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小说)
2019-08-06光盘
光盘
1934年惨烈的湘江战役之后,一些红军与部队失联。为寻找部队,为了躲避国民党军追捕,也为了存活,失散红军各自遭遇了不同的命运。他们在逆境里抗争,苦难中锤炼红军本色。我们几个阴间好友正是当年的亲历者。今夜,趁哥儿几个相聚,给你讲讲失散红军的故事……
“谁先讲?”
“我先来吧。”
“行,谢全富你请。”
四过湘江
我真是个不中用的人。我闯过了湘江水面的枪林弹雨,却未能突破流沙铺这条不长的战线……我苏醒过来时,躺在稻草下面。稻草像一根根钢筋,压得我喘不过气。稀疏的枪声似乎还在远处响着,我下意识摸枪,寻找战友,可是我意识能动,四肢板结了。过了一会儿,走过来一个人。此时,黄昏已到来,桂北冬日刀割一般的冷风从我身上划过。这个人掀开我身上厚厚的稻草,他的面目模糊,我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他蹲下来,不看我的脸,奋力剥我身上的衣服。他动作不够麻利,大约是因为手脚冻僵了。终于剥光我身上衣服后,他站起来走向来时的方向。我没有受伤,我很幸运。我准是因为疲惫过度,饥饿难耐,又受了风寒而重病缠身,最终昏倒。我赤身裸体躺着,连抓一把稻草遮盖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苏醒时,我躺在唐久权家温暖的被子里。我喝了热汤热姜茶,吃了肉汤泡饭,总算活过来。军警和民团搜捕红军的风声很紧,唐久权把我藏得好好的,每天都跟对方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唐久权家算不上大户,但是家里的田地比人家多,属于当地的中产阶级。不仅军警民团搜捕打散的红军,个别民众也在寻找。抓到一个交给军警,有赏。唐久权一个表弟闻到一丝气味,悄悄来到唐久权家。
表弟要以三块大洋的高价把我买走,唐久权谎称家中无红军,叫表弟不要再纠缠,否则要断他这门亲戚。两个老表闹了不愉快,最后唐久权总算将表亲打发走了。唐久权身子直冒冷汗。他老婆说:“三块就三块,莫再贪心,抖了出去一了百了。万一让李军(桂军)发现,全家性命难保。”
“不行!”唐久权说,“我冒死捡到的‘赤匪,不能三块大洋便宜卖了。有人抢先剥走他的衣服,我已亏了一截,现在不能再亏。幸好,那个剥衣服的人没拉走这个‘赤匪。”
老婆说:“拉走了才好,免得跟着你在这里提心吊胆!”
如果唐久权把我交给军警,也能得到一笔赏金,他原来就这么想的。但自从湘江东边的二河镇民团团长唐友苟来过之后,唐久权就改变了主意。流沙铺一战,我被打散了,我这个副排长已找不到自己的部队。我在失去方向的饥寒交迫的行走中昏倒,被唐久权发现藏进稻草里。唐友苟过来的目的是想收购他们眼中的“赤匪”。那天,唐久权还没发现我。唐友苟私下跟唐久权说,有了“货”转给我,我给你最好的价钱。现在,唐久权抓到一个“赤匪”,急盼唐友苟早日過来取“货”。外面局势乱,当地百姓不敢随便走动,最怕被当作红军带走。
我身体慢慢好起来,唐久权用绳子捆住我四肢,防止我逃跑。唐久权按时给我吃饭,有时候也有一两片肉。他老婆反对给我这么好的伙食,唐久权解释说:“猪喂得肥,才能卖好价钱。”“他是猪吗?他是祸害,吃肥了我们谁也打不过!”两公婆又吵起来。没有将我卖出去,唐久权日夜不安。他决定亲自去二河镇告诉唐友苟。
似乎是约好的,唐友苟在唐久权正想出门时,秘密来到唐久权家。他打扮成小商贩,带着两个助手。唐友苟走进囚着我的黑屋子。
“你是‘赤匪吗?”唐友苟问,他一边挠瘙痒的下身。
“我不是‘赤匪,我是中国工农红军,穷苦百姓的部队!”我底气十足地说。
“你是哪个部队的?”唐友苟又问。
“红军部队的!”
“我们团座问你部队番号。”唐友苟手下人说。手下人爱拍他的马屁,把民团团长拔高成团座。
“我的番号就是中国工农红军!”我说。
唐友苟侧身对唐久权说:“此人果真是‘赤匪,你没骗我。”两人开始谈交易。我是福建人,桂北人说话我听得很吃力,但我知道他俩在讨价还价。他俩大约争吵了半个小时,双方很激动,有两次唐友苟故意亮出手枪。唐久权不怕他的手枪,反威胁说,“如果我上报给俺们镇民团团长和军警,你唐团长不会有好果子吃。”双方各持利器,气氛开始缓和。又谈了十来分钟,各人退让一步后达成交易。唐友苟付给唐久权丰厚的现大洋后,把我带走。
我双手被反剪捆着,唐友苟两个助手夹在我左右。我身材不高,齐两个高大助手肩膀;我的病没好透,肚子里灌下的中药还没完全发挥作用,身子虚弱。外面风特别大,身上单薄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了风寒。头上飘着毛毛细雨,天空黑压压一片。唐友苟寻话头问我,我即使听懂了也不回答他。我虽然只是副排长,但我参加红军三年多了,知道红军里许多事,唐友苟别想从我口中抠出一丁点我军的东西。二十多天前,我随部队从江西瑞金出发,向西转移。部队要转移到哪里,我这个级别的小军官无从知晓。抢过湘江,又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我跟部队失联,不知道部队去了哪里。我眼前全是陌生景象,心里十分着急。越着急,心越乱,方向越迷失。
唐友苟押着我行走大约一公里,到达一个村庄,一辆马车从巷子里行到我们面前。唐友苟让我上车,马车装有竹篾篷子,全封闭,坐在里面暖和多了。马车摇摇晃晃前进,我看不清外面的路。我们像在黑夜里行走。唐友苟不时叫赶车人快点。赶车人说:“长官,不能再快了,不然车就会翻掉。”路面特别不好,好几回车轮碰上石头差点翻车。
马车终于停下来。我被推下车。眼前是湘江,很多天前我们就从这里突击而过。突破湘江的船只是在当地征用的,划船的也是当地船工。突击上船时,江面并不宽,但是枪炮一响,头上飞机机枪一扫射,炸弹一丢,船只偏离航线,江面就变得越来越宽了。还有许多战友在浅水区域涉水过河,虽说是浅水,但也快齐腰了。我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一些小船因船工中弹失去舵手,偏离方向或者倾翻。水中的战友中弹后随流水漂去,没中弹的也有不少因水急没能游到对岸,牺牲在河中。整个湘江成为血江,战友尸体饺子似的泡在血水里。
此刻,也许是我的幻觉,我眼前仍然是一条血江,战友尸体塞断江水。我呕吐不止,失声痛哭。唐友苟他们抬我上船,他的一个助手连续击打我好几拳。我没力气反抗,紧紧闭上双眼,牙齿咬得格格响。唐友苟想吸烟,因为江面风太大,点不燃香烟。他们乱骂几句后,谈天说地。前些天突击湘江的画面再次强制在我脑子里上演。现在,我就在战友的血河里“游”回湘江东岸,心里流出的鲜血与战友身体涌出的鲜血融为一体。
“莫睡了,到岸了!”那个打过我的助手喝醒我。他推我下船。寒风夹带血腥味,这一定是战友留下的。突破湘江后,我们还来不及清点人数,就急着朝指定方向奔跑。连续奔跑,连跑好几公里,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敌人遭遇。除了我,我们排不知还有没有人剩下,全连还有多少人,营长团长还在不在。
我被押上另一辆马车。这辆马车跟前面那辆相比,配置差很多。但唐友苟越来越兴奋了。
傍晚时分,马车抵达二河镇。赶马人将马赶上窄小街道,马蹄踏着河卵石铺成的路,叮叮当当响,一些接口处铺着磨得光滑的青石砖,车轮有些打滑。刘炳生已经在会客厅里等着了。他手持旱烟杆,不停吸烟。唐友苟与刘炳生相互作揖,“人我给你带回来了。”唐友苟说。刘炳生吐出一口烟雾说:“验‘货之前,人还不是我的。”唐友苟的助手给我松了绑,让我站在厅中央。四周站着刘炳生的家丁,有人还背着枪。我的双手被捆疼了,麻麻的不听使唤。刘炳生叫我举起双臂,我没举。举手就是投降,我不能什么也不抵抗就投降。刘炳生放下烟杆,平展双手给我示范。我猜想他想搜查我身上是否带着枪支或者匕首。我照刘炳生那样做,手臂并不听使唤。
“这个‘赤匪手臂断了吗?”刘炳生问唐友苟。
“没有,绝对没有,他手脚好得很。”唐友苟上来拉直我的一只手,展开,收起;又换另一只手,展开,收起。
刘炳生不放心,他亲自过来检验。经过他俩摆弄,我手臂没那么麻了。刘炳生出手大方,他付给唐友苟从唐久权手里买我的三倍价钱。唐友苟笑得口水直流。他一激动下身就痒,忍不住又去挠。他的这个动作刘炳生已习惯,没有回应任何表情。家丁们却浪笑不止。
一个得到指令的家丁搬来独凳让我坐下,刘炳生示意我向他靠近。“你是‘赤匪吗?”刘炳生问我。
“不是,我是红军。”我说。
“红军就是‘赤匪,共产共妻。世上有共夫,没有共妻,所以你们是真正的土匪。”刘炳生给他的烟杆装烟,可能因为手被冷空气吹僵,動作不麻利。唐友苟命令助手给刘老爷上烟。
“国民党诬蔑红军,乱解‘共产主义意思,是真正的反动派,必须打倒。”我说。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赤匪,也不是红军,只是我家雇工。谁问起你也不要承认。承认了,你的脑壳要搬家,我们大家跟着受牵连。”刘炳生严厉地说。
天完全黑下来,刘炳生家到处点着大大一根的蜡烛,他家金碧辉煌。
此时,从屋外进来几个人,他们是萝卜贩子,向刘炳生讨要萝卜。
二河镇上最大户人家当属刘炳生,他置有二三百亩良田肥地,还有几处大大的山林。他养着不少长工短工,我们红军经过时,跑掉了一些雇工。二河镇不是战场,二河镇周边山山岭岭全是战场,听到枪炮声镇上老百姓四处逃跑。桂军妖言惑众,老百姓把我们当作强悍的土匪。刘炳生也带着家人和家丁四处躲藏,我们跟国军都没出现在镇上并且朝着湘江方向远去后,他才回来。他家有几个吓破胆子的雇工逃到远处的老家,再不敢回来。眼下,刘炳生田地里种植的萝卜,正是收获季节,人手紧缺。从全县县城、灌阳县城、兴安县城,甚至来自桂林城的萝卜贩子云集而来,等着要货。刘炳生家种的品种叫雪萝卜,皮淡红色,里面纯白,甜脆可口,冬天一到,供不应求。
“我保证,明天中午你们就能满载而归。”刘炳生打发萝卜贩子们走了。他的家丁给我安排很好的晚餐,有鸡肉猪肉,还有雪萝卜、大白菜。两个持枪的家丁(一个持步枪,一个持鸟铳)守在旁边。那个持步枪的家丁说:“以后你给我放老实点,免得大家麻烦。”我睡在一间比较大的屋子里,左右都是手持各式枪械的家丁。他们轮流睡觉,防止我逃跑。
天还没亮,管家催我起床。我起床,家丁也必须跟着起床。大冬天的都想多睡一会儿,家丁们小声说着不满的话,都是冲我而来。天空还是鱼肚白,能见度低。我随家丁的引导走向萝卜地。跟我一起拔萝卜的还有三个人,他们刚才盯着我看,不说话。他们拔萝卜的技术比我强,见我动作不对也不过来纠正,只发出小鸡崽一样的讥笑声。天越来越亮时,我才看到了雾。我透过浓雾观察他们拔萝卜,模仿几次,我就学到手了。土质疏松,说明护理得不错,拔萝卜并不费力。萝卜带着泥,稍一抖,泥土掉落大半。手榴弹大小的淡红色椭圆形雪萝卜很可爱,有一个雇工偷偷抹了泥,咬掉皮啃萝卜。看管我的家丁走到那个雇工身边,往他怀里塞萝卜,塞得满满的。然后往我怀里也塞了几个。我不太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我想,可能是让我用胸怀装运萝卜。
拔满两箩筐萝卜,就挑回刘炳生家,然后再拔,如此反复。在家的雇工将萝卜分类。刘炳生家萝卜长得大小差不多,也不需要特别分类,只是大致分成两类。分类有好处,价格两个档次。看管我的家丁与我形影不离。我不想逃跑,我还没做好逃跑的准备。我逃跑的目标是我的红军部队。出完早工,我身子微微发热,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个,‘赤匪,你过来!”刘炳生叫住我。他从脚下拿起半只被啃过的萝卜,我看到他的脚下还有一小堆萝卜。“你做工的时候偷吃萝卜!”刘炳生拍桌子骂人,“你还往怀里塞萝卜,大干偷盗之事!”
“搜他!”看管我的家丁说。他说着过来掏原本是他塞给我的萝卜。“看,这是什么?看。”他指着地上那小堆萝卜,“那是什么?!”
管家走过来打我嘴巴,负责看管我的家丁捶打我胸口。打完后,他们拖我到房间,不让我吃早饭。雇工们吃完早饭出工,我又被押去拔萝卜。我没吃早饭,受了伤,干活没力气,看管我的家丁借机骂我踢打我。
浓雾散去后,大地明亮起来,起伏的田地间到处是劳动的身影。这一大片田地都是刘炳生的,刘炳生买失散红军当雇工,一定不止我一个。我想着,目光寻找我的战友。挑萝卜回去的路上,也多了一份观察。干活到中午,我两眼昏花,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栽倒。管家给我端来一碗稀饭和一小碟酸菜,我两口就吃掉了。我的空碗呈给管家看。管家当看不见。我吃饭的屋子就我一个人,当地雇工们在隔壁,我起身到他们门前,被管家挡住。雇工们吃的虽不算好,但有硬饭吃,而我只能吃稀饭。
刘炳生向我走来,他示意我坐回屋子,我不配合,看管我的家丁用鸟铳顶着我脑袋。刘炳生拨开鸟铳,奸笑着让我回去。“没吃饱,还想吃,是吧?”刘炳生说。我没接话。他接着说:“想吃饱不难,你跟我说,‘我是赤匪。”
“我是红军,穷苦大众的部队。”我脱口而出。
“我也是穷苦人,但你不是我的部队。”刘炳生说,“国民党也不是我的部队!”
“你是大地主大土豪,我们革的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命。”我说。
“如果我有部队,我首先革掉国民党蒋介石的命。”刘炳生狠狠地说。在我看来他说话逻辑有些乱。但我明白他不喜欢国民党。
“好啊。”我说。
“共产共妻也不是好东西!”刘炳生说。刘炳生叫管家给我弄来饭菜,我似乎不饿了,我对刘炳生说:“如果你说‘你是红军,为老百姓打天下,我就吃你的饭菜。”
刘炳生勃然大怒,将管家端来的饭菜打翻在地,“别给这个‘赤匪吃,晚饭也不给,让他干最重的活!”
“我是红军,我们是穷苦大众的部队!”我大喊起来。几个家丁冲过来,对我拳打脚踢。我在忍受疼痛时,听到别处也响起了“我是红军”的声音。这里果真有我的战友,我心里特别高兴。
刘炳生买我来,是让我干活的,他不是因为政治立场要跟我争个高低置我于死地。军警抓捕失散红军的风声仍然很紧,他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被打伤后,他叫来郎中给我喝药汤,给我敷自制的跌打损伤药。郎中可能有四五十歲了,他对我态度很好,耐心劝我好好活着,为了活下去,就得少说话,不要意气用事,要扛得住事,受得了委屈。
“刘炳生一共买了五个红军,”郎中压低声音说,“敢于叫喊自己是红军的有三个,你是一个。另外两个从不作声,用力吃饭用力干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我老家村驻过红军,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三年前,第二次是几个月前。我对你们红军有好感,相信你们是好人。”
郎中给我带来稀饭,因为我受伤不轻,吃不下硬饭,只能喝喝粥。郎中的药汤好,对我救治及时,我的伤势好得快。第三天时,我就能下地干活了。地里的都是重活,我只干了小半天,管家看在郎中份上动了恻隐之心,安排我去榨油厂工作。后来我才知道郎中在管家面前为我求情,郎中对管家因为治病有恩,管家卖了郎中面子。桂北山区天气异常阴冷,山顶上已经结冰。听一些长工说,离下大雪不远了。
榨油厂在东边的那片院子里,刘炳生家也种花生,但不够榨油。他一年四季都榨油,到了花生收获季节,刘炳生要收购许多晒干后的花生。花生堆积在仓库里,由专门人守护。守护人的主要职责是驱赶老鼠,要二十四小时地驱赶,所以都是轮班制的。跟稻谷仓一样,他家的粮食花生油红薯等,国军按时来拉走一次,名曰交军粮。每年白送的军粮不少,刘炳生心疼,国军拉走军粮后,他让家丁朝国军离开的方向放枪以示不满。榨花生油有多个程序,最重的活是压榨,用力冲撞木锥挤压花生,榨出油。管家问我想干什么活?我说我试试冲撞木锥。我跟他们合作冲撞十来分钟败下阵来。
“共军是这样子的体力,难怪要吃败仗。”其中一个人讥讽我说。
我忍住没说话。从湖南进入桂北,我们牺牲了很多人,突破湘江后我们所剩不多,在跑向越城岭方向时,排里的战友我一个没见到。这个人的话刺痛了我。我借坐下休息,回想我的战友。曾经的活生生的面容如今生死未卜。但是,我们能冲破湘江就是胜利。我们没有吃败仗。
后来我选择给榨油机添加炒花生的工作。炒香的花生更容易榨油。但炒花生是个技术活,我从来没干过,掌握不了火候,容易糟蹋花生而受刘炳生的折磨。在体力没恢复、技术没掌握的情况下,添加炒花生才是最合适的工作。
在榨油厂,我识别出王国礼。他是我的战友,他的目光总躲着我。他学说当地话,跟工友们有说有笑。但他的口音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终于我们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对我笑了笑。我说:“你是红几军团的?”他不说话。
“外面下雪了。”他说,他脸上布满阴云。
“你是怎么掉的队?”我问他。
他摇头。
“我们要永远记住自己是红军!”我对他说。
他起身挣脱我的缠绕。后来我不断创造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却想法逃脱。刘炳生派出的家丁对我们看管仍旧很紧,对我们的逃跑做了多个预案。“在我这里,你们才是安全的,逃跑,死路一条。”刘炳生对我说。
大雪来到二河镇,田地里的活少了,室内的工作如榨油磨豆腐也相对减少,只剩下石碓舂米。刘炳生有好多台石碓,不要说交军粮,就是满足家人家丁和长短雇工吃饭都需要大量的米。所以石碓是一个永远不会停止工作的地方。打短工的回到家准备过年,做长工的也大多告假回家。刘炳生为了集中管理,也允许管家将我们五个红军搁在一起。
王国礼之外,我认识了陈厚泽、李润林、谌天寿。我们都跟部队走散了,但走散方式各有各的不同,被唐友苟抓住却大致相同。我们都因为失去方向,饥寒交迫,病重,成为唐友苟案板上的鱼。唐友苟抓到许多失散红军,受伤的他一律交给军警,四肢健全的他拿来卖给大户人家当雇工。我们四人看不起王国礼,他对刘炳生左一个老爷右一个老爷地叫着,刘炳生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点头哈腰一副奴才相。要是在别的环境里,我们早就锄了奸。我们可以沉默,但绝不能丢了红军的骨气。
好些日子不见的唐友苟来到刘炳生家。他俩总是客客气气的,但背后又时常看不上对方,骂对方的娘。唐友苟的民团直属军警管理,刘炳生不敢对他怎么样;刘炳生有良田有产业,唐友苟又时常想过来舀勺油。双方都有相互利用价值。唐友苟这次来主要是找我们谈话。他刚从桂林开会回来,听过李宗仁白崇禧的报告。刘炳生给他安排了一间屋子,那是刘炳生会见重要客人的地方。按唐友苟要求,布置成礼堂报告会的样子。唐友苟坐在上面,他瘙痒症仍然严重。他清清嗓子给我们做形势报告,给我们洗脑。他一口气说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赤匪逃进了贵州,很快就要被剿灭。”他说。前面他说了许多国军情况,桂军情况,我们都不感兴趣,想瞌睡。当他提到红军时,我们迅速来了精神。
“红军是不会被消灭的!”陈厚泽激动地站起来说。
“已经接近灭亡了。”唐友苟说,“你们最好认清形势,跟国军走。当然,如果不参军,过些日子可以加入我的民团。”
“我愿加入民团。”王国礼站起来举手说。
李润林一头将王国礼扑倒,挥拳头就打。就近的谌天寿帮拳。我和陈厚泽以及唐友苟带来的人拉架。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混乱场面。
“你是什么人?”唐友苟试探着问王国礼。
“我什么也不是,我愿做唐团长的人。”王国礼抹着嘴角的鲜血说。
唐友苟要带走王国礼。刘炳生半开玩笑说:“就这么带走了?”唐友苟说:“难道还给你赎金?他在这里苦苦干了这么久,早干够了赎金。”
王国礼叛变,给我们极大打击。我们的情绪一度跌落到冰点。这一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又有机会聚在一起。除了唐友苟带给我们红军的消息,我们听不到任何部队的情况。二河镇闭塞,从桂林城来贩农副产品的小贩子并不关心红军国军,他们不看桂林城里的报纸,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因此,从他们口里也得不到红军的消息。唐友苟的话我们不能信,但我们对部队生死存亡又十分担忧。说实话,很多时候我们都是悲观的。
“以前我们喊打土豪分田地,参与斗地主,现在却帮地主干活,帮地主积攒钱财,同时又成为地主砧板上的鱼。”李润林苦着脸说。
“我早就不想干了。”谌天寿说。
他俩同一个连队,在失散途中,东躲西藏,最后饿昏在一个山洞里,被坏人发现,报告给唐友苟被捕的。两人感情好,情投意合。
他俩说得对,我们不仅没打倒身边的土豪,还成了土豪的敛财工具。我心跟他俩一样疼痛。我们坐在一间屋子里烤火,火堂里的木炭质量好,火很大,烤得我们全身暖暖的,但也烤得我们很激动。
大雪落了十几天,接着就过年了。过大年前,有一个当地人过小年的日子,附近的长短工都回来领工钱领奖赏。他们坐在长凳上,吃着管家提供的瓜子,喝着糖茶,说说笑笑。中午,刘炳生将安排丰盛的饭菜,答谢雇工们一年来的辛苦。管家手下的伙计分别给他们算好工钱,依据的是全年的出勤和贡献大小。管家给他们编好号,叫号一个个去领取。领到工钱的都不高兴,管家扣掉的出乎他们预想。他们先是找管家闹,管家招架不住,躲起来,他们找到刘炳生。刘炳生看了账目,说:“管家没算错,就是这个数。都比去年高多了。今年来了‘赤匪,遭了人灾,我还能给你们比去年高的劳酬,你们知足吧。满意的闭嘴,明年再来,不满意的也闭嘴,明年不要再来。”
“今年比去年工钱高没错,但今年收成好,我们下地时间多,干活时间久,工钱多点儿不算什么。我们付出的劳动远不止这个钱。”一个雇工申辩说。
“给多少,我们心中有数,不满意的,有本事别要工钱给我走人。”管家说。
“我们在老爷家干这么多年了,不能这么亏待绝情。”另一个雇工说。
“麻烦是你们自找的,老爷又没缺你们工钱。”管家说。
有一个年纪大的雇工轻声说:“算了,我们争不过他们。受欺负又不是一次两次,年年受欺负,都习惯了。”大家都不作声了,都把工钱收进口袋保护得好好的。他们在家丁指引下去吃午饭,在刘家劳累一年,这顿丰盛午餐不吃白不吃。
李润林和谌天寿走到柜台前,问:“我们的工钱算好了吗?”
“刘老爷救了你们的命,给你们安身,给你们吃喝,还想要工钱,想得太好了!”一个伙计说。
“我们不能这么受地主的剥削,我们要工钱!”李润林抓住管家衣领。
“快来人,‘赤匪杀人啦!”
手持刀枪的家丁蜂拥而来,朝着李润林谌天寿一顿暴打。我跟陈厚泽劝阻,也被他们乱棒击打。陈厚泽跪下来哭喊:“别打了,我们不要工钱。”
家丁的棍棒不分輕重,李润林、谌天寿不省人事。这里打群架时,还没开始午餐的雇工们跑回来看热闹,他们无动于衷。他们围过来时,李润林曾叫喊:“农友们,快起来反抗,打倒土豪刘炳生!”雇工们不听他的,只在那里默默围观。
那个郎中被请来。郎中看了看李润林、谌天寿的伤势,叹息说,伤得太重了。他没有信心治好。他建议管家派人请来大山里蒋家山村的蒋述德,蒋郎中医术比他高。“这么冷的天,谁愿去呢?”管家说,“你一个镇上郎中还比不上大山里的郎中?”郎中说,“医术不分城镇乡村。”管家终究没去请蒋述德。
我跟陈厚泽不碍事,郎中给我们内服外敷草药后,扛过去了。郎中每天都来给我们看病,他悄悄表扬我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而李润林、谌天寿不听劝,吃了眼前大亏。
漫长的寒冬终于过去,1935年的春天来到桂北大地。当山上开满鲜花、竹笋遍林,李润林、谌天寿能够行走并做简单的劳动了。期间,蒋述德应前面那个郎中之请,来给他俩治过病,但因为错过了最佳时机,没能彻底治好,他俩一人左臂断了,一人左腿断掉,留下终身残疾。
春播时节,田地里的劳动更加繁重。长短工们按时归来,他们一边为去年工钱发着牢骚,一边辛苦劳作。李润林、谌天寿身体原因,都干不了太重的活,管家安排他们干力所能及的事。也许因为身体不好,行动不便,两人的脾气性格收敛许多。
夏天的时候,我们常听到消息说:哪个失散战友被哪个村的某某收养了,谁又回了江西福建老家。信息都是打短工的人带来的。这个时候,桂军已经不把抓捕失散红军当头等大事了,即使抓到也就地遣散。大部分失散红军迫于形势,隐姓埋名,以多种方式躲藏起来。我们四个红军依旧被持枪家丁看管着,不让走出他们的视线。不过,我们比以前要自由一些,雇工们也愿意跟我们交流了。方便的时候,我们分别给雇工们讲红军的故事,那些没跟红军打过交道的雇工大都不相信红军有那么好。我们水平有限,也无法扭转他们固有的看法。他们心底里跟我们还是划着一道红线的。尽管,我们在劳作中相互帮助,积极配合。
李润林、谌天寿两人来自江西同一个地方,他俩说的土话我们听不懂。这样方便他俩密谋事情。我们几个当中,我在队伍里级别最高,他们都是普通战士,我大小算个军官。有一天,我们站在一棵大树下乘凉,他们仨希望我带头策划一起暴动。想法我不是没有,可是我们暴动没有条件,首先我们被限制了自由,第二我们没有力量,第三我们没有枪械。与我们同劳作的雇工们心地善良质朴,可是他们不会听我们的,我给他们上政治课,等于对牛弹琴。何况我理论水平相当有限。在刘炳生家开展革命,群众基础过于薄弱。但我没有放弃,我想慢慢地教育感化身边的人。李润林和谌天寿心里着急,他们盼望明天就暴动。他俩的理想是杀掉刘炳生,夺取刘家枪械,向着红军大部队的方向追找。我们天天观察刘家家丁“布防”情况,这是一群没有军事能力的民间武装,每年最多两次去唐友苟那里参加军事培训。唐友苟的队伍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家丁们学不到真正的知识。家丁“布防”没有规律,很随性。他们的目的只有两个,守家护院,监视我们四个红军。
晚上睡觉,我们还像以前手脚被绳子系在柱子上。为了晚上不起夜,我们都不敢多喝水。时间一长,倒形成好的生理习惯。白天,家丁们扎堆,刘炳生身边都是自己人,我们无从下手。想办法一直想到冬天。冬天,风干物燥,北风呼啸。那晚我躺在床上想如何搞一次暴动时,我想到了放火。看管我的家丁们围在灯火下打牌赌钱,争吵不休。争不出高下,有时还打架。我们还是有机会逃跑的。第二天碰头时,我跟陈厚泽、李润林、谌天寿说了想法。他们同意我的想法,目前来看,我们只能采取放火烧掉大地主的房子这种反抗的行动。我们四个人分别睡在两间不同的屋子里,仍旧有家丁监视着。但我们有许多办法和机会割掉绳子逃出屋子。
我们四人都有工作之便接触豆腐房石碓房榨油厂,也能接触到粮仓,甚至老地主刘炳生的住宅。我们在心里画好地图,利用机会在四个准备实施放火的地点提前搁置燃烧物,比如柴火稻草。但是我们“不经意”堆到那里的燃烧物,一次次被管家“不经意”地派人搂走。后来我们决定只烧粮库,如果运气好,大火能蔓延到别的屋子,烧光刘炳生家产。
突然来了机会。这天家丁都去参加军事训练去了,据说从驻扎在桂林的桂军那里来了个著名教官,机会难得。桂军主要是来培训唐友苟他们民团的,唐友苟把消息告诉了刘炳生。刘炳生让全体家丁参加。刘炳生也去了。刘炳生随看管我们的家丁下午才去的。管家安排我们干活,为了便于看管,他将我们安排在一起。我们一起给萝卜苗除草。萝卜苗正在长高长粗,泥土里的萝卜正在变大。我扒开泥土看,小萝卜红红的招人疼爱。我让他们三人也来欣赏。然后,我将泥土填回,毁掉乱拔萝卜的证据。
劳作的人分散,管家早早就回家了。我们四人相互使眼色,快步往回走。刘家安静,都随刘炳生看军事训练去了。家大业大,家里人都有军事知识才好。飞机来了如何躲,子弹来了如何避,强盗来了如何对付。这些知识,教官都教。
厨房里有两个厨师,是一对男女,他俩在那里调笑。火堂里燃烧着大火,上面正熬着一大锅骨头汤。刘炳生有吩咐,今天给所有人加菜。我们进来,打扰了两人的雅兴,两人不高兴。我们取了火去往粮仓。出厨房后,我们都点上火把。
一路上无人,天赐良机。
还没接近粮仓,我心里便有了熊熊大火和狼藉的废墟。“放了火就跑。”我们商量的结果是这样。接近粮仓,我们的步子更快了。
可是,我的步子突然停下。
“怎么了?”他們问我。
“粮仓里的粮食是我们亲手种出来的。”我说。
“可是,这不是我们的粮食啊。”
我们站在原地不动。我脑子里闪出播种、插秧、除草、收割、晒谷、入仓的每个环节。“不能烧,多好的粮食。”我说,“我下不了手啊。谁糟蹋粮食谁就遭五雷轰顶。”
我的火把持续燃烧,北风加快了它的燃烧速度。在我们犹豫延宕之时,火把燃烧殆尽。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的仇不报了?”李润林摇我的身子。
“报,一定要报,但不能用烧粮食来报。”我说。
天气一天天变冷,我们没有停止忙碌。刘炳生家雪萝卜今年又丰收,萝卜不是我们的,可它是我们辛勤劳作得来的。我们心里也特别开心。关于我们的红军队伍,唐友苟带来的都是负面消息。我们四人在一起时,不太爱谈论,说到自己的队伍,我们的心像鞭子抽打一样痛。大家心照不宣地压在心中,各自默默去想,去推测。这天中午,收工早,开饭时间还没到,我们四个红军围坐火塘烤火,门边没人,趁机轻声议论起西去的红军。说不到几句,李润林哭起来,他感染了谌天寿。我说:“别哭了,别让人看出来。”红军离开虽然有一年了,国军也不那么严厉地抓捕失散红军,但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知道我们的队伍在哪里又有什么用?我俩都残废了。”李润林说。他说得大家特别难受,身子要是被国军打残的倒光荣,可是被土豪的家丁打残,真是极大耻辱。李润林和谌天寿控制不住情绪,捶胸顿足。我怎么都劝不住。
“反动派刮民党来吧,抓我枪毙吧,老子不怕!”谌天寿对天咆哮,雇工和家丁听着声音跑过来。
家丁手中的枪械对准我们:“不许生事!”
“国民党,刮民党,说得是不错。”为首的家丁说,“现在你们是刘老爷的人,国民党想要我们还不给呢。不给是不给,但也不许你们议论国民党,不许说国军的坏话。”
哭过叫过,李润林和谌天寿总算平静下来。午饭送上来时,都没有胃口。我们四人一小锅菜,管家特意交代的。很多时候我们四人一桌,雇工们能不与我们一桌就尽量避开。在他们眼里,我们是祸水,弄不好哪天出事殃及他们。
“吃呀,干了一上午活哪能没胃口?”说话的是王国礼,这个叛徒突然出现。李润林、陈厚泽、谌天寿他们三人叫王国礼滚。四肢健全的陳厚泽挥拳要揍他。如果不是我拦住,王国礼要被他们三人打死。我架着王国礼去到偏房,我说:“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眼前,如果我有枪立即代表部队枪毙你。”
王国礼跪下,泪水像刘炳生院子边上那口泉水,咕嘟咕嘟冒出来。
我将他扶起来,我俩到无人的地方说话。我这才知道,王国礼是营部通信员,他们连负责侦察探路。王国礼一次次把侦察兵获得的情报信息回送给后续部队。从进入桂北永安关开始,王国礼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四次重要情报传送任务。湘江战役不只是突破湘江的战斗,方圆数百平方公里都是战场。新圩阻止战只是一个大概念,其实也是一场战役。从湖南追来的国军,从恭城赶过来的桂军交叉渗透到了红军行军路线中。有一些小股国军甚至追上了红军的中部大部队。作为开路先锋,王国礼他们侦察连责任重大,哪里的山路能走,哪里的大路不通,哪里已经出现国军,情况必须准确无误。
王国礼栽在第五次回传情报路上。他回跑到达不久前经过的山凹,与一个连的国军相遇。王国礼急忙绕道,频频放枪引开国军。这股国军果然上当,寻着枪声追捕过去。王国礼利用高山密林跟国军周旋,最后顺利地把国军引向歧途。王国礼疲惫不堪,麻烦的是,在浓雾包裹的山林里,他失去了方向。他如何寻找突击,都回不到数次走过的那条山路,并且越走越远。大部队突破湘江西去,而他仍然在这片大山里转圈。他靠采摘冬天枝头上残余的野果活命,靠躲进浅旱洞栖身。吃的毕竟有限,寒冷的北风摧残之下,他病倒了,昏迷在山洞口。两天后,唐友苟带领的搜山民团捕获了王国礼。
连长用纸写的情报王国礼装在绣花布鞋里。这是特制的布鞋,专门用来装情报的。全连只有两个人有这样的布鞋。因为造价高,红军战士几乎穿不上布鞋,从江西一路走来,红军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只能打赤脚,连续急行军中,他们磨破了脚。一些红军因为脚肿疼痛难耐,放慢行军步伐,最后跟不上大部队而走散。在红军队伍里能吃上饭能穿上衣和鞋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可是他们仍然咬牙坚持,为了未来自己与贫苦大众的幸福咬牙坚持。
唐友苟带人围住王国礼时,王国礼还处于昏迷状态,唐友苟亲自摸遍王国礼身子,发现他完好无损。王国礼身背步枪,但是一颗子弹也没有。作为通信兵,子弹比普通战士要多几发。前几天跟国军周旋,子弹打光后,他以击石叫喊来吸引国军。国军朝声音放枪,始终打不中,明知道他就在那里,就是捉不住。唐友苟掐王国礼人中,用叶子取来几滴水滴进他嘴里。王国礼醒过来了,他脑糊眼花,看不清眼前人,还以为被自己人救了。他用手指向脚,手势还没做完,再次昏死过去。唐友苟差人用担架将王国礼抬回二河镇,藏起来,并请来郎中救治王国礼。王国礼终于苏醒,但脚上的绣花布鞋不见了。他吓得想坐起来,可是坐不起来。
王国礼身体慢慢恢复,唐友苟派人看管着他,他没任何自由。那个看管他的民团队员参与了当天抓捕他的行动,“我的布鞋呢?”王国礼终究没问出声。每一个来到他身边的人,都被他仔细看脚,寻找自己的布鞋。他们的鞋子各式各样,没一双是自己的布鞋。布鞋是香草做的,香草专为首长做布鞋,她的手艺出众。她的理想是给每一位红军战士做一双鞋。她成天责怪自己能力有限,但她每天都在努力。布鞋丢失在昏迷之前吗?王国礼回忆不起来了,前面很多时间段已断裂,怎么回想都不能复原,不能无缝对接。虽然断片,但他清楚自己心中有一个强烈愿望:保护布鞋就是保护情报。意识清醒的时候布鞋绝不会丢,换言之,布鞋是在昏迷中丢失的。
身体基本恢复后,唐友苟把王国礼卖给刘炳生。在刘炳生家,仍旧没有自由。寻找布鞋的念头每天涌出心头。情报即秘密,秘密必严守。王国礼每天都在寻找逃离的机会。他有意向恶霸低头,讨好刘炳生,期望能获得自由,寻找到装有重要情报的绣花布鞋。
机会来自唐友苟愿招他入伙。唐友苟对他并不放心,“你是只不会叫的狗,咬起人来没防备。”唐友苟多次对王国礼说。王国礼说:“我愿做团座身边一只狗。”慢慢地,唐友苟对他放心,并且有所信任。每次唐友苟花天酒地烂醉后,都是王国礼送他回家。那么漂亮的布鞋唐友苟一定会动心,王国礼推测唐友苟抓捕到他时,占有了他的布鞋。唐友苟太太跟唐友苟关系不好,嫌他脏病不断,不跟他睡一张床。王国礼送烂醉如泥的唐友苟回来,唐太太便骂骂咧咧地从小床上搂了被窝去到别的屋子。王国礼给唐友苟倒茶水,拿来供他呕吐的木盆。像伺候亲哥一样无微不至。唐友苟终于安静睡下后,王国礼有了在他房里寻找布鞋的机会。房间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发现布鞋,反复找几次了也没发现。
来唐友苟家次数多了,王国礼跟唐太太成为熟人。“你比别的贱人(她管民团里的人都叫贱人)懂事,年纪小小的,跟谁学的?”唐太太问王国礼。王国礼害羞,不答话。
“听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你的本地话说得像鸭子喝水,噗噗噗的,哈哈哈。”唐太太说。
“我是外地人,来做生意,生意赔了才跟团座混口饭吃。”王国礼说。王国礼盯着她脚上的布鞋看。她下意识地收回脚,她是小脚。唐友苟的布鞋她不可能穿,除了不合脚,还因为这个官太太不可能穿二手鞋。
“太太,你会做布鞋吗?”为了寻找布鞋,王国礼整天想办法。此时他又想了一个办法,因此开始套唐太太的话。
“会啊,二河镇的妇女哪个不会做鞋?”唐太太说。
“你穿的就是自己做的吗?”
“是我做的。”
“好看。”
“嘴巴蛮甜。”
“我老家的妇女也会做布鞋。团座曾经捡到一双绣花布鞋,你拿来看看,我觉得比你的做得好看。不是,没你的做得好看。”
“到底比我的好还是比不上?”唐太太急了。
“有的地方比你的好,有的地方不如你。”
“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
“看了才说得出来。”
唐太太果真中计。唐友苟回家后,唐太太问他那双布鞋在哪里。唐友苟的两个相好,都送过他布鞋,他不敢拿回家,放在民团办公室。唐友苟不仅嫖,还时常通奸,跟多名妇女发生不正当关系。他的花心,大地主刘炳生都比不过。相好的能送他布鞋,说明双方有一定感情。唐太太询问布鞋,击中唐友苟要害。唐友苟浑是浑,还是惧内的。唐友苟很紧张,但他否认有布鞋。他以耍赖闻名。有回被太太现场捉奸,仍然不承认。唐太太知道让唐友苟承认不愿承认的事比登天还难,就改口说:“你那双布鞋有我的做得好看吗?”唐友苟没上当,说:“想知道别人有没你做得好,上街走走看看,跟别的女人比比就清楚了。”
唐太太不在乎谁比谁做得好,她想看看王国礼说的那双布鞋到底有多好,想学学。唐太太审问唐友苟很多次,都没审出结果。唐太太再次找王国礼询问,王国礼说唐友苟的确捡到一双漂亮的绣花布鞋。“你肯定搞错了,苟子犯不着捡一双破布鞋,他是有地位的人。”唐太太说,“他即使捡到漂亮布鞋也已经送给他的情人了。”
在唐太太眼里,唐友苟的情人们都是下三烂,不值她去跟她们说话打架。倒是提醒了王国礼。唐友苟的情人,王国礼慢慢地知道了两个。唐友苟跟情人幽会,基本由王国礼望风。唐友苟喜欢带着王国礼出去干私活。唐友苟跟情人热乎得忘乎所以,王国礼趁机在她家寻找布鞋。唐友苟的两个情人处,没有王国礼的布鞋。他突然醒悟,唐友茍的两个情人怎么可能穿男人布鞋呢?她一定转送给另外相好的男人,另一个思路是,唐友苟乱搞男女关系,有可能出自内疚,把布鞋送给了那个被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事情很复杂,王国礼利用各种机会在相关男人中寻找布鞋。找了好长时间,布鞋还是下落不明。
王国礼改变思路,推测布鞋在与国军周旋时无意中弄掉了,或者后来在寻找追赶部队的路上不觉间丢失。有一天王国礼又生一计。他向唐友苟报告说,听线人报告,山里发现红军。唐友苟听后兴奋无比,能抓到红军可以向国军表功,争取经费,还可以卖给别人当长工短工或者当上门女婿或者当儿子。王国礼主动请缨,唐友苟同意。天气寒冷,这样的天气预示将有大雪到来,并且山高路远,正是享受的大好时光,王国礼能带队去搜捕,唐友苟巴不得。王国礼带着五个人上山。他挑选的这些人都是当时抓捕他的在场者,他们认识路,顺利把王国礼带到目的地。当时王国礼跟国军周旋完,一着急脑子空白,越走越偏离方向,恶性循环。他带领队伍寻找到最初的行军路线。接下来就沿引诱国军的方向寻找布鞋。由于一路都没有标记性大树岩石,到处一样,怎么走都觉得是对的,但又是不对的。王国礼提醒他们注意脚下,如发现草鞋布鞋碎布都要及时报告。他们在山里钻来钻去,钻到中午吃了干粮,继续搜寻。
第二天,王国礼又带队搜寻了一天。无功而返。第三天,准备再去,大雪封山,无法行动。没抓到红军,唐友苟不高兴,他训斥王国礼,并且饿饭一餐。唐友苟对王国礼态度有所改变,是后来的一件事。那晚唐友苟带队抓赌,被人砍杀,王国礼救了他。唐友苟再次抓到那个砍他的人后,当场开枪要了那人的命。这个人来自外地,职业赌徒。唐友苟将两个情妇送的布鞋,转送给王国礼。两人脚差不多大小,很合王国礼的脚。但是唐友苟送的布鞋比香草做的那双布鞋差太远,那双绣花布鞋不仅带着军民感情,更带有情报的重量。
情报内容是什么,王国礼并不知道。情报必须亲自送到营长手中,副营长都不能接。营长亲自接情报的情况前面有过两次,第三次第四次反围剿各一次。第一次因为王国礼情报送达及时,营长抓住战机一举消灭来犯之敌;第二次因为营长亲手接到情报,看后即刻销毁,马上组织撤退转移,避免了全军覆没。在江西,红军队伍里时常出现混进来的敌人,不时出现叛徒,三营的指导员就是个叛徒,差点害死全营官兵。重要情报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对任何人都要保持警惕。战争就是这么残酷。
这份情报,连长比任何时候写得都久。连长背对着战士们,用水壶垫着写情报。连长大约写了二十分钟。用时如此之长,情报一定特别重要。连长交到王国礼手上,一句话没说。连长紧握王国礼的手并深情地看着他。王国礼敬礼说:“坚决完成任务!”
情报塞入布鞋夹层,那是个秘密的不易发觉的地方。王国礼得令后急忙跑向后续部队……
唐太太看中了王国礼,要给他说亲。唐太太有个远房亲戚早两年死了老公,被家公家婆赶回娘家。她育有两个女儿,婆家不让带走。被婆家退货的妇女地位特别低下,娘家亲戚看不起,村上人看不起。想嫁个老单身都难。亲戚家离二河镇不太远,三公里左右。那个村叫芬芳村,名字好听,自然条件却很差,缺水严重,山多田地少,种不出多少粮食。唐太太带那个叫文美地的寡妇到二河镇上,唐友苟放了王国礼的相亲假。文美地看上去很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她比王国礼大五六岁。唐太太没隐瞒文美地的真实年龄,王国礼点头答应。第二天上午,唐友苟带着队伍护送王国礼去文美地家,王国礼花光身上的钞票,唐友苟还用公款补贴他一些。二十人的队伍开进芬芳村,放了鞭炮,热闹到下午才散。文美地父母对王国礼满意,听说他单身一人,无父母兄弟牵挂,特别理想。很快定下结亲日子,王国礼入赘文家。唐友苟许诺,等王国礼入赘之事办妥,随时可以回到民团拿晌。
王国礼到刘炳生家请我们四个红军喝他的喜酒。因为王国礼那份情报的重要性,我没给陈厚泽、李润林、谌天寿说出王国礼的真实身份以及他跳出刘炳生家的真实目的。王国礼把情报的秘密告诉我已经犯了大错。
我请王国礼放心,只要刘炳生准假,我一定去喝他的喜酒。
送走王国礼,我去找陈厚泽他们三人。他们的气还没消,扬言有机会要处死王国礼。我做他们仨的工作。我们离开红军队伍一年有余,能在走散的情况下聚在一起是缘分。世上道路千万条,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利;同样是革命,也许每个人的方法不同。他们不明具体情况,我的思想工作苍白无力。他们不可能去吃王国礼的喜酒,还警告我不要去。如果我参加,他们将与我为敌。
我们是患难兄弟,革命同志,王国礼的喜酒我必须去吃,我要给他温暖和力量。时间会稀释和消除一切误会,当然,时间也会将误会包裹得更紧。我宁可被陈厚泽他们误解和憎恨,也不能不去吃王国礼的喜酒。
唐友苟给刘炳生打了招呼,刘炳生准我吃喜酒假,如果我愿意可以吃两天。唐太太当王国礼出嫁,亲自为他筹办婚礼。文美地家按当地风俗做好娶亲工作。
王国礼的“外家”人不多,唐太太的几个朋友,民团全体成员。也没什么过多的仪式。我跟民团人不是一条路上的,跟唐太太的朋友也不熟,酒席上孤独地喝酒吃菜。要不是唐太太久不久过来跟我说句话,我一句话也没得说。
“你也是好样的,改天我给你找个好老婆。”唐太太说,“别当红军了,快点忘掉吧。听说红军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追不上。追上了也是去送死。”
“我永远忘不掉我是红军。”我对她说。
民团有人看着我,借酒劲想跟我干一架。唐友苟喝住了。
王国礼过来敬我的酒,我祝贺他一句后,就再无二话。王国礼眼里噙着泪,差点哭出声来。不多时,从芬芳村来的接亲队伍放着鞭炮来到,没搞任何“出嫁”仪式,简简单单地接走了王国礼。我目送他离开。
入赘文家,王国礼彻底自由。春节就快要到来,人们再穷也要过年,都在为过年做准备。王国礼还没融入文家,他心不在焉,脑子里只想着那只装着情报的布鞋。结婚好几天了,王国礼还没跟文美地同过房,一入洞房,他就避开她。她也出于一些自卑和害羞,不强迫他。王国礼干活不偷懒,无多话,文家父母挺满意。昨天下雪,大雪封山,王國礼虽然有了自由,但却无法去寻找布鞋。
都一家人了,文家父母对王国礼问这样打听那样,他们对王国礼的身份不放心。王国礼隐瞒了自己曾经的红军身份。他现在仍然觉得自己是红军,心在红军队伍里。但多疑的文家父母怀疑王国礼是红军。他们不敢沾惹红军,怕给家里带来麻烦。唐太太进山里来走亲戚,文家趁机求证王国礼的身份。
“红军怎么了?出了牢房的人就是好人。”唐太太说——她后来也终于知道了王国礼的真实身份。
“我们家要被你害死。”文父说。
“现在国军不是不那么追究红军了吗?”唐太太说。
“国军红军是死对头,国军能放过红军吗?”文父说。
“我以前是红军,但我表现好,刘炳生都允许我跟我们团座走了呢。请岳父岳母放心,一切后果我来承担。”王国礼说。
唐太太能说会道,她说:“如果那么危险,唐友苟会招王国礼进民团吗?唐友苟有几个脑袋?”
文家父母心仍然不踏实,不停责怪唐太太把好事办成坏事。唐太太生气了:“文美地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晓得,除了王国礼还有人要吗?”
文家人与王国礼有了隔阂,对他的态度变化也挺大。冰雪融化,王国礼迫不及待去山里寻找布鞋。他手持镰刀劈开荆棘,给行走路线做记号。红军走过的路上,留有快要腐朽的烂草鞋,就是没有他的布鞋。林子里也没有他的布鞋。他从早上搜索到天黑。时间和精力全部用在寻找布鞋上了,回到家时,他两手空空。文美地及家人都以为他上山砍柴,他没带回一根草,文家父母不高兴。文父指着他鼻子骂,然后抽他嘴巴。晚上睡觉时,文美地说:“你砍了一天都没砍一根柴吗?没砍柴随便搂点东西回来也好啊。”
三天两头,王国礼就要进山一次,他增加搜山的密度和广度,他一心寻找布鞋,又忘记砍柴。快接近村子时,文美地站在路边。她身边有根杉树,已削掉枝叶,她示意他扛回家。文美地挑着柴火跟在后面。柴火上挂着一只小篮子,里面载着野菌。文父看到王国礼肩上的大杉树,心头一亮。文父正需要这样的一根大杉树。晚饭桌上文父第一次表扬了王国礼。
次日王国礼又进山去,他搜寻布鞋大半天才发现文美地。她跟踪他好几回了。“你在找什么?”她问。
王国礼回答不上来,半天才说:“没什么。”
“东西很重要吗?”她说。
“重要,比命重要。”
“有比命重要的东西吗?”
“有。”
“金子银子?”
“信仰。”王国礼说。
她听不懂。
“忠诚。”
她听不懂。
“关系许多人生命的……”“情报”两字他没说出来。
她还是没听懂。
两人从此喜欢待在一起干活,床上也有说不完的话。文美地是个好女人,跟着她,王国礼学会许多山里生存的技能。唐友苟有意请他回民团时,王国礼婉言谢绝。王国礼当初答应跟文美地成亲,出于能自由地寻找绣花布鞋,而现在,他慢慢喜欢上了文美地。
很长一段时间,陈厚泽、李润林、谌天寿不理我,我吃王国礼的喜酒他们不高兴更谈不上去理解。我主动找他们说话,他们都躲着我,下地干活也避开我。
日子在平静和波折中一天天过去,这就到了1937年。我们在二河镇刘炳生家当分文不取的长工第三个年头。7月初,发生了卢沟桥事变,中国人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全面抗战。桂军要北上抗日,城市乡村到处是宣传抗战的人员、标语和口号声。小小的二河镇上每天都聚集了许多热血青年,要求参军打鬼子。刘炳生虽然有着所有地主老财那种狡猾狠毒的共性,但也是个爱国者,他召集我们四个红军说:“国家到了用你们的时候,去吧,上前线打鬼子去。只要你们抗日,就自由了。”我们来到街上,国军招兵处排着长队,一些因身体原因被刷下的人黯然神伤,甚至红着眼。几年前,我们在井冈山一带革命根据地,红军招兵处也排着长队,我们都是通过现场招兵当上红军的。我们寻找每个报名点,希望能找到红军,可是没有。我们不愿参加国军打日本鬼子,不管国军真打还是假打我们都不愿。陈厚泽他们三个人站在一起议论,他们仍然不理我。但他们的意见我同意,要打鬼子就参加红军。可是红军在哪里呢?我们垂头丧气地找了好几天,向从全县县城、兴安县城、灌阳县城甚至桂林城来的小商小贩打听红军消息,有人回答说:“红军?早灭亡了吧。不灭亡也是要死不活了。”
招兵是最后一天了,有意愿、身体合格的都招入国军,招够一批拉走一批,火速投入战前训练。今天国军招兵摊点前稀稀拉拉,我们四个人在那里徘徊。
“你们四个,过来!我见你们好多回了。”招兵处一个国军军官说。
“排好队,让我们检查身体。”另一个军官说。
我们站在原地不动,招兵的走上前来,他拍我的身子后说,你先到一边。李润林左臂被刘炳生的家丁打断过,没治好,终身残疾,只能承受轻微的力量,干农活都勉强,打仗就更不行。谌天寿左腿也残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虽然干农活时能挑两百多斤担子,可也不符合当兵要求。他俩都被否决掉。
“你俩身体不错,愿意当国军吗?”军官问。
“我不愿意。”我说。
“我愿意当兵,但必须当红军。在红军队伍里打鬼子。”陈厚泽说。
“那么,你就是打散了的红军。”
“不错。”陈厚泽说,“我希望你们送我到红军的队伍。”
“你呢?”军官问我,“你是红军吗?”
陈厚泽抢过我的话说:“他不是红军,他是红军的叛徒。他是刘炳生老地主的走狗。”
我舔舔嘴唇没说话。
天色晚了,招兵的正在收摊。今天也是最后一天,明天起他们不再摆摊招兵。两个国军夹着陈厚泽,说:“我们送你到你红军的部队。你当过红军打过仗,打鬼子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他们顾不上我,匆匆忙忙拖着陈厚泽离开了。
四个人中只招走了一个,劉炳生还是高兴。当晚给我们加菜,可惜真正去打鬼子的人却没有吃上。国军说送陈厚泽到红军部队,鬼都不会相信。我看得出陈厚泽打鬼子心切,所以他还是半推半就跟国军走了。
国军招兵,李润林、谌天寿身体不合格,当红军自然也不会合格。刘炳生给了我们自由,可以选择离开或留下。李润林、谌天寿选择回老家,先回去看看再说。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家,但是我打土豪积极,红军大部队离开了根据地,只有极少数战友留守,不用说,土豪劣绅会反攻倒算。我回去,危险性大。暂时没地方去,我先留下。
刘炳生善心大发,他给了李润林、谌天寿每人一笔钱,还有一块布和别的日用品。离开前夜,刘炳生设宴为他俩饯行。第二天早饭后,李润林、谌天寿挑着担子踏上回乡的路。我对他俩羡慕不已,我的情绪非常低落,他俩离开,我又少了两个战友。踏出刘炳生家门,两人没有想象的那么兴奋。没找到红军队伍,他俩永远兴奋不起来。我跟在后面送行。他俩知道我在后面,却一次也不回头。他们对我的成见没有消除,他们还会把我的“罪责”扩散。八月的桂北太阳毒辣,好在山路边全是树木。我要送他俩很远,直到天黑为止。也许,我就这么跟着他俩一直走下去也不一定。
李润林行走没问题,谌天寿跛着脚,动作难看,但毫不输给李润林。走出很远我才明白,李润林有意放慢脚步,与谌天寿同步,以便照顾谌天寿的情绪。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过了两道山梁,跨过三道水沟。看到眼前山势,我突然想,这样的地形最适合埋伏。要是我们排埋伏于此,国军来多少死多少,鬼子来多少死多少。
我与他俩相隔大约五十米距离,他们进山凹了我还在山外。正当我幻想时,有几只黑白相间的大个头鸟突然展翅高飞,吓我一跳。我举头看着向东南方向飞去的大鸟,感慨不已,真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走出这个山凹,呈现出一片丘陵,地势也略微下倾。李润林、谌天寿停下脚步,两人转身向我投掷泥块。他们并不对准我投,是以此表示对我的不满和驱赶。我站在高处看他俩行走,默默祝福他们一路顺利平安。他俩身影消失多时,我才回身。回程的步子沉重,神情沮丧,我花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回到刘炳生家。
刘炳生躺在走廊的竹椅上闭目养神,竹椅来回摇动,像晃荡婴儿的摇篮。我的脚步声吵扰了他。
“回来了?”他想从竹椅上起身,我过去扶他。
“他们都离开了,你怎么办?”他又问。
“我在你家继续干。”
“好。”
征兵的国军没再来,征粮的桂军到二河镇上来了。桂军除了留守的,都北上抗日,这段时间征兵,队伍扩大许多。人多需要更多粮食。李宗仁、白崇禧与国民当地政府联合下文,要求民众捐粮捐物捐钱。唐友苟配合二河镇政府人员到各乡村宣传捐粮政策,大家都为抗日干着正事,似乎镇里的治安也好了许多,抽大烟的少了,逛妓院的少了,赌博的少了。唐友苟忙得收敛许多,因此他那个脏病就没那么勤地发作。大山里那个郎中蒋述德为他治过多次,蒋郎中的药在他身上发挥了巨大作用。宣传有些效果,一些民众从各村庄聚集到二河镇政府门前,他们背着小袋米捐给桂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仗在即,部队不能缺粮。众人拾柴火焰高,老百姓捐的粮食虽然有限,但都体现了他们拳拳爱国之心。
产粮储粮大户刘炳生每天待在家中,家丁们空闲时上街看征粮,他不去。他吩咐管家叫人给征粮的桂军送去十担大米,大米挑走后他脸上十分难看,他轻轻捶胸口,心疼那十担大米。他的这种心理我能理解,不捐内心不安,捐又心疼。很多老百姓也是这样,老百姓穷苦,粮食更显金贵。
在捐粮人群中,我看到了王国礼,他背的米比别人多。他捐给桂军时,有个请求:“希望把我的米转给红军。”征粮官说:“转给红军没问题,问题是谁来转给他们。我们李军开赴抗战前线,没时间专程送你这点牙缝也塞不了的粮食。”
王国礼想收回粮袋,但来不及了,米过秤后被倒入粮食堆里。“米,我不捐了,请还给我,我要捐给红军。”王国礼说。
两个征粮官上来推开王国礼,“你一口一个红军,难道你是红军?”
“一定是红军,漏网的红军!”一个军官模样的上来揪住王国礼的衣领。
我冲上去劝架,恰巧唐友苟也在场。唐友苟为王国礼求情说:“他不是红军,他是我家亲戚。脑子可能被红军吓坏了,胡说八道。”军官看唐友苟面子,放开王国礼。唐友苟以借机训斥王国礼为由,示意我将他带走。
离开人群后,王国礼怒气还未消,他说:“我们被国军打散,好多战友牺牲,现在,我却要捐粮给他们。”
我说:“国军很坏,此仇必报。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去为国家打仗为民族打仗,粮食捐了就捐了吧。”
“红军就不打日本鬼子吗?红军不需要粮食吗?”
“我们红军肯定会打日本鬼子,肯定相当缺粮。”在井冈山革命根据地,我们什么都缺,粮食、枪支弹药、药品、衣服……缺口大,但是艰苦生活中红军的革命意志却磨砺得一天比一天坚强。“红军在哪里呢?”我接着问。王国礼看看我,不再说话。无言几分钟,他撇下我回家。我追过去对他说:“陈厚泽参加桂军,北上抗日,李润林、谌天寿前几天回往老家了。”王国礼生气说:“陈厚泽参加桂军?当了国民党?”
“他进国民党部队打鬼子,没什么错。就像你为了寻找那双载有重要情报的布鞋假装背叛革命理想一样。”我说。
他心里的火气小多了,最后说:“希望吃了我的米的桂军能多打死几个鬼子。”
刘炳生捐了十担大米,征粮官不再惦记,但刘炳生担心桂军还可能像以前来他家敲诈勒索,捂着胸口又让管家捐出十担。我看管过刘炳生家粮仓,他家不知有多少个十担稻谷,还有玉米、红薯、大豆、花生,每年冬天卖雪萝卜挣的钱也不少。今年正月,他两个成年的儿子去到桂林城,租门面专卖二河土特产,雪萝卜获利最高。六月里,刘炳生去了一趟桂林城,买下两个铺面和一处房产。他爱上了桂林城,计划着大力发展桂林那边的生意。
刘炳生水田多,每年粮食堆积成山,国难当头,捐二十担不为多,捐掉一大半也够他家人生活。刘炳生心情很好的那天下午,我跟他站在他家大院里闲聊,我建议他多捐粮,捐出大半都不为过。刘炳生摇头说:“不能再捐了。国家有难我愿支持,但是中国这么多有钱有粮人,家家都能捐二十担大米,部队打仗吃饭就不成问题了。”后来跟他聊过多次,他始终不肯再捐。
1937年11月,二河镇上有消息说,桂军在淞沪会战中作战英勇,取得很大胜利。广西的报纸大肆宣传桂军,颂扬国民党。此时,刘炳生正在桂林,街上有许多群众组成的庆祝队伍,气氛感染了他。回到二河镇后,开仓捐粮。那几天桂林的报纸上有许多关于他的新闻报道,获得军民一致称赞。
许多年以后,我被迫来到阴间。寻找当年失散在桂北的战友,才知道陈厚泽离开二河镇之后的情况。他加入国军,因战事频繁,无暇寻找红军队伍。他参加了淞沪会战、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多次立功受奖,官至副营长。牺牲于武汉保卫战。我羡慕他能为国捐躯,成为民族英雄。当时如果我不那么倔,非红军不参加,像他一样先参军再说,也许能消灭几个鬼子。
李润林、谌天寿一路相互照应着北上,刘炳生给他们的钞票他们省着花,能在屋檐下度过一夜的,他们尽量不住旅馆。路经村庄碰上天黑就在人家草垛边、牛棚里待上一夜。他俩沿长征路线回走,但时常走错路。走了许多弯路。沿途百姓被当地军警民团吓坏,一听说他俩要去往江西方向,纷纷回避。终于走到湖南道县县城附近,两人正欢悦之际,遇上十几个土匪,将他俩身上钱财洗劫一空。两人一路讨饭,在蓝山县一个叫梳子店的地方,遇上一支国民党队伍,两人被冲散。他们走往不同方向,距离越来越远,再也没找到对方。
三四个月后李润林最终回到江西上犹龙沟村。他一身乞丐相,出现在村头,没人能认出来。他的两个哥哥也是红军,都在反围剿中壮烈牺牲。前年,他的父母被反扑回来的土豪劣绅杀害。
“润林啊,你回来干什么呢?”村里一位老人来看他,村里许多人听说他回来都躲了起来。国军清剿留守根据地的红军和革命群众非常残忍,只要跟红军沾过边的群众一旦抓住无一幸存。
“我掉了队,手被地主劉炳生打坏,我不回来无路可走。”李润林说。
李润林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打算,闻讯而来的军警带领十几个土豪劣绅扑进村,抓走了李润林。军警和民团组成的联合审问组设立公堂,审问李润林。亲人全无,身体残疾,革命无望,李润林早无生念。如何审问,他嘴里一个字也不吐,直到被折磨致死。军警将他的尸体抛进深山喂野狗。
与李润林失散,谌天寿心里着急,越走方向越乱。长时间行走,他那条不方便的腿罢工,走到湖南零陵的大山区里,走不动了。他满眼星星,倒在路边。
这是麻子铺村的地盘,山路转弯便是村舍。谌天寿看不到村庄人烟,疲倦饥饿在绝望心理催化下,他支撑不住身子,轰然倒下。寻牛回来的周巴三发现了谌天寿。
“你是哪个?从哪里来的?”周巴三对谌天寿说。周巴三摸摸谌天寿,还有体温,鼻孔还在出气。周巴三费大劲也没喊醒谌天寿。周巴三背着竹筒水壶,里面装着糯米甜酒。他撬开谌天寿烧焦一样的嘴唇,滴入十几滴糯米甜酒水,不多时,谌天寿苏醒。
“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周巴三又问。
谌天寿摇头,脑子里有许多要说的话,但表达不出。周巴三摇摇竹筒水壶,里面尚剩不少甜酒水,自己喝一大口后递给谌天寿:“你再喝。”
谌天寿伸手接,但手无力,接不动。周巴三叫他张开嘴,灌他。甜酒水咕嘟咕嘟进入谌天寿肚子里。甜酒增添了谌天寿体力,他能说话了:“谢谢你。”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周巴三再问。
谌天寿下面的谎言早就编好了,“我跟兄弟一起做生意,钱没挣到,兄弟俩走散。我来寻兄弟。”
“我们这个大山区没人愿意来,除了我们躲难的祖宗。你兄弟,我没见到,村里人没见到。”周巴三说。
“你能带我去你们村吗?我想住两夜休整后再走。”谌天寿说。
周巴三带谌天寿入村。麻子铺村在山弯弯里,十几户人家,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腾。深秋的湘南山区气温偏低,一场秋雨之后会很冷,阴冷,跟桂北初冬一样冷。谌天寿跛着脚走在石板路上,走得慢,被周巴三甩开好远。周巴三停下脚步等他,见他太慢,折回来背上他:“你腿走伤了?”
“我的腿坏了。”谌天寿说,“土匪打坏了。”
记事以来,谌天寿还是第一次享受被背的幸福。当红军那些年,他多次背过受重伤的首长和普通战士。有的战士死在他背上,但更多的战友因为抢救及时活了下来。全连甚至全营,谌天寿跑得最快,打穿插,抢救伤员,他回回跑第一。
“你从哪里来?”周巴三继续问他。
周巴三的问话打断谌天寿雨幕一样的回忆,他回答说:“我从广西来,我们去长沙,走错道……”
周巴三懂一点点中草药,做了粥,又熬了一锅补气血祛寒气的草药。粥、药下去,睡了一夜,谌天寿体力渐渐恢复。
村子小,谁家有事全村知道。村里人来看稀奇,周巴三一遍遍讲述救谌天寿的过程。他们围在火炉边喝野生茶,吃炒花生南瓜子。
“你为什么不捡个女人?”有位长辈笑着说。
“我去晚了,女人被人捡走了。”周巴三顺着说,大家笑开了。
“这回捡个男的,下回定能捡个女的。”
周巴三接近五十岁,单身。父母都不在,两个弟弟讨老婆自成一家。这个山区讨不到老婆的人不算多,周巴三条件不算太差,他讨不上老婆,只能说他命不好。父母死得早,两个弟弟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办的。都说,他当了弟弟们的父亲。
谌天寿身体完全恢复后,帮着周巴三下地干活,进山里砍树。谌天寿力气大,除了腿脚不便,啥都能干。周巴三喜欢。周巴三讨不到老婆,让画眉鸟做伴。他有七八只鸟笼,养了五六只画眉鸟。每只画眉鸟都积极唱歌。不管进山砍柴还是下地干活,总有一只待在笼子里的画眉鸟跟着他,为体现公平,他轮流带着画眉外出。谌天寿来后,周巴三让谌天寿也带上一只,两只鸟唱歌更有兴致,就像两个以上男人在一起喝酒才能喝开。喂养画眉鸟是个技术活,谌天寿一时学不来,他只能在一旁看周巴三侍候。
冬天愈来愈近,第一场小雪就进山了。谌天寿分不清待着的地方离家有多远,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到自己的家。周巴三知道他从广西来后就不再细问他的来历,也没说赶他走。
“你把他收下当儿子吧。”有人突然出主意。
收谌天寿当儿子,周巴三有过朦胧想法,但没想透,另外谌天寿个人想法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周巴三问谌天寿多大了?回答说十九快二十了。二十岁的人给快五十岁的人做儿子,行得通。“你愿意给我当儿子吗?”
谌天寿没有马上答应,问题来得突然,他没准备。在这个偏远的山区里生活,安静,无人打扰,没有战乱。山里人客气讲礼。谌天寿倒是喜欢在这里生活。他想了两天,答复说,不想给人当儿子,他将来要回到“老家”广西的。他一心想回到江西老家,为避免人猜疑才说谎。山里人并不清楚地知道发生了红军西进大转移,发生了惨烈的湘江战役。山外的消息传进来的少并且传得慢。多少代了,山里人两耳不闻山外事,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一天谌天寿问周巴三,你知道红军吗?周巴三表示没听说过。
眼下大雪封路,谌天寿计划明年春天寻找回家的路。他安心待在麻子铺村,跟周巴三相处很好。春天真正到来时,谌天寿爱上了麻子铺村,决定暂时不回老家,躲躲这兵荒马乱的日子。
不给人当儿子,谌天寿只能搬出去。他在离村子有一定距离的地方辟出一块地,建茅草房,给自己安一个家。这土地没人占,谁占了就是谁的。周巴三过来帮他。麻子铺村有两三座砖瓦房,砖瓦是当地工匠做的,房子是当地土建筑师建的。但村里别的房子是泥砖加木头结构,有的盖着瓦,有的盖着茅草。也有纯茅草房的。他一个人的窝,不需要太大,两人割回十几担芭芒草,砍回一批杉树毛竹,材料全了。村里又过来两个人帮忙。建茅草房,麻子铺人个个是能手。
周巴三两个弟弟反对谌天寿留在村里建房,要么离开,要么给周巴三当儿子。哪怕这是个跛脚儿子,周家也认可。周巴三叫两个弟弟不要吵事,“村子小,多一口人多一个姓不是很好吗?”两个弟弟不听,阻止建茅草房,惹怒了周巴三。周巴三用木头顶走两个弟弟。
茅草房建起来,两个弟弟扬言要放火烧掉,烧死这个外地人。其中一个弟弟性格暴躁,放火的事他干得出来。为防止意外,周巴三劝谌天寿继续留在他的家里,跟他同吃同住同劳动。两个弟弟总给谌天寿找碴,想着法子报复。周巴三不让谌天寿离开他半步,以防万一。被逼无奈,谌天寿决定离开麻子铺,踏上返回江西的路。
“我要去江西做生意,可我不知道路。”谌天寿向周巴三打听路线,周巴三又向别人打听。他去到好多村去打听,还行走二三十公里到镇上打听。镇上有人知道去江西的大致路线。但是江西太远,做生意为什么不能在零陵城、衡阳城做呢?周巴三送谌天寿出山,目送他走向镇子。
谌天寿离开,周巴三情绪低落好几天。他跟两个弟弟发无名火,弟弟们害怕,都躲着他。他心情开始好转时,谌天寿却回到麻子铺。外面很乱,防了日本人还得防土匪恶霸,他那只残疾的脚使他失去走到遥远江西的信心。
“我要留下来,我愿给你当儿子。”
收养儿子,像生育儿子一样,周家当做大事,举行了一次隆重的收养仪式,大办周家有始以来最豪华的宴席。
冬天来临,我准备离开二河镇。唐太太劝我留下,她给我当介绍人,让我去上门当女婿,给人当儿子,不想当儿当女婿就自己学做生意。还可以进山里平一块地,建座茅草房,開垦田地过日子,有了积蓄建幢砖瓦房,再娶个老婆。我谢绝唐太太的好意。劝不住我,唐太太给我一些钞票和干粮,送我上路。
我的目标是红军队伍。唐友苟建议我出门在外,做些乔装,免得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还叮嘱我千万不要说自己当过红军。我把自己弄成小商贩,从二河镇出发,跨过湘江去往全县县城。经过一天行走,下午五点,我到达全县县城湘江东岸。江面上有渡船,过河方便。第一次过湘江是在枪林弹雨中,必须抢渡;第二次是被唐友苟押着闭上眼饱食北风渡过的。这回我不着急,坐在岸上看船只来往。过河卖蔬菜的小菜农大都空着担子,他们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有人担子里搁着新买来的日用品。经过三年的桂北生活,我能听懂当地人说话了。眼前那些熟识的人把玩笑从船上开到船下,船工和他们之间也熟。过渡要收钱,如果菜没卖掉,没钱给,可以欠着。长征出发到桂北路上,我曾听营长说过,我们有计划占领全县县城。那时红军如能将全县到湘西湘南开辟成革命根据地,今天我便是这里的主人了,来来去去的渡船都是我们苏维埃政府的,街上每一个居民都是我们自己人。此刻我非常怀念井冈山根据地,那种军民鱼水之情。
“师傅,你过不过?”那个中年船工大声问我。他在我眼皮下已经开船来回两趟了。
我向他的小船走去,上了船,风大起来。这一趟船上就两三个人,我问船工:“你晓得红军吗?”
船工神色紧张,板着脸说:“晓不得,晓不得!”红军突破湘江三年多了,人们心里还有许多阴影,国军反面宣传洗了民众的脑。进城后,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利用外出吃饭机会以多种方式打听红军。全县城里知道红军现状的太少,关心红军的太少。从桂林出版的报纸卖到全县的少,报纸上有战争信息,但都是对红军不利的。眼下,抗战消息占据报纸新闻的主要版面。我识字少,长征之前在连队学过文化,可惜时间太短。要是我们还在根据地,我的文化水平能提高很多,应该可以通读书报。我获得的红军信息很少,但有一条信息很重要,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在一个叫延安的地方扎下根来。
整个县城都搞不到全国地图,不知道去往延安的最佳路线。我们中央红军撤出井冈山根据地时,团长手上有一份行军草图,我无意中见到过。但地图过于简单,与实际路线的实景相差甚远。可以推测,王国礼布鞋装的那份情报,其中一定标明有详细图景:行军路线,山,水,沟,村庄,敌我情况等等。
没搞到地图,我还是出发了,朝着北边方向。行走两天,在湖南芝山有个好心的商人给我绘了一张去延安的草图,他建议我坐火车去到长沙武汉,然后从郑州往西去陕西,去延安。坐火车要钱,我尽量不坐火车,尽量不花伙食费,装扮成乞丐一路讨饭。讨饭的人太多,一天能讨到一餐运气算好的。
终于辗转到长沙。天气特别不好,下雨,寒冷,时不时下雪。都快要过年了,我打算先在长沙住下。我不能坐吃山空。终于找到一份工作,替一家餐馆洗碗。大冷天的洗成堆的碗,每天下班手都红肿成萝卜,对,像二河镇的雪萝卜。这家餐馆规模不小,食客一波一波。客人都是国军和富商,要么就是装扮成中产阶级的各式情报人员。如果王国礼跟我在一起就好了,他是通信兵,搞情报比我强。有一天,老板招来两个洗碗工,让我当上菜员。“你跟别人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我说不清楚,”老板说。我换上酒馆统一的服务员服装,老板夸我精神,客人见了一定满意。
就是在一间包厢里我见到了马元句。我送菜进去,他一眼认出我。他立即跟我出来,叫我的名字。听声音细看相貌,我终于认出他。
“你……”马元句跟我同营不同连,我们一同突破了湘江。
客人全散,我下班后,马元句找到我。他以为我牺牲在流沙铺一战,战友牺牲是常事,他从来没回忆起我。他跟随红军进入贵州,到达遵义,但是在遵义会议之后的一次战斗中,他和三个战友打散,被国军俘虏。
“你叛变了?”我急切地问。
“没有,哪能呢!”他说。
他们接受国军严厉的审问拷打,四个人半句红军的真实情况都没说。说的都是夸张的红军实力。那地方国军人少,战斗力弱,马元句他们的谎言在一定程度上吓住了国军。国军将他们四人转移,在去往息烽集中营路上,四人有幸趁机干掉了两个国军,得以逃脱。
回头找红军大部队时,再也找不到。红军队伍像消失了似的。过了一年多,他们终于寻到了延安。可是,他们被锄奸的纠察队关起来审问。他们有过被俘经历,审查理所应当。由于审查人员的偏激,同路的三个战友先后被枪决,他在准备被执行枪决的头天晚上逃了出来。他一路南逃,逃往国统区。最后定格在长沙。他哪里也去不了了。江西老家,延安红军之家,都不是容身之地。
“你在长沙干什么呢?”我问。
“做生意。跟日本人做生意,跟国军做生意。”他说,“但我不是老板,我是老板的跑腿。”
“你已经叛变。”我说。
“你呢?”他问。
“我要去延安,寻找红军部队,重新参军。”我说。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你不能去,去就是送死。部队里都说你死了或者被俘,你突然出现,怎么解释得清楚?”
“我都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不怕死。”我说。
“死在战场值得,可是冤死在同志手上,你愿意吗?”他问。
我被他说动了心。“要不你跟着我干,只要老板答应你就可以留下。”他恳求说。
我没有答应他。但是第二天他跟老板说了,可以过去。马元句强调说:“有些秘密不能告诉你,但是有一条你要相信,我们干的是正经事,走的是正义之路。”
“只要是干革命,在哪里都能干。”我暗自想。我说,等过完年我就跟他去。那边老板同意我后延。
这家饭馆老板对我不错,快过年了,要是我走掉,他难招到工。我实话跟老板说,他答应一旦开春后招到人,就放我走,如果招不到,请继续帮他。他给我的报酬不低,过年时,还让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帮工与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到饭馆来吃饭的军人商人都大吃大喝,大谈国事,常摆在他们嘴里的话题是抗日。他们很悲观,谈中国军队如何打不过鬼子,国家很快就要完蛋。长沙市民如惊弓之鸟,想着法子向衡阳方向迁移,希望迁到云贵川去。
我问饭馆老板是不是也要南迁?他笑着说,要迁干脆就迁到桂林去。他要帶我走,觉得我与众不同,简直像当过兵似的。我去找马元句,他说的贸易公司有两处,但都说没这个人。正当我着急时,马元句来找我,“我改名了,你当然找不到我。以后你忘掉马元句这个名字。”
“你现在还不能去桂林,你是红军,长沙需要你。”马元句说。
他干的工作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各种消息显示,武汉那边形势严峻,中日军队恶战即将开始。“我不能离开长沙,长沙需要我。”老板说。
武汉保卫战打响后,马元句正式安排我的工作,他让我继续留在饭馆里。这算什么工作?我心里不高兴。马元句说:“这家饭店人来人往,国军的军统中统特务、日本便衣、共产党地下工作者,每天都云集于此散场于此。”这些隐藏了真实身份的人,利用饭店搞情报,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但国民党并不与共产党同心,因此国共两党有抗日的共同情报,又有保存自己发展自己所需的情报。日本便衣以及汉奸,全方位地搞中国任何武装力量的情报。这家饭店是情报交换站中转站。马元句每天都给我不同的任务,有时候任务是由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指派,有时候他亲自过来指派。
我是饭店最受欢迎的上菜员,可以送菜到任何雅间。二楼三楼的雅间都关着门,隔音效果特别好。我敲门送菜,如果里面喊进来,我就推开门将菜搁到桌上,并且招呼客人慢用。如果里面不说话,我就轻轻推开门,开启只够递盘子大小的宽度,伸手送菜进去,里面有人接。前一种情况,说明交换的情报不重要,或者比较简单,后一种情况就比较重大了。特别重大的时候,雅间门外左右有人把守。
马元句根据我的特点,培训我,通过实战给我传授特工技艺。连续多次成功取到情报并及时准确交给接头人后,我的自信心强起来,学会了动脑子想办法确定情报人和接头人,学会了跟人接头的方法步骤。后面接受的任务中,我几乎没有失手,都出色地完成了。但马元句说,我才刚入门,未来的路还很长,要学的东西还特别多。
武汉保卫战打得惨烈,无处可逃的长沙城百姓心惊胆战,到庙里烧香拜佛祈求保佑中国军队打胜仗。饭店老板每天要烧两炷香,一炷祈求平安,一炷祈求日本鬼子快点灭亡。饭店里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嘴上轻轻说打倒日本鬼子,同时又害怕得要命。胆子小的还做了被鬼子抓住的噩梦。
我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次任务,虽然不知道情报有多重要,但每完成一次我心里特别高兴。
不多久,出大事了,大事一出,我永远失去情报工作。
早上时,我听到一阵紧接一阵揪心的哭声。老板和老板娘凌晨被人杀害,凶手用的是无声手枪。
趁着混乱,我跑出饭店去找马元句。马元句曾经待的两个地方都人去房空。身后有个人拍我的肩膀,急切地对我说:“快逃,你有生命危险!”
“马元句呢?”我问。
顿了一下,他说:“我知道你说的马元句是谁了。”他抱住我,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话,我感觉他身子在颤动,“马元句同志在派我来通知你快逃的一分钟之后,被敌人乱枪击中,牺牲了。”
马元句牺牲,饭店老板夫妻被枪杀,长沙城里一阵恐慌,秩序混乱。我没能给老板送行,也找不到马元句的尸体和他的战友。街上出现多种传言,但说得最多的是马元句、饭店老板均被日本便衣杀害。
“快逃啊,逃得越远越好!”我继续寻找“组织”时,那个人又出现了,他连打带踢地驱赶我。许多年后,我仍在怀疑也许是我工作的失误或者工作不到位,暴露了马元句和饭店老板,是我害死了两位好同志好战友。因此在阳间的岁月里,我背负耻辱和沉重的自责枷锁,惩罚自己。长沙的经历,我守口如瓶,二河镇上无人知晓。我来到阴间之后,终于寻找到马元句,他板着脸没有回答我的疑问。
我已无脸继续北上革命。一个多月后,我走走停停,随南逃的难民回到全县县城。看着熟悉的湘江,我想到了二河镇,想到芬芳村里的王国礼。我选择南逃,潜意识里一定有二河镇、王国礼的牵引。我像寻找亲人一样奔往二河镇。湘江两岸船运繁忙,武汉战事和全国别处的战事没影响到桂北人的生活。街上的消息满天飞,但都是国军报喜不报忧的虚假消息和夸张消息。我继续南行,来到湘江凤凰嘴大坪渡口。红军突破湘江快四年了,湘江水变回清悠悠模样,战友们的鲜血已随湘江北去,注入长江,流进大海。河面上打鱼人仍然稀少,据说三年多来湘江里的鱼特别多特别肥壮,那是因为吃了红军血肉。这三年多来,湘江两岸很少人敢食吃过人肉的肥鱼。
气温暖和,这是十月里的天气,是我第四次亲近湘江,也是最自由放松的一次。我周边死寂无声,感觉不到一只鸟一只虫子,只有无言流淌的江水,蓬勃杂生的草木。我坐在江边,默念战友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身在何处,灵归何方。我只能笼统地祝福逝者安息,生者平安。
待够后,我过了湘江,去往二河镇,一路弯曲的陆路,再无大江大河。
半夜拍开刘炳生家门。
刘炳生不愿再收留我,他说我应该去前方打仗,打鬼子。他不同意我留下,我仍然留下来,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半个月后,刘炳生不再对我说什么,默许我暂时留下。似乎我跟二河镇有缘,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决定哪里也不去,就扎根在桂北的二河镇。
前面提到过,唐友苟跟刘炳生貌合神离,相互都看不起,而又相互利用。要不是会做人的唐太太时不时调和两人关系,可能早就闹崩了。我回到二河镇,唐太太最高兴,她久不久过来看我,到处为我物色对象。刘炳生不同意我结婚,不许唐太太给我做媒。唐太太寻刘炳生吵了几架。唐友苟想以请酒摆平两家关系,可酒喝了,关系还是没摆平。
“我们家的人,你少管闲事!”刘炳生来来去去就是这一句话,但也是最有说服力的话。
我除了老老实实为刘炳生干活,为人低调,大门都不出,小小的二河镇上发生的事情我都不太知道。长沙的经历令我汗颜,我总想躲藏起来。对别的失散红军如谌天来、痴情于红军李华连的民女邓月亮等等,知之甚少。刘炳生把我当作他家人,我心里多少有些感动。我已模糊了剥削者和被剥削者的概念。刘炳生不是个好吃懒做、只指挥别人干活的老地主,他每天都干许多干得动的活,每年双抢时节,他亲自参与抢收抢種。不管家里长短工够不够用,他都要劳动。只是他骨子里那种小气、狠毒之心,对长短工的苛刻、剥削思想永远不变。
今年双抢结束,大家体力都调整得差不多后,刘炳生的两个儿子从桂林回来。他两个儿子天生是做生意的料,在桂林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他们召开家庭会决定招我为义子,条件是我永远留在刘家,为刘炳生养老送终,我还要改姓改名,我原名叫谢全福,刘炳生要改我的名为刘长富。在刘炳生家干活我受得了,但让我做地主土豪的儿子我不干。
“你滚。”刘炳生特别生气,他气得嘴唇直哆嗦,唾沫星子乱喷。
我离开刘炳生家去芬芳村王国礼家住下。他已生育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清苦但安静。这里的山多地多,村里人同意我自行找块地搭个草屋暂住,将来有了钱也可以建砖瓦房。建砖瓦房,那是下一步的事,似乎很遥远。住在王国礼家,不能白住,我得帮他干活。王国礼仍然在寻找那双绣花布鞋。我们站在山头回忆1934年冬天红军经过这里的路线,分析绣花布鞋可能丢失的地点。为了寻找布鞋,许多地方杂草树木被王国礼砍开。
“劝不住,”王国礼老婆说,“就算找到也坏完了。”
“是因为坏了,化成灰了,所以找不到了。”我说,“鞋子里里外外所有东西都没了。而且,情报早已失效。”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王国礼歇斯底里,谁劝他放弃寻找布鞋,谁说布鞋不可能找到,他会跟谁急。
我随他在山里寻找,一点点地抠树叶。中午时分,我们坐在地上休息。王国礼一脸沮丧,他的倔强可爱又可怜,用文雅的话来说,就是迂腐可笑。说着话时,王国礼号哭起来。他老婆说,从来没见王国礼这么大哭过。我说,那是因为你没见到,他肯定偷偷哭过的。他见到老战友,想起丢失情报的伤痛,百感交集,所以又忍不住号哭。我叫他老婆不要劝,让他释放内心的痛苦和内疚,别憋着。我被他感染,我突然想起长沙马元句和饭店老板被日本鬼子枪杀的事件,伤心和内疚(我越来越怀疑是自己的无能害了他们)袭击我全身,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连续十天,我陪王国礼在山林里寻找绣花布鞋顺便打柴。
没多久,刘炳生派人来找我,告诉我他放弃招我为义子了,也不需要我为他养老送终,希望我回到他家继续当长工。我想了想,就答应了。反正没地方去,走一步看一步。刘炳生在他家围墙外面有一座小平房,那是别家的,刘炳生买下来送给他弟弟的女儿,那个满脸麻子的老姑娘。刘炳生的目的明显,要我做他弟弟家的上门女婿。唐太太被委以媒人。因此,唐太太跟刘炳生关系又好起来。
唐太太能说会道,把我的心说动了。
我的麻脸老婆是个厉害角色,人丑心黑,我们住进去不到两个月,她就跟邻居们搞僵了。她不在二河镇上长大,生长在大山区里的一个小村庄。刘炳生原本在大山里生长,但刘炳生脑子灵活,很年轻时就走出山村,来到二河镇上,经过打拼,成为地主土豪。他的哥哥弟弟仍然待在偏僻山村过着苦日子。我麻脸老婆长相丑脾气丑,高不成低不就,年纪年年增长,快嫁不出去了。刘炳生的弟弟求刘炳生为麻子女找个男人,刘炳生后来想到了我。我们成亲后,刘炳生划了两亩水田三亩地给我们,那水田是好水田,地也是好地,紧邻灌江,旱涝保收。
我和麻脸老婆跟随刘炳生家的种植节奏,除了种粮食,还种经济作物,比如雪萝卜、花生、黄豆,搭上刘炳生家的大车,销路不愁。唐太太呢,爱上我家玩,跟我麻脸老婆煮姜茶喝,谈天说地。但说到唐友苟,唐太太就没好话了:“狗永远改不了吃屎!”
麻脸老婆劳动勤快,生儿育女也勤快,我们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家里一天比一天富裕。我用余钱置田地房产。二河镇人口一年年增加,商业氛围也逐年浓厚,成长为远近闻名的中心城镇。
王国礼他们村在山窝里,自然条件差,起点比我低数十倍上百倍,因此生活始终是那么贫困。我每年去看看他,送些钱粮,开始他勉强接受,后来随着我家越来越富裕,他不再接受我的施舍,甚至要跟我断绝来往。受过他两次冷落,加上我劳动繁忙,两家来往渐渐变稀,直至不再来往。
衡阳保卫战后,日本鬼子过永州经全县直逼桂林。桂林保卫战前夕,刘炳生两个儿子逃回二河镇。桂林战役结束,刘家两个儿子才回到桂林。鬼子过桂北,有惊无险。躲日本的民众不多时得以返回村庄。我因为当过红军,当过小军官,多少懂一些撤退方法。我将二河镇上的百姓编成多个组,在周边深山找到多个躲避之地。就在我们准备撤离时,传来消息说,鬼子离开了。
因为偏远,我在二河镇上过着平静的日子,渐渐与外界脱节。因劳动需要我家也请来一个长工,生产的关键节点上还要请一些短工。
时间如流水,一年又一年过去。最高兴的莫过于,得知当年的红军经过抗战,由弱变强,最终夺取新中国革命的胜利。我最终也没想到的是,我从一个斗地主打土豪分田地的拥护者执行者,成为小地主小土豪。
1950年初,二河镇仍然很冷,连日阴雨绵绵,镇上人都待在家里烤炭火。一支解放军队伍进入镇子。
清剿土匪、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等一系列運动迅速在镇上开展。刘炳生被定性为大地主反革命,而我家也没逃脱地主成分的命运。我家里田地房子要求上交,统一分给无房无田的贫农。我没意见,积极配合工作队。想当年我在闽赣红色革命根据地参与打土豪分田地时,遇到的阻力暴力都特别大,有的战友因此负伤甚至牺牲。刘炳生对分他家田地房产不服,与工作队争吵,拿菜刀跟人拼命。刘炳生的家丁和长短工们已遣散,各自回家参与土地改革,刘炳生家里只有老两口,势单力薄。刘炳生老婆偷跑出来向我家救援。我麻脸老婆操起一根扁担要去解救,我拦下来。我说不许去,你去就是与人民为敌跟政府作对。麻脸老婆一记闷棍击打在我头上,趁我摸着头蹲在地下忍受疼痛,她跟伯娘跑掉。刘炳生已被部队出身的工作队员拿下,麻脸老婆的扁担还没挥舞起来也被拿下捆绑。
镇上一共三个地主,刘炳生是大地主,我家跟另外廖姓人家为小地主。定性后,我被关进一间屋子里与外界隔绝。廖姓地主在我隔壁,他日夜哭喊。我大声劝他,批判他。“你就是剥削者,你每年每天都在榨取贫苦大众的血汗。”我对他说。
“那你呢?”他反问我。
“我也是。我剥削老百姓多年,政府关押我是对的,我罪有应得。”我说。
“你是你,我是我,你愿他们拿走田地财产是你的事,我家的不许拿!”他哭闹,拍打墙壁,抽自己耳光。声音特别刺耳,劝不住,如果他站在我前面我一定给他几个耳光。
这个廖地主跟刘炳生一样,工作队如何审问都要争吵,强调财产是自己的,凭什么要分给别人。工作队基本是在我关押的屋前就地审问廖地主,每次我都劝他。廖地主骂我的娘,我来了脾气,我说:“死不认罪,打死活该!”
“听到没,谢全福是怎么认罪的?他的思想比你觉悟早。”为头的工作队员表扬我说。
“我跟他不一样,我当过红军。”我自豪地说。
工作队靠过来,严厉地问我:“你当过红军?”
我说:“我当过红军。”
廖地主插话说:“他是冒牌红军。”
我给他们说我当年的红军番号,工作队没听入耳,呵斥说:“你是红军的败类!你还不如廖地主啊!”
批斗刘炳生的大会在刘炳生家那个院子里进行,院子外站满了镇上群众。那时二河镇比现在小很多,没一块容纳千人以上的空地。刘炳生和他老婆的身子被捆绑严实,像捆着两只粽子,胸前挂着“反革命”的牌子。刘炳生瘦了许多,但他昂首挺胸,工作队按他的头,他奋力抵抗。工作队按下去,手一松刘炳生头又举起来。两个力大的工作队员不得不一直按着。院子里自发地响起“打倒反革命”的口号,刘炳生却哈哈大笑。两个群众冲上台打刘炳生的耳光,刘炳生看清来人,说:“你还欠我家一担谷子!”“你欠我家三斤花生油!”群众继续打他,他喊道:“利息快翻一倍了,你们不还,我做鬼都要上门催债!”
群众的愤怒始终没有平息,他们的阶级仇血泪恨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批斗台上乱成一锅粥,工作队员好不容易才制止住。我麻脸老婆此时被押上来,她脸上有一道道伤痕,棉衣在绳子紧捆之下一块块突出来。我和廖地主站在第一排,既是围观群众也是陪斗的地主。麻脸老婆看到了我,她对我说:“没出息的狗男人,你长手长脚是干什么的?拼个命都不敢!”
“住口,地主婆!”我气愤地回击她,“我们剥削百姓,压榨群众血汗,恶贯满盈,是共产党、人民政府及时地挽救了我家,你脑子清醒点吧!”
斗完刘炳生两公婆,接着斗我麻脸老婆。我麻脸老婆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她拒不认罪,只要能说话她就跟人辩论。我与麻子老婆生活多年,感情是有的。我对她又恨又怜。她说出那些与政府作对的话,我愤怒无比,但当她被工作队和群众击打时,我又特别难受。麻脸老婆试图解救刘炳生被抓后,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已经好几天了。我在她被抓的第二天被抓走关押,不知家里三个年幼的孩子怎么样了。批斗完刘炳生两公婆、我麻脸老婆后,接着批斗我和廖地主。我站在麻脸老婆前面,我听到她在轻轻哭泣,不断骂我。
工作队列举我的罪状,我一一回应,表示认罪。因为认罪态度好,会场就少了骚动。有群众窃窃私语说:“谢全福比别的地主好,可以先放了他。”
工作队头儿说:“不行,他是红军叛徒!革命者一旦叛变革命,比反动派还要反动!”
好多年过去,镇上人差不多忘记我曾经的红军身份。工作队长一提及,他们猛然记起来,个别群众仇恨再度高涨。我被一阵混乱的拳脚打昏过去。
几天后当我接受治疗再次回到关押点时,隔壁的廖地主不见人影,他去了哪里?直到我离开人间也没得到答案。来到阴间,也没有打听他消息的念头。因为实在没兴趣没时间,我更多的精力要用来寻找我的战友。
我身体稍恢复后,天气也开始温暖。当地政府等不到秋天,对刘炳生两公婆的审判工作马上进行。我跟镇上的富农们被押到现场接受教育。刘炳生人还活着,却已失去知觉。他由两个工作人员拖上台。
身着军装的审判长列举刘炳生多项罪状,当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听到要枪毙,刘炳生身子突然站直,人活过来。他刚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却被一位工作队员手掌击中喉咙,说不成话。刘炳生被押走几步,他又能说话了,他说:“我认罪,我罪有应得。”群众欢呼胜利。他老婆昏倒在台上。刘炳生的声音细若游丝,工作队及审判长没听到,要是他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或者他还能保住性命。这也怪刘炳生自己,他见了棺材才掉泪,为时已晚。
刘炳生两个儿子正在桂林参与公私合营等工作,他俩回到二河镇时,刘炳生已经被枪毙,父子没见到最后一面。埋了父亲,刘家两个儿子带着母亲去到桂林,从此我再没见过刘家人。
二河镇上只剩下我一个地主,成为稀有动物。谁愿意都可以随时来提取我去批斗。我认罪态度好,一段时间后,终于可以回家。可是,我家老大失踪了。我私下打听,唐太太告诉我,那天我大儿子逃出了二河镇,不知去向。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唐太太告诉我唐友苟已被军方关进牢房,接下来肯定是要吃枪子。她问我麻脸老婆怎么样了?我才想起她还没回家。我去向工作队打听,工作队说:“你麻脸老婆我们早放出去了呀。”我走遍镇子每一条街,向每一个人打听。镇上人大都不理我,我当地主时没做过任何缺德事,相反还帮过镇上许多人。现在,他们都怕跟我沾边。我理解,不怪他们。是我自己有罪。
我推测,麻脸老婆去寻大儿子去了。這么想时,我心里踏实下来。我家原来的房子全部收缴分给了穷人,现在全家挤住在原来我家曾经的牛栏里。这间牛栏前年废弃,被赶出家门后,我带着全家收拾牛栏,堵缝补漏,总算有个安身之处。
麻脸老婆十天后终于回来。她果真寻大儿子去了,她先是去娘家找,然后在周边找。没有一点线索,她想跳灌江一死了之,但想到还有两个儿子,三儿子还那么小,才断了死念。灌江流向湘江,属于湘江的一条支流。提到湘江,我条件反射似的,心又滴血了。麻脸老婆想打我,但她打我的力气没有了。她宁愿我跟工作队拼命死掉,也不想看到窝囊地活着的我。我没接她的话。她的政治思想觉悟太低,她是个顽固分子,对她的教育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秋天到来,新学期开学时,二儿子哭着回来了。他因为成分不好,学校不让上学了。不让上,就在家干活吧。不干活看管小弟弟也行。这样,我和麻脸老婆就可以随时下地干活,随时有时间接受贫下中农批斗教育了。
各项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我和麻脸老婆被反复批斗,麻脸老婆心里虽然不服,但嘴上学会说软话,知道应变,知道认错。工作队对他们的成绩很满意,但我心里清楚,麻脸老婆从心底里并没有改变思想,还没真正认识到地主的罪恶和危害。晚上钻在被窝里时,麻脸老婆时常跟我争吵,有几回我真想去告她的密,把她枪毙掉算了。但天一亮,看到神色慌张的两个儿子,我原谅了麻脸老婆。二儿子自卑,不敢上街玩,还不懂事的三儿子偏偏爱蹿到街上。二儿子只得去追赶,碰上街上孩子,少不了被打骂侮辱。二儿子被打骂怕了,我和他妈下地干活后,他将弟弟关在房里,以防逃到街上。
二河乡村有多少地主?各人说法不一,我偶尔听他们谈起,大约并不多。这些斗地主的积极分子想出新的方法,押着地主走村串寨游街批斗。秋收的关节点上,我家来了两拨人,他们认为我和老婆都是大鱼,大鱼谁都喜欢。但是镇里也有规定,我两口子一次只能带走一个。两拨人为争夺游斗我的权力争吵不休,最后打起来。他们来头都不小,我不敢得罪任何一方,劝他们不要吵架打架。“跟我们走我方就不打他们。”双方都这么说。正僵持不下时,镇里的一个主要领导来了,他指定我跟其中一方走。另一方不服气,他们不能空手来,不怕违反镇领导规定,立即带走我麻脸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