强盗,猪都跑到院子里了。”母亲言语急促,但是声音压得很低。我们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呢?但侧耳一听,果真有哼哼唧唧的声响从院子里传来。残余在身体里的梦境,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来了强盗没错。不然那头鬃毛粗黑的猪,此时应该老老实实地躺在黑咕隆咚的圈栏里打着响亮的呼噜。它是不可能凭着自己的力量逃出那道被锁得严严实实的圈栏的——即使它长出一对足以托起它沉重肉身的翅膀。为了防患于未然,一向聪明过人的父亲早在圈栏上方安装了一道结实的由他亲自设计的铁门,铁门里边挂着一把锁。只有我们家的人掌握了开锁的窍门——开锁的过程极其复杂,一不留神,手臂就会被锋利的铁皮刮伤,但为了两只羊的安全,我们从未抱怨过父亲笨拙然而实用的设计。现在,与两只羊在同一圈栏里生活的猪跑出来了。很显然,有人打开了那道铁门。
母亲的轮廓比刚才清晰了许多。我和哥哥窸窸窣窣地穿好了衣裳,轻手轻脚地站在她面前。我们期待能帮她做点什么。“我先出去看看。你们在屋子里待着。”叮嘱完,母亲拧亮手电,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手电射出的那束光圈显得迟疑而暗淡,光柱一闪一闪的,电量很不稳定。可是家里没有備用电池。
黑夜让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无处可逃。母亲抄起了一根扁担,扁担的一端在地上磕碰出了一朵响声。随后,是门闩松动的声音。继而,那道小门吱地一声开了。门开得很猛。如果此时门前站着一个人的话,保准儿给吓个半死。但我们听得出来,母亲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颇有些犹疑不定,直到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她同样犹疑不定的脚步声,如同我和哥哥的心跳,在黑夜里怦怦响起。
我和哥哥既紧张又兴奋。在此之前,虽从未有强盗光顾我们家,但我们已在大人口中听闻过不少关于强盗杀人越货的往事。前一阵子,就不断有羊被偷盗的事件,如同瘟疫一样,在不同的村子里蔓延,并在那些长满胡须和皱纹的嘴巴上开出花朵。也正是这个原因,父亲才设计并制作了那道铁门。“要是能捉住一个强盗就好了。”浮想联翩的我们忍不住摩拳擦掌,“父亲回来了,一定会夸我们厉害。”我们各白抄起了一根小棍,摸索着下楼,打开了那道刚才被母亲随手关上的小门,父亲亲手做的小门。
院子里并不像房间里那么黑,但也够黑的,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房子与树木的边界模糊,只有水泥铺就的院坝闪烁着一层并不真实的蛋青色光晕。我和哥哥紧握手中的小棍,警惕地打量着院坝以外的地方。强盗很有可能就藏身在那些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角落里。我感到冷,浑身打颤。我总疑心那蒙着面背着一把尖刀的强盗会突然从我们的背后杀将出来。
“嗤——嗤——嗤——”,母亲赶猪的声音,从圈栏所在的位置传来。“快点进去,进去。嗤——嗤——嗤——”母亲焦灼地催促那头鬃毛粗黑的猪。偶尔能听见枯树枝拍打在猪身上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来白一只充满了气的皮球,没有回声。跟父亲舍不得抽打耕牛一样,母亲舍不得抽打猪。
过了半日向,那束迟疑而暗淡的手电光柱,从圈栏处飘移过来,我和哥哥迎了上去。“羊被偷走了一只,那只公羊。狗日的。”母亲的嘴巴里,嗞嗞嗞地闪烁着刺鼻的火星。扁担的一端,在地上狠狠地磕碰了几下。
“哪一只?”我不放心自己的耳朵,追问母亲。
“那只公羊。”母亲确定地说。
我的脸陡然紧缩在一起,又猛地膨胀开来,嗞嗞嗞地冒出了一团火。牙齿咯吱咯吱的,不听使唤地在嘴巴里乱撞,撞出了一团火。胸脯里,暗流涌动,波峰上燃烧着一团火。但随即,就有热乎乎的东西,大颗大颗地在脸颊上滚动。
那是我喂养的一只羊,我喂了它整整两年。它出生时的情形,像是一道冒着烟的印痕,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那是个寂静的冬日,父亲和母亲都下地干活了。某个时刻,我忽然听见圈栏里传来母羊痛苦的叫喊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阵风似的跑到圈栏边。母羊躺在圈栏的干草上,声嘶力竭地呼喊“妈妈”。它血红的眼神里写满了恐惧,四肢无力地踢腾着。我想跳进圈栏帮助它,可它沾血带泪的叫喊声吓着了我。我以为它就要死了。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喊“爸爸”。父亲从地里跑回来了,告诉我,那只母羊要生小羊羔了。“那是它第一次做妈妈,所以才害怕得不知所措。”
在随后的日子里,这只鬃毛卷曲、一身净白的公羊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孤独而又漫长的黄昏和短暂得不值一提的假期。几乎每一天,都是肚皮膨胀得就要爆炸的它把我带回家中。它永远记得回家的路。
“我们要找到那只羊。”母亲说。她跑到隔壁院子,叫醒了三位叔父。他们四人兵分两路,打着两支电量都不稳定的手电筒,沿着两条大道追踪而去。我和哥哥站在院子里,望着两团光亮消失在黑夜这面望不到边际的大海里。他们呼叫羊的声音,渐行渐弱,最终也消失于“海面”。
“为什么被偷的不是哥哥喂养的那只母羊?”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旋,挥之不去。哥哥就站在我的旁边,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已辍学好久了,天天在山上放羊,而且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用来背羊草的背脚。他想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受人尊敬的木匠。我们谁也不说话。
为了排遣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我紧握着手中的木棍,时刻准备着与随时都有可能露面的强盗搏斗——最好是趁其不备将其一棍击昏在地,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扭送到镇上的派出所。最好是让他吃一番苦头。
时间钻进了蜗牛壳里。然而他们都空手而归。那只漂亮的公羊,没有跟在他们身后。“发现得太迟了。如果早上那么一刻钟,说不定还能追上。”一个叔父说。“手电也不行,根本就看不清地上是不是有羊粪蛋儿。”另一个叔父说。他们都打着哈欠。深秋的薄雾飘荡在他们的脸上.每个人只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鼻子。
我的心里,就像收割后的庄稼地,空荡荡的。
那个清晨来得比任何一个日子都要迟。
我们第一次发现清晨是从闪着光的树叶上开始的。白色的晨雾,在庄稼地和树林里,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羊,漫无目的地游荡。母亲出门了。她去了三爷爷家。蓄着一抹山羊胡子的三爷爷,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三枚铜钱,在桌面上占了一卦。“羊往西南方向去了,若在巳时之前找不到,就永远找不到了。”他这样告诉母亲。母亲沿着那条通往西南方向的大道,又找了一遍,仍然无功而返。
“路上的羊粪蛋儿都变硬了,分辨不清是什么时候拉下的。”母亲沮丧地说。
虽然如此,可是我们的怀疑变得更加坚定。一定是某某干的。前几天,他刚带着一个远方的羊贩子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收购羊。他们去过一趟我们家的圈栏,看上了那只漂亮而健壮的公羊。在父亲的协助下,他们还用绳子将之捆绑起来过了秤。但生意最终没有谈拢,他们开价太低,被父亲拒绝了。
这样想的时候.某某的面孔变得越发贼眉鼠眼起来。但是我们没有掌握任何证据,也就没有理由硬闯到他家。即使如此,那只羊恐怕早已下落不明。
“狗为什么没有叫呢?”不知谁这样嘀咕了一句。
我们这时才想起来我们家喂有一只狗,就拴在离圈栏不远的地方。某某和羊贩子来看羊的那一天,它还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可是昨晚,它为什么一声不吭?
母亲狠狠地踢了那只狗一脚:“有个狗屁用,吭都不晓得吭一声。”它乌黑的双眸低垂,神情沮丧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個做了错事而甘愿受罚的孩子。它皮毛凌乱的身上,背着一个灰色的并不完整的脚印。它需为自己的失职负责。
“强盗是怎样躲过狗的耳朵和眼睛的?”
“这确实是一件怪事。”
“为什么只偷了一只呢?”
“或许是因为猪跑出来了。”
“羊不会叫吗?”
“大约是强盗用什么东西捆住了它的嘴巴。”
父亲从邻村回来了。他把我们好好地责备了一番。多年之后,他还在谈话间揶揄我们,几个人在家还守不住一只羊。
纪念一个黄昏
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初夏的黄昏,并无奇特之处,如果不是发生了那样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我早已将之抛诸脑后,任其与我所经历过以及没有经历过的那无数个黄昏混为一体,融人一片暮霭沉沉的灰色之海,再也无从分辨,仿佛它压根儿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但就因为那件事情的发生,它才获得了足以被我铭记终生的筹码,乃至具有了“永生”的力量——当然,这只能是对我和我们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而言。也正因为如此,当我如今隔着那片越来越辽阔的时间之海追忆这个已然成为过去的黄昏之时,我在它身上多少读出了一些区别于其他日子的意味:
这个万物安静的黄昏,好似一个预兆。
如果是往日,我是说父亲盛年时代的往日,他在这个时辰要么还埋首于玉米成林的耕地里挖土豆——如果他没有出远门的话,要么就是半蹲在外省某处如同蜂巢般嗡嗡呜叫喧嚣不已的工地上挥动着手中的锤子抑或搅拌水泥的工具,拖着一条疼痛到将近失去知觉的右腿,全身上下被已经发出酸臭味的汗水包裹。即使是步人了花甲之年,属马的他依然难以服从我们的规劝,就像一匹肩胛骨被磨穿了还要坚持负载货物的老马,每日里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母亲对我们说,你们的父亲是越老越上进了。她还带着某种夹杂着责备与欣慰的语气感慨,如果他年轻的时候也如此顾家,我们家也不至于是现在这番样子。但是这个黄昏,父亲哪儿也没有去。他独自一人坐卧于宽广无边的堂屋的一把躺椅上——前一年冬天,他自己在走村串户的货郎手中购置的一把,当日,他还在电话里征询过我的意见——任我们在远离他的地方走来走去。无论我们闹出多大的动静,他都无动于衷。
并非是无法抗拒的衰老剥夺了父亲正常参与生活的权利.而是一场要命的疾病把他从生活的马背上狠狠地撂倒在地,从此一蹶不振。在那间于正中的墙壁上安放着一个香火台的堂屋里.病人膏肓的父亲虽然气若游丝,但高高隆起的胸脯依然如同一个破败的风箱,吃力而又平静地起伏着隐约可见的波涛,略显局促的呼噜声,更像是来自一个隐秘的角落,一根连接着某个无形深渊的管子。他光秃秃的泛着一层青灰的脑袋沉重地耷拉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布满细小褶皱的褐色眼皮覆盖着不能完全闭合的浑浊眼睛,干枯的嘴巴一如既往地以一种奇异而又无法掌控的节奏翕动着,像是有一只无形的虫子迈动着并不发达的四肢在他苍老的如同一道悬崖的嘴唇上练习奔跑。密密麻麻的细小胡茬.如同密密麻麻的往事在他的下巴上以察觉不到的速度缓缓生长。他那双枯瘦如柴——即使在失去了意识的熟睡中也会颤抖个不停的手.被他随意地摆放在胸前——或许是它们自己随意选择了一个还算舒适的位置。在手臂上盘绕出奇怪形状的青筋,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醒目,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脆弱。我总觉得它们随时都有可能从他松弛的皮肤之下像黏稠稠的泥鳅一样逃离。瞬间逃离得无影无踪。
要是北风肆掠的冬日或是遇上阴沉沉的天气,即使四门大开,被父亲用石灰粉刷得一片雪白的堂屋已然变得昏暗不明——张贴在墙壁上的两张风景画已黯然失色,香火台上的那副对联更是无从辨认,然而现在是白昼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夏季。六月喷吐着熊熊烈焰的太阳.从清晨到薄暮均高高地悬挂于峡谷地带的上空,龇着一张赤红色的嘴巴嘲笑人间。即便黄昏已至多时,依然有明亮的被镶上了金边儿的光线在宽广无边的堂屋里游荡——它们像鱼群一样在那个由父亲在年轻的岁月里亲手建造起来的连接着宇宙万物而且代表着诸多神圣意义的空间里跳跃、呼吸,银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夏日从地心蒸腾而出的暑气还在如潮水般四处漫溢。它们披着一身炽热的金色毛发,高举着一张张凶神恶煞似的嘴巴,眼目青狭长赛过狐狸。没有人不惧怕它们的威力。所以.即使是身居相对其他地方而言要显得清凉一些的堂屋,父亲连同那把陪伴他走过人生最后一程的躺椅.都躲在一扇木门之后的阴影里——那块在某种意义上与时间保持着同一步调的巨幅阴影,如同一匹昂贵的颜色新鲜的布帛,在六月璀璨的黄昏时分也是那般动人。它们充满爱意和怜悯地覆盖于身体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就已衰败得如同一个患了老年病的巨型婴儿的父亲身上。
我们刚刚见过他。他叔伯堂哥的儿子携妻带子前来看望他,可他并不知情——当他们在一片沸腾的狗吠声和问候声中从那条白晃晃的马路上来到我们家弥漫着某种难以言述的压抑情绪的院子里时,他正处于熟睡状态,虽然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依然会冷不丁地抽动一下。堂哥站在堂屋中间那块方形的阳光中,音调适度地喊了他两声二叔。然而他并未睁开那双已不能像夜晚的星星那样在钴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一星半点亮光的眼目青。那个时候,他大约如同一个擅长潜水的运动员,一头潜入了深沉如海的梦境里,独白漫游到了一个十分遥远的陌生之地。即使他在深水之中透過层层晃动不已的水波隐约听见了他这位叔伯侄子的叫喊声,但也因分身乏术而作罢。他一时半会儿回不到现实世界中来。说不定,他那会儿正如民间传说中的那样,重游那些他在此前的岁月里留下了他四十五码超大尺寸的脚印的故地。他要把那些依然清晰的脚印一一收起来,像钞票一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然后小心翼翼地装在贴身的上衣口袋里,以此抹去他在人间的痕迹。但也有可能是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乱。他或许是被我们的堂哥唤醒了的,只不过他已经无力作答,也无力伸出一只如同百岁老人那样赢弱的手臂做出一个什么手势。他只是在昏睡之中吃力地把歪着的头抬了抬,睁开眼目青远远地瞥了一眼堂哥.动了动爬满胡茬的下巴,然后就重新把头重重地歪向了一边,其行为举止如同一个重度脑瘫患者。
我们心情黯然地退出了堂屋,移步至院子里一棵核桃树的树荫里谈天。那里已聚集了好几个人,前两天从县城赶回来的四叔四婶也在那里。
说来也有些奇怪——这一天,前来看望父亲的亲人很多。一拨人前脚刚走.另一拨人就后脚跟来了。他们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
最早到来的是伯父和伯母。那已是上午的事情了。当他们从一个遥远的村子搭车到来之时.父亲尚未被我和妹妹连人带椅地搬到堂屋,他还深陷于那把被搁置在卧室中央的躺椅里。近一个月来,他一直被困在那间光线晦暗并漫溢着一股混合着冰凉的铁锈气息、机械润滑油的气息、腐蚀的肺部气息等多种气息的卧室——有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不曾踏出房门一步。据说自从我离开家门的那个清晨开始,他就宣布丧失了最基本的行走能力,只好成天将越来越轻却又显得愈发沉重的肉身交付于那把躺椅,掌着一盏不甚明亮的节能灯,在孤独这头狮子的陪伴之下度过一个个无比漫长的白天与黑夜。一个礼拜之前的数月间,他无时无刻不被疯狂蔓延在他身体内部有如火焰灼烧时一般猛烈的疼痛纠缠与折磨,无时无刻不在与那股足以把他所有的尊严摧毁殆尽的邪恶力量妥协和搏斗。伯父伯母到达我们家后,并未立即去看望父亲。他们先是在那间父亲于前几年才砌起来的兼做会客厅与餐厅的房间里小坐了片刻——询问了父亲的近况和叮嘱了诸多应对突发事件的事项之后,才起身穿过正式的客厅——也有可能是从走廊上绕行——和宽广无边的堂屋,来到那间最近几个月来被父亲独自霸占的卧室。
那时,我正在用勺子给父亲喂食用菜刀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苹果。我喂一块给他,他就吃一块.口腔机械地运动着。他的嘴巴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唇齿间咔嚓咔嚓直响。清脆的咀嚼声在这间摆满了物什却又显得空空荡荡而且了无生气的卧室里尤其响亮。这是父亲吃东西时的习惯,一贯如此。因为有了那些有滋有味的响声,无论他吃的是什么糟糠之物,都显得特别香甜。尽管如此,他僵硬的脸部始终毫无表情,眼神空洞无物。他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切。
当伯父伯母以及恰好路过我们家的三叔依次出现于卧室门口时.父亲终日里灰暗无神的眼目青终于闪烁出了一丝微弱的光芒——它们一闪而逝。他试图把歪向右侧肩膀的脑袋往中间移动——尽管无论怎样努力,他都不可能如愿,更不可能坐起来。虽然如此,他还是像往日那样,以一个主人的身份递上了自己诚挚的问候——很显然,他还没有意识到此时的他已经晴哑失声。只见他薄薄的嘴唇时闭时合,舌苔发白的舌头无力地翻卷着.脖子上的青筋与软骨勾勒出不断变幻的形状,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发出。稀薄的空气张开一张无形却又巨大无比的嘴巴,将他刚刚离开舌头和唇齿的细弱蚊蝇的话语一字一字吞噬。我和伯父不得不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与电影里边经常出现的镜头一模一样.但直到他喘息着重述第三遍时,我才勉强明白他要表达的意思。
“什么时候来的?”当我用一副并不确定的语气把这句话说出来时,父亲“嗯”了一声,并艰难地点了点头。
“刚刚到。”伯父伯母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许是见到了这位比他们共同的父亲还值得信赖的兄长,父亲压抑多时的情绪终于失控,高高隆起的胸脯连同干枯如蜥蜴的身体在睡衣之下剧烈地抽动,眼角泪光闪烁。尽管如此,但他依然在努力地像往日那样保持一个男人的体面——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握着躺椅扶手.牙关死死地咬住已然不会被我们听到的抽噎之声。伯父见状俯身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臂,说了一番宽慰他的话。伯母则站在一旁偷偷拿衣襟拭泪。母亲别过脸去一言不发。房间里平行流动的空气因为这忽如其来的变化而凝固。
面对这番感伤情形,没有人再吱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悲悯而难过的目光投注到父亲那方干瘪得仅有巴掌大小的脸上.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打量一个足以吊起所有人胃口的怪物。父亲虽病人膏肓,但依然敏感。他觉察到了这一切。他耷拉下布满褶皱的眼皮,把某种带有绝望色彩的眼神挪到一个并不存在的位置.再也不看我们任何人一眼。刚刚生动了一小会儿的表情也随之消隐,脸部重新变得呆滞无神。谁也不会想到,往日里那么强悍的父亲,竟然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他的模样与神态,宛若一个对于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与知觉的小偶。
我不忍心大家就这样一直像观看猴子表演一样看着父亲,于是重新拿起勺子喂父亲苹果。在大家的集体注视下,父亲运用尚且完好无损的牙齿机械地咀嚼着,嘴巴里仍然发出清脆而又响亮的咀嚼声。咀嚼声充溢着整个房间。
告别的时间终于到来.伯父自然又是说了一番安慰话。父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点点头,眼里噙满了泪花,胸脯再一次起伏起来。
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卧室,年长父亲两岁的伯父对我们说,他的牙口这么好,应该还有些日子。大家都跟着附和。虽然他们也都认为父亲己不可能活得太久。我对伯父的判断既高兴又绝望——尽管夏日灼热的阳光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目青,但我还是感觉到“日子正在往阴影和沉思之中越沉越深”。(引白布鲁诺.舒尔茨《春天》)甚至有一个相当不好的预感被我强压在心底:父亲极有可能在这一天黄昏离开我们。我曾在午后向母亲提出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一条黄鹤楼牌香烟的请求——以备不时之需,但遭到母亲的反对。她认为父亲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
午餐刚刚结束一会儿,也即伯父伯母离开不久,大舅一行冒着暑热前来拜访;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姨爹姨妈搭乘一辆轮胎冒火的摩托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父亲已经被我们搬到堂屋的一侧了。每天太阳出来之后,我们都会把他搬离那间空气似乎已经腐朽发霉的卧室,让他在太阳直射不到的明亮之地呼吸新鲜空气。当视力在短时间内持续下降的父亲在逆光之中凭借着某种直觉辨认出立在眼前的两团黑影子就是姨爹姨妈时.胸脯再次剧烈地抽动起来。早已逾古稀之年的姨爹难过地抚着父亲干枯如柴的手臂沉默不语.姨妈望着父亲抹着眼目青哽咽着对我们说:“他在哭呢。”就在这时,父亲张开嘴巴神情焦灼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我既没有听清楚,也没有从他不断变化的口形上揣测出他的话意,于是,我又像上午那样把耳朵凑向他的嘴边,对他说:“您再说一遍。”父亲又张开嘴巴说了一遍,还艰难地抬起右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可我依然一头雾水,没能意会他的意思——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已无从分辨。我很抱歉地对他说:“还是没有听清。”父亲听罢,面露懊恼之色,随后赌气般地把头歪向右侧,闭上眼目青,不再理会我。
事后.我一再回想起父亲这个极不寻常的举动,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父亲是不是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我们了,于是想让我找来纸和笔,立下遗嘱呢?或许就是这样的,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他求证。那句被空气吞噬的话和那个他用右手在空气中比划出的图形,已然成谜。
黄昏时分,我们站在核桃树的树荫里,斜靠着父亲在一年多前亲手安装好的乳白色栏杆.听一位远房叔父讲述他在外省的工地上因为脑血栓忽然发作而被送到医院抢救的经历。谈天之际,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声音越过我们家厢房的屋顶叫那位叔父的名字。原来是望开伯伯。他的手机铃声出现了一点故障,想请那位叔父帮忙查找一下原委。我邀请他到院中小坐。前不久的一个雨天,他前来看望过父亲。同样是在那间卧室里,整个身体都陷入那把麻灰色躺椅之中的父亲神情沮丧,嘶哑着嗓子以一种绝望的声调对望开伯伯说:“这回爬不起来了呢!”望着这位与自己一块长大并在外省酷烈的环境中一同出生人死过的老兄弟在花甲之年落到这般田地,眼睛红肿的望开伯伯坐在父亲身旁,把两只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凝视着父亲久久无言。他早年担任过村主任,在村子里声望颇高,许多人家的红白喜事,都是请他主持大计。也就是在那个淅淅沥沥的雨天,母亲郑重地托重于望开伯伯:万一父亲过不了眼前这一关坎,就请他帮忙主持大局。已至古稀之年的望开伯伯没有推辞。这个黄昏,我记得他先是到堂屋里远远地瞥了一眼正处于熟睡状态的父亲,才加入到谈天者的队伍。
几分钟之后,我避开众人热烈交谈的视线,在那种令人不安的预感的驱使下,怀着某种不可示人的心情独白來到了宽广无边的堂屋里。我要检查父亲的呼吸是否正常。自从父亲对疼痛失去知觉而从早到晚都处于嗜睡状态的那一天开始,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到父亲身旁观察一番。我担心他在永无止境的睡梦中因耽溺于那种种梦中幻境或纷至沓来的往事而忘记了呼吸。以前的无数次查看,都证明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父亲的胸脯匀速起伏,呼噜声如同细小的波浪,以一种固定而单调的节奏在他的鼻翼之间拍打。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在我踏人堂屋地界的那个瞬间,我就闻见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深陷于躺椅中的父亲嘴巴大张.如同一尾因缺氧而窒息的鱼,卡在了一口气上面。我大惊失色,慌忙奔至父亲身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哭着呼喊母亲和妹妹。她们各自匆忙地从刚刚停留的角落赶了过来,滞留在我们家院子谈天的客人也都围了过来。然而,任凭母亲如何压抑着哭腔耐心地呼喊父亲的名字,任凭我和妹妹如何握着父亲依然温热的手臂呼喊“爸爸”.呼吸衰竭并渐渐停止的父亲再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回答我们,再也没有看我们一眼。在镇卫生院担任院长的堂哥给父亲把了把脉,又把手指伸到他的鼻翼之下试探了一下呼吸,然后对我们摇了摇头。
父亲就这样孤独地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我们,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更没有留下一纸遗嘱。在他的弥留之际,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他身旁。无人知道在他的意识尚且清醒的最后一刻,面对宽广无边空无一人的堂屋,他都在想些什么,抑或做出了一些什么样的举动。想来还有更不可饶恕的事情:如果不是受到那种令人不安的预感的驱使,我们连父亲离开我们的具体时间都不会知道。
这个注定无法绕开的黄昏,就这样深刻地铭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这个黄昏所经历的一切,让我意识到自己有罪,而且罪孽深重。自此以后,我所有关于父亲的记忆,都必然从这个黄昏开始。它就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分水岭,将我们这个家庭的过去与未来泾渭分明地区分开来。
我们的生活,再也不可能与往日一样了。
八月的边城
晚宴刚吃到一半.朋友走到大厅中央向我秘密地招手。我撇开众人走过去与之耳语。他低头悄声说:“马强来了。”说完,他用嘴往一个方向努了努。可我并未在嘈杂的人群里看见马强。“我们几个人一会儿出去吃他带过来的玉米和土豆。”他补充道。
之后.我尾随他穿过拥挤的大厅和正在碰杯谈笑的人群,来到了餐厅最里边的一桌。一个头戴棒球帽、肤色铜黄、脸部轮廓分明而且有点络腮胡子(但胡子被修剪一新)的男人,见我过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并伸出了友好而拘谨的右手。嘴角咧开的微笑,让他露出了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我有一点恍惚。
这就是马强,我认出来了,但还是有点陌生。我无法将他与我前两天在首都见过的那个马强联系起来。这个马强要年轻许多,个子也高,神态间竞还流露出几分羞涩甚至窘迫。而前两天的那个马强,虽并不见其高大挺拔,但面对首都的大人物,也能侃侃而谈,毫无惧色。我那时还以为他是个见过许多世面的中年人。
正是前两天,我们分别时,他对我说,去固原了就联系他。是的,我对他说过,我过两天就去固原。而马强就是固原人。但真正到了固原,我并没有联系他,因为他是固原西吉人。据说从西吉到固原,还有一段距离,往返辛苦。何况我们在首都也没有多少交流,仅限于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吧。更何况,漂亮的客套话谁都会说。没料到他到固原来了,而且带来了西吉的玉米和土豆。
我握住了他的手,并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以示我们很熟——之前,我多次对固原的朋友提及,我在首都见过西吉的马强。但回到刚刚就餐的位置,我暗自嘀咕起来:“西吉的玉米和土豆,有什么稀罕的吗?难道比这眼前由厨师精心烹饪的菜肴还要可口?”
正是晚宴的高潮时分,朋友再次隔着人群向我秘密地挥了一下手,同时丢了一个眼神,我会意地离席,与几个人一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餐厅。
彼时,一个“花儿”传承人正高亮嗓子,为客人们表演助兴。那女子一张嘴,如出云端的“花儿”就在顷刻间开满了偌大的餐厅.并唤醒了沉睡在我们心里的一双猫爪子。那双猫爪子,把我们身体里的某个隐秘之所抓挠得痒痒的——简直就是一根绳子,在那样一个时刻绑缚了我们的双脚乃至平日里望不见的飘荡在头顶之上的灵魂。
我们站在黄昏空荡荡的广场上,举头巴巴地望着人影憧憧、灯火辉煌的餐厅的玻璃幕墙,心里空落落的。但那一番秘密的盛情实在不好辜负,上了车.沿着一条空旷的大街向前飞奔而去——整个固原城都显得特别空旷,像是潮水退去之后的沙滩。
路上,还有人一个劲儿地惦记“花儿”,一个劲儿地叹息——这还不够,他补充说:“仅听那女子开腔唱一句,就想把她娶回家。”
驶进了郊区,路面愈加空旷,有一点天宽地阔的意思,如同呼伦贝尔大草原。但灰色的铺满了整个天空的云团,压得很低,低得就像随时要从天上掉下来,与渐渐明朗起来的,从草丛和行道树上溢出来的暮色融为一体。马强坐在前面的那辆车上,是司机也是向导。不知道他要将我们带向哪里。
正茫然时,一片密密麻麻的房子出现在了道路的右侧。两辆车相继从空旷的大道拐进了这片房子中的一条巷子。巷子很深,像极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这条河流,把迷宫般的院落串在一起。清一色的褚红屋顶房子,房前都带个院子,而且筑有院门。典型的回民居住区。
居民区异常安静。我们像是步人了钢琴琴键的低音区。当我们下车尾随抱着一箱啤酒的马强拐进另外一条巷子时.巷子深处有狗吠声响起。是我们陌生的脚步声,惊扰了匍匐在暗影里的它们。深绿而柔软的树枝从头顶密密麻麻地垂下来:暮色从天空密密麻麻地垂下来:烤羊肉串的香味从味觉上密密麻麻地垂下来。若是晴朗的天气,大约已有密密匝匝的星星从天空垂下来。
两条狗用吠声挡住了去路,马强用脚把它们踢开了。他在一处院落前停下.用结实的膀子撑开院门。
一个小小的花园落人眼帘.园里正有红色的紫色的花儿盛开,一时粗心,并未留意那都是一些什么花儿。然后才看见那幢前檐用玻璃和不锈钢搭建起来的房子——那样的视觉效果,使得整幢房子看起来都像是用玻璃修建起来的。美国著名记者珍妮特.沃尔斯那本回忆录的书名——《玻璃城堡》,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右侧是厢房,两个孩子的身影隐没其间。
踏进院子时,才发现院门边已然搁着一架专门用作烧烤的烤炉。炉中的炭火,已红得发亮。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大盘新鲜欲滴的红葡萄,一盘外形酷似苹果的水果,但个头比苹果小,又比海棠果大出好多。墙角叠放着好几幅已被装裱好只待挂上墙壁的画作。一个典型的回族家庭生活的空间。
马强没有坐下来陪我们聊天。他进进出出的,搬酒.上菜,烤串儿,忙个不停,T恤后背已被汗水洇湿,额头上也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汗珠子。
果真吃到了西吉的玉米和土豆。
水果撤下后,一盘带皮的水煮玉米,一盘外皮被煮开花的土豆,一盘清炒包菜和一盘凉拌黄瓜被端上茶几。那盘被煮开花的土豆煞是好看,自然更是好吃——面而不梗,余味繞舌。我的故乡也盛产土豆,母亲说,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土豆。但吃了一口马强家的土豆后.我立即就不认同母亲的观点了。玉米也不错,玉白籽粒形同玛瑙,咀嚼起来糯糯的,甜滋滋的,相当可口。
马强的手艺真不错。一大把烤羊肉串儿,一盆烩菜,一盘牛肉,一篮油香,先后被端上来。大家惊呼不已。可惜先前已在餐厅吃得八分饱,所以都只是象征性地品尝了一下,权当留个念想。
酒酣耳热之际,室外忽然风雨大作,密密匝匝的雨脚有如千军万马噼里啪啦地叩响屋顶。走廊的玻璃外墙上树影憧憧,水流如注。马强数次冲进厚厚的雨幕,关闭院门,转移烤炉……落了一身雨水,两肩上湿黑湿黑的,像打湿的瓦檐。
马强依然不肯入座,更不曾吃一点东西。房顶的灯罩处忽地有一线雨水漏下来,猝不及防地淋了朋友一头。马强仰起头,神色有些焦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端起酒杯向他敬酒,被告知他严格恪守着一个地道回族人的清规戒律,并不沾酒。于是,与他端起的茶杯碰了碰。我们依然没有说什么话。
雨持续下着,夜晚更快地滑向了大海般辽阔的深渊。我们坐在沙发上,望着雨,随意地谈论着,等待马金莲。她说要赶过来的,最终没有来。
离开的时候,已近十点。那时,雨终于小了下来。在那条深巷里,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马强,避开积水深的路面,勾着腰,避开垂得更低的含珠带雨的树枝,走向夜晚湿漉漉的“肺部”。
次日,我们深入到固原的“笔画”里。许多回族人家的院子里,都种着红的紫的花草,甚至还有许多向日葵明媚的脸庞.从一户人家的院墙里探出来,望向我们这些在公路上走马观花的异乡人。
那些金色的向日葵,让我想起马强——一个以虚构为乐趣的小说家。而那些院落,让我想起他经营在固原郊区的房子。
是八月,我在这座边城睡了三宿好觉。记得那个晚上,我对同行者说,这将是一个值得回忆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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