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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迷离

2019-08-06杨国志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9年4期
关键词:石井

杨国志

开发闲置古楼,牵出万缕情丝。英俊干部,热心指导;娇媚寡妇,感激生情。怪木匠无偿修楼,俏老板经营有方;旧情郎官运亨通,痴情女如影随形。暗恋无果,报复行凶;自焚赎罪,人去楼空!

林月媚知道萧远民出事时,正驾着那辆二手微型小货车,从县城返回石井镇。

其实,林月媚也察觉到萧远民这段时间的异常了:半个多月前的一天,多年未曾踏入望月楼的萧远民,突然走进了林月媚的屋子,犹豫半晌后,对她道:“我要去看看望月楼。”

“望月楼”这三个字,自从十五年前,林月媚怒砸了一只玻璃杯后,萧家就再也没有谁敢在她面前提起过。然而,林月媚却是因为这栋楼才嫁给萧远民的。

知道石井镇的人都知道望月楼,甚至是不知道石井镇的人也知道望月楼。

那年,当李媒婆走进林家,大讲特讲这座望月楼如何如何风光气派时,刚从南方打工回来的林月媚,从涂抹得红润动人的双唇中吐出一片瓜子壳,一撇嘴,道:“它再好,还不是座老木楼,现在的人爱的是小洋房!”

这话显然刺了李媒婆一下,但她只微微一愣后,望着描眉画目的林月媚笑道:“姑娘,你这话也不错,但如今建一栋小洋房的钱,建得起一座望月楼么?望月楼的金贵,就是在它的老旧上。再说,它还在石井镇上呢,那么大一栋楼,要么自己经营,要么租给别人,那不都是财源滚滚?萧家就靠着它,那日子,嘿嘿,一个石井镇,有几家比得上?姑娘,萧家就萧远民一个儿子,你嫁过去了,就是这栋人人羡慕的望月楼的女主人。萧远民和他双亲都说了,只要你愿意,望月楼交给你打理,不,是整个家都交给你。他们说,你见过大世面,有能力有本事,交给你,放心!”

林月媚话是这样说,望月楼的价值她心里还是清楚的,再听李媒婆这么一说,心就热了起来。其实这次回来,她就是尝尽了打工的苦,不愿再出去了。按说,以她的美貌,完全可以在外面寻个有钱人傍着,但聪明的她知道,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那样的选择,终归会落个凄凄凉凉被抛弃的下场。所以,她不求大富大贵,只想找个家境殷实的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况且石井镇虽比不了外面的花花世界,但在这里也是一个繁华的好所在了。

一番思量后,林月媚虽觉得萧远民尖嘴猴腮,猥猥琐琐,跟她这个石井镇上数一数二的大美女着实不配,但还是一咬牙,答应了。

但婚后不久,她发觉自己上了当。

这晚,萧远民脱光衣服,火急火燎来抱她时,被她猛一脚踹下了床。她面若冰霜,一双妩媚的眼中射出的尽是寒光闪闪的针芒。

她道:“望月楼是咋回事?你老老实实跟我说,要不然别碰我……”

萧远民这才知道被踹的原因,耷拉下脑袋,嗫嚅半天,终于说出隐情来。

望月楼并不直接临街,而是在萧家三间木板铺面后的一个占地十余亩的大园子里。萧远民的父母也曾张罗着经营过它,但不仅赚不了钱,还倒贴老本;出租给别人呢,也是一样。如此几次,大家都说望月楼不生财。萧家不信,找了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看了,说望月楼建在死地之上,不能经商!因此,这望月楼就空了下来。由于楼很大,显得空蕩阴森,很是瘆人,所以大家都不愿意住进去。

林月媚又气又怒地盯着萧远民,道:“这些李媒婆为啥不说?还吹嘘你家靠着望月楼财源滚滚,日子好得流油。骗人!李媒婆是骗子,你们一家也是骗子!”

萧远民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狂风暴雨般的怒骂一顿后,还不解气的林月媚抓起一只玻璃杯,狠狠地砸在地上,恨恨地骂道:“你们骗得我好苦!我……这个家,我呆不下去了,我要跟你离婚!”说完悲悲切切地痛哭起来。

林月媚没有离婚,因为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况且在公婆、小姑子的道歉下和丈夫的苦苦哀求中,她也狠不下心。

生下儿子后,她跟萧远民分开住,不让他碰自己。她也记恨着公婆,对他们冷冷淡淡的。她的憎恨还捎带上了萧家所有的东西:即便是那三间临街的铺面,她也不愿去经营,她发誓要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

一番观察思量后,她发觉石井镇周边盛产早熟蔬菜,收购了贩到县城是个好门道。于是,她独自一人做起了贩卖蔬菜的营生。自此她忘记了从前的描眉画目,也忘记了自己如花似玉的容颜,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和买菜卖菜的为一分分一厘厘的菜价,算计、争吵。

一幕幕往事在脑中浮现,林月媚一边回忆着,一边加紧往家里赶去。

林月媚回到家时,萧远民的尸体已放在了一张门板上。十四岁的儿子萧腾和公公婆婆围在一旁哀哀哭泣。

见她进来,萧腾喊了一声“妈”,抽噎着说:“爸没了!”

公婆没有作声,抹泪望着她。公婆眼里除了哀戚悲痛外,还透着对她深深的责怨——她跟萧远民形同路人的夫妻关系,是他们心中不愿言说的痛。

林月媚走上去,目光落在萧远民身上。萧远民的衣服除了沾些灰尘外,还很齐整,尖瘦的脸则有些扭曲变形。

这时,公公萧敬堂道:“远民可能是从台阶上踩空了,跌下来,头撞着石头出的事!”说完指指萧远民的后脑勺,“那里撞了好大一个包。”

林月媚望着萧远民的尸体,问:“这么些年,他难得进一回园子,这段时间天天楼上楼下地爬,是为了什么?”

公公茫然地摇摇头,婆婆也摇摇头,但她边摇头边道:“我以为你们又吵架了!”

这话像一把刀刺了林月媚一下,但林月媚仿佛没听见。

萧敬堂道:“三四天前,我也问过他,他说好像望月楼里有什么古怪。”

林月媚道:“望月楼里有古怪?”说完讶然抬头向望月楼望去。

萧敬堂道:“就在你来之前,我和萧腾从一楼到三楼,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但什么古怪也没看出来。”

婆婆接过话茬,言语里的责怨已明显掩饰不住了,她道:“不是这楼有什么古怪,是远民心里苦啊!”

林月媚依然不理会婆婆,对萧敬堂道:“爸,棺材、道士、帮忙的街坊都安排了吗?”她边说边向园子大门口望去。

门口的一块空地上,当头撑起了一大块彩条布篷,下面摆放着许多桌凳,一大群前来探望和帮忙的男女老少或站或坐,聚在那里。林月媚还没听到公公的回答,目光突然和另一道目光碰在了一起。这道目光阴沉里透着丝凶狠,又夹杂着些凄怨、无奈、痴狂……

林月媚吃了一惊,目光一顿,在惊愕稍定,要再去细看时,这目光却消失了。她在人群里寻找着,然而眼前所见,一张张都是平时熟悉的脸孔,想不出谁会有那样奇特诡异的目光。她疑惑起来,暗道:“莫非是我眼花了?”

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去处理,她无暇再去细究,定定心神,理理头绪,正准备要做点儿什么,却见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叫顾承文,也住在这条望月街上。

顾承文绝对算得上石井镇的一大怪人。

他跟林月媚同岁,然而三十六岁的他却活得像一个古董: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旧式对襟衣服,颜色只有青、灰、蓝三种。脚上呢,总穿一双千层底布鞋,颌下蓄着寸余黑须,奇怪地留着一个锃亮的光头。其实他五官很端正:椭圆脸、卧蚕眉、一双眼睛很秀气,身材也颀长匀称。

顾承文有一手精湛的祖传木工手艺,这手艺让他对古旧建筑痴爱成迷。据说,他曾多次透露过要买下望月楼,但不知为什么,在林月媚嫁入萧家后,他就再也不提了。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有人出大价钱请他去修缮古庙古屋,甚至邀他到城里合伙开公司,专营仿古风格的设计装修时,他却一口回绝,只守着望月街上那间收购旧木件兼出售棺材的小店铺,丝毫不在意生意的清淡。

虽然同住一条街上,但顾承文经年钻在店中,绝少与人往来,林月媚又是每天早出晚归,一年之中两人实在是难得见上一面。

对于他的到来,林月媚很是意外,正要跟他打招呼,却听身后的公公已抢先道:“承文,你来了,远民的板子好了吗?”

顾承文几乎是面无表情地道:“萧二叔,远民哥走得突然,店里备的材料用完了,赶不及,我把我自己的那副板子抬来了。”说着向后一指,只见园门口四个人抬进来一口棺材。

这是一口独特的棺材。

这口棺材是顾承文在二十一岁时,自己给自己做的。他的这一匪夷所思的举动,曾经是石井镇上茶余饭后热议的一件奇闻怪事。而他做成的这口棺材,更是让镇上的人惊为异物。首先是材料,那是难以寻觅、价值昂贵的楠木。其次是棺材上的雕刻:山川日月、祥云瑞鹤、奇花异草……看到这口棺材的人都感叹:这哪是口棺材,这完全是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

眼下,乍听他说出这话,所有的人都意外至极。萧敬堂夫妇更不用说了——能让猝死的儿子有这么一口棺材,对于悲痛的亲人来说,多少也是一种慰藉。好半晌,萧敬堂结结巴巴地道:“承文,这……这要多少钱?”

顾承文回头扫了一眼棺材,神情平淡地道:“就跟平常的一个价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又发出一阵惊叹。

萧敬堂夫妇大为感激,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但林月媚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怪感觉。

这时,几个本家的长辈拿来了孝帕和麻线,让她跟萧腾披麻戴孝。道士也说到了入殓的时辰,于是人群中就有人上来,将换了衣服的萧远民抬进棺材。萧腾看着,悲声呼喊:“爸、爸、爸……”萧敬堂夫妇也齐声哀哭。

林月媚望着萧远民的尸体没入棺材之中,心里忽然就一空——那个堵在心中十多年,烦他、恨他,怨他的人终于永远地离她而去了,然而这一去,却又让她空了的心难以言说的难受。

她泪水滚滚而下。泪眼模糊中,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装进棺材的好像是自己,那个在望月楼下从青春年少,空空虚度到枯萎凋零的自己!

因为萧远民的猝死,用了十来年才把望月楼慢慢从心中放下的林月媚,这段时间又不得不天天面对它。怀着复杂的情感,林月媚渐渐生出了一个想法——拆了望月楼!

这些年来,石井镇发展迅速,市镇的热闹早从以望月街为中心的老街,迁移到了楼房林立的新区。望月楼前的三间铺面,无论萧远民生前怎样折腾,都是生意惨淡。若靠它,一家人怕糊口都难。倒是林月媚的贩菜营生,不仅维持了一家人的生活,还攒下了一笔十来万元的存款。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深秋就到了。

望月楼下园子里那两棵枫树红得火一般热烈。楼宇苍黑的飞檐翘角,在红叶的掩映下,映在高远的蓝天上,美得让人心醉。偶一侧目,终日忙于生计、没了闲情逸致的林月媚也不由缓下车速,多望了几眼,也在这时才记起了要向公婆提出拆掉望月楼的想法,可又犹豫了。

踌躇难定间,林月媚在心底叹了一声,然而她这一口气才叹出,却听见身旁有同样的一叹钻入了耳中。她诧异地举目望去,只见右前方六七米处,一个男人拿着一部相机,正痴然凝望着望月楼。

待林月媚正要细看时,男人却举起了相机,对着望月楼“咔嚓咔嚓”地拍起照来。那人面目虽然看不清楚,但从身形上看得出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人。这人身材匀称挺拔,举手投足间透着潇洒利落,给人一种青春勃发、玉树临风之感。林月媚心中好奇更甚,暗想:“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着望月楼,发出这样的叹息?”

正疑惑间,放学回家的萧腾从后面跑来,叫道:“妈,你回来啦!”

待林月媚答应着停车下来后,那陌生的年轻人已经离去了。

華灯初上时,林月媚走进了萧敬堂老两口的房间。十多年来,林月媚除了礼节性地问候他们外,从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更不用说主动到他俩的房间了。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正在看电视的老两口显得十分意外,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招呼她。对这个儿媳妇,他们有愧疚,有责怨,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畏惧。

见到公婆这种神情,再看他们满脸的皱纹和一头白发,想到这些年跟他们的关系,林月媚心中生出些歉意来。她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爸、妈,你们在看电视呀?”

难得见到她的这种笑容和问候,萧敬堂跟妻子受宠若惊之余有些惶惑不安,不知道突然造访的儿媳,到底有什么事?自从儿子去世后,他们一直疑惑着这个年轻漂亮的儿媳的去留。

林月媚挨着婆婆坐下来,本想再讲几句闲话,但长久的隔阂,让她找不到更多的话来说。顿了顿,她道:“爸、妈,我有个事,想跟你们商量商量。”

老两口极快地对视了一眼,才回过头,忐忑地望着她。

林月媚吸了口气,慢慢地道:“爸、妈,我想把望月楼拆了!”

听到这句话,萧敬堂和妻子直愣愣地望着林月媚,半天说不出话来。

林月媚也预想过他们听了这话后的反应,但反应如此强烈,还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皱皱眉头,道:“这座楼既不能发家,又不能居住,每年还要花不少钱去维修,留着它,实在是个累赘啊!拆了盖栋铁皮房租出去,多少还有租金呢。”

萧敬堂和妻子這时好像才回过神来。略一犹豫,萧敬堂道:“月媚,按说,你这想法很在理,只是,这楼是祖屋,传这么多年了,在我们手上拆了……”

林月媚心中生出一丝不满,声音硬硬地道:“在我们手上拆了又怎么样?”

萧敬堂道:“月媚,你妈和我都知道,远民配不上你,从你嫁进我们萧家,你心里有委屈,有苦……”

林月媚心里烦乱,摆摆手,打断公公的话,道:“爸,不说这些了,你们的意思是不拆?”

萧敬堂夫妇对视一眼,然后苦着脸,难为之极地望着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林月媚本欲再把话说得强硬一点儿,但公婆那苍老无助的模样,再次刺痛了她的心,涌到喉咙的话就忍了回去。她心里的悲戚和无奈在弥漫,但她强忍着,缓缓道:“那就……不拆了吧!”

林月媚怀着乱糟糟的心情回到卧室,看了一会儿电视,脱衣准备休息。偶然一瞥,她看见对面梳妆台上大大的椭圆形镜子里,自己脱去了衣服的身子凹凸有致。她回过身,走近镜子,看见双腿依然修长匀称,腰和腹部也没有赘肉,双乳饱满挺拔,富有弹性。她抬起双手,轻轻在身上抚动,白嫩的肌肤像凝脂一般。她解散头发,镜子里青丝如瀑。她扬扬头,长发飘逸,一如豆蔻年华时。她怅然轻叹道:“这一生,我就这么老去吗?”

怅然中,白天那个挎着相机的陌生年轻男子玉树临风的身影蓦然跳入了她的心中。

林月媚一点一点地回想着那短暂且模糊的一望,仿佛在细细地咀嚼一枚回味无穷的青橄榄。等她猝然惊醒时,脸不由红了。她暗中啐了自己一口,但与此同时,心底却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不能拆除望月楼,林月媚更是连这个家都不想回了。若不是看着公婆年迈,她真想带儿子到外面租房住。她每天都尽量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来,以此逃避这个埋葬她青春的地方。

这天,她的车子刚停在县城菜市场里,就接到了公公的电话。公公一般是不给她打电话的,林月媚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赶紧接通。电话里萧敬堂的声音有点儿生涩,他道:“月媚,这些人是你叫来的吧?”

这话没头没脑,让林月媚一头雾水,她微微不满,道:“爸,你说什么呀?哪些人啊?”

萧敬堂道:“哪些人?这会儿围在望月楼园子外的人呀!”

林月媚道:“围在望月楼园子外?是些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似乎听出她确不知情,萧敬堂哦哦两声后,声音里的生涩猜忌消失了,道:“你不知道呀?好,那你忙你的吧,回来了再跟你讲。”

挂断电话,林月媚心里奇怪起来,暗想:“听他这口气,看来是以为我又对望月楼起什么心了……那是些什么人?他们要干什么?”

卖完菜,她怀着疑惑的心情,急匆匆地赶回石井镇。一到望月街,她就看到了一副跟平时大不一样的情景——她家那三间店铺前围着一大群人。这群人或提或挎,长枪短炮,尽是各式各样的相机,有几个还扛着摄影机,拿着话筒。大半个望月街的街坊都围着看稀奇。

这情景大大出乎林月媚的意料。

看见林月媚回来,公公急忙挤开人群,满头大汗地迎向林月媚,不等林月媚开口就急匆匆地道:“月媚,也不知是咋回事,突然就来了这么多人,说是要拍望月楼,电视台和报社的还要采访我。我不让,他们软磨硬缠,这都两个多小时了。月媚,你说这咋办?”

以林月媚的想法,采访拍摄也没什么,但她知道公婆素来胆小,怕张扬。她还没回答公公的话,那一大群人已经围拢上来,摄像机对着她,话筒伸到了面前,七嘴八舌道:“你是望月楼的女主人吧?我们是市电视台……”

“我们是市报社的,把门打开吧,让我们进去看看……”

一片声浪把林月媚给淹没了。

“够了!”林月媚恼了,“不管你们是什么记者,你们要尊重我们的意见,理解我们的心情吧?怎么能这样围堵我们呢?你们要拍要照,我们也不反对,但你们就不能在这外面安安静静地拍么?”

她此言一出,众人一时无语,好一会儿之后,那个手持话筒的年轻女记者才率先道:“是这样的,大姐,我们事先没跟你们沟通,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误。大姐,这座楼非常漂亮,非常少见,极具价值,只是以前知道它的人不多。我们电视台和这些报社、摄影协会的朋友,想借这次机会,为你们大力宣传……”

没等她把话说完,林月媚冷冷地道:“我们平常百姓不需要啥宣传,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说完冷着脸,挤开众人,往店铺里走去。

那位美女记者被她戗得满脸通红,但仍不甘心,还待要说什么,突然,一个愤怒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喂喂喂,你们这些人,脸皮也实在太厚了!不要你们采访就不要采访,不要你们进去就不要进去,难道老百姓连这点儿权利都没有?走走走,都赶紧走开!”

众人齐齐回头,愕然望去,只见后面立着一人,赤脖红脸地攥着把尺余长的铁凿子,右手提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怒目瞪着众人。

原来是石井镇上的怪人顾承文。

林月媚见是他,心中掠过一丝感激,但又大感诧异,暗想:“这个怪人怎么跳出来帮我们?他平时可是钻在店里,雷都打不出来的啊?看他这副模样,好像要跟这些人拼命似的,比我们的反应还要强烈。”想到这里,她就想起那天他送棺材到望月楼下,盯着望月楼痴然神醉看的模样。“都说他痴爱望月楼,看来真是不假。”

这一大群人显然被顾承文给惊吓住了,盯着他手中寒光闪闪的斧凿,一时间再不敢言语。

好一阵之后,才有人低语道:“走吧,走吧!”

“难道他们没跟主人家沟通过吗?”

“去问问他们,怎么把我们请来了,却是这个样子?”

“就是,去问问,要不这大老远的,白跑了!”

听到后面这两句话,林月媚一挑眉毛,问道:“他们,他们是谁?是谁让你们来的?”声音里透着愤怒。

那个女记者正要说话,一个人急匆匆挤了进来,对一众记者团团一揖,嘴里一迭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点儿事情给耽搁了,还请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见这人一来,先不理会自己一家正主儿,只顾着给这群人赔礼道歉,林月媚不由心头火起,抢上前去,一把揪住这人的胳膊,猛力一扯,大声叱道:“你是谁?你凭什么不经过我们的允许,就让人……”

这人在她的一扯之下,转过身来。

猛一见这张转过来的脸,林月媚正怒叱着的话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堵在了喉咙里。

这是一张年轻男人俊美的脸,但俊美中隐隐透着一种无法排解的忧伤。有那么几秒钟,林月媚愣愣地盯着这张脸。

这个俊美的年轻男人一边轻轻挣扎着,一边满是歉疚地道:“大嫂,实在是对不起,这都怪我事先没有和你们沟通,还请你们多多见谅!”

在他一迭声的道歉中,林月媚才猝然惊醒般松开了手,脸微微一红。但她很快镇静下来,绷着脸道:“你是谁?怎么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就把这些人叫来采访我们?”

年轻人尴尬地一笑,唇红齿白,更添一种潇洒俊朗之气。林月媚的心又莫名地一跳。

“哪里来的野小子,滚一边去,不管你是哪个,快把人带走,赶紧走!”顾承文突兀地冲过来,横在林月媚和年轻人中间,一边恶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凿子和斧头,一边粗聲粗气地喝骂着。

年轻人惊惶地后退两步,通红着脸,紧张地望望顾承文,又望望林月媚。

林月媚见状,心下不由一软,便向顾承文道:“顾大哥,你……等他把话说完吧。”

顾承文梗着脖颈,凸起的喉结动了动,才慢慢放下挥舞的双手,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悻悻退到一边。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连一眼也没看林月媚。

围着的人这时没了惊恐和紧张,反倒有些兴致地望着他们。

林月媚看了公公一眼,对年轻人道:“到屋里去说吧。”

年轻人跟着萧敬堂和林月媚走进店铺的时候,顾承文垂着的光头,才在阳光下一晃,抬起头,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们一眼。

这个年轻人叫许望渔,是石井镇上的干部。石井镇拟对保存完好的古镇进行旅游开发,安排许望渔做前期图片资料的收集。精美的望月楼首先吸引了他,他拍了许多望月楼的照片,除寄给报社外,还将它们晒在了网上。照片一经贴出,就引起了相关媒体极大的关注,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讲了,许望渔又站起来鞠躬道歉,这倒弄得林月媚他们有些不好意思了,对让不让这些人进楼采访踌躇不定起来。许望渔看着犹豫不决的萧敬堂,道:“萧老伯,镇上正打算把望月楼申报为文物保护单位,申报成功了,应该会给一定的保护修缮资金。我想,以望月楼的精美和原貌的完整,这个应该问题不大。”

萧敬堂搓着手,哦哦应着,望着林月媚。

林月媚略一沉吟,道:“照你这种说法,估计从今往后,来望月楼观赏的人肯定少不了,这对我们家的影响可不小啊!”

许望渔赶忙道:“领导说了,由此发生的管理费用,镇上可先垫着。”

林月媚道:“是么?”她说这话的目的,就是要得到这样的答复,但她脸色却依然淡漠,继续道,“真有这管理费什么的,我想也不是一百两百就可以解决的吧?”

许望渔点着头道:“你提出的这个问题,我一定向领导汇报。”

萧敬堂皱纹遍布的脸上漾起笑意,但还是不敢自己就把决定下了,一双眼睛直瞅着林月媚。林月媚明白到了这个份上,该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就道:“爸,我的意见是镇上先跟我们签个协议,你看行不行?”

萧敬堂立即答道:“行行行,就这样。”

许望渔望着林月媚,眼里透着说不出的惊讶,心想:“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精明了!”不由向她细看。只见这女人虽衣裳敝旧,头发松散,似懒于收拾妆扮,但雪肤明眸,丰胸细腰,青丝若云,实在是个风韵十足的美人。

“许干部,你看如何?”

在萧敬堂的询问声中,许望渔赶紧收回目光,连连点头道:“行行行。”其实这一点,镇上领导在讨论时也考虑到了,只是提醒他,在交涉时,楼主人不提,就先不要讲出来,因为相关经费还有待争取。

谈妥后,许望渔便转身过去告诉等候在一旁的媒体记者。林月媚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心中忽有所动,脱口道:“是你?”

许望渔愕然止步,回过头,满眼迷惑地望着她。

林月媚道:“你是不是在不久前的一个下午,来拍过望月楼?”

许望渔先有些迷茫,跟着似乎记了起来,道:“是是是……你看见了?”

林月媚微微一笑,眼前浮现起他那天玉树临风般的身影,心中忽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漾起,嘴里道:“是啊,那天恰巧碰见了。”

许望渔点头一笑,便又去忙了。

经媒体宣传,各地游客蜂拥望月楼,石井镇的老街旧巷,因此又重新热闹起来,萧家的三间瓦房木板铺面也就火了起来。

在林月媚的建议下,萧敬堂将那三间铺面打通,开了家小超市。白天,萧敬堂要看管望月楼,小超市里婆婆一个人应付不过来,萧敬堂思量着要林月媚来店里帮忙。婆婆一听,横他一眼,道:“我看你是个榆木脑袋,她那份性情,那个能干,一回来,这店不就是她掌手了,哪还有我们的份?你还真想靠她养我们两个的老?哪天她找个男人,一抬腿走了,我们靠谁去?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进了萧家门,她对我们一家是啥态度?她要不是那样对远民,远民也不会……”说着哽咽起来。

萧敬堂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也有几分道理,便叹口气,道:“那你说咋办?”

婆婆道:“我看,把远晴喊回来帮忙。”

萧敬堂皱着眉头,道:“就怕月媚多心。”

婆婆哼了一声,道:“多心就多心!”

林月媚早看出如今这个小超市的生意已赶得上自己贩运蔬菜了,也动了回来的念头。公公婆婆经营刻板,要是她,早在店里卖一些利润高的旅游纪念品了。但她也从一开始就看出了婆婆对她进店的忌惮和排斥。

林月媚如何不懂公婆的心思,可自己哪有那样的心啊?萧远民在时,虽跟自己形同路人,但自己也从没生过要另找男人的异心;现在他去了,半年多来,林月媚一样没动过再嫁的念头,心中想的只是撑起这个家,照顾公婆,把萧腾养成人,可……林月媚心中既是悲愤又是气苦,含着泪想:“我若真想掌管这个店子,就凭你们,排挤得了我?哼哼,笑话!”

这天,林月媚心情不好,也觉着身子不怎么舒服,就窝在床上没起来。

隔着一堵墙,婆婆和小姑子的说笑声清晰可闻。她们做好早饭,不知是忘了还是有意,没有招呼林月媚起来吃。

林月媚躺在床上,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想道:你们这样对我,我还巴不得带着萧腾离开呢!

但气苦归气苦,林月媚也知道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她爬起来,梳洗后,“哗”的一声打开房门,冷着脸,也不理睬婆婆母女,径直走出了店门。

窝着一口气,林月媚来到街上。刚走了两步,就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望月楼园子的门口。车门打开,下来一行人。当中一人身材颀长,举止潇洒,正是许望渔。

许望渔也看见了她,冲着她微微点头一笑。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季节,今天早上又阴沉沉的,让人感到丝丝寒意,但许望渔这一笑,给人阳光灿烂的感觉,林月媚阴郁烦闷的心里不由一暖,也报之以浅浅一笑。

许望渔悄悄一指前面几人,摊摊手,意思是很无奈,要陪着这些人参观望月楼。

林月媚点点头,示意他赶快跟进去。

因这一笑,林月媚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不少,一丝饿意袭上心来,就想进屋吃饭,但一转念,走到了自家超市正对着的米粉店里,要了碗米粉,靠门口坐了,吃给婆婆和小姑子看。

吃完米粉,林月媚怀着一丝报复后的快意,昂头挺胸,哼着小曲儿走出米粉店,却迎面碰着了从园子里出来的许望渔。

显然,许望渔是偷偷溜出来的。他一看见林月媚,长长地吐口气,道:“天天陪这陪那,都烦腻了。”一双清亮有神的眼睛落在林月媚身上,“林姐,难得见你在家啊,今天休息?”

林月媚揶揄道:“是难得在家啊,得忙生活呢,哪像你们,轻轻松松陪客人玩耍,还嫌累。”

许望渔略略有些尴尬,脸微微一红,一身青涩之气倒更显可爱。林月媚意识到自己嘴太利了,正要说些什么,许望渔先开了口,道:“林姐,现在石井镇的旅游已经热了起来,但外来游客住宿的宾馆旅店却跟不上,我看你呀,就在这老街上开个宾馆。要我说,这望月楼就最好。园子里建栋房子做宾馆,望月楼呢,下面两层做餐饮,三楼开个咖啡馆或茶楼什么的……”说着他飞快地瞟了一眼林月媚,“嘿嘿,我也是外行,信口说的,也不知对不对?”

那丝淡淡的笑已从林月媚脸上褪去,她郑重地点着头,道:“你说得很对呢。哎,我们啊,眼光真是不如你们!”

许望渔没话找话,原本只想跟她套套近乎,见这话居然得到林月媚的郑重认可,倒意外起来,不由凝神细看她。

林月媚穿了一件淡黄色防寒服,颈项间围了条颜色鲜艳的丝巾,长长的一头黑发松松地绾着,映得一张脸愈发白嫩,站在街头,一种娇媚艳丽,似乎让这阴晦的早晨都明媚起来。

林月媚道:“小许啊,谢谢你的建议,真的!”

她这句话,让许望渔从呆看中回过神来,不由微红了脸,忙收回目光,有些忙乱地回应道:“哪里,这……”

婆婆母女早看见了这一幕。小姑子撇撇嘴,婆婆黑着脸,使劲咳嗽了几声。

林月媚當然听见了,却毫不理会,脸上反而露出更加欢然的笑。

因许望渔的这个建议,林月媚一夜都没有合眼。

反反复复地思量权衡后,她终于做出了决定:为望月楼再搏一次!

当林月媚向公公婆婆宣布她要再次经营望月楼时,立即遭到了他们强烈的反对。萧敬堂虽知道她贩运蔬菜辛苦,也赞成她改行,但一来,过去的教训太惨痛,二来,如今他看管望月楼,每月可领到政府八百元的补助,倘若林月媚来搞什么经营了,这补助还能有吗?

林月媚对他们这个态度并不意外,她慢慢地说:“这两年蔬菜贩运也不好做了,我是下决心改行的。超市不是缺人手么?我来也合适……”

一听她这话,公婆对视一眼,霎时无语。

半晌,婆婆才道:“月媚,这个望月楼……你也知道,早年请风水先生……”

林月媚一摆手止住她,道:“经营望月楼的投资,我自己想办法,不花你们二老一分钱,如果亏了,也和你们无关。”

萧敬堂道:“月媚,你妈和我也就是怕你再吃亏,你如果真的想好了,我们也不反对。”

林月媚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你们为我好,但我是下了决心的。”

决心下了,但真正要着手,却又是千头万绪,困难重重,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就是拼得头破血流,也要搏它一回。经过一番思量后,林月媚意识到,这一搏要想成功,得寻求政府的帮助,所以她还得去找建议的提出者——许望渔。

石井镇镇政府几年前从老街搬到了新城区。五层高的仿古办公楼,楼下宽大的草坪,气势不凡,彰显着石井镇这些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望渔对林月媚的突然来访十分意外。

林月媚冲着一脸愕然的他浅浅一笑,大大方方走进去坐了。

许望渔这才收起愕然,挤出一丝笑来,道:“林姐,我这里只有绿茶,你平时喝……”

林月媚也不客气,道:“就绿茶吧。”

许望渔沏着茶,心里惴惴不安:这个漂亮精明的女人找到办公室来,肯定有事,而且不会是一般的事。他迟疑着问:“林姐,你来……有事?”

林月媚哟了一声,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坐坐?”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瞅着他。

许望渔被她瞅得微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能能能,当然能。”

看着他的慌乱局促,林月媚笑得更妩媚了,但她知道火候的拿捏,轻笑几声,便直直身子,正色道:“跟你开玩笑呢……还真有点儿事找你。”

许望渔心里怦地一跳,暗道:“果然有事!”

林月媚说得很直率:她要打造经营望月楼,希望得到政府的资金支持,并且希望政府同意她在楼下的园子里建一座小宾馆。

只听了一半,许望渔就在心中后悔不迭骂起自己来:“我真是蠢到家了,明知她是那么精明,咋还对她说那些话呢?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后悔自责之中,也不得不叹服这个女人的敏锐与魄力。

林月媚说完,故意对掩不住一脸苦相的许望渔道:“还是你们这些领导看得远。要不是你那天提醒,我们乡下女人哪有这个眼光啊!”

许望渔一时作声不得。

林月媚早预料到了他这反应,笑道:“小许啊,你和镇上的领导可要给我大力支持呀,我当初也是积极支持过你们的工作哟!我说呀,望月楼现在这个又旧又破的样子,开门迎接八方游客,丢人!不改变,还不如关门算了!”

许望渔当然听得出她这话的用意和分量,赶紧笑着道:“林姐,你知道,望月楼的事,关系着咱们石井古镇旅游业的全局。这样,这个事,等我专门给领导汇报了,再答复你,好吗?”嘴里应付着,眼望她盈盈笑脸,心中道:“这么漂亮的女人,咋会有这么厉害的心机呢?”

林月媚很善解人意地一笑,道:“那当然了。小许啊,你帮了忙,我可是记得的哟。”

她这一笑,眼波闪闪,妩媚撩人。许望渔年轻的心禁不住一荡,但就在这一荡中,另一个人的笑脸突然浮现在了他的脑中,一丝痛苦就在他眼中一闪。

这一丝痛苦却没有逃过林月媚的眼睛,她一愣,难道这个请求真的让他很为难吗?她心里有些不忍,但略一思量,还是硬起心肠,把下面这句话讲了出来。她道:“时间不等人,明天我就把望月楼关了,把暂不接待游客的告示贴出来。”

许望渔一听,头顿时大了,忙道:“林姐,你别着急。请你放心,我马上给领导汇报。”

林月媚很干脆地一点头,道:“好!听你的!”

望着林月媚窈窕的身影走出门外,许望渔简直有种想哭的感觉。他很清楚,林月媚提出的要求,领导根本不可能同意。他惶恐不安地想:“她达不到目的,会不会向领导反映这是我对她提出的建议呢?”

纠结烦乱了半天,他想出了个主意:先到网上去查阅资料,然后以林月媚的名义,写个依托文物古迹做旅游经营的报告。直熬到深夜,他才把这个报告写出来。

第二天上班时,他把报告交给了镇长,并简要向镇长汇报了林月媚想以关停望月楼的方式要挟政府答应她要求的意思。

镇长瞟了一眼十几页厚的报告,皱起眉头,道:“照这个说法,这个林月媚是达不到目的,就要把望月楼关了?”

许望渔小心地回答:“当初媒体来采访望月楼时,她就反对过的。”

镇长点点头,道:“这事我知道。重新打造开发望月楼,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望月楼在我们镇的旅游业中,举足轻重……这个女人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好吧,我看了她的报告再说。”

许望渔惴惴不安地出门了。

两天后,许望渔就被通知去镇长办公室。一路上,他耷拉着脑袋,忐忑不安。

办公室里,满满当当坐了包括镇党委书记、镇长等在内的领导班子成员,气氛十分严肃。然而出乎许望渔意料的是,领导班子居然同意了这个以林月媚名义写的报告。

书记道:“这个林月媚不简单嘛!这个报告真是她写的?她这个报告,倒是给我们石井镇的旅游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路。这个,小许,你去告诉她,镇上经过研究,原则上同意她的这个报告。至于怎么支持,我们上报了上级再回复……”

许望渔见到林月媚时,林月媚正坐在小超市的门口嗑瓜子。她并不去帮小姑子和婆婆,还故意把这一份悠闲显摆给她们看。

看见许望渔潇洒的身影出现在望月街时,林月媚懒懒地把身子朝后面的门框上靠了靠,微眯着眼,看似闭目养神,实则是把目光长久地落在许望渔身上。

许望渔近了。林月媚轻轻吐口气,收回目光,暗道:“哪个女人有福气做他的老婆呢?”

“林姐。”许望渔站在她面前,声音清亮爽朗,透着磁性。

林月媚张大微眯的双眼,道:“哦,小许呀。来,请坐。”她不急不缓地站起来,把凳子让给他。

许望渔当然不会去坐,他脸上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道:“林姐,给你报个喜!”

林月媚早从他的步履和神情中看出了自己所求之事的结果,她用一种非常信任和赞赏的口吻道:“我就说嘛,你是个既能干又热心的人,没你办不好的事。”

这话让许望漁很高兴,他道:“领导让我来告诉你,你这个想法给了镇上进一步发展旅游业的新思路,镇上很支持。”

林月媚虽然猜测到了结果,但亲耳听闻后,还是非常激动,但她克制着,似笑非笑地问:“这是真的?那么……领导们打算怎样支持我呢?”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许望渔顿时记起前来时领导的叮嘱,意识到自己不够沉稳,忙敛了笑,道:“领导说请你放心,支持是一定的,不过这事很复杂,比如,还得请专家做了设计后……”

听他说到这里,林月媚打断他的话,道:“给望月楼做设计,还找什么专家啊,咱们这条街上就有一个高人。”跟着把顾承文的情况简要说了。

许望渔沉吟着道:“好,我给领导汇报汇报,看他们怎么决定。”

许望渔走后,店里偷听的婆婆抬起头,瞅瞅望月楼,又瞅瞅许望渔的背影,长长地叹息一声。

林月媚当然懂得她这一叹的意味,没理她,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离开林月媚,许望渔并没有马上回到镇上,他来到了老镇北街的那口古井旁。

石井镇就是因这口古井而得名。事实上,古井又因紧傍着它的大榕树而声名远播。许望渔第一次闲逛至此,就爱上了这一处风景。没事时,他总喜欢来树阴下坐坐,望着横穿古镇而过的青石板老街,冥想在漫漫岁月的风烟里,就在自己坐的地方,一定有过一拨又一拨旅人,在这里乘凉歇息,取水解渴。他们在这里驻足后,又将走向哪里呢?

每在这个时候,许望渔的心中就充满了孤独和惆怅,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些旅人,这个美丽的古镇也只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停驻点,但这些旅人还有清晰前往的目的地,他呢?他却是从省城悄然逃避到这里,不知所终的孤雁。

许望渔是因为一个人,逃避到这里的。这个人叫秦白灵。

秦白灵是他在师范大学就读时的同学,清纯美丽。他们相恋了四年,但由于富家子弟乾鑫昊的介入,让自卑而又骄傲的许望渔选择放弃,忍痛逃避到了石井镇。

就在许望渔痛苦地思念秦白灵的时候,林月媚去找了顾承文。

如今的望月街虽然又重新热闹了起来,但顧承文的店子却依旧冷清。按说,他鼓捣的那些雕刻精美的老旧木件,正是如今游客追捧的东西,但是他那棺材店的招牌却让所有人望而止步。有好心人提醒他,他却不以为然;社区领导认为他这招牌店面影响了石井镇的旅游形象,可话才出口,他就赤脖红脸,一副要拼命的样子,大家也只好作罢。

林月媚当然也不愿进去,站在店门口高声喊:“顾大哥,顾大哥!”

然而喊了半天,店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林月媚颇为意外,瞅着洞开的店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很不情愿地走了进去。

一步跨入,扑面就是一股陈年木头的气味,又因为到处堆放着各种旧木器的缘故,店里光线幽暗。林月媚避让着凌乱堆放着的东西,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一段,看见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光,林月媚冲着里面喊:“顾大哥,你在家吗?”

还是没回应。

“难道没在?”林月媚就想退出去,但刚要举步,却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月媚奇怪起来。她素来胆子大,稍一犹豫,就慢慢走过去,边走边探头往里面张望。近了,她一眼望见屋里的人,呼出一口气,心中不满地道:“这个家伙原来在啊,怎么就不答应一声呢?”正待要大喊一嗓子,却见他俯身执笔,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好奇心不由大起。

林月媚轻轻走过去,要看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才走出两步,顾承文却突然抬起了头,向她望来。

一望之下,顾承文先是一愣,跟着眼里露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但林月媚没有察觉到。见他发现了自己,林月媚便笑道:“顾大哥,你这是在画什么啊?我在外面大声喊了半天,你也没听到吗?”说着伸着脖子向他画的纸上望去。灯光下,那张纸上红红绿绿,煞是鲜艳。

她这一问一望,仿佛一颗火星猝然灼痛了顾承文。他身子轻轻一颤,随即手脚忙乱地把那张纸卷了起来,边卷边语无伦次地道:“哦,你叫我么?我……我没听见。没……没画什么,你……你……”

林月媚这才感觉到了他此时举止神情的怪异,心下大奇,但知他本就是个怪人,也就不再追问,只道:“顾大哥,我找你有事,咱们到外面去说吧?”说完就向店外走去。

林月媚本以为以顾承文对望月楼的痴爱,请他设计修缮望月楼应该是一件他很乐意的事情,没想到,一听之下,顾承文皱起黑漆漆的两道长眉,颤抖着颌下一缕黑须,粗声粗气地道:“好好的一座楼,去打造装修做什么?这不是糟蹋老祖宗留下的财富吗?”

林月媚争辩道:“你这个说法不对,我又不是去破坏它,我是要把它修缮好。再说,它是好东西,就要发挥它的价值呀。我把它保护好,又让它发挥出应有的价值,那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顾承文眉头一挑,脸涨得通红,似想发怒一般,但望望林月媚,终还是平息了下去。他呼呼喘了几口气,摇着头道:“这个我爱莫能助!”说完转身走回了店里。

林月媚不恼反笑,道:“人家镇政府都说他们找专家了,我真是自讨没趣!”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刚回家坐下,顾承文却急匆匆追了上来。一见林月媚,不等诧异的她开口,顾承文就道:“你说修缮望月楼,听说还要找别人?你不要去找别人,我来!还有,施工的人,你也不要另外去找,我来安排。”

林月媚哦了一声,直愣愣瞅着他,心想:“这又是发哪股大水把他冲转了?怪人,真是个怪人!”

顾承文的修缮设计图,两天后就拿了出来。

林月媚虽然不懂,但其中的那张平面图就似一幅楼台亭榭的工笔画,她一看之下,夸赞道:“顾大哥,你这画画得好漂亮啊!”

顾承文见她喜欢,平素阴沉乖僻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来。

林月媚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么个人,居然有这样一副古怪的性情,可惜了!”

她把一大沓图纸卷起来,一句憋了半天的话,再三思量后,还是说了出来:“顾大哥,这个工程,政府要参与,你这图得给他们看,用与不用,最后得他们定夺,但不管结果怎样,我先谢谢你!”

顾承文脸上的微笑倏然褪去,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皱着眉头转身走了。但好在他的设计图很快得到了镇上领导和相关专家的认可。与此同时,政府打造整个古镇的方案也确定了,方案中还专门明确了对望月楼的资金扶助政策。林月媚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过她依然不敢草率行动,打算等到政府的资金到位后再动工。

没想到顾承文在两天后的一个早晨用一板鞭炮打破了望月街的宁静,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林月媚一家听到鞭炮在门口炸得震天响,纷纷惊诧而出。

门口,顾承文满面春风地站在鞭炮燃放后的一片青烟里。见他们出来,他笑嘻嘻地道:“今天是开工的黄道吉日!”说着向后一指,“人手都齐了。”

他身后有老老少少七八个男人,背背挎挎,尽是锯子、斧头、凿子、刻刀、墨斗等木工用具。修缮的事,他竟比林月媚都上心。

事实上,他不仅比林月媚上心,还让林月媚很省心。經历了百年的风雨,望月楼的门窗户壁、雕梁画栋多有损坏。按修旧如旧的原则,需要许多相同材质的旧木料来修补,而这些木料极其难寻,但这些东西,顾承文的店里居然都有,仿佛他多年来收集的这些旧物件,就是为了望月楼今天的修缮。

这些物件曾是镇上和林月媚最为发愁的,谁也没有想到居然如此轻易就解决了。林月媚感激之余,对顾承文道:“顾大哥,真是太感谢你了,只是这价格……”

林月媚清楚,这些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自己倾其所有和贷款投入的十几万元,怕是买这些东西都不够,更别说再去做其他的了。问清价格,好向政府提出来。政府不分担,那就只好用仿制品了。

正从手推车上卸着这些旧物件的顾承文看了她一眼,道:“完工了再说。”但随即似乎意识到了林月媚的疑虑,略略一顿后,道,“你放心,这个钱,你一定付得起的。”

他这话让林月媚想到了他给萧远民的那副棺材,就放下心来,然而放下的心中却又升起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疑问。

许望渔是镇上安排来专门协助这项工程的,他知道后非常高兴,再看到顾承文这一手修缮绝活,更是赞不绝口。没想到顾承文却并不买他的账,只要见他站在一旁,就把手中的工具重重一顿,恶声恶气地道:“小娃娃,没事就走开,别在这里打扰人干活!”

许望渔知道他性情古怪,也不以为意,吐一吐舌头,赶紧走到别处去了。

按顾承文的设计方案,不仅要对望月楼进行全面修缮,重新改造园子,还要根据林月媚的要求,修建一栋小型宾馆,宾馆两层高,也是仿古风格。

这天,许望渔来到园中,见林月媚正在看三四个工人照着图纸堆砌一座假山,他走过去道:“林姐,这园子和楼改造完后,真就成神仙府第了。”

林月媚身上系着一条红色格子围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绾在脑后,精干利落中显出一派别样的妩媚。她浅浅一笑,脸上百媚生,道:“是啊,小许,到时,你干脆就搬到这里来办公。你现在不是镇上专门负责文化旅游的么?在这里办公,就是……那怎么说来着……对,接地气。”

在她这妩媚一笑中,许望渔心里莫名一荡,不敢与她对视,侧过目光道:“那好啊,就是镇上付不起在你这儿办公的租金。”

他这一丝躲闪的目光,没逃过林月媚的眼睛。看着他阳光青葱的模样,忽然想起那天他挎着相机,对望月楼满是伤感的一叹,就忍不住问:“小许,你那天给望月楼拍照时,怎么会叹气呢?”

许望渔略略一愣后,明白了她问的是什么,就有些尴尬,但尴尬之下,一抹痛楚袭上心头——那声忘情的叹息是因秦白灵发出的。秦白灵喜欢美景,喜欢旅游。当时他想,要是那一刻能和她在一起欣赏这一幅难得的人间美景,该有多好……

许望渔迟疑着,不知答与不答。

正迟疑间,顾承文忽然出现在了两人身后。

顾承文从许望渔身边挤过去,走出两步,回过头来,眼里尽是憎恶之色,道:“喂,你这个娃娃,咋脸皮这么厚?你们吃国家皇粮的,就是这样正事不干,到处闲逛吗?”

他往日呵斥,许望渔也没放在心上,这时脸上却挂不住了。林月媚及时拉拉他的衣袖,他才悻悻地退到一边。

林月媚道:“顾大哥,小许是镇上派来协助望月楼修缮的,你别误会了。”

顾承文冷冷哼了一声,道:“协助?用得了他们协助吗?除了吃喝,他们懂什么?”他气呼呼地扭过光头,冲着那几个工人大声训斥道,“看不懂图吗?左边右边都分不清楚?”

在他的训斥声中,林月媚和许望渔对望一眼,心里都奇怪地想:“他咋这么大的火气?真是个怪人!”

许望渔当然还是天天来。相处久了,他发现林月媚虽精明得透着凌厉,但对人其实很好。这一天,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愁苦,主动向林月媚讲述了他与秦白灵之间的情感纠葛。

林月媚听罢,沉默半晌,道:“秦白灵,好美的名儿啊!”然后如水的目光落在许望渔脸上,“小许,好事多磨,说不准哪天你们又再续前缘呢!”说着想到自己的后半辈子,林月媚幽幽一叹。

然而,第二天许望渔却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了。

许望渔每天到望月楼的时间是在早上九点半左右。每天一到这个时候,林月媚就习惯地向街头望去,眼里就会出现一个青年翩翩的身影。看见这个身影,她就会有一种阳光灿烂般的感觉。其实这种感觉,之前她并不是很清楚,直到这天早上,她一直张望到十点半后,也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心中不觉沉郁烦躁起来。当然,烦郁归烦郁,她还是没有在脸上表露出一丝一毫。她想,他可能是另有工作去办了。然而,第二天、第三天……直到十天以后,许望渔都没有再出现。

这十天,林月媚过得无滋无味,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林月媚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个小自己十来岁的大男孩!

林月媚在心中啐了自己一口,暗道:“我这是怎么啦?不行,这绝对不行……”所以,虽然日日对许望渔牵肠挂肚,但她以极大的毅力克制着,不去给许望渔打电话,也不去打听他的去向行踪,然而分明又竖着耳朵,随时随地想听到这个人一丝半点儿的消息,不过,许望渔好像就此从石井镇消失了一般。

一个月不到,林月媚就瘦了一圈,大家都以为她是因为操劳望月楼所致。

小姑子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道:“妈,你看,她都累瘦了!”

婆婆瞟了一眼进进出出的林月媚,鼻孔里哼了一声:“好好的,偏生就要折腾,往后还有得操劳!”

萧敬堂瞪了她俩一眼,道:“帮不了人家就算了,还说风凉话!”

顾承文却像换了一个人。自从进入望月楼,他脸上就没有了平时的冷涩和乖僻。他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把他画在图上的,一样样、一件件,一天一天,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 一座荒废的园子,一栋褪色的老楼,渐渐变得生动明艳起来。

顾承文和那几个工匠吃住都在望月楼里,每天干活都要干到晚上十点以后。对于顾承文,林月媚并不奇怪,她奇怪的是另外几个人居然也跟顾承文一样近乎痴迷地工作着。她心里感叹道:“他是从哪里找了这几个跟他一样古怪的人?”

林月媚虽也希望工程尽早结束,但见他们如此卖力,还是过意不去,便劝他们多休息一下。顾承文极快地瞟她一眼,就转过头,道:“这个你不用管。”

林月媚提出要支付他一部分工钱,他一挥手,很不耐烦地道:“工程完了一起结。他们的你不用操心,我早已经垫付了。”

林月媚瞅着他,以她的精明,居然一丝一毫也看不懂顾承文的想法。

时间过得飞快,三个半月过去了,望月楼和园子的所有修缮改造工程都已结束,剩下的只是清理打扫,这些原本不该顾承文做的,他却主动揽了过来。

这天,林月媚来到清理完毕的三楼。梁柱、栏杆都用朱红的漆重新漆过,屋顶更换了琉璃瓦,顶棚、梁柱上的彩绘也都修复后重新上彩……整个楼焕然一新、光彩四射。林月媚登上楼梯口的一瞬间就呆住了。

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金碧辉煌。

她轻轻走到正中间,径直坐在了地板上,仰着头,目光一寸一寸地望过去。望着望着,她眼里流出了泪——这才是她青春年少时嫁入萧家,希望拥有的望月楼啊!可如今,千帆过尽,她容颜渐老,这个望月楼才真正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不知这么坐了多久,也不知流了多久的泪,她才站起来。刚一起身,忽觉身后有些异样,忙抹一抹泪,转过头去。

身后的楼梯口处,悄然站着个人:对襟青衣,光头黑须,正是顾承文。林月媚不禁有些慌乱尴尬,道:“顾大哥,你……你……”

顾承文望着她的目光一闪之后,敛了回去,道:“我……我来检查他们清扫整理得怎么样了……”说罢转身下楼去了。

林月媚还没有从慌乱尴尬中恢复过来,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拿出,一眼瞟见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心突地一跳。

许望渔!

消失了三个多月,她已经渐渐淡忘了的许望渔,在这时突然给她打来了电话。

林月媚接通,许望渔喂了一声,却半天没有说话。林月媚也没说话,她的心跳得厉害。其实,她胸间涌动着许多话,要说,要问,但她咬着嘴唇,把这千言万语忍了下去,只静静地等候着许望渔那边的下文。

好一阵,许望渔才道:“林姐,望月楼的工程完工了吧?”

林月媚语气淡淡地道:“嗯,弄完了。”

许望渔哦了一声,道:“那好啊。”

林月媚察觉出了许望渔的声音不似先前的明朗清亮,透着低落和颓丧。她心中陡地泛起了一丝嫉意,暗想:“难道这段时间,他是去找那个秦白灵了?”

这时,许望渔终于犹豫着道:“林姐,你有空吗?”

林月媚等这句话已久,心中激动得厉害,但她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惊讶语气居然如此平淡,甚至,她还故意停顿了一下,才道:“这会儿不忙。”

放下电话后,林月媚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换了一身衣服,去见许望渔。

她刚走出园门,就碰见了顾承文。顾承文乍一见她这身打扮,似乎颇为惊异。林月媚确实很少这样打扮:一头如云的青丝绾在脑后,露出一截白嫩的脖颈。粉红色低领紧身裙,半隐半现着雪白丰满的酥胸,裙子包裹著浑圆的翘臀,恰到好处地露出雪白修长的双腿,淡描眉,薄施粉,红唇玉润,眼波似水。

顾承文呆了一呆,不敢直视般移开目光,但跟着却问:“你要出去?去哪里?”

后面这一问,有些唐突了,但林月媚知道他的古怪,不以为意地浅浅一笑,道:“出去见个朋友。顾大哥,你有事?”

顾承文目光闪烁游移,道:“我想跟你商量点儿事情。”

林月媚很干脆地道:“这样吧,我回来后再跟你商量,到时候我联系你。”

顾承文好像很不情愿,没点头,也没摇头。林月媚也不理会他,摆摆手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和兀自呆立的顾承文。

许望渔约林月媚在石井镇新城区一家叫“夜雨绿洲”的咖啡馆见面。

神秘消失了三个多月的许望渔坐在林月媚面前。林月媚望着他,他依然俊气潇洒,但眉宇间难掩一抹落寞与颓丧。

在萨克斯反复演奏的《回家》中,许望渔向林月媚讲述了他这三个多月的经历。

原来,因为许望渔在石井镇旅游工作中表现突出,镇上选派他去县里参加优秀青年预备干部培训班。培训班集中封闭学习三个月。学习回到镇上没几天,组织部门就下来,对他进行了拟提拔干部的民主测评。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测评结果,他居然没有通过。据说,很多代表认为他太年轻,还要再磨炼磨炼,但实际情况是:镇上一个三十来岁的本地人,事先给许多代表打了招呼。

许望渔说着说着,又愤愤不平起来,但气愤之后,又万般沮丧消沉,道:“林姐,我算是看透了,没钱没关系,什么都是白说!”

林月媚安慰他道:“你还年轻,不要灰心,一定还有机会的。”

许望渔看她一眼,摇摇头道:“机会?我哪还有什么机会?”

他垂下目光,感叹道:“林姐,想想,还是你们好,自由自在的。”

林月媚有些嘲讽地笑了笑,种种艰辛在心中闪过。她正色道:“小许,你可别这么想啊。我们的日子辛苦着呢。你的心情我理解,人一辈子要经历很多事情。不是有句古话说,三起三落不到头嘛。你这一次失败也不算什么,对自己要有信心。”

许望渔摇着头,道:“可不如意的事,怎么总落在我身上呢!”

林月媚望着他年轻的脸庞,心里缠绕着一丝怜悯,道:“要我说,你是老天爷的幸运儿呢。你看,你长得这么帅气,又是名牌大学毕业,还有这么好一份工作,多少人羡慕你还来不及呢……好啦,不要去想这些了,你去看看重新打造好的望月楼吧,那也有你的一份心血呢。走,去瞧瞧吧。”

美人如玉,温言软语,许望渔心里升起一阵温暖,他点点头道:“好啊,我正想去瞧瞧呢。”

当一步跨进楼下的园子时,许望渔忍不住打心底赞叹道:“真是座神仙府第,没想到顾承文真把他画上的全变成了现实,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师啊!”

他一步步走过园子,再一层层登上望月楼。走完看完,站在三楼时,先前低落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他兴奋地道:“林姐,我敢肯定,一旦开张营业,必定火爆!”想了想,又道,“林姐,我要为望月楼专门建个网站。”

“网站?”

“对。网站!这对宣传望月楼很有帮助。有了网站,就算是远在重洋之外,也会知道这座望月楼的。”

“那好啊。小许,这就拜托你了……只是,这要许多钱吗?如果花的钱多,只有以后再说了。眼下我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在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呢!”林月媚什么时候都清醒着。

许望渔道:“这要不了什么钱,你不用管。”

林月媚道:“是么?不过,钱多钱少,这总是为着望月楼,该我给的就得我给啊。”

许望渔笑笑,正要再说什么,就听楼梯口处忽然传来一个人冷冷的声音:“林老板,这会儿你总该有时间了吧?”

这声音十分的突兀,两人吓了一跳,惊愕地回头,却是顾承文。

许望渔乍见他,本想跟他打招呼,但看他阴沉着脸,目光冷冷的,想到他以前对自己的态度,就默默站在一旁。没想到,顾承文还是讥讽道:“小娃娃,没你天天来‘协助,这活儿还是做得不错吧?”

许望渔克制着心中的不满,强挤出笑来,道:“我刚刚还在跟林姐说,你是大师,这活做得漂亮得很呢!”

顾承文冷冷一哼,道:“不用你拍马屁,好不好,你一个小屁孩能懂得么?”

许望渔终于挂不住,脸沉了下来。林月媚赶忙上前一步,对顾承文道:“顾大哥,我这会儿不忙了,你找我是什么事呢?”

顾承文不知为什么,对她也没好脸色,冷冷瞟她一眼,声音涩涩地道:“你以前不是问过我,修补替换的旧物件吗?找你就为这事。”

见他脸色难看,虽说有他先前的承诺,但林月媚心中还是咯噔一沉:他这模样,像是很不高兴,莫不是变卦了?

林月媚忙赔着笑道:“好啊,那咱们出去谈吧。”

顾承文听罢,也不作声,沉着脸转身向楼下走去。

林月媚心中奇怪:他今天是怎么了,他对许望渔,怎么像有仇一样呢?

林月媚疑惑着跟他下了楼。在园子里的几棵桂花树下,顾承文站住了。林月媚脸上赔着笑,讨好地望着他。

顾承文站在那里,只瞟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投射到望月楼上。他阴沉的目光一落在望月楼上,就变得神采奕奕,十分痴迷。

林月媚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好一会儿后,顾承文才收回目光,但并没有去看林月媚,而是落在一片树叶上。他道:“那些旧物件,我不要钱。”

“什……什么?不要钱?”林月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顾承文道:“对,我一分钱不要。另外,工钱我也不要。”

林月媚“这”了好半天,总算从惊讶意外中平静下来。她脑中念头疾速转动,想,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作出这样的决定,一定另有所求。

林月媚道:“不行,顾大哥,这绝对不行!”

顾承文这才把目光落在林月媚身上。林月媚粉红的裙裳在绿意盎然的园子里,像一朵娇媚艳丽的花儿。顾承文道:“林老板,我一分钱不要,可是另有要求的。”

林月媚抢先道:“顾大哥,你的要求别太高了啊,高了我做不到!”

顾承文又把目光投向望月楼,缓缓道:“林老板,我这个要求一点儿也不高。”

这确实是一个一点也不高的要求,但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古怪要求……

重新打造后的望月楼终于开业了。

虽然获得了政府的大力支持,但毕竟是倾其所有,投入了那么多钱,又因着有十多年前的那次失败和风水先生的话,林月媚心中还是没底,然而事情的顺利,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招商广告一贴出,立马就有商家上门,最后一个来自县城的陆姓老板以大价钱获得了一、二楼三年的餐饮经营权,宾馆的招租也十分顺利,三楼却因顾承文出了一点儿小插曲。

顾承文那天对林月媚提出的要求既离奇又简单:他的要求是望月楼开业后,他每天要到三楼去弹奏一首曲子。如果有人喜欢听,他就在有客人的时候弹,如果不喜欢,他就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去。

这个要求果真不虚他的古怪之名,如果没有之前亲眼目睹他低价给萧远民的那口棺材的经历,林月媚是无法相信的,就是相信了,也感觉太不可思议。尽管顾承文始终没有告诉她那些旧物件到底值多少钱,然而林月媚觉得那一定价值不菲。但她却丝毫不敢高兴,摇着头,道:“这不行,你这么值钱的东西,一分不收,叫我怎么安心。不行,绝对不行!”

顾承文皱皱漆黑的眉毛,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克制着,沉声道:“这些旧东西,你说它值钱,它就值钱;说它不值钱,堆在那里就是堆废物,是望月楼给了它们新的生机,没有望月楼,它们就是一堆烂木头。”

林月媚没想到他居然讲出这一番道理,反倒像是他占了便宜。她呆了呆,道:“那工钱呢?工钱我总该付吧?”

顾承文似乎终于按捺不住骨子里的那一股古怪性情了,皱眉眯眼,望着焕然一新的望月楼,沉声道:“你实在要給,那我就把那些东西取下来,收回去!”

林月媚吓得嘴一张,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了。

但他这个要求,让前来承租的老板犯难了,老板说:“弹琴没问题,但要是没人愿意听,他说在没客人的时候来,那什么时候才没客人呢?我是在晚上也要经营的。”

林月媚一想也是,这才意识到顾承文的这个要求并没那么简单,但能反悔吗?三楼的招商也就因此搁浅下来。林月媚有些郁闷,但又想,一二楼和宾馆的情况已经大大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不仅把打造望月樓和园子的投入收了回来,还有丰厚的结余,干脆就把三楼留着自己经营吧。

顾承文听到这个消息后,林月媚看到他脸上放出一种少见的光彩。这光彩让林月媚心中不由犯了疑惑,真不知他这股子劲儿是为了什么。

古怪的顾承文跟着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意外。

顾承文的琴,不是弹得没人听,而是弹得想听的人去迟了,没座位。听了他弹奏,游客中有看似行家的人说:“有了他的琴声,望月楼就有了魂了。”

林月媚虽不是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也知道这是在赞誉顾承文的琴技,但一个“魂”字,让她一下想到了萧远民的死,就有些不舒服。不过不舒服归不舒服,三楼的茶楼却因为顾承文的演奏生意火爆。尤其是满月之夜,在望月楼上喝茶、听琴、望月,成为了许多人的习惯。

顾承文的怪异在这时又显现出来了:无论客人怎么要求,他就只弹一曲。一曲终了,拂袖而去。他这怪异之举,非但没有让客人不满,反成了追捧的由头。

许望渔为望月楼建的网站也做成了。

随着望月楼蜚声海内外,林月媚也成了名人,富了起来。一年左右的时间里,各种荣誉和头衔戴在了林月媚头上:县政协委员、三八红旗手……

又是一个春天。

许望渔因工作,一周总有一两天要来望月楼,但他今天来的心情,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他今天是专门来找林月媚的。

事实上,他虽常来,但见着林月媚的时候并不多:林月媚忙呢。

其实并不尽然,林月媚是有意在避着他,不过今天在接到他的电话后,林月媚很爽快地答应道:“我在家,你来吧。”

林月媚倚着三楼朱漆的栏杆,时不时望一眼望月街街口,貌似懒懒的,心却似一池涟漪。她知道许望渔为什么来找她。当许望渔坐在她面前时,她心中的涟漪丝毫未止,但她努力敛去了迷离的目光。

许望渔脸上现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兴奋,刚一坐下,就道:“林姐,我被推荐为镇长候选人了,民主测评也搞了,这一次高票通过!”

林月媚脸上笑意盈盈,道:“好啊!望渔,恭喜你啦!我早跟你说过,你一定还有机会的。”她已不再称他小许了。

许望渔微笑的脸上忽然变得十分郑重,他直直地望着林月媚道:“林姐,我知道,这其实并不是我的什么机会,一切都是你暗中帮忙的结果!”

林月媚没有否认。

许望渔能被推荐为石井镇镇长人选,确实是她利用自己政协委员的身份和成了名人后的人脉关系,为他争取到的。她微笑着道:“望渔,其实这一切主要还是靠你,你没这个能力本事,我再帮也没有用啊!”

许望渔真诚地道:“不,没你的帮助,这一切都不可能。林姐,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你!”

林月媚凝望着他俊朗的脸庞,心里又再一阵荡漾。

这几句话讲完后,许望渔站起来,说手里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要处理。林月媚知道他巴巴赶来,就是要把这句感激的话面对面地向她说。看着他匆忙的样子,她心里轻叹:他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胸口一热,有一种冲动似乎要脱缰而出,但紧紧咬着嘴唇,到底强生生忍住了。忍住了,心里却有一缕惆怅。

许望渔走到了楼梯口,又转过身,要再道一声别。一转身,却仿佛在这一瞬间突然忘记到了嘴边的话。

身后的女人柔媚地倚在朱漆栏杆上,眉目如画,肤如凝脂,彩衣若云,两道秋水般的目光正颤悠悠、迷迷离离地停驻在他身上。林月媚的美艳娇媚,许望渔当然是知道的,但媚得如此让人心动,他仿佛这时才发觉。

不等他说话,林月媚浅浅一笑,梨涡隐现,红唇玉齿,更是风情万般,百媚丛生。她轻轻挥一挥手,道:“快去吧,别耽误了工作。”声音轻柔如丝,缠缠绕绕,挥之不去。

许望渔心中忽地一荡。

在两个月后的换届选举中,许望渔顺利当选石井镇镇长,创下了该县最年轻镇长的纪录。不过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了镇长,不仅难以兑现报答林月媚的承诺,许多事,反而更加依赖于她了。

石井镇是本县旅游业的龙头,而望月楼又是石井镇旅游业的抓手。从这个角度来讲,林月媚对望月楼经营的好坏,直接关系着他这个一镇之长工作的优劣。更重要的是,出了名、任了县政协委员的林月媚,展示出了出色的社交能力:政商两界的许多头面人物成了望月楼的座上宾。在许多工作中,许望渔找这找那,跑上跑下,往往不及她的一个电话。许望渔清楚地意识到,他要想在仕途上走下去,就离不开林月媚。

在一个值班的周末,许望渔想请林月媚吃饭,但就在摸出手机时,却又犹豫了:一个镇长,一个年轻漂亮而富有的寡妇,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别人看了会怎么说呢?

许望渔烦闷地坐回椅中,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眼前浮现起林月媚那天在望月楼上倚了栏杆,望着他浅浅一笑的模样。几个月过去了,那神态依然让他怦然心动。他用力摇摇头,想摇落这纷繁的杂念,但林月媚的盈盈眼波、雪肤丰乳,于此时牢牢地占据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我居然对她有这种想法,我怎么面对白灵?呵,还用去面对她吗?她跟乾鑫昊怕早就结婚了……”

许望渔站起来,走几步又忍不住想:“林姐好像对我若即若离的,在她的心中,我算什么?”

思绪纷乱间,许望渔听到跟他一起值班的几个人正陆续走出办公楼,准备去街上吃饭。他凝思片刻,仰头吐出一口气,好像下了决心,从窗内探出头,冲着办公室秘书喊:“小颖。”

小颖和其他几人抬头向窗口望来。

许望渔道:“你们都不用出去吃饭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去望月楼。”

“望月楼!”楼下几个人先一声惊叹,跟着就齐声欢呼,“好啊,好啊!许镇长今天真好!”望月楼的餐厅,那是星级酒店的档次。

许望渔淡淡一笑,摸出手机,给林月媚打了个电话,然后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进包中。这是他不久前回省城看望父亲时给林月媚买的。一方真丝丝巾,价格不菲。临出门时,许望渔特意站在书柜前照了照。玻璃橱窗中,现出一个西装革履、英俊挺拔的身影。

到了望月楼,安排好小颖他们几个后,许望渔一个人去了林月媚的办公室。

林月媚的办公室设在园子里新建的宾馆内。见他来了,林月媚从宽大办公桌后的真皮转椅上站起来,跟他打招呼。许望渔客套了几句,从包中拿出丝巾,道:“林姐,这次回家逛商场时看到了,觉得配你挺合适的,就……呵呵,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一边说着,一边忐忑地递了过去。

林月媚如水的眼波一闪,笑盈盈地接过来,道:“好漂亮,一定很贵吧?”

许望渔赶紧道:“不贵不贵,打折的。”

林月媚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望着许望渔道:“打折?真的吗?”

许望渔见她喜欢,心中的忐忑消失了,高兴地连连点头,道:“真的真的。”

林月媚把丝巾围在颈中,凝脂般的肌肤被这色彩艳丽的丝巾一衬,整个人更是妩媚艳丽。

许望渔不由赞叹一声:“好美!”

林月媚笑脸上笑意更欢,轻掠鬓发,道:“美什么呀?都人老珠黄了!”

许望渔道:“林姐,都说女人这个年龄正好呢!”

林月媚停下,望着许望渔,红唇一动,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脸上的笑慢慢隐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道:“许镇长,谢谢你的礼物。”

这一声轻叹,让许望渔心中有一阵灰冷失望。他咽了咽口水,道:“林姐,你别镇长镇长的叫,我……”

不等他“我”出来,林月媚抢着道:“哦,你们的菜要上齐了吧,别让你那些同事等久了,走,吃饭去。”

这一夜,林月媚捉摸不透的神情言语,让许望渔难以入睡。他烦躁地摁亮了灯,起身找烟。烟没找着,床头的手机却响了。

这一阵猝然的手机铃声,让他一愣之下,心中一紧,这已是凌晨一点多了,乡镇干部最怕的就是深夜电话,怕是哪里出了什么突发事件。

许望渔忙强打起精神,接通了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熟悉而又陌生:“许望渔,听出我是谁了吗?”

许望渔疾速地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声音,但一时之间却无法想起这个声音到底是谁的。

电话里那个声音笑了几声,道:“望渔,这一做了领导,居然连我是谁都记不起来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一个人的影子就在这时突然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许望渔惊讶道:“是你?!”反问声里,既吃惊又饱含着难以道清的复杂情感。

这个人居然是乾鑫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道:“望渔,白灵没有和我在一起,一直都没有!”

许望渔在心中极意外地“啊”了一声,握着手机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种疼痛几乎让他痉挛得要蜷缩成一团。疼痛中,秦白灵清丽脱俗的模样浮现在他脑中。

但他沉默着。

乾鑫昊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隔了近四年的时间,我才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时间会让她慢慢把你忘了,可是没有……望渔,四年啊,她居然就没有把你忘掉,一丝一毫也没有!”

许望渔紧紧咬着嘴唇,泪水无声地滑落。

乾鑫昊道:“望渔,我知道你恨我,但你知道吗,我也恨你!我不如你吗?不比你优秀吗?我怎么就得不了白灵的心!而你这个懦夫,你辜负了她!”

好像有一把刀在许望渔的心中搅动着,深深吸了口气,他才道:“鑫昊,白灵她……她……”

乾鑫昊冷冷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愤怒,道:“白灵她一直在找你,你知道吗?”

许望渔惊讶道:“她在找我?”

乾鑫昊道:“是的,她也终于找到了你。你当官了,那个富婆挺不错啊!想不到你小子原来是这么个人!”

许望渔更奇怪了,问:“你在说什么?我……”

电话那边传来乾鑫昊粗粗的喘息声,好一会儿后似乎才恢复了平静,他道:“许望渔,明天你在办公室等着我,一切见了面再说。”

第二天,乾鑫昊果然来了办公室找许望渔,说出了事情的经过。

秦白灵其实在一年多前就找到了许望渔。

她是通过许望渔为望月楼建的网站找到的。第二天,她就从省城赶到了石井镇。不巧的是,许望渔下村去了。在等候中,秦白灵看到了镇上公示栏中,石井镇小学要招聘教师的公告。这个公告让她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她要参加应聘,要在石井镇扎下根来。她很单纯地认为,这样就能打消许望渔对她的疑虑,就能永远地跟许望渔在一起了。

主意一定,她不再犹豫,匆匆赶到县城报了名。她知道,虽说是个偏远地区的小学教师,但现在竞争也非常激烈。为了能考上,她生生抑制住了要和许望渔相见的强烈冲动,回到省城认真备考。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果真以高分考中。就在她怀着激动兴奋的心情重到石井镇,想见许望渔的时候,却看到了许望渔和一个美艳的女人在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出了镇政府的大门。她悄悄跟着他们,一直跟到他们肩并肩地走進了望月楼。

一路跟着,秦白灵的心一路飘洒着冰冷的雪花,直到后来,一颗心完全被冰雪覆盖。她忍着心痛,她要把这一切搞清楚:许望渔和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到了距石井镇二十来公里的一个偏远村小去任教。她边教书,边悄悄地打听着许望渔的一切。她从一个丈夫在镇上工作的女教师口中,得知了许望渔能当上镇长,全是因林月媚。

她的心碎了。她想悄然离开,但几个月下来,她已经爱上了教书,爱上了她所教的这群孩子。

秦白灵悄悄地留在了石井镇。

秦白灵的这个举动,乾鑫昊知道后,既嫉愤又痛苦,同时也十分无奈,他非常清楚秦白灵的性格:表面柔弱,内心执著。

许望渔听完了乾鑫昊的讲述,内心波涛汹涌,但历练官场的他,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没有作声,而是摸出烟,向乾鑫昊递过一支。

乾鑫昊虽已讲完,但心中的激动犹自未平,瞪着他气呼呼地道:“我不抽烟!”

许望渔默然缩回手,自己点燃了,深吸一口喷出,一片烟雾在他和乾鑫昊之间缭绕升腾。烟雾缭绕中,他缓缓地对乾鑫昊道:“第一,我和望月楼的老板娘只是工作上的往来,绝没有你们想的那回事;第二,我和白灵的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

“我……”乾鑫昊吐出这个字,虽然激情汹涌,但却词穷了,半晌才勉强道,“那你当时怎么不勇敢一些,你完全可以和我争嘛!”

许望渔吐出一口烟雾,道:“和你争?我拿什么和你争?钱?地位?家世?只是我真没想到白灵这么痴情!”

沉默了好一会儿,许望渔才道:“我们一起去看看白灵吧!”

“一起去?”乾鑫昊有些意外,盯着许望渔脸上不冷不热,满脸捉摸不透的神情。

乾鑫昊的车里,气氛沉闷。

昨夜,接完乾鑫昊那个电话后,许望渔就无法入睡了。他满脑子尽是秦白灵的样子,悔恨和痛苦噬咬着他的心,那一刻,他真想立时就见到她,但慢慢的,林月媚的身影出现了,两个女人在他心中交织重叠着,让他烦乱起来。

終于到了。

那是一座略显陈旧的校园,但校园里绿树成荫,整洁轩敞。由于是周末,校园里十分安静。

车停在了一排白墙黑瓦的宿舍前。

许望渔望着那几道漆成淡绿色的宿舍门,心怦怦直跳。她还是读大学时的那一副模样吗?留了长发还是短发?瘦了还是胖了……

正想着,就见当中的一道门一晃,轻轻打开了。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轻衫素面,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轻轻一转,目光落到哪儿,哪儿就似被清泉涤荡,被春风吹拂。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宛若一朵空谷幽兰,又似一轮静夜明月。

乾鑫昊咬着腮帮,看了一眼许望渔,许望渔犹自呆望着坐在车上。乾鑫昊用一种饱含着复杂情感的声音,冲他吼道:“发什么呆?还不下车!”

许望渔这才哆嗦着手,打开了车门。

秦白灵以为来的只是乾鑫昊,心里奇怪:既然来了,怎么还磨磨蹭蹭不下车?待见另一扇车门打开,才知另有其人,就有些好奇地注目望去。一看清来人,她清澈的双眸眼波愕然一闪,身子一阵颤抖。

这一刹那间,许望渔深埋在心底的情感像猝然喷发的岩浆。他忘却了所有的纷繁杂念,喊了一声:“白灵!”几步冲上去,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把秦白灵拥抱入怀。

乾鑫昊痛苦地转开头,长长叹息一声,悄然离去。

重逢的激动之后,许望渔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详详细细对秦白灵讲了。讲到林月媚时,他迟疑了下,还是把自己怎样帮她策划望月楼的开发,她又怎样帮自己选上镇长,原原本本地说了。

秦白灵将靠在他胸口的头抬起来,凝望着他的脸,道:“知道啦,是我不对,我误会你们了。”不等许望渔说话,她又接着说道,“其实,当时我就在想,她虽然有钱,但你那么孤傲,能轻轻易易就会和一个……”

她话虽没说完,但还是像一根刺,刺了许望渔一下,不过他脸上没有表露出来,抱着秦白灵的手紧了一紧,道:“当然,她哪里比得了你?”但脑子里却不由浮现起林月媚美艳干练的模样。

秦白灵道:“你这话可不对呢。她比我能干一百倍,她能把望月楼经营得那么好,不要说一个女人,就是男人,又有几个做得到?她又那么漂亮。要我是一个男人,没准也会喜欢上她的。”

许望渔心中忽地一乱,道:“白灵,不说她了吧。”

由于明天就是周一,两人都要上班,相距也不近,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分别了。许望渔道:“白灵,我回去后就找你们镇中心校的校长,把你调到镇上学校去。”

秦白灵脸上绽出一缕欣然的笑,但跟着却犹豫着道:“望渔,我舍不得这里的孩子呢!”

许望渔伸出手指刮了她的鼻梁一下,道:“那你就舍得我吗?”

秦白灵现出两难的神情,稍停,她幽幽一叹道:“听你的吧!”

但许望渔却在这时,后悔把这话说急了。

许望渔回到石井镇上,天已经黑了。他刚走到镇政府大门口,就见一个人从树影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橘黄的路灯下,那人彩裙若云,青丝似雾,眉目转动间,两汪秋水般目光,动人心魄。许望渔一见,讶然之下,高声问道:“林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林月媚立住身子,但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两道水汪汪的目光在许望渔身上滚动着,欲言又止。许望渔两步跨上去扶住她,奇怪地问:“林姐,怎么,你喝酒了?”

林月媚任由他扶着,直视着他,问:“你到哪里去了?打你电话,老打不通!”

秦白灵的身影一下在许望渔脑中跳了出来,他赶紧松开手,然后装作摸手机,边摸边夸张地道:“哎哟,没电了。”

林月媚依然直视着他,目光里透着一抹探究之色。

许望渔不等她说话,就道:“林姐,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吧?”

林月媚目光有些怪怪地盯着他,但没作声。许望渔将车开了过来。看来真是有几分醉了,她连着两次都没跨上车。许望渔飞快地四下扫了一眼,一把将她拉上了车。林月媚软软地靠在座位上,斜着头,一双眼睛仍旧盯着许望渔。她这神情,跟平常大不一样。

许望渔心中奇怪,就问:“林姐,你找我有事?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喝酒了。”

林月媚这才回过头,望着正前方,闭了眼,道:“狗屁好日子!”

她突出此言,许望渔一愕,车速一缓,问道:“怎么了?”

林月媚啐了一口,道:“花主席来望月楼过周末,这酒能不喝吗?”

“政协花主席……”许望渔只说出了这几个字,就住了口,因为他已经猜到了这一顿酒宴的一切。

林月媚忽然轻笑两声,道:“老家伙酒量不小,可他忘了我是望月楼的老板。嘻嘻,喝了几杯后,我让服务员悄悄给我换成了矿泉水。哈哈,终于,老家伙趴在了桌上。”

许望渔心里很堵,他吐出一口浊气,道:“林姐,难为你了,你……这都是因为我!”

林月媚又侧过头,望着他,目光幽幽的。好一会儿后,她才道:“我喝酒的时候,你在哪里?”

许望渔直直地盯着车灯照射下的前路,像是专注于开车,又像是在思考,一时没有回答。

林月媚嘴角泛起一丝说不清意味的笑,也回过头,望着前方。这一段还没有路灯,车灯的明亮更显出夜的漆黑。这时,许望渔突然将车停了下来,侧过头,直视着林月媚,道:“林姐,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秦白灵吗?”

林月媚略略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哦”了一声,就沉默了。

许望渔字斟句酌地道:“她在我们镇上一所小学当教师,几个月前考来的。”

林月媚又“哦”了一声,眼睛依旧直视前方。稍顷,她道:“望渔,就送到这里吧?这几步路,我走过去。”说着打开了车门。

许望渔喊道:“林姐!”

林月媚下车,挥挥手,道:“没事,你回去吧!”

回到家中,林月媚只把包一扔,就和衣躺在了床上。她的酒早醒了。她想:“都说酒能乱性,真是不假。这么些年了,今天这一场酒喝下来,咋就忍不住了,跑去找他了呢?”她想笑,但眼中却扑簌簌滚下泪水来。

许望渔能当上石井镇镇长,是林月媚走了县政协主席花祥云的路子。林月媚知道花祥云好色,但为着许望渔能挤上官途,她一咬牙,主动去接近花祥云。美女与金钱面前,花祥云自然答应了帮忙。今天来望月楼,与林月媚两人独处一个包间,就是想一亲芳泽。怎奈林月媚十分机警圆滑,难以得手。

席间,林月媚为了许望渔的前程,忍受着花祥云钩子一样的目光和勾肩搭背的骚扰,她用矿泉水把他喝趴在了桌上,自己也醉得晕晕乎乎的,但心里有一种胜利的喜悦。她忽然想倾诉,向许望渔倾诉,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镇政府。

现在,她默默地流着泪,泪水中,她脑子里尽是许望渔的影子,还有那个叫秦白灵的名字挥之不去。就这么躺着,也不知流了多久的泪。忽然,她听到了一缕琴声。

这琴声是顾承文的。

林月媚是不懂琴的。顾承文的琴声,哪怕被慕名而来的人奉为仙曲,在她耳中也只不过叮叮咚咚,悦耳好听罢了,没有更多的感觉,但在这一刻,这飘入她耳中的琴声听起来却和往日大不一样。它从耳中钻入,像丝丝缕缕的线,缠绕住了整个心,又把一颗心牵扯出丝丝缕缕来,剪不断,理还乱。

林月媚不禁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那琴声悠悠远远,仿佛来自天际。这不过就在三楼啊,怎么有这样的感觉呢?她站起来,草草洗了把脸,走出卧室,向望月楼而去。

这时不过晚上十点,一二楼餐厅依然宾客满座,热闹喧嚣。林月媚探头一望,浩浩天际高悬着一轮冰盘似的圆月儿。她慢慢走着,一步一步登上了三楼。

三楼果然坐满了人,但灯却熄着。斜斜一片月光洒进来,半楼清辉半楼幽暗。楼下红尘喧嚣,楼上却风清月白。靠东首的栏杆处,一袭青衣的顾承文正沐着月光,心无旁骛地弹着琴。

林月媚悄悄来到西首最边沿处,隐在幽暗的夜色中,倚栏靠了,微仰头望着浩浩茫茫的天宇,去听琴声。听着听着,竟生出无尽的孤寂、疼痛、凄凉、迷茫、怅惘……已经收起的泪,又溢了出來。

忽听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林月媚猝然张开眼,头顶的灯光亮了,原来演奏已经结束。她赶紧低下头抹抹眼泪。这时听楼上听琴的人纷纷说,顾承文今晚不知为什么破例弹了两曲。

林月媚摇摇头,道:“这个怪人今天又出什么古怪了?”目光越过挤挤簇簇的人头,向顾承文望去。

今天的顾承文真是古怪。他没有像往日一样,一弹罢,扬长而去,而是立着,仰了头,呆呆凝望那一轮月儿,浑不理会好奇地打量他的人。

林月媚回到房间,顾承文所弹奏的琴声似乎还一直在耳际回荡,她心中虽一般的伤感哀戚,但没了烦乱,躺在床上,很快就入睡了。

许望渔和秦白灵是在第二天下午来到望月楼的。

他们会来,林月媚是预料到了的,只是这么快就来,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看到许望渔和秦白灵肩并着肩出现在望月楼下花木扶疏的园子里时,她脸上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心却紧紧地一缩,像被一只手狠狠一揪。这一刻,她是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了她和许望渔之间的距离。

看着他们俩,林月媚心中虽然有一丝锥心的痛,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许望渔与秦白灵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吐出一口气,迎上来。

许望渔忐忑地看了她脸上的神情一眼,然后指指秦白灵。没等他开口介绍,林月媚摆摆手,抢先道:“你是白灵?”

秦白灵大大方方一笑,亲亲热热喊了声:“林姐!”

相互招呼之后,两个女人就一起笑了起来。两人这一笑,许望渔忐忑纠结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他字斟句酌地道:“白灵,我在石井镇人生地不熟的,全靠林姐帮我呢。”

经过许望渔的解释,秦白灵对林月媚的芥蒂已经完全消除了。她上前拉着林月媚的手,真诚地道:“林姐,谢谢你照顾了望渔这么多年!”跟着,很是钦佩地道,“林姐,你真了不起,这么美貌又这么能干!”

她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但头一句落在林月媚耳中,感觉她以妻子自居了,后面的话也就变成了暗带讥讽,心中就陡生了要一争长短的意气。她搂着秦白灵的纤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道:“妹子,姐姐哪里漂亮啊?姐姐都人老珠黄了,你才漂亮得跟天仙一样呢。你看,那些男游客盯着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呢!”

秦白灵哪里体会得到她话里有话的九曲十八弯,以为她是在真心夸赞自己,玉脂般的脸上绽放出微微浅笑。林月媚看在眼里,看到的却又是骄矜自傲了。

见两人说说笑笑,许望渔终于放下心来。

从林月媚忍辱跟花祥云喝酒,到她依着酒意去镇政府找他,再到她在车上的问话和神态,许望渔终于读出了林月媚对自己的情感,但秦白灵却在这时出现了。现在,他该如何面对这两段感情呢?

事实上,他也明白,他爱的是秦白灵,该爱的也应该是秦白灵。林月媚,她跟自己隔着的不仅仅是十来岁的差距,更隔着一个寡妇和一个镇长的世俗鸿沟,但他更明白,如今的自己已难以离开林月媚了。

许望渔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但如今的许望渔,毕竟已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大学生了。最后,他咬咬牙:不如就将自己和白灵的关系公开,一来消除眼下市井中的一些流言,以正自己一镇之长的形象;二来……盘算着,他也不禁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卑鄙,但又觉很是无奈。

各怀鬼胎地吃完一顿饭,送走许望渔和秦白灵之后,林月媚觉得好像掉了一样什么东西,寝食难安,情难自已,这东西其实就是许望渔。她才发觉,原来她对许望渔是如此的难以割舍,她心里装满了嫉愤、幽怨、怅惘、无奈……但她又能如何呢?

苦痛烦郁无排遣处,她居然喜欢上了去听顾承文弹琴。

这个怪人也真就是怪,这段时间以来,他不再恪守一天只弹一次的规矩,居然白天一次,晚上一次。林月媚也就白天去听,晚上也去听。

烦烦郁郁,十来天过去了。这晚,林月媚依旧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秦白灵出现之前,许望渔隔三岔五都要在这个时候给她通电话的。盯着静悄悄的手机屏幕,她幽幽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了床头。刚一放下,屏幕却陡然亮了起来,清清楚楚现出三个字:许望渔。

林月媚呼吸骤然一紧,手迅速伸向手机,但在要触到时,却又停了下来。铃声固执地响着。犹豫中的林月媚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抓了起来。

“林姐。”许望渔的声音有些沉郁。

林月媚应了一声,稍一停顿,道:“有事吗?”

许望渔嗯了一声,道:“林姐,你还好吧?”

林月媚鼻孔一酸,但强忍着道:“好啊!”语调声音竟然平静得出奇,可她又恨自己怎么就不在他面前流露出一点点的心绪。

许望渔略略一沉默后,道:“林姐,有个到南方考察旅游产业的活动,县里旅游局指定要你参加,后天出发。”

连林月媚也说不清楚,她突然就没控制住自己,脱口说道:“我不去!”

隔着电话,她也感觉得到许望渔似被她这句话噎住了,好半天没声音。

林月媚有种快意。好一会儿,许望渔几乎是央求地道:“林姐,这次考察,是县委唐书记亲自带队,参加的人也是他亲自选定的。”

“我不舒服,不去!”林月媚很干脆,说罢还立即挂断了电话,但眼睛却紧紧盯着手机屏幕。她以为许望渔会再来求她,然而手机却就此沉默了。

林月媚后悔了,后悔中又嫉愤气苦起来。她狠狠地把手机扔在床上,从床上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气恼半晌后,林月媚打算上楼去听顾承文弹琴,这时,手机却响了。一看,是许望渔。她本欲赌气不接,但还是忍不住抓起来。

“林姐,我在望月街街口等着你。”许望渔的声音低低的,但透着执拗。

林月媚的心禁不住一阵颤抖,道:“你……”

“林姐,你不来,我就一直等着!”

听得出,许望渔是豁出去了。她咬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我这就出来。”

但她并没有马上就去,略一迟疑后,她迅速打扮起来:换上了一件蝉翼般轻薄的藕色丝质连衣裙,领口隐隐现出引人遐想的乳沟,宽窄合身的裙身,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丰满诱人的身段。穿戴好后,她又迅速且精心地抹了口红,擦了擦脸,在最后照一眼镜子的时候,她忽然都吃惊自己娇媚得像一朵艳丽的花。

望月楼此时正喧嚣热闹,园里楼上,灯火通明,璀璨华美。林月媚悄悄开了门,尽量走在灯光暗影下,避着小超市里的公婆,悄悄出了园门。

当她一走到车旁时,车门倏然打开,许望渔一把将她拉上,然后疾速离开。

林月媚没有想到许望渔带她来的地方,居然是百年古井旁的大榕树下。

许望渔把车停到一块种满了三角梅的小花台后。广场的太阳能灯照到这里已是昏蒙暗淡。上车后,两人就没说话,现在也没有谁作声。然而,就在某一个时候,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转过了身子。没有眼神的交流,没有言语,两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这一抱,是如此的猝然,又是如此的自然。他们彼此用着力,似乎都要把彼此拥抱进自己的身体。拥抱中,他们又彼此寻找着对方的嘴唇,紧紧地吻在了一起。

激吻中,許望渔腾出了一只手,从林月媚的衣领探入,滑向她的胸口。林月媚身子轻轻一颤,她本能地想抗拒,但许望渔的手用起力来,揉搓着,抚动着,林月媚欲罢不能。片刻之后,许望渔放开了搂着林月媚腰的另一只手,掀开林月媚裙子的下摆,探进去,有几分粗鲁和急切……林月媚唔唔地发出梦呓般的呻吟,想推开他,但双手是那样的无力。

一辆夜行车轻捷地从大榕树下的长街上驶过,一声鸣笛落在激情中的两人耳中,似在身侧,又宛在天际。大榕树静静地在夜色里蓬勃着,三角梅热闹而又安静地艳丽着。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

林月媚静静地微闭着眼靠在许望渔的胸口上。许望渔搂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林姐,一到石井镇,我就喜欢上了这里。你知道吗?之前我来这里,这条长街,这一棵树一口井,让我感到前路迷茫,漂泊无依,但后来,因为你,我觉得我就像这棵树,有了根,能发芽成林了。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俩的名字很奇妙。我有一个望字,你有一个月字。望月望月,望月楼,你又是望月楼的主人……”

林月媚依偎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有种迷乱的惶惑,又有种久违的幸福。许望渔这话她喜欢,但她脑中还是隐现着秦白灵的身影……

许望渔也是考察团成员之一。两人初尝禁果,不能自已,考察途中,领导在侧,熟人不少,两人不得不尽量克制,但也还是常常情不自禁地眉目传情。

这日,行程还没过半,林月媚接到望月楼打来的一个电话,说顾承文失踪了。电话里解释,之所以说失踪,是他已经有五天没到望月楼来弹琴了,到他店铺里去找,却是店门紧闭,无人应答。

林月媚听了,眼前就浮现起顾承文那不同寻常的模样举止,心里想:“这个怪人,这一次又出什么古怪呢?”但一切也只有回去了再说,然而考察结束后,她却把这事给忘了。

石井镇三面临青林河。河上飞架一座几十米长的老石拱桥。青林河一年四季流水淙淙,清澈见底,十分温顺,但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在林月媚刚回来的那天晚上,将它变成了一条浊浪滔天的猛兽。在它的肆虐中,那座石拱桥也没能幸免,整个被卷入了洪水之中。

石井镇和外面的唯一通道中断了。

暴雨中,新城、老街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灾害。望月楼地势颇高,没受什么影响,但中断了交通,没了游客,承租商着急上火,林月媚却不在意,率领员工参与抢险救灾。一忙,就把寻顾承文这事给忘了。

紧紧张张地忙碌了七八天才歇下来。生意清闲着,林月媚的心思自然就落在了许望渔的身上,想着那晚在车上的温存与激情,明知那是毒药,一颗心还是禁不住迷醉般悸动起来。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思念,就给许望渔打电话,但接连打了几个,对方都是在通话中。林月媚知道这一场特大暴雨给石井镇造成的损失巨大,许望渔作为一镇之长,忙得不可开交。林月媚生出些疼惜来,一时忍不住就朝镇政府走去。

刚到镇政府大门口,就和提着个不锈钢饭盒的秦白灵迎面碰着了。林月媚做贼心虚般慌张起来,但回避已然不及,只得强堆出一脸笑意跟秦白灵打招呼。

秦白灵倒是十分亲热地道:“林姐,好久没看见你了。这场暴雨,望月楼没事吧?”

林月媚尴尬地点点头,道:“没事,你们学校呢?”

秦白灵道:“我們学校也没事,就是下面好些学生的家中受灾了,这不,还停着课呢。”见林月媚盯着她手中的盒子看,笑笑道,“望渔这些天忙得够戗,我在学校那边给他买了只土鸡炖了,带过来。林姐吃饭了吗?咱们一起吃吧,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秦白灵柔柔地笑着,那种自心底溢出的幸福,浸在笑意里,让她愈发显露出一种女性的温柔可爱,这让林月媚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林月媚正不知怎么回答她,就见许望渔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许望渔一眼看见她们两个,显得极为意外,意外之下则是难堪了。好在他迅速掩饰了这份难堪,装作非常意外的样子问:“你们怎么都来了?”望了秦白灵一眼,却先对林月媚道,“林姐,你那边没事吧?”

林月媚有些慌张地道:“我没事,我过来是……望月楼下一步怎么经营,来跟你们领导汇报汇报。”

秦白灵看他们俩一眼,笑道:“都是工作狂啊,谈工作也要进屋去谈呀。走,林姐,咱们进去。”她亲亲热热地挽了林月媚的手臂,往里走去。

许望渔赶紧让开,迟疑了下,跟在后面。看着两个女人的背影,他心情复杂,忐忑不安。

许望渔的宿舍是个小小的套间。秦白灵进去放下盒子,就收拾起来,全然是一个贤惠妻子的模样。

许望渔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再看一眼桌上的饭盒,心里涌上一阵温暖,忍不住道:“你们那条路有塌方,很不安全,都叫你别来了,你还来!”

秦白灵一边收拾一边道:“不来行吗?你看,你这屋子都要成猪窝了。”

看着两人小夫妻的模样,林月媚心中像有一条虫在蠕动得难受。她正准备离开,秦白灵看看时间,道:“林姐,你坐着,我到食堂打几个菜来。”也不等林月媚说话,匆匆就出去了。

林月媚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略略犹豫,就站起来要走。一起身,许望渔也站了起来,亲热地低喊了一声:“月媚!”

林月媚身子微微一颤,突然就转过身,猛地抱住了他。许望渔显然吃了一惊,本能地用力推开她,但推不开。林月媚身子使劲贴着他,把他挤向门外看不到的死角处。她一边推挤着,一边疯狂地去亲吻他。许望渔推了两下,推不开,也抱住了她,迎接着她的狂吻,另一只手探进她的衣服……

两人仿佛都有奇特的预知力,就在秦白灵将要回来之际停下了近乎疯狂的亲热,理好衣衫。许望渔望了屋外一眼,道:“我明天要开会,你在玫瑰大酒店等我。”

林月媚眼波流动,双颊桃红,道:“不要明天,今晚就去!”言罢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出去了。

秦白灵回来,见林月媚走了,对许望渔道:“我看林姐好像有心事。”

许望渔心突地一跳,紧张中不无慌乱地看着她,秦白灵瞥见许望渔的这个样子,有些奇怪,问:“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你没看出来吗?你们男人啊,就是粗心。”

许望渔心下一松,悄悄舒口气,道:“桥冲毁了,一时半会儿建不起来,没有了游客,望月楼生意冷清,她怎么轻松得起来?”

秦白灵轻轻一叹,道:“这个林姐啊,表面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其实她也不容易呢。唉,她这么年轻,就一个人撑持这么大个摊子,也没个帮她的人!”说完同情地摇摇头。

许望渔望着她一脸的怜悯,心像被针狠狠一扎,上前拥住她道:“你啊,真是善良……”

秦白灵倚在他怀中,幸福地微闭着眼,道:“所以啊,你要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咱们相依相伴,牵手一生!”

许望渔心中愧疚难言,紧紧抱着她,说不出话来。

半晌,秦白灵道:“望渔,我得走了,明天学校要复课。”

许望渔抱着她,愧疚地道:“你这匆匆忙忙地来,还没好好休息呢!”

秦白灵甜甜地笑着,望着他道:“我也不想走啊,可我不能不去上课呀?这几个月下来,我真舍不得那些学生呢。可你若真要我到镇里来,我……还是来吧!望渔,那些孩子真的好纯真可爱的!”

许望渔那句“你别走,我让中心校明天就把你调来”的话差点儿冲口而出,但他终还是忍住了——林月媚临走时的那个约定在他耳中萦绕着。其实,秦白灵调动这件事,在他心中纠结了许久,每一次都点开了镇中心校校长的电话,他又退了出来。

看着秦白灵收拾东西要回学校,许望渔心中烦乱,最后说要亲自开车送她。秦白灵说灾后工作忙,况且动用公车也不好。许望渔心中纠结犹豫着,秦白灵亲了他一下,道:“好啦,你就听听秦老师的话吧。”

许望渔涩然一笑,牵着秦白灵的手来到街上,亲自寻了一辆微型面包车,叮嘱师傅将秦白灵送到学校。

秦白灵见他叮嘱得仔细,娇嗔道:“好啦,我的许大镇长,唠唠叨叨的,像个小老头!”说罢轻盈地一转身上了车。她今天穿了一条牛仔短裙,乌黑的秀发扎成个马尾辫,明眸皓齿,双颊白嫩中透着浅浅的胭脂红晕,巧笑嫣然,说不出的青春靓丽。

许望渔望着,心里既是怜爱又是愧疚自责,扬着手叫了声:“白灵……”就声音发涩,说不出话了。

下午五點,林月媚拨通了许望渔的电话,道:“望渔,你来了吗?”

许望渔此时刚刚把秦白灵为他炖的鸡汤喝完,想着她这么大老远的专为自己送来一锅汤,心中一阵感动又一阵愧疚。看看时间,她应该到学校了,正等她报平安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看,却是林月媚的。他有些意外,略略一顿后,才道:“还没呢,手里还有点儿事。你动身了?”

林月媚道:“我先去了,你忙完后就赶紧来!”柔柔媚媚的声音中,许望渔仿佛看到了她媚眼如丝,娇艳迷人的模样,心里一荡,不由答道:“我跟着就来!”

林月媚开着她那辆奥迪越野行驶在路上。初上路时的渴望和冲动,在一段时间后,慢慢冷却了下来。这时,秦白灵的影子就在脑中冒了出来,想抛开,却怎么也抛不开,她在心中纠结道:“我和望渔能这样一辈子吗?我们这样,对得起秦白灵么?还有,我以后怎样面对萧腾……”

纠结烦乱中,林月媚有了犹豫退却的想法,可许望渔俊朗的脸庞、灿烂的笑容在她眼前浮现着,让她无法割舍。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继续前行。

许望渔是半个小时后到的。

在许望渔进门后,两个人只对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紧紧抱在了一起,激吻起来。激吻中,两人都有些迫不及待地相互脱着衣服……

激情之后,林月媚没有像往常一样缠绵在许望渔的怀里,她默默起身穿衣。许望渔有些意外地望着她。

这个身子许望渔虽然已抚摸多次,但每次看了,都会让他怦然心动。他从床上跳下来,抱住林月媚半掩在衣裙中的身子,使劲亲吻着,喃喃念道:“你真美,真迷人,你迷死我了……”

林月媚任由他抱着,看着他的眼中有怜爱……

许望渔感觉到了林月媚今天似乎和往日不一样,抬起头,望着她,眼里露着疑问:“月媚,你今天怎么了?”

林月媚迎着这双眼睛,抬了抬手,本想抱住他的头揽在怀中,但又停下了。她闭上双眼,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最终,还是迟疑着道:“望渔,我们能这样一直下去么?我们……对得起秦白灵么?”

“秦白灵”这三个字,是他们往来中极力去回避的。然而,这三个字,这个人,他们终究回避不掉。

许望渔抱着林月媚的手变得有些僵硬。他垂下头,但很快,忽一扬头,目光闪闪地盯着林月媚,道:“月媚,我让白灵回省城,回到乾鑫昊身边去!”

林月媚的身子轻轻一颤,她迅速低下头,望着许望渔,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来。许望渔固执地望着她,等候着她把话说出来。

林月媚说了出来,道:“望渔,别再犯错了,我们……终究是不合适的!”

许望渔大声道:“怎么不合适?”但这话林月媚也听出来了,虽然响亮,却透着苍白。

林月媚幽幽一叹,轻轻推开他,站起身,继续穿衣。许望渔呆呆看着她,一时僵坐无言。

在返回石井镇时,林月媚心情一点儿也不好。车子向前行驶着,她却有种不知要去往哪里的迷茫。

回到望月楼,将车停好走出来,不经意一抬头,正碰着一双闪烁窥视她的眼睛。这双眼睛不待和她交锋,就赶紧移开了。

这自然是婆婆了。林月媚心中陡地涌上一股怒气,就故意扬起头,挺着胸,心想:“你把眼珠子瞪出来又怎样?除了这样贼兮兮地偷看,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想虽这样想,一丝苦涩却在心中泛起。她本是要进屋放包的,干脆一转身走上了望月街。

在街上一举目,望到了顾承文的店铺,这才想起了说他失踪的事,便走了过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顾承文的店铺门大开着。

林月媚站在门口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心想:“莫不是又在画什么东西画入迷了?”略略犹豫了下,她迈步走了进去。里面的小隔间果然亮着灯光。林月媚摇摇头,也没再叫他,径直朝里面走去。然而这次却是她猜错了:顾承文并没有在里面。

灯光下的小屋里,桌上、椅上、床上、墙壁上,到处是纸张,每一张纸上无不涂抹得红红绿绿的。林月媚好奇地一张张望过去,只见每一张上都画着一个置身楼内的古装女子。女子或巧笑嫣然,或蹙眉凝目;或站或坐,或倚或靠,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楼呢,古色古香、雕梁画栋,极尽精美。画虽然多,但画中女子都是一个面孔,林月媚看着,渐渐觉得这古装女子和楼十分的眼熟,像在哪儿见过,她凝神回忆起来。

蓦然,她脑中嗡的一声,心底一声惊呼:“这人是我!这楼是望月楼!”她瞪大眼睛,再望。不错,这画中人就是她,而楼就是望月楼!

“他……他为什么要画我?”惊奇中,顾承文的身影浮现在她眼前。

印象中,顾承文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但此时,她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她。林月媚忽然记起了萧远民死时,恍惚中看见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沉郁、凄怨……更夹杂着其他难以言明的神情,十分的奇特诡异。此时,她心中一片雪亮——这双眼睛,其实就是顾承文的!

一经想明,一阵惊悸伴随着寒意倏然袭上心头。她猛然转身,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就在她跑到店门口时,差点儿撞在了一个人身上。她在惊慌中抬起头来,却见这人正是顾承文。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苍老憔悴了不少。一瞬间,林月媚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顾承文陡然见到她,也先是一愕,继而望望店内,立时明白她看见了那些画,面色顿时大变,显得十分的慌张。他张张嘴,想说什么,但还没等他说出来,林月媚一侧身,从他身边跑了出去。

顾承文呆呆立在当场,直直地望着林月媚的背影。

林月媚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中。她脑子里全是顾承文的那些画和他那双诡异可怖的眼睛。过了许久,等心情渐渐平静后,她才凝神前后细思起来。

顾承文出人意料地把他那口价值不菲的棺材低价让给萧远民、对许望渔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仇恨;一分钱不要修缮望月楼,每天到楼上弹琴……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她林月媚!

这应该有许多年了。许多年来,她竟全然不知这个怪人在暗中痴恋着她!

憎厌、吃惊、迷惑、感叹、怅然……各种情感在林月媚心中纠结缠绕着,她烦躁地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去。烦躁中,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秦白灵来了,我心情不好,他就一天弹两次琴;我和许望渔出去考察,他跟着就失踪了……莫非他一直都在偷偷跟踪我?那么,我和许望渔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他……他会做什么呢?还有,我刚刚撞破了他的秘密……以他的古怪……”

她心中不由一阵发紧,背心渗出一层冷汗,一把抓起手机,拨通后急切地道:“望渔,你在哪里?我现在有件要紧的事,必须马上对你说!”

这时的许望渔心中,正笼罩着巨大的不安——秦白灵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有和他通过电话,他打过去,也始终是无法接通。忧急中,他拨打秦白灵那所学校的电话,但都是占线。他去街上寻找那位面包车司机,也没寻到。

接到林月媚这个电话,许望渔更是心烦意乱,但听到林月媚急促的声音里带着恐惧时,他有些惊异,顾不得多想,答道:“我马上就过来。”

因对秦白灵的忧急,许望渔俊朗的脸上挂着一丝憔悴。林月媚见了,以为是昨晚在玫瑰大酒店幽会后自己提及秦白灵让他烦恼了,心中倒有些不忍,又有几分怜爱和欢喜——他终究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这么一想,望着许望渔的眼中就满是柔情。

许望渔一碰见这目光,心中烦恼更甚。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月媚,怎么了?”

林月媚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极快地瞟了一眼屋外,拉起他,退在了墙后,红唇在他嘴上亲了一口。许望渔敷衍地抱住她。拥抱了一会儿,林月媚这才放开了他。

坐定,林月媚道:“望渔,我觉得我们俩的事,怕是被那个怪人顾承文知道了!”

许望渔一惊,去端茶的手僵在半空,道:“他怎么会知道?”

林月媚就把顾承文对他的莫名仇视,他们外出考察的同时,顾承文也突然在石井镇消失等等讲给了他听。当然,讲述中,她隐去了棺材铺中发现顾承文的画的那一段。言罢,她道:“我认为他一直在跟踪我们!”

听完林月媚的讲述,许望渔顿时明白了顾承文对林月媚的痴迷暗恋,想到他乖张怪僻,再怀有这样的情感,做出这样的行为,便不足为奇了。跟着又想到他曾经对自己的言行态度,心中不由慌乱起来,暗道:“他會怎样?检举揭发我,还是……”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因了他和林月媚的这段情感,他们正在走向一个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未来。

见他有些惊愣,林月媚安慰道:“这只是我的推测,你往后提高警惕就行了。”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举头往窗外一望,目光所及处,好像有个人影恍恍惚惚地一闪,待要再细看,就听许望渔故作镇定地道:“我会注意的,你放心!”

林月媚回过头,正要说什么,却见许望渔迟疑着似还有什么话想说,便问:“望渔,你……”

许望渔紧紧一皱眉头,犹豫了下,还是道:“月媚,白灵从昨天走后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

林月媚啊了一声:“什么?联系不上?”

许望渔焦急地点点头,道:“月媚,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月媚见他这副样子,心里生起一丝嫉妒,但也还是有些担忧,道:“应该不会吧?你联系她们学校没有?”

许望渔焦躁地站起来道:“联系了,一直没联系上。月媚,我……”

林月媚点点头,道:“你快去联系吧,实在联系不上,亲自去他们学校一趟。哦,你那车跑她们学校的路不行,开我的去吧?”

许望渔感激地看她一眼,略一沉吟后,道:“那好,就开你的车去。”拿了钥匙,急匆匆向停车处走去。

林月媚的车停在宾馆前的台阶下。从林月媚的办公室望过去,一丛翠竹遮挡住了视线。许望渔两步并一步,急匆匆下了台阶,身子很快就隐没在翠竹之后。

林月媚站在办公室门口,心中一片空白。但就在这时,她忽听到许望渔猝然发出一声大叫,随即听到了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林月媚急忙从办公室内冲了出来。转过那丛翠竹,车旁赫然横躺着许望渔,而另有一人正从车前往一条花木中的小道上跑去,那小道直通望月楼。这人跑得极快,背影只在林月媚的眼中晃了两晃,就消失在了望月楼里,竟未认出是谁。

林月媚一边蹲下去,一边大声呼喊:“站住!站住!来人啦!来人啦!”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跑出来。

林月媚指着望月楼道:“凶手逃进去了!快追!”说罢,抓住许望渔的双肩,要把他扶起来,却看见他后脑勺有汩汩的鲜血流出,触目惊心。

林月媚惊惶地大声呼喊道:“望渔……”

许望渔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那张刚刚还红润的脸庞此时灰白青暗。林月媚一颗心不住地往下沉去,眼泪疾速涌了出来,她继续高声呼喊:“望渔、望渔……”

许望渔并无生命危险。送到医院后,经诊断,后脑勺那一击只是造成轻微脑震荡。醒来的许望渔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地望着林月媚,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

林月媚摆摆手止住了他,安慰道:“你安心躺着,白灵那边,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们的校长了。校长在县城学习,说马上向其他老师核实……”说到这里,她心如针扎般一痛,其实,校长已经证实:秦白灵从昨天离校后,一直就没有回去。而据警方说,她搭乘的那辆面包车也无影无踪。她顿了一下,强挤出一丝笑来,“白灵天使一样的人儿,不会出什么事的!”这话也是在对她自己说,更是一种祈祷。

许望渔略略放心,忍痛笑了一笑,道:“谢谢你了!”

林月媚张张嘴,满腔的话却说不出来,最后只说:“你好好休息。明天,就都……都会好起来了!”眼前浮现起秦白灵挽了她的手,柔柔地笑着的模样,心里像有把刀在搅动着,又像有一只毒虫在噬咬。

然而关于凶手一事,却大大出乎林月媚的意料:望月楼里数十个工作人员,守门的守门,进去搜查的搜查,但寻遍了所有的角落,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发现,随后赶到的警察也一样没有发现任何踪迹。警察随即调取了园里和楼内的所有监控,但还是查找不出任何可疑之人。

从医院出来,坐在派出所里做笔录的林月媚奇怪地想:“我明明看见那个人跑进望月楼的啊……”正疑惑间,一个干警匆匆跑进办公室,道:“望月街上发生火灾了!”

林月媚啊了一声,忙问:“望月街?望月街的哪个地方?”

那个干警看了她一眼,道:“听说是从棺材铺起的火。”

林月媚匆匆赶到望月街时,火势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控制。除了顾承文的店铺外,相邻两户受损不大,但不幸的是,消防队员在顾承文的店铺内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一天之间,石井镇先是镇长离奇被袭,再是棺材铺失火烧死了人。一时间,满镇议论纷纷,人心惶惶。警察封锁了被烧成废墟的棺材铺,并再次对望月楼进行地毯式搜查。

第三天一早,林月媚被通知到了镇上派出所。接待她的是所长和另一个穿便衣的陌生男人,二人表情严肃。林月媚一夜未眠,心绪烦乱,见了两人这副模样,心中愈发不安。

所长跟她寒暄两句后,指着陌生男人道:“林总,这是市局刑侦队的张队长,他有些问题要请教你。”

张队长点点头,道:“林总,望月楼的修缮工程是顾承文做的吗?”

林月媚点点头。

张队长在笔记本上记了一下,道:“经调查,我们初步判断,棺材铺里被烧焦的尸体就是顾承文的,当然,最终结论还要等DNA鉴定。”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盯着林月媚的眼里透着一丝别样的意味,“林总,你知道许镇长和顾承文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吗?”

虽然那具烧焦的尸体,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就是顾承文的,但从警察口中得到了证实,还是让林月媚心下一阵颤动。她努力掩饰着内心的波澜,道:“他和许镇长有什么恩怨,我倒不知道,不过这个不知算不算?”

张队长眼中亮光一闪,道:“哪一个?”

林月媚便把许望渔建议开发望月楼和顾承文曾经对此极其反感的经过讲了一遍。对林月媚避重就轻的讲述,张队长显然并不满意,他蹙眉沉吟片刻后,道:“袭击许镇长的就是顾承文。”说着从身畔的包中取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是一把木匠专用的尺余长的铁锤。他解释道,“铁锤是在棺材铺里找到的,经鉴定,上面的血迹是许镇长的。”

林月媚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她这一声惊呼倒不是做作,虽然在张队长的询问中,联想到近日对顾承文秘密的发现,她已经隐隐猜测到袭击许望渔的是顾承文了,但在警察的证实下和带血的铁锤前,她还是禁不住一阵惊悸,然而让她更为惊骇的是张队长随后的话。

“林总,四年前,你丈夫是不是猝死在望月楼下?”

“是的……”蓦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可怕念头,脱口道,“萧远民的死,难道是他……你们……你们发现什么证据了吗?”

张队长望着满脸惊骇的林月媚,道:“在他的棺材铺里,我们发现了一条通往望月楼的地道。”

“什么?一条地道?他……他挖一条地道到望月楼做啥?”林月媚惊奇地问道。

张队长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又从包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几片烧得焦黑残破的纸片。纸片虽然残破,但其上所画还是依稀可见:一位古装美女,一栋美轮美奂的古楼。谁都看得出来——美女是林月媚,古楼是望月楼。

乍见之下,林月媚嘴唇动了动,却寂然无声。

所长和张队长望着她,一时也没言语。好一会儿后,张队长才说:“据调查,顾承文性情乖张怪癖,从犯罪心理学来说,这样的人,极易因某些执念做出极端行为。”

林月媚知道他说的“某些执念”指的是什么,苦苦一笑。

张队长继续说道:“林总,根据这些线索,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因你丈夫发现了顾承文挖的地道,顾承文怕机密败露,所以暗害了他。而前天,顾承文袭击许镇长后,神秘消失在望月楼里,也是因为这条地道。至于,他因棺材铺失火而亡,那是畏罪自杀。我们通过法医解剖,在他胃里发现了毒性极强的农药。”

林月媚记起萧远民出事前,曾说过在望月楼里发现古怪的话,她在心里哀叹一声:“一条地道,两死一伤,都是为了我和这座望月楼吗?”

哀叹间,她仿佛看到顾承文在他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点燃了火。他最先点着的是那一幅幅画了林月媚和望月楼的画。火光中,他光头锃亮,颌下胡须黝黑,但容颜憔悴。一双盯着那些画的眼里:阴郁、疯狂、痴迷而又凄怨、哀伤、绝望……

这夜,一轮圆圆的月儿挂在天上。

林月媚站在望月楼的三楼上。楼上的灯熄了,只有半楼月光,半楼夜色。

林月媚坐到了她往日听顾承文弹琴时的那个位子上,仰头去望夜空中圆圆的月儿,耳中仿佛又听到了那一缕来自天际般的琴声。琴声像丝丝缕缕的线,缠绕住了心,然后,牵扯着,又把一颗心牵扯出丝丝缕缕来。但此时,她分明觉得,这牵扯出的丝丝缕缕,都带着淋漓的鲜血,把一颗心牵扯得生痛。她想:“世人都想像这月儿一般圆满美好,可这圆满与美好,怎么才能遂得了人愿?又怎样才能一步也不出差错地得到……”

月色迷离。泪,不知何时已沾满了她的脸庞。

秦白灵坐的那辆面包车终于找到了。

那天,一次道路的塌方,让她坐的车不幸掉進了路边的滔滔洪水之中。一位青春善良的美丽女子,竟此殒命洪魔!

十天后,辞职的许望渔陪同秦白灵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回省城。他紧紧抱着那只盒子。盒子很轻很轻,却山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石井镇,回望了一眼望月楼。

那一天,风雨如晦。

而林月媚独自一人跪在望月楼上,正一张一张地焚烧着纸钱。化为灰烬的纸钱,如蝶般翻飞一阵,终又飘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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