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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草乡

2019-08-06冯艳冰

民族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鄂尔多斯蒙古蒙古族

冯艳冰

1

妹妹你不放羊你来这里做什么?诺敏戴问乌仁。

我来这里学习诗歌创作呀。乌仁说。

写诗不也是放羊吗?我想着。

听着姐妹俩的问答,心里索性帮着补充了这么一句。

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逻辑,但它跟草原相干,我一心想着到大草原去的,憧憬着有朝一日,就像《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牧羊少年那样,有一群自己的羊群,在草原上自由地行走着,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不停地走下去,这就是我要写在大地上的人生诗行。

诺敏戴是我鲁院的同学,乌仁也是。在八里庄上学的时候还有同嘎拉格、乌吉斯古楞和赛尔林格,这几位蒙古族的姑娘总喜欢待在一起,因为她们要说好听的蒙古语。开学典礼和结业典礼的时候她们都穿上了好看的新式的蒙古袍。诺敏戴那袭袍子是藏蓝色的面料滚上酒红的细边,沉穩大气;同嘎是纯蓝的裙子,配上她雪白的皮肤真是好看,但是最好看的是她一头板栗色的头发,不过好看的头发常常给她带来不少的麻烦,她不得不对那些又羡慕又向往地问“你头发在哪染的”的陌生朋友说,我头发是天生的天生的天生的;怎么把乌仁裙子的颜色给忘了呢?班上开联欢会的那天,乌仁和格林上去唱蒙古民歌《金手镯》的时候一定是穿着蒙古袍的,我得再翻翻旧照片。

同嘎和乌仁年纪要小些,她们偶尔会向诺敏戴撒撒娇,说鲁院的饭菜不好吃。2010年我到过呼伦贝尔,吃过草原的手扒肉,热气腾腾的手扒肉端上桌,主客围坐在蒙古包里,用餐盘配上锋利的小切刀切下的羊肉送到口里,味道真是鲜美无比,所以我知道同嘎和乌仁的抱怨一点都不矫情。

总之,这几位蒙古族姑娘亲爱得整天地腻在一起,她们都来自牧区,是牧民的孩子。虽家有牛羊万千,却更热爱文学编辑这一职业。姑娘们都皮肤细腻体态健朗,而且很有当下的娱乐精神,常常自嘲或来点恶作剧,很有胡人本来的洒脱和襟怀,彼此亲如手足,以至于我不敢相信上学前她们彼此都没见过面。我问过诺敏戴,在人群中你分得清谁是蒙古族人吗?她说大概可以的。

有什么特别标识?

眼睛!

她细声作答,自若而确切。那一刻我俩并排走着,我没有尝试审视她,我知道除了温和聪慧,再也捕捉不到更多的信息。靠着眼睛我什么也分辨不出来,但我知道她所说的“眼睛”其实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密码。1989年席慕蓉第一次回大陆时,通过自己的父亲与民族出版社一位蒙古族编辑老师取得联系。出发前席慕蓉心里忐忑,偌大的北京机场,生怕茫茫人海认不出彼此,便与那位老师约定手拿标志性物件。老师却连说不用不用,你是蒙古族女儿,我就会认出你的。后来证实,此言不虚。2018年席慕蓉与那位老师合作出版书籍,在新书发布会上席慕蓉谈起近三十年前的那桩往事仍唏嘘不已。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没有错过对方,这大概就是人们常常谈起的,民族血缘文化的心灵意会灵犀相通吧。

谈论这个话题时我和诺敏戴正走在夏天的黄昏里,斜阳有些晃眼,我倒有些迷糊,想象此刻她家乡草原的落日该是怎样的金碧辉煌辽远阔达。

2

多想看一场草原黄昏的落日啊!

我来自山环水绕山重水复的广西,在我们这儿处处皆有“太阳下山”的景致,山里的日头在天上走了大半日,累了剩下最后一口气儿,晚霞托也托不住的时候,太阳便掉到山的另一头去。这时候有姑娘坐在自家的窗边唱山歌,歌声便牵出月亮来,歌声让听到的小伙儿面红耳赤心跳不止。我们这儿的落日总跟接踵而至的浪漫沾亲带故瓜葛连绵,是怦然心动与缠绵悱恻的序曲,于是闲下来的时候,常常也会生出些虚妄的遥想来,不知太阳落在别处是怎样的一番景致,别处的人们看落日又是怎样的心境。

秋意四起凉意渐生,瓜果甜蜜的香氛在空气中弥漫,这个时节多好啊,我赴鄂尔多斯之约,又能跟诺敏戴和同嘎拉格这两位我喜欢的蒙古族姑娘见面了。我从广西往鄂尔多斯,在西安转机时行李竟落到了下一班飞机。我焦急万分地给操持此次会议的同嘎打电话。同嘎说不急不急,你把转机的手续办齐了人先过来,等见了接机的师傅再跟他商量取行李的事。她的淡定与从容,让我骤然生起的那个焦虑的小气泡扑哧一下,欢快地裂开了。蒙古族的姑娘办起事来,是不是就跟在天高地阔的草原上放牧牛羊那般轻松悠然、凡事都不会挂碍于心的?想着这次的远行也遂了我想看看别处落日的心愿,路途漫长转辗的途中,我把这个心愿把玩得跟河床里的鹅卵石一样提溜通透。

关于落日,书本里倒是有不少这方面的描述,尤其对《小王子》里那位一天看了四十三次落日的小可人记忆深刻。他说人一悲伤起来就喜欢看落日,而落日总是稍纵即逝,想必是短暂红霞漫天的绚烂,刹那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后的荒凉,正是契合了他忧伤的心绪。因为他的星球太小,就住着这么一位王子,无可名状的哀愁随时从任何方向袭来,小小的星球成了哀伤与惆怅的沃土,他就是这样被滋养被浸润,被这玲珑的版图喂养成惹人怜爱的小王子,这便是环境造人的力量。如果是一个帝国的君主,如果是一位拥有世界上最大版图的王呢,看着夕阳西下,又是一种怎样的心绪。

戊戌的秋天,我站在成吉思汗的陵前已是午后,这位草原之王,这位在广袤的欧亚大陆上纵横驰骋,由他及其后继者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版图最大的国家——蒙古帝国的战神,他也看落日吗?自然是看过的,或是战马奔腾钢鞭挥舞的时候,又或是在西征途中的慢慢长路中,他的日升日落与他的理想抱负,或者霸气一点儿地说与他的征战雄心是相伴相随的。记起1999年,在千年更替之际,全球各种或欢快或庄重的纪念活动铺天盖地纷至沓来,美国《时代周刊》杂志评选“对本千年影响巨大的十位人物”,意为“拥有海洋四方大酋长”的成吉思汗位列第三,他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彼得大帝、拿破仑!

来自国内不同民族的十多位作家正在参加鄂尔多斯的文学实践活动。鄂尔多斯文联是这次文学实践活动的承办方,在尊贵肃穆的成陵,忙前忙后的同嘎和她的伙伴,把拜谒成陵放在本次活动的第一站,还特别安排了一场祭祀表演。我知道成吉思汗是他们的王,他统一了蒙古各部,建立了大蒙古国,缔造了现代意义上的蒙古民族,再说了,他和他的子孙领导的西征,使蒙古民族因此蜚声四海、震惊全球。这些都让所有的蒙古族后人和其他民族的人们叹为观止、敬仰尊崇。而此刻,我作为壮族的后裔,也是带着无比敬仰和虔诚之心来拜谒的。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多神奇呀,孕育了这么一代桀骜剽悍战功卓著的君王。从古至今,有多少史家在研究他的版图?多少军事家在研究他的战略?我曾试图设想,是否能将他还原为草原的男儿,窥探他肉体凡胎的内心。无奈这样的一代天骄永远自带王者的豪迈,心中激烈滚烫的热血即便陶醉于眼前的美景或者预见人生的谢幕,仍然是指向无边的壮阔与丰饶——“梅花鹿儿栖身之所,戴胜鸟儿育雏之乡,衰落王朝振兴之地,白发老翁享乐之邦”,这是成吉思汗西征时路经鄂尔多斯并对鄂尔多斯的赞美。他豪迈地吟完此诗便对身旁的左右说,他死后可葬于这水草丰美之地。这是民间传说,却分外地有意思。说是大汗途经鄂尔多斯,手中的马鞭意外地落于马下。你知道的,这其中有多大的意味在里头呢。一直喜欢诺敏戴不疾不徐的语绪,她在《花的原野》当编辑,她实在是热爱自己的民族,研究生毕业后到海外定居了十年,工作顺风顺水的,生活也稳定了下来,以为自己也会像其他华人一样终老彼地。不曾料到,自己一直注重民族教育,女儿却不屑于使用自己的母语,多方尝试努力后女儿对蒙古语仍无精进之意,她只好辞去报酬优厚的工作回国,让女儿上蒙古语学校。在鲁院上学的时候,我很感佩她那段定居海外又为母语毅然回国的经历。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站在教室的走道上她两手插进牛仔裙的口袋里,浅浅地笑着说,都是为了孩子。我想着,这话说到底,从小处着眼自然如此,从大处生发开去何尝不是为了民族的传承尽力呢。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有知吗?忽必烈定都北京,开创元朝,使草原文化与黄河文化、长江文化得以碰撞,激起无数绚丽的浪花,催生了中国文化宝库的灿烂星河中的瑰宝——元曲。“风飘飘,雨潇潇,便做陈抟睡不着。懊恼伤怀抱,扑簌簌泪点抛。秋蝉儿噪罢寒蛩儿叫,淅零零细雨打芭蕉。”元曲之美,谁又说不胜于唐诗宋词?元朝开启了中华文化大融和大发展的新局面,成吉思汗的在天之灵有知吗?

3

刚才说到哪了?对,说到成吉思汗的马鞭落在了鄂尔多斯。

怎么就落下了,这得是多大的天意啊!

蒙古民族是信奉万物有灵的,这样一个靠着战马征服世界的马背上的民族,这样一位依仗铁蹄,他和他的子孙前赴后继建立起了庞大帝国的一代枭雄,该是如何地看重自己手中的马鞭!

那一天是哪一天?反正是西征的路上。夏天还是秋天?秋天吧,最好就在秋天。大地一片金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汗正率军一路向西,却为眼前肥沃的土地和繁茂的花草驻足不前。梅花鹿和戴胜鸟在这辽阔的草场上出没嬉戏,两种动物都有吉祥之意,尤其都是动物界的缤纷尤物,不能想象那是怎样的美好与富饶啊。这位战神铁蹄踏遍欧亚大陆,却唯独钟情于河套南端的这片土地。大汗陶醉眼前景色,握着的马鞭吧嗒一声失手落下。听着诺敏戴的叙述,似乎都能看见那一落将近千年的马鞭啊,甚至感受到马鞭落下时摩擦空气涌动的波浪。想必大汗没有马上拣拾马鞭,倒是诗兴大发,然后愉快而豪迈地交代后事。据说成陵落地于鄂尔多斯,便是后人尊崇大汗生前的美好期许而定的。

多少人问过,这一代天骄崩于何地葬于何处?按蒙古人的习俗和过去信奉的萨满教,祭奠先人主要是祭灵魂,不是祭尸骨。《黑鞑事略》里也有说过:“(蒙古人)其墓无冢,以马践蹂,使平如平地。若忒没真(铁木真)之墓,则插矢以为垣,阔逾三十里,逻骑以为卫。”被视为典籍的《蒙古秘史》也有类似的记载,蒙古皇族下葬后,先用几百匹战马将墓上的地表踏平,之后再种草植树,而后派人长期守陵,一直到地表不露任何痕迹方可离开。这里描述的是蒙古族的丧葬习俗,而且甚是认同这种习俗:他们并不追求外在意义上的高大雄伟,更渴望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平如平地”恐怕也是一种更高境界的追求。成吉思汗的金身何处至今还是一个谜,而位于鄂尔多斯的成陵虽为衣冠冢,却是全体蒙古人民的总神祗所在,鄂尔多斯已经成为真正的朝圣之地,每年的祭祀大典隆重而神圣,场面宏阔影响深远。在成陵时我问同嘎拉格,你们也常来拜祭的吗?她说是的,蒙古族人入园是不需门票的。成陵开门迎客,万方朝拜,作为子民的蒙古族人,视这里为祭祀的圣地,何尝又不是民族精神塑形的庙宇呢。

在祭祀仪式上,我见到了达尔扈特人,着色彩艳丽的蒙古族长袍,系宽大的红腰带,在圣殿上,红褐的脸庞总是肃穆庄重。面对他们,不免升起几分敬意。“达尔扈特人”?还以为类似于“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都不是,达尔扈特是蒙古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担负神圣使命的人”,是蒙古族中专门为成吉思汗守陵的部落。至今为止,达尔扈特人已经忠诚地为成吉思汗守灵近八百年,现有人口大约两千人。我不知道守灵可以成为一种职业,能有“黄金家族”这样声隆的美誉,职位可以世袭,享有各种特权,以尊贵显赫并获得每一朝代当局者的诸多庇护而存于世。只因他们所担负的使命太圣洁、太特殊、太重要,他们忠诚严谨,自大汗逝世至今,不受到周边其他文化的任何影响,他们依然保持了忽必烈以来所钦定的许多规范制度而不加以任何改变。若是进一步追溯,大汗的马鞭与蒙古族文化也可互为因果关系的话,那么八百年前的鄂尔多斯,大汗失落的与其说是手中的马鞭,不如说是种下了一颗蒙古族文化的种子。达尔扈特人从其传承的文化层面而言,具有蒙古族最高贵的文化属性,既有蒙古族宫廷文化、帝王文化,同时也有古代蒙古族文化经典和秘籍的传承。不仅是现代,就是古代也是通常百姓无法了解和知晓的诸多文化细节及内涵,都在这一群体中按惯例常年延续着,直至今日仍浓重地存在并表现出来,成为蒙古族文化的瑰宝。

正因为达尔扈特人,相较于其他民族而言,蒙古族的文化传承确实更纯粹更扎实有效,整个蒙古族呈现的草原文化也自带其独特的神秘的迷人色彩,而之前诺敏戴说从眼睛便能识别本民族的父老乡亲是有实在的文化根基的。想起鲁院学习时蒙古族的姑娘即便初次见面却没有丝毫的生分,总是亲密得如同姐妹,站在鄂尔多斯的草场,顺着历史的来路, 我是能感知他们那份浓于水的血缘文脉的。

4

活动结束那天气温直线下降,细雨霏霏,来自各地的作家们即将返程,同嘎拉格在尽地主之谊忙着送机,以致最后我俩没能好好道别。诺敏戴参加另一个活动后即返回呼和浩特。原以为我们三人同学一场在鄂尔多斯可以好好一聚的,不曾料到三人都有不同的任务和使命在身,一路上行色匆匆。可喜的是各忙各的三人在“蒙古秘史博物馆”正好有一个交集,我们在用蒙古文刻录《蒙古秘史》全文的巨幅墙体前总算有了一张合影。曾仔细端详过蒙古文,试图辨认探寻,却无从下手,觉得这草原的文字实在神奇,细长型的主干有许多的弧线绕啊绕的,如微风吹拂青草的姿态,极尽柔软造作之能事。一本蒙古文的书籍里面该藏有多少青草的舞态啊。记得那会上学时特别好奇诺敏戴做的课堂笔记,大开的本子左面是竖排的蒙古文,右面横码的却是汉字。在一堂课里,真不知道两种文字交替使用时,思维是如何做到瞬间切换的。我曾索要她的文章,她说都还是蒙古文呢,等明年就该可以出一本集子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书敖包里能陈列一本自己的书。

“书敖包”?

诺敏戴解释说,鄂尔多斯的两位牧民出于对书籍的热爱,在政府的帮助下修建了“书敖包”以及图书馆,用敖包这种传统的形式唤起牧民们对书籍的重视,目前图书馆存放有四万多册图书,蒙古族的每位作家都以把自己的书陈列在书敖包为自豪。

世人都知道鄂尔多斯的羊绒衫温暖全世界,说她是一座有温度的城市,却不知道她更是一处书香的所在。因了成陵的落户,蒙古族文化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几部非常著名的蒙古史学典籍也出自鄂尔多斯,如明清之际的《蒙古源流》《蒙古黄金史》《黄金史纲》等,这都说明鄂尔多斯有着深入研究和传承本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厚基础。

倒是鄂尔多斯城完全是一个新兴的面貌,尤其是康巴什新区,街道宽敞,几乎每一栋建筑的设计都极其用心,鄂尔多斯是目前我国当代建设得最美丽的北方城市之一。有大气之格,有精致之象,有传统的意蕴,更具新时代的时尚质感。仲秋的草原新城还是一派鲜花烂漫,置身其中,洁净安详和美,仿佛这个精致的城市不在大地之上,而是天上的草乡。

这便是我对蒙古族文化尤为喜爱的缘由——它有深厚的传统却又活力四射,何况还有我喜欢的蒙古长调呢。这长调唱着唱着,他们就征服了半壁欧洲;唱着唱着,他们就得了天下!想象在如此悠扬的歌声里能得牛车一架,好马一匹,蒙古包一顶,约上或者被約上,我爱的爱我的人,往大草原深处走去,一直走到天边,走到没有人烟只有牛羊的地方。柔软的绿草就从我的脚下,一直长到天边,长到云边,长到太阳的门槛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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