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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杀

2019-08-06邵子岐

今古传奇·单月号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花大人

邵子岐

梅花杀人,千古未闻;双璧破案,雾里看花。青楼觅蛛丝,嫌犯疑内鬼;仵作耍手段,真相难出水。一只冻梨解难题,碧波湖中锁凶器;昔日惨遭匪灭门,而今复仇计连环。

大明宣德十年。

阴霾的天空,又飘起了雪花,茅草屋前的那棵松树,早被皑皑白雪压得直不起身,大雪伴着狂风,将茅屋的大门推开,雪花伴着大风,缓缓落在一具尸体胸口处插着的梅花上,透着诡异。

“师父,您看……死者又是这么身亡的!”

小仵作颠了颠身上背着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踩着脚印靠近尸体。年迈的仵作落山风没有吭声,他从身上的箱子中拿出一双白色手套,俯下身仔细检查着雪地上已经僵硬的尸体。小仵作不敢多言,他深谙验尸时切莫打扰的道理,像院子里的那棵老松树,杵在一旁一动不动。

约摸一刻钟之后,落山风才直起身子,取下手套,微微叹息道:“唉,这已是舞阳县第三起杀人案了!”他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差役道,“先把尸体抬回衙门吧。”旋即负着手走出了草屋。

小仵作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小跑着追上落山风。

远处的别山上,那株千年梅树花苞绽放,殷红如血,一阵凉风刮来,吹落梅花万点,落至雪上,仿佛开了无数的血花。小仵作不由打了一个寒战,联想到那三名死者胸口上皆插着的梅花,竭力压抑着颤音,问道:“师父,连您也查不出那焦大的死因么?”

草屋里还依稀传来焦大妻子的哭喊声,以及差役的呼喝声。落山风看向东北角别山上的那株千年老梅,神思又不知飘到了哪里,道:“死因倒是显而易见,只是——那凶手的作案手法太过奇特,老夫跟随县令大人这么多年,好歹也算见过些风浪,但如此奇特的杀人手法,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

小仵作附和道:“是啊,我也是头一次听闻用梅花杀人的!”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师父,您说咱们舞阳别山的那株千年老梅,不会是成精了吧?”

落山风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小心传出事情来!”

小仵作吐了吐舌头,道:“街市口都传遍了,也不怪大家这么说,实在是这案子怪异得很啊!”

落山风伸出手,朝小仵作的头上敲了一下,道:“你乃衙门办案之人,做不到勘破案件,反倒学市井妇人以讹传讹,长此以往,如何使得!”

眼瞧着已快进入街区,小仵作赶紧闭口不言。

走过螺蛳街,前头就是舞阳县县衙了,两人刚走到衙门口,便见张捕头带着几个捕快在巡街,三人打了照面,脸色都不甚好看。

那小仵作在衙门里也算有点儿人脉,他伸头瞧了瞧四周,压低声音道:“头几日我听张捕头说,这件事都惊动上面了,刑部的尚书大人欲派其子旷祁祯来咱们舞阳县查案呢!”

落山风略一沉吟,道:“旷祁祯?就是那个十八岁就中了进士的少年?”

小仵作回答道:“没错,正是此人!他本来已是双临县的县令,归家拜别父母时,见尚书大人正为此事忧心,故而请命前来探访一二。”

落山风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不过这案子错综复杂,毫无头绪,破起来难啊!”

小仵作搓了搓手,道:“您可别小瞧了这位爷,今年初京城的那件‘话本案,就是他与大理寺有名的女神探杨微隐一起侦破的,連当今圣上都大加赞赏呢。”

“哦,那个连续死了七个应试举子的案子?”落山风猛地抚掌,“好个闻名天下的‘京城双璧啊!”顿了顿又道,“既然旷祁祯已经来了,那杨微隐是否也会跟着一起来呢?”

小仵作笑嘻嘻地说:“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口中的‘京城双璧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可实际上他俩的关系并不好,都铆足了劲儿想超过对方一头呢!”

落山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无非是年轻人那点儿好胜心,不足为奇。不过,杨微隐一个女儿家,迟早也要嫁人的,这‘京城双璧的名号怕是叫不了多久喽。”说话间,两人已走过中门,正往大堂走去。

“不过也难说,那旷家与杨家乃世交,一个是尚书之家,一个是皇亲国戚,只怕等杨大小姐进了门……”小仵作抬起头,赶紧敛住笑意。

两人一同迈进了衙门大堂。

身着青色官袍、大腹便便的舞阳县令章智河,正惴惴不安地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一见落山风他们进来,他赶忙问:“尸体勘验得如何?”

两人请安后,落山风摇了摇头,道:“大人,那个焦大,依旧是被带着枝丫的梅花刺穿心脏,失血过多而死,但作案手法还是不得而知!”

章智河有些失望地道:“看来,只有等上面的人前来调查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也不知他们今天能否赶到舞阳!”

与此同时,在京城通往舞阳县的一条小径上,旷祁祯和小厮元洛正在驱马飞奔。呼啸的北风卷着雪花簌簌而下,将旷祁祯围着的藏蓝色大氅吹翻了起来。

旷祁祯手执马鞭向东一指,道:“元洛,不出十里就能赶到舞阳县了,咱们快马加鞭,今夜准能到达,驾!”

眼瞧着白茫茫一片里的藏蓝色越来越小,气喘吁吁的元洛赶紧呷了一口水,扬鞭催马追赶旷祁祯。两个时辰后,二人终于在城门下钥前,赶到了舞阳县。元洛揉着已经颠肿了的屁股,一瘸一拐地牵着马,再瞧身边的旷祁祯,依旧神采奕奕,除了眼角稍稍有些倦色,丝毫看不出这是个纵马奔驰了八百里的人。

“少爷,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去双临县上任不行吗?干吗非要插手舞阳县的案子?”元洛有些埋怨地说道。

旷祁祯道:“舞阳县令章智河是父亲的同年,于公于私我都要跑这一趟,好在离上任的日子还有几天,来都来了,就抓紧办案吧。”

元洛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只怕少爷于私的面更大些!少爷,咱们这一大清早的,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至舞阳,你可千万要在杨小姐赶到之前,把案子给破了啊!”

旷祁祯冷冷一笑,道:“这是自然,这几天她都被杨伯母关在屋子里学女红,她若得知,也该是我侦破梅花案的消息了,哪里还轮得到她出场?”说着从荷包里翻出一张纸,直接甩到元洛手里,“这是舞阳县令章智河给我们准备的小院,这几天我们都住在那里,我还有事,先行一步。”言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到了舞阳县衙,旷祁祯并没有着急进去,而是在外等了一会儿,少顷,便有一小厮领着他,往后门去了。过了一个穿廊门,小厮领着旷祁祯在一间房屋前站下,又朝他躬了躬身,道:“大人,就是这里了。”

旷祁祯略一点头,小厮躬身离去。

旷祁祯推开门,县令章智河赶紧迎了出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热情地说道:“贤侄,你可算是来了!可曾用过饭食?”

旷祁祯一笑,道:“不妨事,还是说说案子吧。”

一提起案子,章智河额前的皱纹又加深了,只听他道:“这个月已经是第三起了,再这样下去,只怕我这前程就要毁了!现在市井上都在传,是别山上那株千年老梅树成精杀的人,更有好事者还请命要将这株梅树砍掉!再这样下去,这株梅树就真的保不住了。”

旷祁祯问:“大人可知这几名死者有何共同之处?”

章智河将梅花案的卷宗递给旷祁祯,道:“这三起案子的死者,都是被带有花枝的梅花穿心而死,而凶手在现场遗留的痕迹少之又少,除了死者胸前插着的梅花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旷祁祯翻阅着手里的卷宗,略一沉吟,问:“这三名死者家境如何?彼此之间是否认识?”

章智河想了一下,道:“这三人,除了第一起被害的徐广守是乡绅外,其余二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尤其死在昨夜的焦大,还是个佃农,平日里也不见他们有何来往,衙役也打探过,这三人的口碑都还不错,也不曾听闻与谁结过仇啊!”

旷祁祯眼睛一亮,道:“您是说,有人死在昨夜?能否带我去看看?”

章智河看了一眼天色,起身道:“这个时辰只怕仵作们都回去休息了,贤侄还是明日再看吧。”

旷祁祯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我们走吧!”

天渐渐暗了下来,强劲的北风无缝不钻,撕扯着一间小房子,两人刚走进殓房,窗户就发出呜呜的声音。章智河虽知那是风声,却依旧心里发毛,回过神来再看旷祁祯,发现他已站定在焦大的尸体前,凝神静气地盯着尸体胸前的伤口。只见他从兜里拿出一个白色的锦帕,将放置在一边的凶器——梅花,拿起来端详片刻后,又将它插回尸体的伤口中。寻思了一会儿后,他才回过身,对站在一边的章智河道:“可以了,咱们回去吧。”

待回房后,章智河迫不及待地问:“贤侄,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旷祁祯抿了抿双唇,略一颔首,道:“是有了些想法,不过还需明日见过仵作之后,方能确认。”

两人走出房子,章智河道:“贤侄,梅花案的一应卷宗,我已遣人送至甲堤巷,一切就有劳贤侄费心了。”

旷祁祯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大人请放心,晚辈一定尽力。”

是夜,旷祁祯伏在案上细看“梅花案”的卷宗:

徐广守,四十九岁,舞阳县本地乡绅,死于腊月初五子时,于第二日卯时三刻在杨柳坊天字一号房中发现,据查冬至当日,其子徐知远曾因琐事,于杨柳坊围殴致人死亡,现已被关押在舞阳县牢。

马营,四十八岁,舞阳本地佃户,死于腊月初八酉时,亥时二刻被央鬲酒坊女婢朝朝发现于地字三号房中,据朝朝口述,死者生前似乎在等什么人。

焦大,四十八岁,舞阳本地农户,死于腊月十二日寅时,辰时一刻被其妻发现死于自家茅屋之中。据其邻人言:焦大性情温和,嗜赌,死前还欠着赌坊一笔赌债。

三人皆是被带着枝丫的梅花穿胸,失血过多致死。可是这梅花怎么可能穿透胸口,致人死亡呢?旷祁祯不断翻阅着卷宗,百思不得其解。

“少爷,你都看了百八十遍了,先吃点儿饭菜吧。”元洛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丸子。

旷祁祯斜眼看去,挑眉道:“我并不爱吃甜食。”

元洛脸上满是不可思议,道:“少爷,每次杨小姐来咱们府上,夫人都是用这道食品招待的,那时你还总和杨小姐抢呢,每次还都比人家吃得多呢。”

旷祁祯继续盯着手里的卷宗,道:“那只是不甘心屈居人下而已,其实我并不喜欢吃甜食。”

元洛彻底傻眼了,道:“少爷,你的意思是,就因为要和杨小姐争高低,你硬生生吃了这么多年的甜食?”

旷祁祯站起来,瞥向那碗酒酿丸子,一想到今年元夕夜为破“话本案”,和杨微隐一起去京城漱玉馆吃饭,结果被要挟一口气吃下了五碗酒酿丸子的场景,一股恶心感便直涌上來,他赶紧舒展一下身子,拖着一条麻腿,快步走到一旁的几案边,道:“快端走,再做点儿酸辣的菜给我端上来吧!”

元洛委屈地看着旷祁祯,道:“少爷,我为了你特地学的这道食品,连桂花都是去年八月晒的,你都不尝一下?”

旷祁祯勾起嘴角笑了笑,道:“如果你愿意学学酸汤扯面或者鱼羹汤,我会更加欣慰的。”忽瞥见几案上那个窑变釉彩的梅瓶,便道,“明天给我采几枝梅花,插在这瓶子里。”

“少爷,你该不会要我去别山为你采梅吧?”元洛委屈地眨眨眼睛,忽然很心疼自己地抱紧了双臂。

舞阳县令章智河这日起得格外早,刚到点卯的时候,便已经坐在县衙大堂上,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甲堤巷请旷祁祯。

当衙役来至甲堤巷时,旷祁祯身着玉色棉袍,正坐在圆木桌上就着几碟小菜喝粥。衙役小哥刚进门,眉毛就凝上了寒霜,他使劲地搓了搓手。

元洛见了,赶紧捧了碗热油茶递给衙役小哥,道:“章大人倒是心急得很,天气这么冷,你赶紧暖暖身子吧。”

旷祁祯拿过丝帕擦了擦嘴,随手拿起一旁的蓝色大氅披在身上,道:“此案疑点甚多,令我百思难解,只怕要让章大人失望了。”

见旷祁祯起身,衙役小哥忙放下空碗,赔笑道:“这是哪里话,大人肯来舞阳县帮忙查案,就是咱们莫大的荣幸了。”

旷祁祯又看了眼几案上空着的梅瓶,元洛咽了口水,委屈地点了点头,旷祁祯这才满意地拿起与案件相应的卷宗,随衙役出门而去。

来到县衙时,老仵作落山风刚到,三人打了照面后,一起来到大堂。

章智河赶紧起身,对着旷祁祯道:“贤侄,这位就是咱们县衙的仵作落山风,他做仵作已十余年了,可谓经验老到,有什么需要确认的,你尽可问他。”

旷祁祯向章智河拱了拱手,继而看向落山风,问道:“昨日我去瞧了焦大的尸体,发现他胸口上的致命伤,较遗留的梅花枝要大出许多,敢问老伯,之前的那些死者,是否也都如此?”

落山风耷拉着眼皮,点了点头。

旷祁祯又问:“既然如此,那么请问落仵作,是如何判定这梅花枝就是杀死三名死者的凶器呢?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杀人之后,再往伤口上插上一枝梅花呢?”

章智河听罢此言,狐疑地看向落山风。

落山风却镇定自若,道:“回大人,绝无可能!这样大小的伤口,寻常刀剑无法做到,更何况老夫对比了创伤面,这与死者胸口所插的梅花枝如出一辙,请大人明察!”

旷祁祯笑了笑,脸上洋溢出少年人应有的阳光色彩,道:“这倒是我疏忽了,学生受教了。”

落山风见旷祁祯朝他行礼,赶忙跪下道:“不敢。”

旷祁祯朝章智河颔首,章智河令落山风离开后,旷祁祯又叫来了张捕头,对他耳语片刻后,张捕头转身离开。

这下,章智河坐不住了,赶紧道:“贤侄,有什么话,还当不得我的面讲,你要把我急死了!”

“大人莫急,我怀疑这三人背后定有乾坤,如出一辙的杀人手法,如此相近的杀人时间,凶手一定急于将人灭口,但一时也只能想出这种离奇的杀人手法,所以……”

章智河老目一亮,道:“所以只能做成连环杀人案!”

旷祁祯朝章智河拱手道:“正是如此。所以这事急不得,还要等张捕头拿出与我们有利的线索,案子才能推进一二。”转身落座,又道,“另外,还要劳烦大人,派领书查一查这三人的户籍以及数年来的形迹,看看是否有共性与可疑之处。”

这些年的为官生涯下来,章智河听出了旷祁祯的弦外之音,遂赶紧问:“贤侄的意思是?”

旷祁祯敲了敲下巴,道:“这件梅花案,似乎案中有案啊!”

章智河闻言,不容犹疑,立刻唤来范县丞,叫他带着几名文书,去县衙库房查阅与徐广守三人有关的书简。

旷祁祯摇了摇杯盖,道:“昨夜我翻阅卷宗时,曾看到徐广守的儿子徐知远现被关押在县衙大牢里,我想去见见他,不知大人是否方便?”

章智河道:“这有何不便?只是贤侄,这徐知远早在犯案当夜就被收押在县牢,他又和梅花案有何联系呢?”

旷祁祯问道:“既然证据确凿,他为何还被收押,没有判下来呢?”

章智河叹了一声,道:“已经判过一次了,只是那徐家对斩监候这一结果不服,认为徐知远并没有杀人。之后,杨柳坊的秋白姑娘又出来作证,说是徐知远虽然打了那何姓书生,但那书生却是因醉酒,自己摔到桌角致死的,此证言一出,与验尸文书又对不上,因此只得再验尸一遍。而今适逢梅花案,衙门的大案太多,故而一直拖到现在还未出结果。”

“原来如此!”旷祁祯点了点头,“第一起梅花案与徐知远一案皆发生在杨柳坊,这绝不是巧合,更何况徐知远在此处闹出了人命,而徐广守却在案发一月后再度来此,若不是他有必来这里的理由,他又怎会再踏进这个晦气之地?”

章智河捻着胡须,颔首道:“贤侄此言有理,那徐广守确实不像是色急之人。”

旷祁祯尴尬地抽了抽嘴角,道:“那么大人,就请随我移步县衙大牢吧。”

两人刚走至大牢正门,里面便传来阵阵污言秽语,其中骂声最大的,是把头最东边的寒字号牢房,据说这里是县衙大牢里待遇最好的一处牢房,上头小窗的阳光正好照在稻草席上,至少不那么潮湿。

旷祁祯抬眼看去,徐知远的饭食似乎还很好,想来他那个乡绅老爹,为他费了不少的心,只可惜他被关在这牢房中,不知外面之事,还寄希望于他那老爹将他保释出去吧。

想到这里,旷祁祯露出一丝嘲讽,对章智河道:“徐知远的案子不宜再拖,还是早些定下较好,除了还死者公道外,至少還可以为梅花案修剪修剪多余的案情脉络。”

章智河一脸疑惑,看向旷祁祯,道:“贤侄,你还不知道么?”

“嗯?知道什么?”

“这次尸检的结果与证人言辞对不上,我已经报请大理寺派仵作前来复验,按驿马的脚程,今天就该到了!”

旷祁祯眼神一凛,看向章智河。

章智河赶紧赔笑道:“我以为贤侄会和杨家小姐一道前来的。”

大牢里的衙役听了这话,原本蜡黄打蔫的脸面立刻焕发出奕奕的神采:有了“京城双璧”在,那么距离他们休沐的日子还远么?

等旷祁祯与章智河从大牢回到县衙时,大堂上已坐着一个身穿青蓝色水田冬衣的少女。少女拽着青色的大氅,闪着一双傲娇又泛着冷光的眼睛,略带挑衅地盯着刚刚迈进大堂的旷祁祯。章智河微微清了清嗓子,少女才将目光收回。

她施施然起身,不卑不亢的语调清凉似舞阳的大雪,道:“章大人,大理寺已知晓你上报之案,故命我前来探查,请问大人,尸体现在何处?”

章智河赶忙拱手道:“杨小姐稍候,本官这就去安排。”随即朝旷祁祯颔了颔首,出大堂往落仵作那里去了。

杨微隐理了理外衣比甲上的褶皱,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

旷祁祯皱了皱眉,一掀衣摆坐到她身边,语调略带不悦,道:“你不在家中绣花,跑来这里作甚?”

杨微隐冷哼一声,细长的手指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往旷祁祯身上扔去,道:“看好了,本姑娘是奉命前来办案的!”旋即落座,跷起二郎腿,“我可比不得某些人,不去双临县上任,反跑来掺和舞阳的案子!”

旷祁祯冷笑一声,道:“大理寺派不出别的仵作么?叫你一个姑娘家前来,岂不让人笑话!”

杨微隐杏眼圆瞪,猛地一拍桌子,道:“旷祁祯,你说谁是笑话呢?本姑娘好歹也是大理寺从八品的评事(官职名称),比你这九品芝麻官还高着呢,你竟如此瞧不起我!”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章智河快步走进来,道:“这又是怎么了?舞阳正处多事之秋,内部更需团结才是,如今杀人凶犯还未找到,两位还不勠力同心,难道要看着舞阳再死几个人么?”

杨微隐别过头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箱,背在身上,冷哼一声,道:“都来了一天,还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找出来,最后还不是要靠我上场!”旷祁祯欲要驳斥,杨微隐忽然转了话头,“现在可以带我去看尸体了么?”

落山风走上前来道:“大人,请随我来。”

杨微隐转过身,朝旷祁祯吐了吐舌头,大步流星地随落山风出了大堂。

旷祁祯紧紧地抿了抿唇角,胸腔里似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灼烧,他拿过一旁的茶杯,猛地灌了下去,喝完了才想起来,这茶杯是刚刚杨微隐用过的,怒气于是更盛了。

章智河道:“贤侄,你也随我一同前去,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旷祁祯长长地呼吸着,竭力平复着情绪,道:“大人,我稍晚一会儿再去吧,不然只怕会更加误事。”

章智河很贴心地点了点头,轻声嘱咐了几句,便领着马文书往殓房走。期间,马文书不无担忧地往大堂方向望了望,道:“大人,咱们瞒着旷大人把杨小姐找来,旷大人似乎很生气啊。”

章智河对此倒显得极为淡定,道:“年轻人之间的小情趣嘛,彼此看不出来互相怄着,其实在乎着呢,都是过来人,你还不懂?”

马文书极为真诚地摇了摇头,道:“卑职……不懂。”

殓房内,老仵作落山风领着杨微隐站在一张白布前。杨微隐放下木箱,取出一双白色手套,将尸体上的白布掀开。

落山风道:“死者死在腊月,尸体保存尚好。”

杨微隐点点头,绕着尸体走了一圈,道:“具体案情我已在大理寺看过卷宗。”说着抬起手,查看尸体的脑部伤口,问,“凶手可有遗留凶器?”

落山风颔首,走到后面一处储放物证的老木柜中,取出一个红色的布包放置在尸体旁,道:“死者倒地时,发现其身边散落着瓷器碎片,拼凑起来后,乃是舞阳本地窑烧造的青瓷坛,并不罕见。”

杨微隐拿起瓷片,仔细瞧着瓷片破口处的颜色,过了一会儿又换了另一片,如此反复多次后,直到看完最后一片,才道:“去买一个与凶器相同的坛子来!”

杨微隐话音未落,旷祁祯便绕过落山风、章智河与马文书,径直走到尸体前,道:“你又如何确定,这瓷片就是致何意死亡的凶器呢?”

杨微隐拿起瓷片,道:“瓷器是用瓷土先制胎后挂釉才烧制而成的,凶手若用瓷器犯案,那么血迹必定会沾在凶器上,破碎的青瓷沾着血迹,虽然可将釉上的血迹清洗掉,但釉里的胎体处必然留有痕迹,而这片青瓷的断裂处就留有淡淡的血色!更何况,徐知远是在案发当晚被收押的,那么现场便不会被清理得那么干净。”

旷祁祯拿出一方白帕,从杨微隐手中接过瓷片,仔细端详着。

杨微隐转过身来,拨开死者的头发,看着创伤口,道:“而在死者的致命伤口处的头发中,又有细微的青色粉末,我刚刚看了看,那是青瓷的粉末。”

这时,一衙役抱着青瓷坛,气喘吁吁地跑进殓房。

杨微隐清凉冰冷的眼神中,透露出微微的赞许,从衙役手中接过青瓷坛,道:“死者的伤口在头顶,这个位置倒是符合瓷坛打击的位置,正因这伤口形成的位置,绝不是证人口中撞击桌角所致。综上所述,我对落仵作的验尸结果,没有任何异议,死者何意就是被徐知远持青瓷坛打击头部致死的。”

难道徐知远杀人案与梅花案并无关联?那徐广守死在杨柳坊纯属巧合?旷祁祯并不相信一个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会去杨柳坊寻花问柳,而死法又是这么神乎其神!难道真有鬼神作祟?

旷祁祯盯着尸体旁那个鬼脸青的瓷坛,迟迟没有出声,这件案子还真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杨微隐重新为尸体盖上白布,目光落至殓房内西侧那扇用作隔离的屏风上,她并未摘下手套,而是踱步往那边走,边走边说:“我在来舞阳县的途中,便已听說了这件奇案,不知那扇屏风后面,是否就是梅花案的被害者?”

落山风捻了捻花白的胡须,斜眼看向章智河,见章智河未有任何阻止之意,他只得走上前,对杨微隐道:“既然大人对老夫的勘验结果并无异议,那么就请大人随老夫回大堂,在卷宗上留下印信为凭,老夫也好交差啊!”

旷祁祯看向落山风的目光里多了些探寻,章智河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说话。

杨微隐盯着落山风,道:“只是看一眼,落仵作不会这么小气吧?”

马文书似乎闻到了一丝火药味,虽然他早有预料这次验尸不会这么平静地结束,但他没想到吵架的主角,竟然从旷祁祯换成了落山风。平日里为人谦和的落仵作,竟然会拒绝“京城双璧”之一的杨微隐的要求,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作为另一主角的旷祁祯,却丝毫没有要插手的意思,而站在他旁边的知县大人,也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想到这里,马文书也只得自己出来打圆场,朝杨微隐拱手道:“大人验了一场,也该累了,还是先将手里的案子善后好,明日再看也不迟,马上就到午时了,大人还未用过饭食,让章大人做东如何?”

章智河看了一眼落山风,赶紧向杨微隐拱了拱手,杨微隐这才心有不甘地从那扇八仙过海的屏风上收回目光,道:“也好,先把目前的事情处理完再说。”说着便褪下手套,扔到小木箱子里,看向落山风,拉长了语调,“那就请带个路,咱们先去大堂把一应事务处理完!”

杨微隐背上小木箱,随着落山风没走出几步,忽又折返到章智河面前,道:“刚验完尸,我也没什么胃口,既然要宴请,不如等我休整休整,未时一刻来甲堤巷找我,如何?”

章智河没想就同意了,若当真午时做东,他不吐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吃下去东西?

杨微隐笑了笑,重新穿戴上了大氅。

旷祁祯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抹水蓝色的身影,踏着雪花扬长而去,这才转身朝章智河致谢道:“那就有劳大人破费了。”

走出舞阳县衙大门,旷祁祯看了看天色,觉得时辰尚早,虽然他也有些饿,但让杨微隐这么一闹,也着实没什么胃口了。

走在绡馍街上,旷祁祯想到徐知远杀人案,以及梅花案第一案中,皆有楊柳坊的出现,而那杨柳坊便是在这绡馍街东五里处,既然没胃口吃饭,何不去探上一探呢?

寒风卷起青石板砖上细微的雪花,吹得旷祁祯赶紧戴上帽兜,街边摆炒栗子摊的老大娘,正指着前面杨柳坊和一个买栗子的少妇发牢骚,只听她道:“现在的风气还真是不好,这么好模样的少年人,找我问个路,居然问到杨柳坊去了!你说说,这大白天的就往青楼跑,晚上还回得来么……”

旷祁祯闻言,慌忙止住了脚步,赶紧朝街边四角望望,并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才反应过来老大娘口中之人不是他。待他抬头望向杨柳坊,果然看见一抹靓丽的湖蓝色转进了杨柳坊的大门,旷祁祯怔了一下,拔脚赶紧往杨柳坊冲去。

旷祁祯跟着蓝衫少年刚进入杨柳坊,一股浓郁的脂粉味便扑鼻而来,呛得旷祁祯一个劲儿地咳嗽。

“呦,这位爷,看来是第一次来吧?”虽然是冬季,那年轻的娇娘手中,依旧把玩着团扇,作势便往旷祁祯身上倚去。

“这么着急,大中午的就来了?”旷祁祯厌恶地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往一边躲去,却迎上一位更加美艳的女子。女子围着一件火红色的狐裘,一双翦水秋瞳笑盈盈地打量着旷祁祯。

旷祁祯想了一下,道:“你就是秋白姑娘?”

女子染着豆蔻般的指甲轻轻撩拨着头发,妖娆一笑,道:“看来你也不是第一次来嘛,既然认得奴家,那么就让奴家来陪公子一夜吧。”

旷祁祯连连后退,道:“不用了,不用了。”

秋白打着团扇,体态轻盈地走上前,道:“来都来了,公子又何必故作矜持呢?”

秋白的指尖刚触到旷祁祯的衣角,手便被一蓝衫少年挡下了,少年拽下帽兜,站到秋白面前,道:“别动,你是我的!”

旷祁祯瞧着少年那绾着纶巾的发髻,心中更加不畅快,一把拽过少年,将其挡在身后,道:“我乃舞阳县官差,奉命前来查案,秋白姑娘留下,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蓝衫少年不满地嘟嘴道:“你干吗?秋白是我的!”

旷祁祯压下少年的手,眼神里的温和不见了,仿佛淬了一层冰,吓得少年猛一激灵,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只听他道:“你干吗这么生气?”

旷祁祯看向少年,道:“你说呢?”

少年压低声音道:“我不就是换了套男装,来了趟杨柳坊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我不也是为了查案么?”

旷祁祯道:“这是你的案子么?再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儿家,瞎掺和什么?”

一听这话,少年忍不得了,掐着纤腰怒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我就偏不信,既然都是查案,谁也别拦着谁!秋白是我先找到的,既然你要查,那我也要旁听!”

“杨微隐,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旷祁祯觉得他的头都要大了,也不知道是被杨微隐吵大的,还是被这里的脂粉味熏大的。无奈之下,他只得作出妥协,带着杨微隐一起逛青楼。那老鸨一听是官家来人,更是不敢阻拦,赶紧带着三人到楼上那间出了事的雅间。那花魁秋白的脸色更像是开了染坊一般,一会儿便换了五六道颜色,弱柳扶风地站在一处,听凭调遣。

旷祁祯推开梨花木的拉门,站在屋外看向屋内正对自己的木质桌面,问道:“徐知远就是在这里杀了何意的?”

秋白好似受了惊吓一般,猛地倒向地面,幸得杨微隐拉住才未摔倒。杨微隐清楚地感觉到她在发抖,便问:“你在怕什么?”

旷祁祯背着手,仔细看着屋内一应陈设,几案边的毛质地毯上血迹仍清晰可见,他俯下身叫过杨微隐,道:“既然来了,那就好好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线索。”

杨微隐挑了挑眉,轻哼一声,将秋白拽进屋内,又一把将她扔到旷祁祯身上,道:“还不赶紧扶好,别摔坏了咱们的美人儿,瞧她那娇滴滴的模样,也不知道被什么给吓到了。”随即俯下身,查看屋内的几处血迹和线索。

秋白身上的胭脂味冲得旷祁祯实在难忍,他手一脱,秋白便直接摔到地上。旷祁祯俯下身,拿出身上的丝帕擦了擦手,不疾不徐地说道:“据我所知,这里除了是何意的葬身之地外,还是徐广守的魂归之所,我想知道,为何徐广守会死在这里,而你又为何两次出现在命案现场?”

杨微隐看向旷祁祯,微微皱眉,道:“官府没有封锁现场?”

旷祁祯一掀衣摆,站起身道:“当然封锁了,可谁知就在取证之后,正要定案核准之时,会有人出来作伪证呢?秋白姑娘!”

秋白闪着一双惊兔似的眼睛看着旷祁祯,裹着狐裘的娇弱身子抖个不止。

旷祁祯笑了笑,踱步走到几案边,拿起上面空着的梅瓶,道:“如今为了活命,你还不肯据实招来么?”

杨微隐疑惑地看向旷祁祯,拉了拉他的袖子,悄声问:“你怎么知道凶手下一个目标就是秋白?”

旷祁祯放下手中的梅瓶,刻意没有压低声音,道:“我并不知道,不过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秋白姑娘,这个月你怕是不好过吧?”

因发抖,秋白发间几支步摇上的垂珠丁当作响起来,她抬起头,猛地爬向旷祁祯,仿佛漂泊在汪洋大海中的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浮木,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摆,说道:“好,我说!这几日我都在做梦,梦见那何意化成梅花精,几次要来向我索命,我实在受不了这煎熬了!”

旷祁祯嘴角一笑,道:“你且说说,那何意究竟是如何死的?”

秋白捧着脸呜咽道:“那何意确实是被徐家公子给打死的!”

旷祁祯看向杨微隐,杨微隐点点头,立刻从怀中摸出纸笔记录。

“出事那夜,何意公子点了我的牌子,当时我正侍奉他喝酒,这时楼下的妈妈告诉我,徐公子来了,也要点我……毕竟都是恩客,那徐知远一听此言,便冲上来动手。两位公子又都喝了些酒,一时被酒给迷了……等我反应过来,何意已经躺在血泊里不动了……”秋白拿着手帕不断地拭泪,抽噎着又道,“我一个女儿家,哪里见过这些,之后官差便来了,问了我几句话,我也就照实说了。再之后徐广守找到我,要我为他儿子作伪证,我不从,他就威逼利诱我,说他在衙门里有人,可以帮忙通路子,只要我帮忙作证便可……”

杨微隐停下手中的玉管,道:“于是,你就为了那区区几两银子,为一个杀人犯洗罪开脱!”

秋白不停地伏地叩首道:“我错了,这些天我都坐立不安,直到發现徐广守在这间屋子里被梅花枝杀死,我才意识到自己真是大祸临头了……我不敢吃,不敢睡,每天强打精神,让自己有事做,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在衙门里有人?旷祁祯细细咀嚼着秋白的话,徐广守深夜来杨柳坊,点名妓秋白,选择在徐知远杀人的这间屋子里会客,是为了给其子作伪证,那他又为何会死在这间房子里呢?

旷祁祯问:“如此,那你便把腊月初五当夜见到徐广守的详情,一一叙述给我们。”

秋白的情绪渐渐平复,杨微隐翻了翻身上,发现所带纸张已用完,便朝旷祁祯伸出手道:“借你的丝帕一用。”

旷祁祯微怔了一下,问道:“干、干什么?”

杨微隐拿起手边已经写满了的纸张,道:“记录啊!没纸了,现在去要又不方便。”

“哦。”旷祁祯拿出丝帕,递给杨微隐的时候还略带迟疑。

杨微隐猛地拿过来,给了他一个白眼,道:“磨磨唧唧的,还不赶紧问!”

旷祁祯干咳了一下,看向秋白。

秋白抿了抿娇滴滴的红唇,道:“我记得徐广守刚进杨柳坊时,还被妈妈打趣说性急,徐广守倒很镇定,一点都不像是来寻花问柳的。之后他便点了我,还叫我在出事的那间屋子里等他,随后他来了,要我为徐知远作伪证,说是那何意自己撞到桌角上的。之后他便让我出去,也不叫任何人陪侍。等到天亮时分,妈妈见他还不出来,才隐隐觉得不对……”

“你可留意是否有人进过那间屋子?”旷祁祯盯着秋白的眼睛问。

秋白娇羞地别过脸,道:“我……我那时心里很乱,也就没有留意。”

旷祁祯掐着下巴寻思。

秋白忽然拉过旷祁祯的衣摆,道:“事情的经过我已尽数告知大人了,万望大人护我周全!”

旷祁祯道:“这是自然,你且放心。”余光扫过杨微隐,“你还不走?”

“哦哦!”杨微隐反应过来,收起玉管和丝帕,跟着旷祁祯出了杨柳坊。

两人信步走在绡馍街上,旷祁祯问:“刚刚你可听出什么疑点?”

杨微隐道:“人家姑娘都把你当作救命稻草了,自然说的话都是真的!”

旷祁祯戴上帽兜,脚步自然而然便往甲堤巷走去,道:“我不是说秋白的话有假,而是通过秋白的证言,发现了疑点!”

“有两处新疑点:第一,徐广守所说的衙门里有人;第二,徐广守一定在那间屋子里等待着什么人,他特地支开旁人,为的就是帮这人打掩护,所以很有可能徐广守要见的这个人,就是舞阳县衙里与他相熟的某个人!”杨微隐抢先道。

旷祁祯道:“也可以这样推测,腊月初五当夜,徐广守到杨柳坊来见那个衙门中人,想要为其子洗清罪名,而之所以选择那间犯案的屋子,是为了更好地身临其境,以便想好说辞……”

杨微隐打断旷祁祯的话,道:“既然两人是同谋,那为何徐广守会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死法,死在那间房中呢?而且,如果你认为徐知远杀人案和徐广守案有密切的联系,那么梅花案的其他两案又作何解释呢?”

旷祁祯掐着下巴又陷入了沉思。

杨微隐一惊呼,道:“难道说梅花案并非同一人所为,而是有人模仿作案,杀了焦大与马营二人?”

旷祁祯摇了摇头,道:“我看了卷宗,与这两人有财货纠葛的人,都没有作案的时间。”

杨微隐道:“看来,这件案子比我们想象中的难破啊!”

甲堤巷里的积雪还很深,旷祁祯紧了紧大氅,迈步走了过去,笑道:“那你倒不如早些回家去,反正这次大理寺给你指派的案子(何意致死案)已经完成了,省得砸了你‘京城双璧的名声。”

杨微隐掀起衣摆,也大步踏进积雪中,她蹲下身,团了个雪球往旷祁祯身上打去,道:“喂,明明是你来蹚这趟浑水,到时你破不了案,砸掉的不也是‘京城双璧的名声?我可不想无辜被连累,好心来帮你,你别不领情!”

旷祁祯赶紧掀起大氅去挡,道:“好好好,我领情,我领情还不行么!”一回身推开黑漆的院门,“赶紧进去吧!”

杨微隐拍了拍手上的残雪,走到旷祁祯身边时,还不忘拿过他的大氅擦了擦手,然后大步踏进门槛,扯着嗓子喊道:“元洛,我饿了,给我多做几碗酒酿丸子来!”

稍后,趁杨微隐吃酒酿丸子的空当,旷祁祯借故出门,绕到小院后的马厩,牵出一匹枣红色骏马,按着辔头,一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马蹄匆匆,踏着满地的积雪,旷祁祯拉住缰绳,直接绕道至县衙后门一处偏僻的小屋中。一个梳着盖子头的小厮闻得马蹄声,揉了揉冻红的鼻头,哆嗦着身子来至旷祁祯马下,打千道:“大人,请跟我来。”

旷祁祯按辔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随即推门进去了。

屋内,章智河手捧着一个小火炉,见到旷祁祯进来,赶紧起身相迎。

旷祁祯解下大氅放置一旁,道:“让大人久等了。”

章智河眯眼笑了笑,摆手道:“不妨事!不知贤侄这么着急地把我找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旷祁祯从怀中拿出秋白的证词,递给章智河道:“大人请看。”

随着纸张的翻检,章智河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在他所任职的县衙内竟出了渎职之人!而这证言上所指的衙门中人,很有可能就与梅花案有关,这如何能不让他心惊!

章智河一张老脸登时变得铁青,却也只得赔笑,道:“贤侄,让你看笑话了。”

“大人客气了,这也是我把大人单独找来的原因,为避免打草惊蛇,请大人务必保护好人证秋白。”

章智河将秋白的证言贴身收好,道:“这是自然,贤侄放心。”忽地大风一起,刮得窗牗上的明纸“哗哗”作响,几案上的烛台摇曳着,烛光映在墙壁上,透出斑驳的烛影。

章智河一惊,手里的纸张随之掉落,待他回过神来,赶紧弯下腰去捡拾地上的证词。

旷祁祯拿过身边的大氅,沉吟了片刻,问:“大人对舞阳县的内鬼,是否已有了自己的考量?”

章智河长叹一声,道:“贤侄啊,不瞒你说,如今我仍坠五里雾中,实在辨不真切!”

旷祁祯颔首,道:“我明白了,既然这样,那今天晚上的饭局,便正好当作照妖镜了。大人只需一切如旧,一切交给我与杨微隐便是。”

章智河由衷地感谢道:“那就多谢贤侄与杨姑娘了。”

旷祁祯系上大氅,转身回礼道:“大人留步。”旋即推开大门,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而去。

回到甲堤巷,旷祁祯发现杨微隐正坐在客厅里,一边烤着火,一边等候着他。

旷祁祯坐下后,似是对杨微隐,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一直在想,徐广守当夜要见的‘衙门里的人究竟是谁呢?”

杨微隐道:“我倒怀疑一个人。”

旷祁祯微笑道:“巧了,我也是。”又道,“诶!你先别说——”说着,他拿过桌子上的半碗水,用手沾了沾,“我们一起来。”

两人在桌子上写着,眼神交汇的一瞬,皆会心地一笑。

“可是,就算是怀疑又没有证据,我们依旧不知他为何要杀徐广守三人?”杨微隐单手托腮道。

旷祁祯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他若诚心为徐知远作伪证,那这件案子便到不了大理寺手里,而且你早上也验了,尸检结果并无问题,这就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想真正应下此事,没有动机又如何犯案呢?”

杨微隐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碗沿上滑动着,道:“有没有这种可能,他本是答应了徐广守的,并且收下了银钱,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没有办成事,结果招来徐知远的不满,为杀人灭口他才……”

旷祁祯将誊写的一份秋白的证言拿出来看了看,想了想,摇头道:“不对!据秋白所言,他与徐广守应是初次相约,结果在见面的当夜便被杀害了,所以不存在没有办成事的说法。”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你说徐广守究竟因为什么被杀的?”杨微隐哼了一声,跷着二郎腿故意背对着旷祁祯。

旷祁祯无奈地叹了一声,道:“现在下结论都太早,毕竟我们掌握的证据太少了。”

杨微隐转过身,摊手道:“那你说这案子该怎么查?”

旷祁祯笑道:“别着急嘛,忙着收集证据的人又不止你我,要办成这件案子,我们还需借助舞阳县衙的力量。”

杨微隐一脸惊讶地看着旷祁祯,道:“你就不怕他捣鬼?”

旷祁祯抬头瞧了瞧梅瓶里的梅花,道:“放心,他若不想露出马脚,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做。”

旷祁祯又看着桌台上的刻漏,道:“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动身去县衙了。”

杨微隐点点头,回卧房穿戴齐整后,见旷祁祯等在原处,她挑眉问道:“怎么,不分开走?”

旷祁祯也不回身看她,道:“不用,这样挺好。”

杨微隐更是诧异地盯着他转了一圈,道:“诶,之前也不知道是谁,特别不喜欢和我并列摆在京城的榜单上,怎么如今……”

旷祁祯被戳中了心思,率先掀起门帘走出小院,道:“这顿饭的焦点也不在我们,那么遮遮掩掩作甚,多吃少说就是了。”

日落时分,华灯初上,旷祁祯和杨微隐打马走在舞阳县的主街棋盘街上,瞧着街边巷尾越发浓重的年味,更覺身上的担子加重了几分,棋盘街边的一应商铺,早早就挂好了大红纸糊的灯笼。

杨微隐侧目看过街边风景,不由喟叹道:“舞阳虽连发大案,市井皆有谣言流传,可这都没有影响大家迎接春节的心情。”

“不做亏心事,便不怕鬼敲门!能安心过年的,必然都是些问心无愧的人。”

棋盘街上行人密集,二人只得按辔徐行,杨微隐笑了一下,道:“听你这话,是在诛心?”

旷祁祯摇摇头,道:“不管是神还是鬼,我都要在春节之前将他缉拿归案!”

杨微隐笑道:“那么,我就拭目以待了!”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章智河请客的雅居——浛洸阁。

旷祁祯将缰绳递给小厮,刚走进浛洸阁,一个看上去极为伶俐的小二便引了两人往楼上的雅间走去,到花字间站下,道:“两位大人,就是这里了。”

旷祁祯朝小二点点头,旋即推门进入。章智河与一应舞阳县衙官员皆起身相迎。

旷祁祯与杨微隐赔礼道:“劳诸位相候了。”

章智河摆手道:“不妨事,上首位都给你们留着呢。”

旷祁祯推辞道:“大人做东,晚辈如何能坐上位!”

范县丞见两人推辞,举酒相祝道:“诶,远来是客,旷大人就不要推辞了,与杨大人上座便是!”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待旷、杨二人入座后,章智河抚了抚掌,一个集清丽美艳于一身的女子,拖着长裙,跪坐在一旁的毛垫上,身边的瑟童抱着一把瑟,站在女子身后。

女子朝众人微微欠身,道:“乐姬见过诸位大人。”

章智河点点头,道:“开始吧。”

乐姬接过瑟童手中的瑟,跪坐而弹,十根削葱指轻轻一拨,铮铮一声似有肃杀之意,道:“一首《鹿鸣》献给诸位大人。”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乐姬清亮的歌声配着潺潺似水的古瑟音,在屋子里回绕。

杨微隐微微一笑,斟了一杯酒便要去饮。旷祁祯打了一下她的手,拿起筷子去夹一道清蒸鲈鱼,放入杨微隐碗中。

杨微隐白了他一眼,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能配得上古瑟之音的,必是美酒,吃鱼算怎么回事?”

旷祁祯不为所动,继续剔着鱼骨,道:“白居易也曾言:‘秋风一箸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秋风与鲈鱼配得,想来古瑟也能相和。”

马文书见了,说道:“听京上传闻,两位大人的关系并不要好,如今看来此传言当不得真啊!”

旷祁祯闻言笑了笑,未置可否。

杨微隐忍痛放下手里的酒杯,大口嚼着碗中的鲈鱼,道:“谁说的,我和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好!”

范县丞转了转手里的筷子,和着乐姬手中的古瑟打着节拍。

杨微隐瞧了瞧,道:“范大人对音律似乎颇为爱重?”

范县丞闻言,停下敲击节奏的手,道:“献丑了。”

赵领书笑嘻嘻地斟满酒,道:“浛洸阁的乐姬、杨柳坊的昭佩,都是有名的音律好手,范老哥可没少去捧场呢。”

张捕头也在一旁附和。

旷祁祯与杨微隐对视一眼,赵领书又自顾自地叹息道:“不过梅花案之后,昭佩就再也没在杨柳坊开过乐会了。”

旷祁祯摇了摇酒杯,呷了一小口,道:“舞阳县这么多娱乐活动,皆与杨柳坊息息相关,想必杨柳坊也是纳税的大户了?”

范县丞心知旷祁祯是在给他找台阶下,立刻接道:“这是自然,杨柳坊与浛洸阁可撑起舞阳一半的税赋。”

章智河清了清嗓子,道:“杨小姐还在呢。”

杨微隐继续吃着那盘鲈鱼,闻言抬起头,道:“不妨事,尽兴就好。”旋即问道,“听你们这样说,那杨柳坊也算是百年营生了?不然如何和浛洸阁平分秋色呢?据我所知,浛洸阁可是慎王殿下的产业……”

只顾埋头吃饭的落山风,夹着三鲜的手忽地一停,抖了抖上面菜汤才夹到了碗中。

酒案这边,张领书恍然看向杨微隐,道:“我想起来了,昨天章大人要我和赵领书一起去查梅花案死者相关的卷宗,偶然间我翻到了舞阳县的老县志,这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还真如杨大人所言,这杨柳坊当真有点儿来头。诸位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商贾大户——舞阳唐家么?”

旷祁祯与杨微隐对视一眼,旋即摇了摇头,目光隐隐往桌面上的几张脸扫去。

张领书继续眉飞色舞道:“不怪两位大人不知,十五年前我也才十多岁。县志上说,十五年前,唐家遭遇大祸,一夜之间被劫匪灭了满门,劫匪杀人越货后,一把火烧了唐家,昔日的琼楼玉宇,如今都化作焦土了!因唐家绝了门户,于是先任县令,如今已是刑部侍郎的吴渭大人,想将此处的土地贱卖,可舞阳的大户都怕沾了凶气,结果这寸土寸金的地界竟无人问津,最后还是杨柳坊的老鸨汤氏有魄力,买下了这片焦土,才有了如今的杨柳坊。县志上记载了当时徐廣守也想出资买这块地,算是及时帮县令解难,还被当成了商家的典范呢。”

乐姬停下拨瑟的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盈盈似有秋波暗送,道:“其实这些年,杨柳坊一直在给徐家奉送银钱,直到前年才停了呢。”

旷祁祯问:“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乐姬放下手里的瑟,扬起小脸道:“我与昭佩同在一处学艺,本是要好的姐妹,昭佩曾亲眼见到那徐家的管事与杨柳坊有银钱上的交易。”

“真是奇了,这徐广守居然在自家地盘上被杀了!”张领书拍案惊呼道。

落山风的嘴角却有笑意泛出,他伸出手,指向一旁的张捕头,道:“你那里还有酒么?给我倒上一杯!”

张捕头将酒壶递过去,落山风倒酒的手一抖,酒杯里的酒尽数洒在了地上。

旷祁祯看向地上的酒迹,又问:“那么请问张领书,可知唐家灭门具体的时间?”

张领书略一怔,道:“这——好像就是,十五年前的腊月初五!”

“什么?”众人闻言俱惊。

章智河朝乐姬摆了摆手,乐姬携瑟童即刻起身,抱着瑟退出了房间。

旷祁祯放下酒盏,道:“这件事绝不是巧合。”

杨微隐停下夹鱼的筷子,抬眸道:“就凭徐广守死在腊月初五,就断定梅花案和唐家灭门惨案有直接的联系,不显得草率么?”

张捕头看向旷祁祯,旷祁祯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死亡的时间,还有死亡的地点!徐广守之死绝对与唐家灭门惨案脱不了干系。”

“那你又如何解释其他两起梅花案呢?”杨微隐抿抿嘴唇,虽觉事有蹊跷,但忍不住反驳道,“照目前掌握的证据来说,焦大、马营两人与杨柳坊和唐家并无直接联系……”觉察到场面似有僵意,她又主动挑眉凑到旷祁祯身边笑道,“你何不等我明天验过尸体,再下结论?”

旷祁祯久未说话,嘴角泛出无奈的笑意,抬手将趴在他身上有些微醺的杨微隐拉起来,道:“看你这个样子,明天还能起来验尸么?”

章智河见旷祁祯没有拒绝杨微隐查案的要求,赶紧起身朝两人敬酒,道:“杨小姐若肯协助,自然是极好的。”说罢先干为敬。

杨微隐从旷祁祯肩头挣扎起来,伸手去够几案上的酒杯,旷祁祯按了按额头,不动声色地将几案往前挪了挪。

张领书笑道:“章大人,杨小姐已经醉了,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吧。”

“可不是么,范县丞和落仵作都喝趴下了。”张捕头又拍了拍身边的孟领书,“得嘞,这位也倒了。”

鉴于把这些喝得四仰八叉的壮丁抬回家的难度太大,章智河只得肉痛地给他们在浛洸阁旁的客栈里开了几间客房,并嘱咐小厮将诸位大人安排妥帖后方可离开。

如此一来,花字间里只剩下旷祁祯、章智河、张捕头三个清醒的人了。

旷祁祯将身边的大氅拿过,盖在杨微隐身上,章智河非常迫切地问:“贤侄,你可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旷祁祯站起身,颔首道:“我是瞧出了一些细节,可这不能作为证据来指证凶手,所以为避免打草惊蛇,大人还是不知晓为好,毕竟要在同一个县衙做事,朝朝暮暮间,掩饰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张捕头一脸纳罕,旋即又像初沏的茶水般,变了三四道颜色,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旷祁祯抬手制止,道:“不要多想,以现有的证据来说,只能证明那人是知情者。”

张捕头道:“可他知情不说,不正说明了他做贼心虚么?”

旷祁祯叹了一声,负手看向章智河,道:“我现在倒是有些后悔,让张捕头知道实情了。”

张捕头一听,赶紧赔礼道:“诶,大人,我也是太过惊讶,一时忘记收敛情绪,以后绝对不会了。”

旷祁祯沉吟了一下,道:“我想让你去京城查一件事。”

张捕头立刻抱拳道:“请大人吩咐。”

旷祁祯摸索着身子,发觉没有带纸笔,窝在毛毯上的杨微隐呢喃着翻了个身,拉过身上的大氅蒙头睡着,旷祁祯想到杨微隐有带纸笔的习惯,便对张捕头道:“等一下,我写封信给你。”旋即走到杨微隐跟前,俯下身去拿她绑在腰间的竹筒。许是嫌几案上的烛火刺眼,杨微隐皱了皱眉,抬手挡在眉目处,深蓝色的右衽水田上衣里露出了灰白色的一角,上面繡着一个“祯”字,快被污渍染得辨不真切。

旷祁祯的目光愈发柔和,取下竹筒拿出纸笔,快速写下书信一封,交给张捕头道:“唐家灭门这条线索,虽不敢保证与梅花案有关,但也牵连着一门的人命,也是需要详查的,所以你将这封信转交给刑部侍郎吴渭大人,若有什么重要线索,立刻回来告知我与章大人!”

张捕头接过书信,道:“卑职明白!”

旷祁祯道:“记住,这件事情,千万不可走漏风声,你得知的一切线索,只可告诉我与章大人。”

张捕头颔首道:“卑职心里有数了!”

章智河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便不用来衙门点卯,上驿站去牵匹马直奔京城。”

张捕头离开后,章智河道:“杨小姐这个样子,怕是不太适合去馆驿休息。”

旷祁祯俯下身,为杨微隐系上她的大氅,又替她戴上帽兜,旋即把她打横抱入怀中,道:“不妨事,我带她回甲堤巷安歇,恕晚辈先行一步。”

旷祁祯从二楼下来,坐在一楼大堂的元洛立刻迎了上来。

旷祁祯道:“去牵马。”

元洛小跑着出了店门,旷祁祯脚步未停,出门接过元洛递来的缰绳,点步翻身,便带着杨微隐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旷祁祯一手揽住杨微隐的腰身,一手拉着缰绳,一夹马肚便绝尘而去了。这回元洛也不着急去追,为了保护从浛洸阁用荷叶打包的菜肴,他慢慢悠悠地上了马,半刻钟后才晃悠回来。

翌日卯时,旷祁祯着了一件月白色对襟大袖直裰,头上随意绑了一条玉白色的带子束发,来到大堂。元洛将昨夜从浛洸阁打包带回的几样精致小菜热了,摆到圆桌上。旷祁祯净了手,抬眼朝卧房的梨花大门看去。

元洛会意道:“杨姑娘还没起来呢,要不我给少爷叫去?”

旷祁祯抬手阻止,落座,盛了碗小米粥,夹了几筷小菜送入口中,道:“不用了,昨日折腾了一天,让她好生休息吧,估计醒了也快到午时,叫她吃完午饭再去县衙便是,我在那里等她。”

一盏茶后,旷祁祯放下碗筷,拿起身边的大氅出了小院,径至舞阳县衙。见一应人等皆没有因昨夜酒醉而误事,他心里略感欣慰。

旷祁祯向章智河行礼,章智河有意朝后望了望,旷祁祯道:“杨姑娘有事耽搁了,迟些就到了。”

章智河点了点头,邀旷祁祯往大堂里走去。

来到檐廊处,天色愈发阴霾。章智河叉手一立,长叹一声道:“风重天阴,怕是又要下一场大雪了。”

旷祁祯额前的发丝轻垂,道:“雪天路滑,希望张捕头的京城之行一切顺利。”

章智河笑了笑,问道:“贤侄这么早来县衙,是否有了什么新想法?”

旷祁祯颔首道:“确有一个想法亟待证实。”

章智河眼睛一亮,道:“贤侄请讲!”

旷祁祯道:“我想查证,十五年前唐家灭门一事后,唐家是否还有外出未归的男丁?”

二人步于中庭,章智河捋捋胡须,道:“张、孟两位领书皆在后衙翻阅旧年县志与人口户籍,想来也没有比他们二人更了解的了,贤侄不妨去那里看看,是否有什么线索?”

旷祁祯道:“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如今快至春节,想必大人除了梅花案之外,还有别的公务要处理,我便不叨扰了。”

章智河道:“贤侄这是哪里的话!”

旷祁祯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还有一事,若杨姑娘前来,大人直接带她去验尸便可。”

来至后衙,张、孟两位领书正在归档历年人口户籍,见了旷祁祯,皆起身行礼。

旷祁祯回礼后,问:“唐家的户籍可还能找到?”

张领书沉吟了一刻,道:“唐家的户籍已注销,要找起来并不是容易的事,不过好在咱们县是五年进行一次户籍跟进普查,如今还是年底,所以旧的户籍并未销毁。”

孟领书在东边的书案上翻检着,忽然道:“在这里!十五年前的旧档。”

旷祁祯与张领书闻言,立刻围了上去,不过看着如山一般的卷宗,张领书微微揩了揩汗,道:“虽是找到了,不过要在这一个县的人口中找到唐家的籍册,也是个大工程啊!”

旷祁祯率先拿起户籍,问道:“一般各县户籍皆按地域街道划分,不知舞阳县可是如此?”

孟、张两位领书皆拱手道:“正是。”

旷祁祯点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好找多了。杨柳坊所在的绡馍街,是唐家的旧宅之地,我们只须盘查十五年前绡馍街的人口户籍便可,现在才过卯时,抓紧时间,午时之前就能出结果。”

巳时三刻,甲堤巷的小院中,窑变釉梅瓶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杨微隐睁开眼睛直起身,赶紧拿起挂在床头的衣服,边穿边往大堂里走去,并大声道:“元洛,元洛,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元洛急匆匆地走进大堂,道:“回姑娘的话,已快到午时了。”

“你家少爷呢?”杨微隐敛住怒气,扯过大氅便要往院外走。

元洛端着托盘,将菜品放到圆桌上,道:“姑娘少安,您昨日操劳过甚,我家少爷为让姑娘好生休息,特地嘱咐我没去打扰!我家少爷还说,若姑娘醒了,大致也该到饭点了,让姑娘用过饭后再去衙门,少爷说他在那里等您。”

杨微隐止住脚步,也觉得腹内空空如也,若真这般什么都不吃就去了,只怕这一天也吃不下什么,旋即返回圆桌旁坐好,想到这是旷祁祯的嘱咐,有意多吃了几口,才出门而去。

“找到了!”县府后衙之中一片肃寂,忽地发出一声兴致高亢的吼叫。

旷祁祯与张领书放下书册,快步来到孟领书处。

孟领书道:“旷大人,您看,唐家的户籍在此!”

旷祁祯眼神一亮,接过孟领书手中的书册,两位领书围在他身旁,三人看了一会儿,也丝毫没觉察出哪儿有不妥。

张领书喟然一叹,道:“如此商贾大家,在大年前夕被灭了门,十五年来真凶查无音信,唉,真乃人事无常,世事无常也!”

“行了,有工夫感慨世间无常,还不如收拾收拾后衙!十五年的旧籍一朝搬出,再不收拾收拾,等节后捕快们统计的各街道的新户籍一到,只怕又是一顿忙活呢!”孟领书说罢,便捧起一摞摞旧户籍往书架上归档。

张领书拖着沉重的步伐,也前去归置户籍。

旷祁祯不理会,掀起衣摆坐在张领书办公的书案边,拿起毛笔蘸墨,在唐家三子唐墨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唐墨,三十四岁殁,二十五岁中秀才,后屡考举人不中……

旷祁祯将手中的户籍往书案上一搁,扳着指头掐算了半天,忽然道:“我知道了!”

张、孟二人对视一眼,皆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溜烟来到旷祁祯面前。

旷祁祯兴奋地又念叨了一遍。

张领书问:“大人,您看出端倪来了?”

旷祁祯点头道:“没错,你不觉得唐墨卒年有些不对么?”

张、孟二位领书面面相觑,朝旷祁祯行礼道:“请大人明示!”

旷祁祯拿起书案上的户籍,道:“作为一个秀才,唐墨必然会在乡试之年进省城赶考,我适才算了算,十五年前,恰好也是乡试之年,唐墨怎会错过那三年一遇的大好机会?而唐家灭门之日就在当年腊月初五,正是乡试放榜之日,想来唐墨当时身在省城等候消息,堪堪躲过了那场劫难!”

孟领书道:“在户籍上被认定死亡的方式有两种,其一是见了尸骨,其二是失踪五年以上且没有回原籍的,便可以注销户籍认定为死亡!毕竟各个县都是以人口纳税的……”

张领书拿起旧户籍,又仔细看了看,道:“也就是说,唐墨有可能没有死,而是隐姓埋名躲起来了!”

旷祁祯没有回话,只是朝两位领书致谢,随即转出了后庭。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庭院里草木萧瑟。旷祁祯抬头朝外望了望,看来一切谜团也只有等张捕头回来,方可探知一二了。

刚抬起头,一抹俏丽的湖蓝色便闯入旷祁祯的眼目,在无垠压抑的阴霾天色中,平添了一道鲜活的色彩,旷祁祯循着视线穿过月亮门,见章智河带着杨微隐即将进入殓房。他悄然而至,把不常接触凶案的章智河吓了一跳。

杨微隐抬眸看了旷祁祯一眼,将斜挎的木箱放置在桌子上,拿出手套戴在手上,绕着停尸的桌案打量着焦大的尸体,忽然揶揄一笑,道:“落仵作不在?”

“今早刚报上来一起命案,落山风和他新带的小徒弟去城东查看了。如今已近年关,再加上梅花案,故而这一时期的死亡人口,我们都要一一核查,做到慎之又慎啊!”章智河长叹了一声。

杨微隐颔了颔首,开始勘验尸体。

章智河搓了搓发红的双手,看向旷祁祯,问:“你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旷祁祯道:“唐家三子唐墨,有可能还活着。”

章智河背着手,沉吟了片刻,道:“也就是说,之前的推测并不是我们想多了?”

旷祁祯在三个陈尸桌案间踱步走着,道:“太多的巧合就不能称之为巧合,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推测,一切还要等张捕头从京上归来后,方能决断。”

杨微隐拿过刮骨刀,在焦大的伤口处划着什么,眼皮微抬,左手拿过尸身前的梅花枝,放在尸体的胸口处。过了一会儿,她拿下腰间绑着的竹筒,取出纸笔,在一旁的几案上画着什么。一盏茶后,她又来到梅花案第二死者马营的尸身前,如法炮制了一遍。

章智河瞧着杨微隐的动作,悄声问身边的旷祁祯:“贤侄,杨小姐她……”

旷祁祯抬起食指,轻笑道:“她发现线索了呢。”

杨微隐又取来一张纸,来至徐广守的尸体前,问:“之前的验尸文书在哪里?”

章智河道:“已在刑房归档,我亲自去取。”

章智河离开后,杨微隐又继续在纸上画着什么。旷祁祯知她习性,作图时最讨厌人打扰,故而没有上前观看,更没有出言询问,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杨微隐放下毛笔,对照着三张图纸研究起来,章智河也在等待中抱着文书踏雪而归。旷祁祯看着章智河发须皆白,看来屋外的雪又大了几分。章智河用长袖将文书上的零星雪花拂下,杨微隐上前接过文书,仔细查看了起来。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杨微隐终于从文书上抬起了双眼。

旷祁祯知她定是发现了重要线索,便快步上前,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杨微隐将画好的三张图样递给旷祁祯,道:“看来这次我们依旧胜负未分。”

旷祁祯看过后,将图样递给章智河。

杨微隐又将验尸文书递到旷祁祯手上,翻检到一处,用手指着问:“你就没发现点儿什么?”

旷祁祯随着杨微隐白皙的指尖看下去,眉峰渐渐皱紧,道:“看来真的是他了!”

章智河闻言,也凑了过来,对着三张图样和验尸文书看了半晌,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心里不禁一阵焦虑,道:“贤侄、杨姑娘,你们别光顾着自己说话,也照顾照顾我这老年人啊!”

旷祁祯赔礼道:“是我们考虑不周,现在虽还没有完全确认,不过也大致找出了凶手的一个破绽。”

杨微隐拿过章智河手中的图样,继续解释道:“我在验尸的时候,发现梅花枝与伤口有一寸大小的距离,根据尸体的创伤面,我大致描绘出能形成该伤口的凶器图样,雖与梅花枝有关,但和梅花枝的截面不一致,而在验尸文卷上,却直接写明由梅花枝穿心失血过多而死,这就是我发现的一个疑点。”

章智河看向杨微隐,又看了看旷祁祯,再低头仔细研究着手中的文卷,忽然抬起头道:“难道你们之前怀疑的内鬼,就是落仵作?”

“就他昨日拦着不让我验梅花案尸体的行为来说,确有可疑之处,毕竟就梅花案来说,玄乎其玄的也就是这杀人的手法了。”杨微隐将摹好的凶器图样叠好放入竹筒中,“虽然我仍不知,凶手是如何行凶,使用何样的凶器,但肯定不是直接用梅花杀人,而是在梅花上包裹了什么,能直接杀人于无形,又能将梅花枝留在死者身上,故而才形成坊间梅花成精杀人的流言。凶手想以此掩人耳目,逃避律法的制裁。”

旷祁祯颔首,道:“结合秋白的证言,腊月初五,徐广守在杨柳坊那间犯案的屋里等待着什么人,他的目的是要帮其子脱罪,而这其中最方便运作的人便是落仵作了,只要他在验尸文卷上略做手脚,以致证言与验尸文卷保持一致,那么也就不用呈递到大理寺,便可直接结案了。”

章智河思索了一会儿,问:“可是,徐知远一案的验尸文卷并未出现问题,而且这样隐秘的勾当,如果不是极为信赖的人,徐广守怎会告知于他,并与他筹谋?话又说回来,既是极为信赖之人,又如何会对其痛下杀手呢?”

章智河一连问出的疑惑,也正是旷祁祯与杨微隐想不通的。

旷祁祯将梅花案的验尸文卷交给章智河,道:“刑部的吴渭侍郎,一直对其在任时未破的舞阳唐家灭门案极为上心,而张捕头又曾经手过舞阳唐家一些赃物的流向,所以我希望大人在张捕头回来之前,莫要声张此事。”

章智河颔首,将梅花案的一应验尸文卷收好,道:“贤侄放心,我心里有数了。”

出了殓房,衙门口摆放的沙漏,正好流剩至三分之一处,午时三刻了。

旷祁祯瞧着漫天的大雪,转身面向杨微隐,道:“虽然到了饭点,想来你应该还不饿,要不要出去转转?”

杨微隐戴上帽兜,瞥了他一眼,大步朝前走去。

旷祁祯赶紧追上,问:“去不去么?前日为赶往舞阳,我特地抄了近路,发现一处湖泊冻得极为严实……”

旷祁祯话音未落,杨微隐停住脚步,手指抚上腰间的笔筒,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又扭身朝前走。

旷祁祯知道她是心动了,旋即挡下她,笑道:“反正也理不出头绪,何必躲在屋子里研究?”

杨微隐朝后撤步,一个侧身避过旷祁祯,继续朝前走去,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想要好!”

旷祁祯一把拉过杨微隐的胳膊,道:“那你可想好了,等回了京城,就没有这么好的地界了!”

杨微隐甩开旷祁祯的手,一双极其漂亮的杏眼看向他,问:“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没有掌握的线索,故而才好心带我去走冰,借此拖延时间,想赢我是么?”

旷祁祯伸出的手一僵,旋即缩了回去,眼底涌动着难以察觉的失落之意,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我的!”他一挥大氅,大步朝前走去,回甲堤巷的途中,两人谁也没再开口。

瞧着身侧旷祁祯那愈发阴沉的脸,杨微隐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闷闷的,她不是不想相信旷祁祯的好心,只是多少年与他争强好胜下来,她很难相信旷祁祯会在如此关键时刻约她玩乐,她并不想以恶度人,但出于理智,她也不得不这样去想。

两人回到位于甲堤巷的小院,元洛立刻拎着两双冰刀跑了出来,他被霜雪覆盖的睫毛下,依旧洋溢着笑容。

元洛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咱们啥时候去碧波湖走冰?”

旷祁祯哼了一声,有意对着杨微隐的背影,道:“等会儿就去,你先去给我做一碗臊子面,等我吃饱喝足了,咱们即刻出发!”

旷祁祯拿过元洛手里的冰刀,平侧看去,冰刀映着满地的雪光,泛出银白的光芒,不禁赞道:“打磨得甚好,今天是有得玩了。”说着掀起衣摆跨进门槛,将冰刀放置在一侧,往大堂走去。却见杨微隐并没有回卧房,而是坐在大堂的木桌边,似乎在等他。

旷祁祯解开大氅,放置在一旁,落了座,戏谑地一笑,说道:“杨姑娘也是饿了么?”

杨微隐皱了皱眉,隐匿在袖袂里的手握了握,低头抿嘴道:“你生气了?”

旷祁祯看着她,脸上的笑意逐渐冷却,道:“我以为你懂我的。”拿起大氅便往屋外走去。

杨微隐见此,大步走了过去,挡在他前面,对上他满是失望的眼睛,随即转过身,扯了扯身上还未脱下的大氅,声音有些嗫嚅,道:“你不必走,本来就是我赖在这里,要走也是我走,你说得对,我不该这么想你,可是……”

她本想说,你这么争强好胜,事事皆要在我之上,我能真的相信你么?可她颤抖着嘴唇,终是没有将最后一句话问出口,抬手掀开门帘,寥落离去。

元洛端着一碗臊子面,踟蹰地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将面放在桌上,开口问道:“少爷,那咱们还去碧波湖么?”

旷祁祯赌气一般端起面,大口吃着,口齿不清地道:“为何不去,你忘了碧波湖是何地方么?”

“碧波湖?”元洛喃喃着,猛地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别山之下便是这碧波湖了!”

旷祁祯自嘲地一笑,道:“只可惜你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她这么通透的一个人,却如痴儿一般看不真切!”

元洛吐吐舌头,道:“虽然我知道少爷不是在夸奖我,但是以杨小姐的才智,估计等想明白了,就会来和少爷会合的,所以……”

旷祁祯笑了笑,打断元洛的话头,道:“所以,趁着时间尚早,赶紧去碧波湖走冰,是这个意思不?”

元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少爷。”

旷祁祯刚用完饭,元洛便迫不及待地忙活起來,走冰虽为娱乐,却也极消耗体力,为此元洛特地灌了两大囊热水。

他问:“少爷,另外一双冰刀还带走么?”

旷祁祯叹了一声,继续系着大氅,道:“带着吧,以备不时之需。”

元洛从门帘里探出头,嬉皮笑脸道:“少爷啊,下回你关心杨姑娘,直接说出来多好!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每次都不吭声,这些年下来,我都替你着急,难怪人家姑娘总是误会你!”

旷祁祯大步走出小院,元洛赶紧跟过去递上缰绳。旷祁祯翻身上马,枯枝上挂着的灯笼伴风随雪摇曳着,他轻声喃喃道:“你不是说,她想明白了,自然会回来的么?”

这自然没有逃过元洛的耳朵,两人在小巷里按辔徐行。

朔风如刃,裹挟着树枝瓦片上的残雪,呼呼啦啦地往两人身上撕扯,旷祁祯赶紧扯过大氅阻挡,还是拂了一身残雪。元洛笑嘻嘻地策马,先行过了巷口,身后的旷祁祯则又被房檐上的残雪冲了一身。

雪,依旧在下,今日确实不是一个适宜走冰的日子。旷祁祯拂着身上的落雪,此刻倒有些庆幸杨微隐没和自己同行了。

两人策马沿着绡馍街走了一会儿,才出了舞阳县城门。

元洛伸着脖子朝远处望去,道:“少爷,碧波湖的位置你还记得不?”

旷祁祯扬鞭一指,也没指望元洛这个路痴领路,道:“此湖在舞阳向北十里处,介于京城和舞阳县之间。”他一夹马腹,纷纷落雪下,一个白衣少年绝尘而去。

许是天公作美,待两人行至碧波湖时,大雪已停,碧蓝色的天空已现,映衬在如镜面一般的碧波湖上。身后的别山,松柏林立,交相而映,那嫣红如脂的千年寒梅,在碧天碧水间,绽放出一簇俏丽的红色。几朵白云飘在天空,真乃一幅碧天碧水的好风景。

旷祁祯骑在马上,观察着这处的地势。舞阳别山的这株老梅到底与他处不同,乃秦统一六国时在燕赵易水河畔所得,由始皇亲手所植,一枝六花,一花六瓣,而死者身上的梅花枝,正是这一枝六瓣花。

元洛见了这处美景,哪里还把持得住,不等旷祁祯回应,他已直接跳下马,拿过冰刀便要去走冰。旷祁祯无奈地摇着头,只得随他了。

抬目望去,人煙寥落,若照往时,这处风景必是年节时分,行人游赏的绝佳之地,可惜梅花案发,如今这碧波红梅,也就只有他与元洛两人同赏。岂不辜负如此美景?

“少爷,你也来啊!难得这里没有人!”快滑至湖那头的元洛朝旷祁祯摇了摇手。

旷祁祯笑了笑,拿过绑在马背上的冰刀,忽然瞥见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有一个硕大的冰窟,而元洛却丝毫没有察觉,正往冰窟滑来。

“别过来!”旷祁祯朝元洛喊道,可元洛却没有任何的减速。元洛虽喜好走冰,实则是个半吊子,这点旷祁祯是心知肚明的,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他赶紧蹬上冰刀,快速朝他滑过去。

“少爷,你……”

元洛话音未落,旷祁祯一把拉住了他,道:“往这蹬冰,别太用力,小心冰塌!”

元洛拉紧旷祁祯的袖子,旷祁祯一蹬冰刃,将元洛带至湖边,元洛跌坐在湖边的青石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旷祁祯无奈地摇着头,去马背上取下水囊递给他,道:“压压惊!”

元洛喝了一大口,强按住发抖的双腿,道:“真是太大意了,居然忘记留意凿冰未冻严实的窟窿!”

旷祁祯看了眼冰窟,问:“凿冰?为何要这么做?”

元洛咽下一口水,道:“少爷,这你就不懂了吧,除了打鱼之外,这冰洞都是为了取冰用的。”

旷祁祯沉吟一声,道:“取冰?”

元洛颔首道:“是啊,这北方天寒地冻的,井水都结了冰,自是无处打水的,然生活在白山黑水的人不也得喝水吗?所以,他们只能挑一些不会冻实的活水,凿些冰拉回去,以此解决用水问题。”旋即又指向碧波湖的东侧,“这里紧连着舞阳的护城河。我听说,每年冬至时节,负责皇家采冰的总务,也会来舞阳碧波湖采冰,以备夏日解暑之用,可惜今年……”

旷祁祯拦住元洛的话,道:“下次小心些,别再这么马虎了。”

元洛望向碧波湖畔的硕大冰洞,以及旷祁祯衣摆上的泥渍,极为歉疚地垂下头,道:“知道了,少爷。”

离开甲堤巷,来至驿馆,杨微隐觉得浑身不畅快。她是皇亲国戚,其姊在宫中贵为皇妃,幼年又得祖父先太师杨鸿儒教导:为官者,为国为民,做事办案皆要一丝不苟,才能不负天恩人道,故而养成了极冷的性子。今日,她与旷祁祯一顿混闹,脸色自是比霜雪还要冷上几分,这可把驿馆的驿官吓得要死,也不知哪里惹到了这位姑娘。

杨微隐放下简易的行囊,解开大氅,那条脏帕自她大襟中掉落,她也不去理会。

她大步走到桌子前落座,手指拨弄着白瓷盘里盛着的葡萄,拣了两枚来吃。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里闷闷的,而且愈发烦躁起来,这使得一向冷清惯了的她,一时觉得这异样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手指抚摸上腰间挂着的竹筒,杨微隐旋即将描摹的凶器图样拿出,父亲也曾教导她:有事可做,便不会虚度人生,心情自然而然便舒畅了。可惜她看了半晌,思绪仍如乱麻一般不得章法。她拿起桌上的青花纹壶,倒了一杯清茶提神,茶杯还未入口,便听门外有人大叫一声,这样的惨叫在寂静的雪天显得尤为突兀,惊得杨微隐的手微微一抖,溢出的茶水险些溅湿铺在桌上的凶器图样。

杨微隐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心里那股无名之火便压不下来,若照往时,这样鸡毛蒜皮之事,她定是看都不想看的,也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待她反应过来,已经出了门,一脸怒意地站定在院子里了。

原来是驿馆里的两个小厮在打闹。那惹了事的小厮自是不敢说话,赶紧跪下赔罪,另一小厮也揉着脑袋跪地赔罪,他扶地的手边还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冻秋梨。

杨微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褐衣小厮先开了口,道:“回大人,是奴才的错,看见檐廊下有几个黑梨,便想拿来解渴,结果没想到那梨子太凉,直接脱了手,反而砸到了小邱的头上。”

那名唤小邱的小厮,立刻匍匐在地,连连告饶。

驿官也听到了风声,火急火燎地赶了来,一面满目春风地向杨微隐赔不是,翻脸过来便是残风酷雪的一番训斥,嘈杂声吵得杨微隐头都发痛了。

她抬手制止了驿官,道:“罢了,想必他们也不知道这种吃食,那是冻秋梨,要化开了才能吃,这冻得和冰坨子一般,没砸伤人也算……”

一道闪电似从她脑中闪过,瞬间照亮了前方未知的黑暗领域,杨微隐急问道:“碧波湖在哪里?”

“碧波湖啊,就在别山之下,出城门往北不远,您就可以看到了!”驿官道。

舞阳别山?千年老梅!

杨微隐心里压抑着的感觉释然而出,还未等驿官说完,她便大步流星地赶回房间,拿起椅子上的大氅往外走,掉落在地上的白帕,硬生生地拦住了她的步伐。她俯下身,心里洋溢着一阵悸动,白皙干净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将那条脏得不像样子的帕子揣进怀中,紧贴在胸口。

策马疾驰,雪花伴着马蹄飞溅而出,在茫茫无际的白色里,一抹俏丽的湛蓝,勾连在白雪与苍穹之间,蓝衫春雪,冷梅幽香。

楊微隐勒马停滞在雪包上,眺望着碧波湖上的两道人影,那白衣如雪的少年,矫健如冰上的银狐,一个轻巧闪身,便将元洛带离了险境。

杨微隐扬起马鞭,朝碧波湖冲过去。马蹄哒哒,回响在寂静无人的山间幽谷里。

旷祁祯循声望去,只见杨微隐湛蓝的大氅在凛凛朔风下,犹如碧波,粼粼闪光。

杨微隐勒马而定,翻身下马,朝他跑来,一双灵动又清冷的杏眼里,渐渐映出他带笑的容颜。

两马并立,杨微隐走到旷祁祯身前,抿了抿唇角,道:“是我不好,误会你了,我向你道歉!”

旷祁祯严肃地对上她的眼睛,道:“无妨!只是微隐,我希望你明白,无论我们将来……”隐匿在长袖下的手指紧搓着,他略微一顿,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无论我们的较量将以怎样的结果收场,我……从不会以伤害你为代价!”

“哎,这是第九次了。”元洛带着功亏一篑的表情,打理着马的鬃毛,瞧着那站在碧湖寒梅下的一双璧人,道:“少爷啊,你何时才能大大方方地讲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杨微隐颔了颔首,拉起他带着泥泞的衣摆,隐隐皱眉道:“你为何总是这般犯险,若真的掉下去怎么办?”

旷祁祯道:“你知道的,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杨微隐紧握他的衣摆,道:“可万一呢?你有没有想过,这里不比往年,因梅花案之故鲜有人来,若有闪失,你向谁求救?”

“若我说,我的把握就是——我笃定你一定会来呢!”旷祁祯笑了笑,碧蓝天际上飞过寒鸦数点。

杨微隐怔愣,对上他曜石般的眼眸,腮若桃花红。

两人就在这碧水青山间站着,朔风好似通人意般徐徐而过。

她青丝缭乱,旷祁祯替她拢了拢额前的流苏,问:“你这么急着赶来,是有什么重要的发现吧?”

杨微隐慌忙摸向腰间的竹筒,拿出里面的凶器图样,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是怎么形容这件杀人凶器的么?”

旷祁祯不假思索道:“伤口较梅花枝要大出许多,所以凶器不单纯是梅花,似乎在梅花枝外包裹了什么,使得梅花锋利如刀,既可贯穿人的胸口,又可消匿于无形。”

杨微隐颔首道:“没错,我似乎想到了,梅花枝外包裹的那层东西是什么了!”

“是什么?”旷祁祯迎了上去,不经意间握上了杨微隐的手。

杨微隐缓了一下手指,微动,旷祁祯察觉出手中软糯的温度,慌忙松开了手,道:“是我冒犯了。”

杨微隐却未嗔怪,腮边还未褪去的红云若隐若现。

“是冰!”她闪亮如夜空星星的眼睛,遥遥望向碧波湖中上下沉浮的冰凌,“碧波湖乃百姓常年采冰之地,所以在案发之初,即便凶手采集大量的冰块,也不会被人怀疑。而碧波湖上,就是别山,如此倒真可以说通了!”

旷祁祯随手拿起一块冰,道:“可凶手又是如何将冰块雕琢得这般锋利,锋利到可以贯穿人的身体的呢?”

杨微隐将图样递给他,道:“你仔细看,觉得这个形状像什么?”

旷祁祯扔掉冰块,用帕子净了手,才去接杨微隐的图样,倏地,他眼眸一滞,道:“这,难道是……”

杨微隐抿了抿嘴唇,道:“兹事体大,我拿捏不准。”

旷祁祯抬起头,心里更是疑窦丛生,道:“铸造兵器,那是我朝登记造册的匠人才拥有的技艺,而我们推测落山风就是唐家那外出应试的秀才,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又是如何掌握制造箭矢的技艺的呢?”

杨微隐皱起秀眉,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对凶手的推测有误?”

“有箭矢,就有弓弩……凶手的作案手法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可是这个凶手,隐藏得真深呐!”旷祁祯来回踱步,远处别山的老梅,花枝绽放,艳红如簇。

杨微隐将图样小心收起,抚着腰间的竹筒,抬眼瞥向旷祁祯,叹了一声,道:“如今除了等待张捕头回来,别无他法,我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吴侍郎这些年的探查没有白费,希望他所掌握的线索,能为我们揭开凶手的最后一道伪装吧。”

旷祁祯笑了笑,牵过身边的马匹,在马背后,挂着一双精巧的蓝色冰鞋,说道:“多思无益,眼下能做的唯有一等,所以何不及时行乐?”

杨微隐抿唇而笑,接过旷祁祯递来的冰刀,抬眼眺望碧湖蓝天,道:“你说得没错,如斯美景,又岂可辜负?”

此时,霞光流散,天边的云朵流连徘徊,倒映在青山碧水间,两道人影自湖面滑过,伴着寒梅幽香,却是欲散未散。

第三日,估计张捕头已经返程了,旷祁祯便和杨微隐一起来到了舞阳县衙。

二人走进大堂,章智河刚好将一封密信放置于烛火上,见他们来了,赶忙道:“不出贤侄所料,张捕头还是带回了些证据。”

旷祁祯颔了颔首,道:“如此,一切倒也说得通了。”

因距张捕头归来还有些时间,三人便又聊了聊今年初的那件“话本案”。待日过正午时,张捕头才急火火地闯进了大堂。他一边说,还一边叫嚷着要喝水。

杨微隐赶紧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张捕头猛呷了一大口后,拍着大腿道:“大人,我照着您的吩咐,去见了刑部侍郎吴渭大人,经过一番查探,果然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这三人还当真认识!”旷祁祯脸上挂着笑意道。

章智河更是着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捕头抱拳道:“回大人,您是否还记得十五年前,城东唐家那场灭门惨案?”

章智河想了想,心下了然道:“那场悬而未决的劫财杀人案,这作案凶手莫非是这死了的三人?”

张捕头沉默了一会儿,如实答道:“凶手还不能完全证实,毕竟时隔十五年,有些物证早已消弭殆尽,只是这个案子曾经我之手,当时追踪唐家一些失窃物品时,在几间当铺里发现了一些线索,如今适逢梅花案,再经旷大人点拨,这才有了些头绪。”

旷祁祯放下手里的茶杯,眼神凉凉地一瞥,忽而又变得彻明。

章智河恍然大悟道:“没想到,这梅花惨案居然会和十五年前的旧案扯上关系!”

杨微隐呷了口茶,道:“敢问章大人,落仵作现在何处?”

当章智河派衙役去请落山风来到大堂时,落山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梅花案告破!

这怎么可能!

落山风刚走进大堂,一声质问便劈面而来,只听章智河道:“落山风,你可知罪?”

落山风怔了一下,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嘲讽,道:“老夫不知身犯何罪,还请大人示下!”

旷祁祯也不忙,点了点下巴,寻思了一会儿,道:“从哪里说起呢?我看就从十五年前那场唐家灭门惨案说起吧。”

落山风本来耷拉着的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

旷祁祯牵了牵嘴角,接着道:“十五年前的冬月,一位唐姓秀才进省城参加乡试,落榜后大为沮丧,在外游历晃荡了月余后,方归舞阳,可等待他的,却是全家被灭门的消息!”

落山风哂笑一声,朝旷祁祯拱了拱手,道:“原来大人是要查勘舞阳县历年来悬而未破的大案,落某佩服!”

旷祁祯微微叹息道:“你——还要隐瞒下去吗?你为了报当年灭门之仇,蓄意杀害了徐广守、马营、焦大三人!”

落山风淡淡地一笑,揶揄道:“久闻‘京城双璧之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为了破案,竟编出这样的故事来陷害老夫,天理何在?”

杨微隐皱了皱眉头,将茶杯放置在案上,刚要起身,旷祁祯朝她摇了摇头,旋即看向落山风,道:“你先别急着喊冤,也别说与这三人毫无干系。我拜托过张捕头,据他探查,十三年前,朝廷曾募兵攻打北燕,你和那三人曾是战友!”

落山风噎了一下,道:“这又如何?”

杨微隐问:“可你明明知晓自己与这三人的干系,却不说明,难道你心里就没有鬼么?”

落山风冷哼一声,道:“杨大人,你是大理寺的上官,应该知晓破案最讲究的是证据。没有动机,又说不明白作案的手法,却往老夫身上强加罪名,天理何在?”

曠祁祯叹了一声,道:“罢了,本想给你留一个主动认罪的机会,毕竟你也是惨案的受害人,如今看来确实没有这个必要了。”随之话头一转,原本悲哀的眼神也骤然一凛,“徐府的少爷杀了人,被关押在天牢,而那被杀之人,就是由你验的尸吧。那徐乡绅与你是战友,他想出于朋友道义,你会帮他,于是找到了你,希望你在验尸的时候做些手脚,这样的话,他的儿子就有机会减轻罪责,甚至被无罪释放,但第一次你却没有答应他!”

这时,舞阳县上空飘起了雪花。

旷祁祯瞧了瞧窗外漫天的大雪,继续道:“天越来越冷了,舞阳县也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这一次时机已成,是时候杀人了!因此,你借此事将徐乡绅约了出来,那徐乡绅见你改变了主意,便欣然赴约,没料到却踏上了不归路。”

旷祁祯伸手一指,落山风却哈哈一笑,道:“这只是你的推测,你有何凭证?况且,他既是我战友,那我为何要杀他?”

旷祁祯点了点下巴,摇摇头道:“你杀他,是因为你认为,他就是当年犯下唐家灭门惨案的主犯,而你就是唐家那外出应试的秀才!”

落山风也不慌张,面上还带着些许笑意,道:“那你倒是说说,我又是如何犯案的?”

旷祁祯看向杨微隐,杨微隐站起身,朝大堂外看去,元洛捧着几枝梅花走了过来,道:“少爷、杨姑娘,你们要的梅花我找来了。”

旷祁祯随手拿过一枝梅花,又嗅了嗅花香,轻轻吟诵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么高洁的梅花,竟被你用作杀人的凶器,真是暴殄天物。”

张捕头随即走上堂来,道:“大人,已经准备好了!”

旷祁祯展颜一笑,朝章智河拱了拱手,道:“大人,请移驾中堂。”

几人走出大堂,章智河见中堂已摆上了几个靶子,便不解地问:“贤侄、杨姑娘,这是何意?”

杨微隐道:“自然是用梅花杀人了!”

几名衙役抬上来一个箱子,杨微隐将箱子打开,将身上的那方锦帕包住手,随即将一根冰晶状的长条物什取出。

落山风那故作平静的脸面顿时变了颜色。

杨微隐将手里的物什再往前一送,道:“之前我还在疑惑,一个仵作如何会知晓制造弓弩的技艺,如今倒是明白了。”她将手里的物什面向众人,“这就是梅花杀人的秘密!先取一枝梅花,放置在箭矢的模具中,再往模具中灌入清水,放置在屋外,北方的冬季数九寒天,只一夜便可得到一件锋利不逊于真正箭矢的凶器!”

说话间,那衙役已将梅花搭在弓弩上,嗖的一声,梅花便直直地射进了靶子里。

旷祁祯微微一笑,绕着落山风转了一圈,说道:“据张捕头带回的消息,你被征兵入伍后,便一直在锻造部里营生,自然也能弄到箭矢的模具和弓弩,我已经派人去你家中搜罗物证,想来也快有结果了!”

杨微隐放下手里的梅花箭,道:“你很聪明,在冬天作案,除了方便制作梅花箭外,还可以利用温度,毕竟若是寻常温度下,冰化了,尸体伤口的温度与其他部位的差异过大,而在冬天,尸温下降得很快,这样细微的温差,也就不那么明显了!”

落山风的身子迅速垮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声音微颤道:“你……你是如何得知的?我这计谋自诩天衣无缝,竟没料到被两个小孩子给破了!”

“答案很简单,我在看焦大的尸体时,除了发现伤口与梅花间的差距外,还在梅花上发现了冷冻的痕迹,梅花绽放在雪天如此绚丽,为何会蔫损到如此地步?所以我猜想,有人想制造梅花杀人的假象,试图瞒天过海!”杨微隐道。

她话音刚落,张捕头便带来了好消息。他将从老仵作家中搜集来的模具和弓弩扔至地上,章智河看着面前这个跟随了自己十余年的老仵作,长叹一声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落山风苦笑一声,道:“看来我还真是多此一举!若是我直接用冰矢杀人,你恐怕怎么也瞧不出端倪来的吧!”

旷祁祯把玩着手里的梅花,道:“你用梅花下手杀人,只怕是想利用舞阳这株千年老梅成精杀人的故事,来制造悬案,以此来逃脱律法的制裁!殊不知天道轮回,终归弄巧成拙,还施彼身了。”

落山风长叹一声,老目里满是凄凉与无奈,道:“你说得没错,我便是唐家那唯一生还的秀才——唐墨,当年惨遭灭门之后,唐家彻底没落,我再无盘缠应试。适逢朝廷募兵,我便改名换姓,投身行伍。我这么做,一是想悄悄查出杀人放火的真凶,二来也是怕凶手获知我还活着后,想方设法加害于我。我在军队里结识了徐广守、马营、焦大三人。三年后,我四人一同解甲归田,我到舞阳县衙门当了仵作,他们也在本地各自营生,经商的经商,务农的务农。我四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来往,难得相聚一次。谁知冬月的一天夜里,我四人因事碰到,便在一起喝酒,那三人无意中竟透露出他们当年所犯的罪行,原来他们就是十五年前唐家灭门案的真凶!天可怜见,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了他们!焦大这干人,用我唐家的财货,赌钱喝酒,挥霍一空,更可笑的是,那干着杀人越货勾当的头目,竟利用这笔不义之财做了本金,成了舞阳的乡绅!我当时强忍着愤怒……”

旷祁祯叹了一口气,道:“于是,接下来你便精巧布局,用冰制的梅花箭一一将他们除掉了!”

“是的。你侦测的细节与真相分毫不差,唐某正是利用此方法杀死了那三个恶贼!我本以为借助老梅树成精的传闻,可以弥盖我所犯之事,谁知……唉,不论如何,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虽然把自己赔了进去,但并不后悔!”落山风缓缓起身,枯瘦的手臂搭在旷祁祯的肩膀上,又看了看他身侧的杨微隐,“后生可畏啊,若你早生十年,或许一切还有转圜吧,而我——罢了,罢了,事过无悔……”

“案子已了,章大人,在下这便告辞了。”杨微隐收拾好行装后,向舞阳县衙一干人等辞行。

章智河颇为感慨道:“此次能在春节前了结此案,还多亏了两位大人的帮助,‘京城双璧果真名不虚传!”

杨微隐朝其致意道:“大人客气了,这本是我应尽之责。”

旷祁祯从元洛手中接過缰绳,递到杨微隐手中,欲要说话时,章智河倒是很有眼力,拉着众人都躲到了大门内。

旷祁祯笑着搔搔头,凑近她的耳侧道:“等春节休沐之时,我便回京寻你。”

杨微隐翻身上马,微凉的面色,此刻也绽放了如花的笑意,她嘴角轻启,淡淡道了一声:“上元佳节,莫忘了。”随即一夹马肚,湛蓝色的衣摆如美丽的蓝蝶,如风般飞去。

旷祁祯站在原处,瞧着那抹色彩渐渐在风雪中消散,旋即也翻身上马,朝双临县的方向一望,大声道:“元洛,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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