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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腹村的事(小说·“我和我的祖国”征文)

2019-08-06吕翼

民族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吉娜我和我的祖国老师

吕翼

泽林的脑壳开始疼。有时是一个点,像野蜂叮螫;有时是一片,如某人一巴掌扇来。有时在皮层,有时又像是在神经里。这疼没有规律,有时是一片云,不知不觉飘来,又不知不觉飘去。有时却像是乌云暴雨,瞬间扑来,疼痛难忍。那疼,很狡猾,和他打游击战呢。抠前边,却跑到了后边。抠上边,却钻到了下边。抠外边,却突然又窜进里面。泽林把手掌叉开,将头发捋住,掌心里就握了一簇。往上提,再往上提,疼痛就减轻了。可像这样,头发容易掉,捋一次,掌心里就是一小把。本来头发就不多,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秃成光头强了。他有点儿心疼。

泽林刚驻村时,眼睛花,是因为在单位上看图多,查资料多,写文件多。大自然养眼得很,过不了几天,居然就正常了。看山,山青。看水,水秀。看人,一个个憨态十足。也不是憨态,是诚恳。金沙江边嘛,山高坡陡,交通不便,与外面交往少些。交往少,就不容易学坏。泽林说话,村民望着他笑。泽林吃饭,村民双手给他递碗添饭。泽林进村,总有人给他带路打狗。马腹村村民,不是那种搅家精,不是某些人说的刁民,不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泽林觉得自己是来对了。原以为几十年的光阴,就那样丢了。不想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机会,过过新生活。来没有多久,村里的问题出来了。有问题是好事,解决了问题,工作就往前推动了一步。泽林心里很阳光,要是基层没有问题,领导还派自己来干吗?泽林把这里的问题,理解成庄稼林里的杂草,出一苗,就拔一苗。出一蔸,就挖掉一蔸。

泽林的头疼,在下乡来之前就有了。事情处理得不顺畅,头就开始疼。反复疼,换着地点疼,疼多了,发就掉。泽林不服老,自己哪就老了?奔波几十年,很少有时间静下来思考人生,很少想到自己的年龄。突然有一天,看到镜子里繁乱的头发里,居然有那么几根,白白地夹杂在黑发里,很刺眼,像是规规矩矩的人群里,挤进来几个坏人,不舒服,拔掉。过三四天,又冒出来。于是再拔。于是再长。如此反复,他一留心,才觉得自己年龄还真不小了。再过两年,就要过五十的坎,便伤感青春的不再。头疼的次数,明显增多。早上洗完脸,泽林抓起梳子梳头,嘿,梳齿往头皮上一过,舒服,头疼居然减轻。再梳,不疼了。这是把牛角梳,也记不得是哪一年,泽林在西双版纳的佤族山寨买回的。他送妻子季老师,季老师梳了两次,嫌笨,不大用。泽林就揣在衣兜里,只要没事,就掏出来梳几下。还行,要不了几下,那头痛就被梳理得服服帖帖,不在了。

驻村扶贫前,泽林向季老师申请:“你用过的,我带在身边,天天梳,就感觉到你在脑壳边晃荡了。”

“就当我在给你挠痒痒。”季老师说话做事都很实在,“男人寿命大多比女人短,就是因为梳头少。天天梳啊!”

泽林来马腹村当扶贫队长,转眼就一年多了。这马腹村,挂在高高的山腰上,远远看去,零星的房舍,细小得像长袍上的纽扣。从位置上看,要是打起仗来,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易守难攻。但在这和平年代,行路难,饮水难,做产业难,世世代代住这里的老百姓,日子就过得煎熬。泽林原本考虑的是整体搬迁,但刚一提起,几个本地村干部就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理由是这里气候好,物产好,种植和养殖都很好办,只要公路一通,要脱贫就像扔一件破袄。后来,泽林才知道,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马腹村人认为,他们每家都有灵筒,灵筒里住有祖先的灵魂,只能供好,不能搬走。村子搬空了,以后自己的灵魂回来,找不到归宿。泽林问村主任木惹是不是有这回事。木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梦想,各人的理解不一样。不搬就做不搬的打算,通过泽林多方争取,投资近千万的出山公路,眼下总算完成。这当然得力于泽林所在的单位,省住建局。这不,一大早,太阳刚从山垭口冒出来,拉百货的车,拉客人的车,图个新鲜来试路的车,就从县城开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都挤到村口,整个马腹村像锅涨油,热辣辣的,比讨亲嫁女还热闹呢。木惹激动得自己掏钱,抬了两箱鞭炮来放。放就放嘛,路通了不是件小事,庆祝一下没啥不可以的,只要不大操大办,不铺张浪费。泽林不是那种骄傲的人,也不是爱面子的人。工作这些年,操办过的活,比这大的,多了。眼下呢,要干的事,也还不少。嘿,让他们高兴吧!泽林笑一下,长长地舒了口气,回屋。

头隐隐有些不舒服,估计是昨夜睡得晚的原因。泽林拿过梳子,开始梳头。手重了些,生疼。泽林咧咧嘴,摁了摁头皮,倒在床上。靠着叠起的被子,四肢有了放处,舒服了些。绕开疼处,继续梳头,这种感觉还算惬意。他眯上眼,眼前若有若无地飘来一些面孔:老婆,儿子,滇池里的海鸥……接着又有领导讲话的声音、文件上的白纸黑字、自己作的表态发言……

院子里突然闹嚷起来。山里人说话,口粗,像岩上滚石,咯噔咯噔,一堆扑过来。咯噔咯噔,又一堆扑过来。这也可以理解,吃的是洋芋、荞麦,喝的是苞谷酒,烤的是柴疙瘩火,不可能有江南的吴侬软语。泽林听惯了。泽林脑壳里太迷糊,不知是不是梦里,只要不是打架,他现在就不想起床。但是,说话声越来越大,脑壳里的疼也变大。他在枕头边找到梳子,从额头起,从前往后刮。一、二、三……他用力很重,外面的疼强烈起来,里面的疼就弱了下去。

头皮的真疼,让他知道外面的闹,是真的了。泽林住在三楼,立马蹿起,凑到窗边。好多人呢,男人披着披毡,女人穿得花花绿绿,牵成一线,有条不紊地朝村委会走来。其中有一簇人,挤去挤来,抬着个啥,好像有些沉。

麻烦。闹事了!听说在这以前,马腹村聚众闹事的不少,为一条溪水的改向要闹,为羊啃了几株庄稼要闹,为一片树影遮了阳光要闹。最近修路,占了一些村民的土地,移了部分村民的果树,一定程度上侵占了他们的利益。可补偿什么、如何补偿,都一一兑现了的,清清楚楚的啊!泽林揉了揉眼睛,还看不清。回头找到眼镜,呵口气,擦擦,戴上。越来越多的人,挤满了院子。

“木惹!木惹!”泽林喊着,迅速冲下楼。

这些人,泽林都熟悉,全是马腹村的。他們脸上洋溢着不可抑制的激情,叫,闹。见到泽林,有人吼道:“来了!泽林队长来了!”

“嘭!”几个壮汉抬着什么,沉重地砸在地上。其中有两个汉子,将披毡往地上一扔,手里银光一晃,就蹿了过来。

是刀!吓人了!这些人,是要打冤家咯!

泽林脑壳又疼。他来不及梳头了。他举起双手,试图止住他们:

“整啥!你们要整啥!”

“羊……”有人说。

“羊怎么了?狼咬死了?落崖了?还是被盗了?你们就来胡闹!”

“嘿嘿,不是不是!我们是要吃羊,要吼歌,要跳舞!”

“要吃羊?回家去吃!弄到村公所来,影响不好!”

有人说:“队长,你误会了!是路通了,烤只全羊感谢您!”

刀子一晃,就要下手。

逢年过节,讨亲嫁女,杀上一头牛、两只羊,抬几坛酒,款待亲友,这是金沙江边的风俗,正常。但为感谢他,就要杀羊,泽林并不买账:

“住手!”

被这一吼,众人蒙了。举刀的手没有放下,撸袖摁羊的还在用力。笑着的脸,喜色一时无法褪去,硬硬地僵住了。众人不解:这泽林队长,平日都好好的,眼下咋了?吃着火药了?

“队长,祖祖辈辈都没有干成的事,给你这一弄,就成了。杀个羊,喝碗酒,咋了?”

“买个针头线脑,不用到镇上了。卖一头猪、两筐鸡蛋,不用人背马驮了。讨亲嫁女,坐个车儿,‘嘟的一声就到了。高兴一下,咋了?”

“四乡八里出去讨生活的人,都要回来过十月年。以往鞋子都要走烂几双,现在坐车回家,灰都不沾,庆贺一下,咋了?”

还有些婆娘,盼着打工的男人,从车上一步跳下,从肩上卸下大捆的行李,吃的,穿的,脸上搽的,娃儿玩的,人情往来的,全有,多好。之前走路回来,不带东西的理由,谁都认为很充分,现在可不行的。这些天,电话里早就叮嘱过了,被叮嘱的人,也连说对。

是的,这路要修,几十年前就说过。不止一次测量过。不止一次,男女老少齐上阵,人山人海,锄头挖坏几大堆,骡马压倒一大群。不止一次,推土机在山那边拱来拱去,炸药也炸了几大堆,就是没成。岩石太硬,资金短缺,项目转移……原因多了。现在弄成了,好事。

“不是犯法。但又唱,又跳,还杀羊,还吃酒,不是形式主义?是啥?”

“这羊,肥着呢!每只至少也值千把块钱,随便就烤吃掉,不是奢靡之风,才怪!”

“脱贫工作才开始,苦荞粑才动边,就头脑糊涂,沾沾自喜,行吗?”

“要感谢吗?可以。就再干两年,把穷皮褂真甩了,到北京去感谢!”

木惹只好从人群后挤过来:“队长,让大伙乐乐。不用公款,也不给村民摊派,他们自筹,自己搞搞文化活动,行不?”

“不行!要找乐,也不能吃羊!”泽林说,“生个火堆,围着跳两圈,就够了。”

很艰辛的脱贫工作,刚开个头,就自以为是,这不是泽林的做派,更不是上级允许的。他丧着脸,噘着嘴,像是谁借了他的白米,还的是粗糠。这一吆喝,人们像皮球给泄了气,像火上给浇了水,激情之火,突然熄灭。那只待毙的羊,在地上“咩咩”哀求。白光一闪,又有人挥刀而下。泽林脸都白了,伸手制止,晚了。但那羊没死,它挣扎着蹿起来,趔趄着,走到院子的角落里啃草。原来刀没有落在羊的喉咙上,而是砍断了捆绑的绳索。

泽林悬着的心落下,木惹的心也落下。木惹一挥手,村民的脚软耷耷的,不情愿地要走。

“别走。”泽林说。

别走?村民一个个满脸惊讶。这个省里来的干部,看上去文绉绉的,眼镜后面的目光,总是热乎乎的。眼下的反复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都回来!”木惹招手:“刚才有些急,说话重了些,向大家道歉。”

道歉?这也值得道歉?村民才不在乎这个,又转身要走。

“别走。”木惹说。

村民又才聚拢过来,眼睛发热:“发救济粮不是?”

“不是。”

又没闹春荒,也不是过年无米,泽林当然不会给大伙发救济粮。他是和大伙说建房的事,上面要求,年内必须建好,搬进去过年。整个村子都是土墙房,木杆串斗,茅草苫顶,而且大多都是几十年的老房子。有点儿小钱的,节衣缩食,无非就是把草顶换成瓦顶,把土墙抹上石灰。风雨大点儿,房子就有倒塌的危险。遇上地震,哪怕三级,大部分房子都得散掉。这住房,原始落后,没有保障,不安全,功能差,远远达不到眼下脱贫的要求。住房安全是重中之重,这个大伙都清楚,泽林刚一驻村,就宣传这个,耳朵都听起老茧了,谁不晓得?眼下路通了,砖头、水泥、钢筋、木材,要拉进来,还不就是一句话?人背马驮,用不着了。可修房是大事,大得不得了,花钱费米,劳心费神,谁不晓得?马腹村的人,一辈子能修一次房,就是大拇指了。买米量家底,吃饭量肚皮,有多大的能力,做多大的事。剩余的时光,吃吃酒,晒晒太阳,那才安逸呢!泽林把要求再说了一遍,都摇头,黑色的头颅,不安地晃动起来,像是调皮的孩子在耍拨浪鼓。可摇头解决不了问题。房子不是摇摇头就可以不修的,也不是摇摇头就可以修好的。

泽林不管大伙摇不摇头:“勇敢的人穿虎皮,懒惰的人蹲火塘。从现在开始,动手了。年前搬新家,不准打退堂鼓!”

再交代。能细的地方,都说得很细了。比如地址的选用、基脚的深厚、墙体的规格、材料的标准,都得按要求办,不能偷工减料,不得自行扩建……山寨的人,没见过世面,得一一教,一一说,让他们懂。金沙江边的建筑,民族特色很鲜明。泽林对民居非常感兴趣,木惹曾领他看过很多地方:原始的洞穴,后来的地窝、崖棚、树巢,再到各种形状的闪片房、土掌房、杈杈房。那些岁月长河里留下来的东西,构成了山民的生活史。就是眼下的土墙房,功能也非常单一,还不安全。嘴巴拌干了,话说尽了,人群四散。泽林又让木惹通知村委会成员,还有自己手下的几个扶贫队员,围着火塘烤火喝茶。

柴火熊熊,热气上升,就商量出了个子丑寅卯。任务明确,工作就开始。一家一家,精准施策。跑了几天,摸到的情况是,村民都想住新房,大多都愿意。往山外的路修成功了,他们看到了曙光,对泽林这一帮扶贫队员有了好感,对村委会也有了信任。有这样那样困难、顾虑的,做了工作,说了利害,说了政策的温暖,都愿意。当然问题也不少,其中最核心的问题是要投入大量的钱。这一点,上边早考虑到了,有补助,一户好几万。不够的,还协调农村信用社,幫助贷款。木惹出来担保,各村民小组组长出来担保,依规依纪,很快,钱就打在了每家每户的卡上。

工作顺溜,心情舒畅,泽林就会在空闲时,沿着村外的路往山上走。高处,高高的乌蒙山,山连山,雾遮雾,神秘得很。低处,金沙江一江金色,河水怒吼,不停不止。往村里走,可以看看这不一样的村庄。偶尔掏出手机,照个相,留用。

最难的问题,还是冒出来了。问题和房子有关。这间房子,高高地矗在村头。从垭口拐进来,一进村口,就能看到它。房子土木结构,瓦顶,基脚均为石础,偶有雕刻,但相对粗糙。两层高,有些飞檐,有些翘角,有些巍峨。一看就是早年衰落的大户人家留下的。但年代久远,朽蚀严重,摇摇欲坠。瓦顶塌掉一半,剩下的一半,上面覆着枯朽多年的衰草,疯长着自由散漫的藤蔓。泽林刚下来的第二天,就来看过,知道是新中国成立前一位头人留下的。掐指一算,至少八十年以上了。

“和房主商量一下,拆了吧!”木惹建议说,“搞个村民活动场所,让大伙有个玩处。”

“拆不得。”这房真要拆了,就是暴殄天物,泽林想。

“咋?”

“是文物呢!”

“啥文物?这样破旧,看着心烦。”

泽林说:“找找主人,聊聊嘛!”

说各种话的都有:

“劣马逮着耳朵驯,犟牛勒着鼻子教。这房主人,难整。”

“哪里找主人呀,也许发了财,根本就看不起这破房。”

“也许死了。”还有人说,“从他去打工以后,我就没有见到过。”

说起这事儿,木惹觉得难。木惹当了多年的村主任,大事小事经历无数,办法多,一般很少有事能难住他。可这个房的事,就难住他了。可见这事情,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

刚下到马腹村时,泽林就到处摸底,对每家每户的情况,能倒背如流。他知道,这房主人叫尔坡。他的祖上,是马腹村的头人,在金沙江一带,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祖祖辈辈打冤家,从江那边打过来,再从江这边打过去。打来打去,人死财空,偌大的家业,全都付之东流。新中国成立的头一年,他们家族再次裹搅进去,最后败了。全家人为扑救被点火的老房子,除了尔坡的爷爷,全部罹难。那时,尔坡爷爷才几岁,被扔到江里。是解放军及时赶到,把他捞出来的。尔坡爷爷长大后,还记得恩情,感谢解放军,一直任劳任怨,默默干活,平平安安活了七十多岁,在这屋里去世。有一年,山洪暴发,眼看这祖上留下来的房,就要毁于一旦,尔坡的父亲和母亲冲到房后排洪。洪水泄去,人却无影无踪。而这个尔坡,高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要结婚了,匆匆忙忙来过一回,婚礼没办成,就走了,好像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也正常,一般外出打工的人,只要能活下去,谁还愿回这走一回脚就要肿一回的大山旮旯?谁还会死守这穷得屙屎都不生蛆的蛮荒之地?三年前,村委会对贫困户进行界定,木惹费了很多力,才找到他的电话号码。通过电话了解,晓得他尔坡上无片瓦、下无妻儿,最近还因轧钢筋从高处摔下,差点儿丢了命。村委会一班子人反复讨论,最后将他确定并上报为建档立卡户。可尔坡还不配合呢!左说右说,他才寄回身份证、照片和其他相关信息。现在,他每月都领着政府的补助。

可居然有人说尔坡死了,那些寄回的资料,别人是可以代劳的。

“死啥死啥!马腹村的人,命大得很。”木惹不承认,“没见过你的多啦,难道你也死了不成!”

给死人發救济,发低保费,是违法的。他当村主任,要是干了这事,不管有意无意,是要被处分的。

也有人说尔坡没死。说某年某月,某个黄昏,曾远远地看到一只黑熊,在尔坡的草屋前蠕动。细看,还有烟火,还走来走去,看左看右。知道是人了,就抓住枝柯,踩着石砾,爬到房前,抹掉蛛网,想去看个究竟,却看不到任何人影。以为是鬼,吓得背脊发冷。回头却见地上丢有烟头,正冒烟。估计是尔坡,当然只能是估计。

既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房子是必须要修的。但这房,是重新加固好,还是重新修建好?这房是保留,还是拆掉重建?泽林需要再琢磨。木惹在前,泽林在后,踩着梭脚石,爬到尔坡的房前。门上挂着一把锁,锈蚀斑斑。木惹将锁一扭,居然就开了。木门生涩,吱嘎作响。两人低头进屋,屋里空旷,黑得怕人。木惹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顺着看了一遍。屋角有火塘,火塘里有半坑冷灰,还有破烂的木柜、木床。不多的锅碗,覆满了灰尘。

木惹的手机灯光在堂屋正面的墙上,停留了一下。上面挂着几只竹筒,竹筒上盖了红布,很神圣。

“啥?”泽林问。

“尔坡祖先的灵筒。”

“那他为啥不带走?”

“不能。只能守在老屋。魂不守舍,祖先回不来。”

村里人都认为,仙逝的人有三个灵魂。一魂归赴祖界,一魂留守葬地,一魂入灵筒。驻守在灵筒的,须供在老家的正堂屋,和家人在一起,不能带走。泽林算是明白了。可尔坡祖先的大灵筒旁边,居然还挂了个小灵筒,地位略微矮些,泽林便有些奇怪:

“小的那个是啥意思?”

“尔坡的。”

“尔坡的?他还没有死呀!”

“活着的成年男人也有灵魂,外出就得挂。几年前,尔坡这灵筒是挂在外面的,现在挂进来了。”

“哦?”

“没有子嗣挂外面,有子嗣了,就移进来。”木惹补充说,“干了坏事,祸害百姓,罪恶累累的灵魂,是不能进来的。如果品行高尚,贡献多多,那可略挂高些。”

泽林点点头。

金沙江边的风俗,很是特别。泽林走过不少地方,听到很多掌故。但如此注重灵魂的归宿,倒是少见。有信仰,只要是正道,都好。泽林也有他的信仰,他向善、诚恳、认真。不拿不该拿的,不吃不该吃的,不去不该去的,是他的准则。参加工作以来,同事都认为泽林是好人,说泽林在哪个单位,就是哪个单位的福。虽然不见得是褒义,但泽林觉得这就够了。如果非要说泽林有啥问题,就是太直。树直有用,人直无用。有啥说啥,说完就走,不会转弯,不会藏,有时还真够呛。也不是不会,泽林觉得没有必要,自己觉得是问题的,如果还掖着捂着,心会塞,会疼,时间长了,心会黑,会烂,那不成了狼心狗肺?当然,泽林也清楚,在单位上,当小兵说真话可以,当领导的规矩多,顾虑多,更得忍,忍得越好,越成熟,办事才稳妥。

搞了多年建筑的泽林清楚,眼下这房,是乌蒙山区就地取材、最原始的建筑,也是保存相对完好的土木建筑。要说有多大的史料价值和艺术价值,倒不见得。但要申请列入县级文物保护,是没有问题的。马腹村要是有这样一个文物保护点,发展旅游产业,肯定是锦上添花。想到这,泽林暗地里为这个念头兴奋。

眼下,泽林帮村民们修房,而家里也正为房子的事揪心。家里要买房,不是泽林的主意,是季老师的主意。季老师是省城一个小学的老师。一说她的姓,泽林脑海里跳出的词语就是:急。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入职考试的路上。这不,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一次又一次名落孙山,一次又一次与那些诱人的岗位擦肩而过。年龄大了,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以后的日子,还真不知道咋过。泽林十八岁参加工作,二十岁就结婚生子,算是成家立业了。眼下这些孩子,唉!作为父亲,泽林对儿子,要粗枝大叶一些,更多的是心灵上的关心。在买房这样的事情上,泽林是被动的。泽林有泽林的事,那些婆婆妈妈的活儿,他不大管,都是季老师在操心。最近一两年,季老师利用空余时间,跑了不下百家楼盘。比较位置,比较楼层,比较价格,比较服务,同时还要评估:这个位置好不好?这家房地产,可信度到底有多高?会不会是空中楼阁?会不会是烂尾楼?这些年来,关于楼市,啥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发生过。比较来比较去,掂量去掂量来,眼花了,心乱了,更是定不下来。其实泽林也清楚,定不下来的主要原因,还是包包里没有钱。

季老师的钱,被骗子煸干了。这话说起来,既让人心酸,又让人难以启齿。

这不,正想着,季老师打电话来,前几天和他说的那个楼盘,要开盘了,她已经认了一套,要交出三十万的首付。

“我只有两万,其他……其他你想办法。”季老师那个急,仿佛火烧眉毛,仿佛尿急豆浆涨、娃娃滚下床。

季老师一提这事,泽林就想梳头。

“不买,行不?”泽林掰了一根树枝,将门上的蛛网挑掉,几只蜘蛛吓得四下奔逃。

“不行,我已经认筹了。据说转手就能赚十万。”

“那你先赚十万。”

“赚你个头!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几十年工龄的老职工,给儿子交个首付,居然交不起。你不害臊我都害臊了!”

季老师的同事和学生家长多,各种层次、各种界别的人都有,有钱人也不少。哪个楼盘房价如何,开发商是谁,哪个学校有老师在偷偷补课,收费多少,甚至市里谁提拔了,谁又被调查了,她比记者知道得还快、还多。这个季老师,要是她当公务员,绝对比泽林吃得开。

泽林打开视频聊天,围着这快要倒塌的老屋转了一圈,让老婆看眼前的房:“他们的生活,比我们难多了。”

马腹村风光风情不错,季老师几次说要下来看望泽林,都没有成行。现在泽林让她看视频,看如此贫穷落后的地方,她不耐烦了。她也不是不耐烦,是泽林不识数,不支持她的工作。一个女人,为了儿子到处筹钱,丈夫却无动于衷,不是缺乏责任心是啥?

“晒给你单位领导看,我才没有心情!”季老师说话像蹦豆,“贫困户房子破了,有人管。我的破了,谁来管?儿子找不到工作,谁来管?”

季老师发完脾气,和往常一样,自个就挂了电话。

挂了電话就没事了,泽林知道妻子的脾气。他回过头来,尔坡这住房,外观有些历史的痕迹,但没有住的价值。旁边有一块平地,很宽阔,这在马腹村很是少有。泽林想,村民活动场所建在这里,倒是不错。

“联系一下尔坡。”泽林对木惹说。

木惹有他的电话号码。木惹打了,但那边不接。一般都是这样,每次木惹打去电话,那边都不在第一时间回话。过了一天半晌,尔坡才回过来。不是说他在高空作业,要静音,就说他正在搬水泥钢筋,哪敢接。

天知道。

尔坡不接电话,木惹也不急。木惹又不是啥大领导,不可能一呼百应,不可能有人前呼后拥。早些年的村干部,当的是头人,是真正的领导,一呼百应,利益不算少。现在不行了,要求严,规矩多。当的哪是头人?是孙子!稍不注意,还会惹火烧身。利益?根本就谈不上。机关每天上八小时的班,可村干部不止,眼睛一睁开,就开始办事。晚上回家,水没有喝上一口,又有人找上门来。夜里躺下了,门还有人敲,院子里的狗还在叫。木惹早年初中毕业回家,恰好村级组织换届,木惹没有事干,便卷入了自己家族与其他家族之间的争锋。争来争去,他当上了村文书,后来是副主任。主任调任另一个村,他就当上了主任。没当上正职时,做梦都想当。自己说了算嘛!当上了,才发觉是个大包袱,沉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成了一个村的磨心,好事没影子,烦心事都围绕着他转。先前村里的干部,在家里就能办公,还可以种地,可以养牲口,可以做生意,吆五喝六、划拳吃酒也不是没有过。现在不行了,现在村委会才是家,天天有任务,时时要迎接检查。木惹甚至觉得,好多政策规矩,像是为他制定的。要不是有泽林下来,他木惹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蹬打开来,现在恐怕早就汃掉了。待遇呢,少得可怜,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不够抽烟,喝酒就更不用说了。家里地种荒了,牲口少了,有点儿土特产也没有时间送出山去卖,经济日渐萧条。他干脆把烟戒了。木惹的媳妇当年嫁他,住的也是上辈留下的老房子。媳妇看中的,是木惹为人正派,还有这份体面的工作。结婚后,媳妇勤扒苦挣,养畜,种地,修房,生娃。日复一日的辛苦,大姑娘熬成了黄脸婆。媳妇难以承受,支撑不了家里的活,怨气不少。木惹一回家,迎面来的是一块冷脸巴。一个男人,在外再苦累,都是小事。回家没有温暖,那才是大事。木惹受不了,要辞职。乡上的领导刚下村回来,跺着一双脏鞋,反手捶打着背脊说:“天底下所有有责任心的干部,都累。谁不累?上级来调研过几次了,说不准很快就会有村干部转正的政策。建议你考虑考虑。”

木惹希望的火光再次点燃。但两年过去了,转正的风声悄无声息。他和媳妇商量来商量去,又想辞职,准备到城里帮人修房子。木惹骑着摩托,刚到村口,族里最年长的老人站在路中间,银白的胡须不停地抖动。老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指着他的鼻子:

“想当年,我马腹村的汉子,如果战死在疆场,是要检查伤口的!”

这话说得很重,当地人一听就懂。从新中国成立初往上推的数千年里,这里械斗不断,死人是常事。但这里有个规矩,在战场上牺牲,不能就说你有多了不起,还得验伤口。刀枪穿过的孔,要是在正面,没说的,你是迎敌而上,家族都为你自豪,以你为英雄,隆重祭奠。伤口要是在身后,哪怕就是在脑勺子上,说明你是逃兵,死得没有价值。对不起,尸陈荒野,任狼撕狗啃,还要被吐口水诅咒。最严重的是,灵筒要被抛弃,不能和祖先的在一起。

既然这样说了,哪怕下刀子,咬着牙巴骨也要上。这也是木惹的脾气。

尔坡不大配合,估计是多年前心里郁积的气,至今没有消除。这和木惹有关,木惹也颇多歉意。木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会得到消解的。即使是块石头,从金沙江的上游,磨砺到下游,经历过惊涛骇浪,绝对是块奇石。两人没有世代冤仇,没有夺妻之恨,也没有借债不还,这是前提。

看木惹打去的电话,尔坡没有接。泽林觉得不能老等,泽林就用自己的电话打,尔坡还是没有接。他干脆发去短信:

“尔坡兄弟,你好,我是马腹村的扶贫工作队队长。独在异乡,真不容易。”

很快,尔坡回了:“想家,却没有家。”

“很快就会有的。最好见个面,我们商量一下。”

“猎犬有志,不舔别人的洗脸水;穷人有志,不吃富人的剩菜饭。”这是金沙江边谚语,这个泽林懂。泽林回:

“兄弟,可别眼睛疼怨手指,肚子疼怨嘴巴。电话说?”

泽林和木惹刚回到村委会院坝里,尔坡的电话来了。泽林掏出梳子,边梳头,边和尔坡说话。这次泽林不是头疼,是借此机会给自己的头皮按摩按摩。聊了半天,泽林明白了尔坡不太配合的原因:穷。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可是因为穷,就连上级帮助都不要?穷了,就不听从组织的安排?事实是,穷还和懒互为兄弟,紧紧捆在一起。他泽林来这穷山沟,不是来吃素的,也不是来养老的,是奔着这个字来的,是带着重托来的。看来要把这个字掰碎,让它从这块土地上滚蛋,还真得下些功夫。一直以来的努力,还不够。只让毕摩(金沙江一带专门替人祈福、祭祀的祭师,是彝族文化的传承人)天天念驱穷经,不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行。拔穷根还得先从脑壳里开始。

“视频。”泽林对尔坡说。

尔坡不肯,说他刚扛水泥,身上脏,脸上全是汗水,怕吓着父母官。等他哪天休息时,好好洗洗,理理发,再和他视频。

“又不是相亲。”泽林接过去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穷苦而又勤劳的样子,好给你出点子。”

“我没有话费了。”

泽林马上给那个电话充进五十块钱。五十块视频一次,应该够了。可再打,尔坡干脆关机。热脸巴贴人家的冷屁股。当扶贫队长,吃亏受气,和小媳妇没啥两样。

尔坡的视频来了。透光的工棚。朽烂的石棉瓦顶,被几根木桩撑着。墙角一堆破棉絮,他娘的,连狗窝都不如。旁邊是两三个没有洗的碗,一把比古董还黑的烧水壶。讨口的不是?尔坡满身尘土,衣裳又旧又破,脸脏得像是刚和猪同槽抢食。这哪里又洗过了?泽林正在吃烧洋芋,那种脏,泽林一看,正要下咽的洋芋都要呕了出来。

“尔坡,你这样子,污染一线城市的环境了。”

“是了嘛,所以苦不到钱。”还算好,尔坡没有生气。

“你每天收入多少?”

“说每天一百,可经常拖欠,都大半年没有领到一分了。”

“那你回来,我给你找工,一天一百块。还可以照顾家里。”

“在马腹村?别说一天一百,一天二十块都没有人要。”尔坡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别扯那些,我是想告诉你,好政策来了。你把存款取出来,回马腹,签字确认,修你的房子。”

“政府出钱?太好了!我就修别墅!越宽越好,越大越好!”

真是牛不知角弯,马不知脸长。这家伙,太让人失望。木惹脸都气白了:“这种把政府瘪奶里的血都要咂干的人,让他滚蛋!”

泽林连忙将手机晃开,不让那边看到木惹:“政府补助多少,每家每户能修多大,上面有规定。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自己建房为主,政府帮助为辅。自力更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尔坡不干:“我哪有钱,我要是有钱,我就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大城市讨口了。”

“你老婆呢?”

“跑啦,十多年前跑啦!一直没找到。”

尔坡的视频里,有他背后尚未完工的高楼,支离破碎的天空。然后是一片海,隐约有无数的鸟在飞起飞落。泽林心里一颤。

“你在哪?”

“我在工地上。”

“我是说,你在哪里的工地?”

“我在深圳……”

“我的意思是说,你是在世界之窗、欢乐谷、东部华侨城,还是中英街?”

那边一愣,说:“我……我哪有那福分。”

“尔坡兄弟,好好聊聊。你这老房子,怎么处理?听你的意见。”

“再破也是自己的碗,再穷也是自己的家!队长,你帮我看着点!哪个动一块土疙瘩,老子就告到中南海!”尔坡急匆匆挂了。

那话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隔着那么远,也能听到噬骨的仇恨。山里人,耿直是没有说的,但固执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据说,这金沙江岸边,曾经有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叫吉克的男人,骑着马去赶集,马因负重,在一个叫玛莎的女人面前,放了一个屁,玛莎由此而羞愧上吊。两个家族由此矛盾丛生,互相残杀,冤仇代代相传。直到解放军进入金沙江两岸,做了很多工作,吉克家族赔了三头牛、十只羊、两百斤荞麦,此案才算了结。世居此地,相互摩擦不少,冤家易结,却最难解。尔坡为啥会这样拒绝这块土地,内心到底有多深的隔阂,如何隔阂的,怎样才能解开,的确是件头疼的事。

“他在外是不是有住房?有车辆?有存款?”泽林放下手机,停止梳头问。

“查了不止一遍。”木惹说,“都没有。”

“再查。”泽林说,“对贫困程度的认定,必须精准,精准,再精准。稍有错漏,麻烦很大。”

木惹欲言又止。

泽林看着他:“怎么了?有困难吗?”

“真没法。总不能跑到人家家里翻箱倒柜吧……”木惹显得无可奈何,“更何况,他躲在哪个旮旯,天才晓得。”

木惹和尔坡之间的恩怨,泽林也知道一些,但背后他们究竟如何,还真不好说。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山村,明里暗里的人事,盘根错节,不是谁都捋得清楚的。昨天晚上,他和尔坡谈话时,隐隐约约感觉到,尔坡旁边就好像有人在和他凑耳朵,出主意。旁边有人,也正常,谁没有个三朋四友。尔坡旁边那人,就算是他的性伴侣,就算他们正搂搂抱抱,也无可厚非。但他就是觉得,尔坡背后,还有隐情,说准确点儿,尔坡不应该那么穷。

再就是,尔坡身后晃动的那片建筑和湖泊,他太熟悉了。

泽林趁村上的人都回家后,在村委会的档案柜里,找出尔坡的所有材料,认真看了一回。这些材料,他查阅不下数十遍。但看也白看,那种在黑与白之间,没有任何温度的表格,不可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他在老木凳上坐下来,看着门外的重峦叠嶂发呆。老对一个人怀疑,怀疑来怀疑去,泽林甚至也怀疑起自己来。

有必要自己亲自出马,泽林暗下决心。这样足不出户、纸上谈兵,分明就是作风漂浮,根本干不好事的。

村民们该拆的房,拆了,该进的建筑材料,也在进了。有几家已经开始挖填基础了,村子里有了轰轰烈烈的样子。这就对了。如果不出意外,村里的房子,年前是能够完成的。泽林稍微放心了些。他和木惹商量了一下,就向县里扶贫办请了假,说家里有急事,想回去一下。泽林除了逢年过节,其他时间很少回家,镇里的领导都清楚的,连连同意。泽林下来一年多,之前每次回家,都是先走路到集镇,再坐车到县城,再买票,坐长途客车到鸥城车站,再打车回家。要是木惹有空,他也会骑摩托送上一程。现在不走到集镇了,在村口就可上车,平坦坦的水泥路,端碗水喝,也洒不了多少。爽!弯道是大些,扭麻花一样。但这正常,沒有弯道,还叫大山?还叫金沙江峡谷?

泽林出门时,找了一套建房申请表,还有一盒印泥,揣上。木惹要用摩托送他,泽林坚决地摆摆手。木惹肩上的担子够沉的了,他不能耽误木惹的时间,也不能给基层添麻烦。木惹习惯了他的脾气,不再坚持。木惹有些欲言又止。泽林笑:“有啥话就说,别老是驮马放屁。”

负重的马,被压出的屁,自然是吞吞吐吐。泽林这样说,木惹不觉得是批评,相反还觉得很亲切。他想请泽林帮助向上边问问,都当了十多年的村主任了,可不可以转正了?他干工作得到的各种奖状,至少有二十个。木惹还说,他自学的本科文凭,也已经到手了。

这个木惹,真是不错,在基层一线的干部,要是都像他,脱贫的事就不是难事。泽林安慰他:“一旦有,我第一个推荐你。”

木惹谢过泽林后,驮着一个村干部,油门一轰,进村去了。

木惹想上进,这是对的。别说他,就是泽林这把年纪,也不是没有梦想。泽林坐上客车,闭上眼睛,乱七八糟的事情跳了出来。

泽林今年四十八岁,再过两年就是知天命的年纪。在单位,已经往后靠了。事业上有成就的人,大多三十出头就已顺风顺水,那时候枝繁叶茂,底蕴十足,要精力有精力,要想法有想法。能吃苦,能受累,睡得着,爬得起,既敢爱,又敢恨,还敢闯。四十岁一过,都已经身居要职、权重位高了。泽林不一样,这和他的出身有关,也和他的志趣有关。他的老家,在本省的另一个县,也是乡下,交通、物产什么的,比马腹村强些。家里有几亩果园,种苹果,季节早,销得快。价格不是很高,但每年都能卖完。父母省吃俭用,有了十多万的积蓄,也就勉强够生活了。妻子在的学校不是名校,但也不太差,收入不比泽林少。儿子呢,小时候学习不错,每个学期都有奖状,这都得益于妻子的看管,泽林也省了不少心。儿子后来顺利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学,顺利毕业了。儿子在思想上,受泽林的影响更多些,一直想当公务员。毕业后就回鸥城,天天看书,天天去考试机构培训。从毕业到现在,都考了五六年了,大大小小几十场,历练成了个考试老兵。每次成绩出来,要么差三五分,要么刚好入围。入围后还要面试,只要前边的人没有啥重大缺陷和重大问题,他就只能出局。老考不上,儿子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他也考事业单位,但事业单位也一样,百万大军过独木桥,还是难。

泽林怕儿子有想法,特意请儿子在小区旁边的月光咖啡屋小坐。那种表面休闲其实很庄重的方式,让儿子有些吃不消。但儿子还算理解他,要爸放心,他会正确对待,啥都要靠自己。看儿子比自己还淡定,他松了口气,下村扶贫就铁心了。单位上要求要有一位干部下村挂任扶贫队长,泽林是正科级,正好。原本,他所在的那个处,有位老同志明年退二线,副处级位置空出来了,排来排去泽林最适合。他如果上了,此生就在这个岗位上定个格,也还过得去,走到哪,别人都不会说他泽林太差。但厅里分管扶贫的领导找他谈话,间接地说,要提拔,得有基层工作的经历。这个泽林懂,任何一样好处的背后,都需要艰苦的努力。轻易到手的东西,要就不值价,要就是诱饵,有利钩和地雷。泽林是农村出身,虽离开土地多年,根子还是在农村,和农村人没有多少融不拢的。领导那话不是太好听,但他觉得家里没有多大的事了,便一口答应下来,单位也有人暗地里笑他。此前,好些次有机会到北京、上海深造,他都没去,理由是每天要接送儿子读书,离不得。现在受累吃苦,前途无多,他倒答应了。

和季老师正式谈起这事时,季老师骂他脑子进水:“是不是要给你挂个副市长啥的?回来再升个厅长?”

这话暗含讥讽。说这话的人,一听就是天天和鸡毛蒜皮那样的小事打交道,境界大、心眼小。

“几十年了,天天上下班,吸汽车尾气,到单位整天画图、开会、汇报、审规划,晕头。”泽林挠挠脑壳,“你看,我这久的头发又少了些,又白了些。下去洗洗肺,养养眼,多活两年。”

“翻过五十,想去,领导怕不见得还给机会。”泽林又说。

头发白,头发少,到了这个年纪,谁都会有。泽林说晕头,不是一次两次。不注意的时候,晕了。注意的时候,又躲得无影无踪。妻子也觉得是个事儿,好说歹说,将泽林拖去医院。检查下来,缴费三千多,单据几十张,啥也没有说清楚,开了几副中药,也就不了了之。现在泽林再说,妻子觉得也是。

泽林下了决心,单位也已确定,季老师觉得再讨论,或者阻拦,意义都不大了。修改作业翻篇时,她抬头:“去哪?”

泽林说了马腹村这个名字。妻子没有听说过:“你就说在哪个方向。”

“金沙江边。”

金沙江名气大。那里山高坡陡,河流凶险,有好几个少数民族聚居,富有传奇性。吸引人的是,那河流里黄金闪闪,据说也有淘金者,只要吃得苦,多少都能捞些上来。季老师每年至少要给学生讲上一两次金沙江。季老师的红笔,在作业本上顿了顿,墨水慢慢沁开。

“你小时候吃过苦,没事。”妻子鼓励他,然后又讥讽说,“在家你也帮不了我,连像样的饭都做不出一顿来,下去还可以挣点儿伙食费。”

家里要牵挂的,就是房子的事情。房改时,泽林买到了单位最后一套,七十来平方米,一万零点儿就买下了。一万多块钱,当时是个大数,泽林也是贷款的。但工资涨得快,没几年就还清了。那套房原是一位厅官住的,房改时,每人只能买一套,人家就买更好的去了。泽林和季老师当时正在恋爱,季老师正犹豫着泽林的老实,怕跟了这样的人吃亏受气。有了这房,算是火塘里添了一把柴,火焰灼灼。等不及了,两人随便刷了一下墙,就在里面结了婚。第二年生了儿子,六斤多,很少生病。泽林对这房子算是满意,按照老家择房的标准来看,觉得有人气,有福气,风水好。便从没有想到过要搬更新、更宽的房。泽林的精力,都放在了单位的事情上,下乡搞勘测,在单位做策划,陪领导上京城做汇报,多年来就干这些。别人买房,他觉得好笑,人生短短几十年,好不容易存下点儿钱,就为住新房,住宽点儿,钱全都拱手送给开发商,真是愚蠢。回头看看,偌大的省城,超过三百年的房子,没有换姓的,居然就没有。真的没有。但看到房价飞涨,去年和今年不一样,春天和秋天不一样,甚至晚上和早上也不一样。季老师坐不住了。学校里的同事,有的住电梯房,有的住海景房,有的住別墅。两套三套的有,十套八套也有,随便一出手,上百万的钱就回来了。这样一比,自己不就是不会理财吗?不就是没有远见吗?不后悔才怪。季老师一分析,泽林妥协了。但泽林和季老师跑上两回,就觉得累,楼市里水太深了,他无法判断,也无法抉择。便和季老师说,你脑筋活络些,时间充裕些,你先摸清楚情况,我支持你。工资卡都在你手里,你想咋用就咋用。得到了泽林的支持,季老师到处调研,摸情况。结果季老师发现,居然有比倒房来得更快的钱。是啥,小额信贷。和季老师搭班教数学的小王老师,才工作五年,结婚一年多,手里就有三百多万,吓死人。咋来的?钱放小额信贷公司嘛!那小额信贷公司,给的是两分的利息。十万块钱放进去,一年就是二万四的利息。如果每月取出,再放进去,利滚利,利息就在三万以上。房价怎么涨,也没有这个来得快。泽林表示怀疑,这么高的利息,钱从哪里来?季老师说,她也怀疑过,但公司是把这钱再借给房地产开发商急用。开发商每拿项目,钱都不够用,必须到处找钱来填,也就一两个月,环节打通了,人家就连本带利还了。泽林知道这两年房地产的暴利,觉得这种情况存在,有道理,就不再多问。季老师把两人的积蓄全部取出,送了去。每月的最后一天,季老师预留的银行卡上,都会有一笔不少的利息存了进来。季老师说,存上三年,她就可以在鸥城给儿子轻轻松松买套房。如果儿子要是去北京、上海、深圳那样的城市工作,给点儿首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那种不劳而获的好事,也就持续了一年多,意外发生了。这不,季老师将得到的利息,凑了个整数,给小额信贷公司送去。到了收钱的日子,银行卡上却没有钱再汇进来,季老师预期收款的手机信息铃声,一直没响。第二天,还是没有响。季老师担心手机坏了,或者移动公司信息发送遗漏,就带上银行卡到自动柜员机上查,还是没有。季老师又忍了几天。第五天了,还是没有。她到小额信贷公司,一问,柜台前的人连说抱歉,这两天资金需求量大,调整不过来,过两天利息一并算上。季老师心落了下来,走了两步,回来,想找找当时具体联系的人。但人没在,说出去融资了。季老师回来,和泽林一说,一个不祥的预感跳到了泽林的脑壳里。泽林要季老师全部要回来,越快越好。但是晚了,当季老师再次来到小额信贷公司时,镶有金边的豪华玻璃门已紧紧关闭。两扇门之间,还贴了一张封条。

季老师傻眼了。

小额信贷公司的左边,是一家儿童服装店。右边,是小锅米线店。季老师问了儿童服装店的老板娘,那个中年妇女看了看她,说不清楚。小锅米线店她熟悉,里面的人也熟悉她。此前,她不只来吃过一次。收款的小姑娘告诉她,前天老板被抓走了。这几天来踢门的,吐口水骂爹骂娘的,怕有几百人。回过头去,季老师居然就看到一位头发胡须都已花白的老人,走过去,踢了几脚。大约是把脚踢伤了,便坐下来哭。小姑娘告诉季老师,此前这老人也常来吃米线。据说他把自己的住房都卖了,把钱给存进了小额信贷公司,自己租房住。一百多万,就这样没了。

季老师没有忘记她还有课,匆匆赶到学校。在办公室,她遇上了小王老师。小王老师一脸寡白,眼睛浮肿,好像才哭过。

季老师心里有数了。她说:“你没事儿吧?要不要下班一起走?”

季老师反应敏捷,把她和泽林的公积金取出,又借了些钱,在新开发的湖畔名园订了一套,交了二十万的预付款。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后,就能拿到房子钥匙。照现在这个涨幅,两年以后,增加二十万没有问题,家里比有个不吃不喝的公务员还强。也不说钱的事情,儿子不管考进哪个单位,总得找个女朋友,总得结婚,总得抱上个大胖小子。那时候,没有个房,怎么也说不过去。那湖畔名园,位于五百里滇池旁边,可以晒太阳,可以看海景,可以看每年从西伯利亚飞来越冬的海鸥。泽林很满意,没少到那地方溜达,看到那楼房,像庄稼一样,一天天长高,心里真是乐滋滋的。但事与愿违,一年后,到了预定拿钥匙的时候,楼房才修了一半。原因是开发商资金链突然断了。房子成了烂尾楼,季老师哭不出好声气来。

泽林清楚,所谓资金链断,其实就是开发商根本就没有钱,通过不正当手段,弄到了开发的资质,便这里借一点儿,那里筹一点儿。一边卖房,一边修建。金融风暴来了,反腐的力度大了,他们弄不到钱,就只能停下来,半途而废。为了这事,妻子没少与受骗的人,一起开会,写状纸,到市政府请求解决。泽林觉得委屈,觉得难,也觉得无招。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小公务员来说,太大了。季老师一回家就向他倒苦水,两人意见略有不一致,季老师就拍桌子打板凳,就哭,就责备泽林不是个男人,没有伸出肩膀来,把这个家扛住。泽林有自己的生存哲学。一家人过得好好的,饿不死,冷不死,为啥非要去想那些不义之财。一个人能扛一百斤,扛八十斤,走起来很轻松。每天能走八十里地,走六十里七十里不就行啦?家里就是因为妻子的决策,将自己的家所能承受的,翻倍地让自己承受!现在反过来做妻子的工作,妻子根本就不听他的,甚至有要和他分手的意思。分就分吧,要是在一起整天都吵吵闹闹,那有啥子意思。但一分手,债务也要分摊,凭空多出些无法偿还的债,两人都难以承受。泽林的头疼,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妻子再闹,他就头疼,双手抱紧,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泽林到马腹村蹲点扶贫前,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没有解决,妻子就注定不快乐,所以他得每天晚上给她一个电话,也不说房子,就说自己今天又走了几家农户,吃了几个烧洋芋,解决了几个问题。再问一下妻子今天早饭在哪吃,食堂里的菜味道如何,等等。儿子呢,儿子给他的电话越来越少,就是连朋友圈也很少发。儿子内心的苦,泽林清楚,再这样下去,他会越来越孤独的。

泽林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现在他想回去。季老师和儿子,和他分开久了,他觉得亲情淡了好多,有很多事情必须得沟通。

电话响了。

电话是一个建筑老板打来的。这人泽林见过,从省住建局里直接或者间接拿到过不少项目,也请他吃过几次档次不低的饭。反腐的风声紧了,泽林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人。泽林下马腹村后,他打过一次电话,是请泽林帮他协调一个项目。泽林不置可否,那人也就没有了下文。前几天,儿子打电话来,说一个企业的叔叔,要他去他们建筑公司办公室工作,五险一金,每月底薪五千,此外还有奖金。工作嘛,也不重,每天去打打卡,臨时有些任务。当然,工作做完了,也可坐在办公室看书。泽林吓了一跳,这待遇不得了,哪会轻易落在一个小毛头身上。泽林再问,知道了公司的名字。泽林要儿子先别去,过几天再说。第二天,那人突然将电话打了过来。泽林手机里有那人的名字和身份,一看,就明白了。

“泽林兄,下基层镀金,也不告诉兄弟一声,喝杯送行酒。”

泽林说:“又不是提拔,哪能轰轰烈烈。”

“下基层吃苦,不提拔哪行。”

也不是那样,哪有下基层就要提拔的道理。当然,人家要找个理由赞美一下,也是不好阻拦的。

那人直言不讳,说了需要帮的忙。泽林清楚,那问题很棘手。现在的人,执纪意识和监督意识,前所未有,哪能看着你捞钱而不管不顾。

“让我想想啊!”泽林没有一口回绝。

泽林打电话给儿子,儿子等不得,居然去上了一天的班。他当机立断,要儿子下班前把钥匙之类全部交了,把那些公司里的电话号码设置在黑名单里,回家安心看书,电话响了不要接,门铃响了不要开。做生意的人,见到了利益,个个像苍蝇见到垃圾,连命都可以不要。机关上这几年里,就一直不太平,一个副厅长,两个处长,都给关了起来,被这样处分那样处分的,就更多了。

儿子听他的,快刀斩乱麻,行动起来比当爹的迅速,很快就按他的意思办了。泽林总算放下心来。

到了县城。泽林去了县委组织部村干部科,问了问木惹委托的事。基建办的同志说,调研报告已经往上报送,如果他们的建议被上级采纳,木惹这种干部,应该是首先考虑的。泽林告辞,直奔县文物管理所,所长见他来,从文件夹上取下一份文件:

“泽林队长,你交办的事,成啦!昨天县政府办公会通过了。今天拟向社会公布。”

泽林马不停蹄,再奔鸥城。尔坡和他视频时,背后的那些烂尾楼,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泽林给尔坡打电话,没有接。泽林给他发了短信:

“尔坡,兄弟,我来鸥城开会。有事相商,抽空,见个面。”

关了手机,睡了一觉。突然醒,再睡,就到了。下了客车,打开手机,还是没有尔坡的任何信息。这次在车上晃的时间长,估计是累,到了鸥城客运站,泽林头疼。他找个位置坐下,长喘。硬邦邦的座位,没有马腹村的地埂安逸。泽林摸摸头的痛处,掏出梳子,从前到后,从上往下,甚至连脖颈,都梳了一遍。总数梳到三十六,血流通畅了些,舒服了。他把梳子小心地装回衣兜。

泽林再打电话,依然没人接。他找个位置坐下,再发信息:

“主要是想看看你,金沙江边男人了不起的一面。”

……

发到第五个短信。尔坡回了:

“你在哪?”

“鸥城。”

“我在深圳啊,怎么见?”

“兄弟,别装了,我知道你在鸥城。”

“没……”

“说实话。具体哪个位置?”

“其实你不用来的。”

“是想看看你,说说老家的事。”

那边停了一会儿,回了:“好吧。见你。”接着就发了微信地址。

好难。泽林到京城协调关系,要见那些国家部委的领导,似乎也没有这么费劲。得到允诺,泽林全身轻松,头不疼了,他嘘起了口哨。在马腹村是不允许嘘口哨的,特别是深夜,据说会招惹鬼怪,缠身附体。

坐地铁。坐出租车。坐摩的。回到这省城的深处,居然又坐上了摩的。泽林在鸥城生活了几十年,对老城片区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现在他居然找不到北。摩托穿过逼仄的小巷,在菜园子的土路上飞奔。这是哪里呀?如果一直走下去,会走到一个什么地方?他居然有些害怕。

泽林掏出手机,看了看尔坡发的地址。还好,从线路上看去,方向是对的。

摩托迅速穿过菜地,驶过田埂,还有几个正在拆迁的村庄。费了不少力,算是见到了尔坡。尔坡站在一片偌大的烂尾楼间,脏得像个讨口的。泽林低头看看,自己也脏得不得了,人也又瘦又小。尔坡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和烂尾楼的某个局部很一致。

“你就是尔坡?”

“是。”

尔坡领着他,走进工地,在建筑垃圾里绊来绊去。尔坡的衣服沾满了泥,有几个破洞。一只鞋的底子分家了,用一根红皮的电线缠了几道。走一步,鞋子就“扑”地响一声。

越往里走,越是阴森。这建筑的森林,了无生气,冷漠无比,让人恐怖的程度,甚至超过原始森林和荒漠。泽林站住,不走了。

尔坡回头:“怎么了?”

“你真是尔坡吗?”

“怀疑我了?”

泽林打开手机,将先前存下的尔坡的照片找出,放大。对着尔坡,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又说:“确定?”

“不是。我走了,你去找真正的尔坡。”尔坡说着,转身就走。这尔坡,半斤鸭子四两嘴,好硬。

泽林追上去:“唉唉,等等!我是得核实一下嘛!不然,一个堂堂正正的扶贫队长,要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堆建筑垃圾里,怕会成为今年最大的网红事件。那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怕影响这片烂尾楼的再动工……”

烂尾楼的深处,墙角。尔坡停下。一堆没有怎么燃烧的木柴,冒着散乱的烟色。这味道,和马腹村的柴疙瘩火无法比,是胶合板碎片。旁边,有个烧水壶,有个污脏的口袋,鼓鼓的,不知里面装的是啥。

和先前照片上的场景差不多。再看背后的天空,泽林暗暗为自己的判断点赞。聚神细听,居然有滇池低低的潮声。

“你住哪?”

尔坡指了指另一面墙脚。一块破旧的塑料,盖着一团乌黑的棉被。

这不是讨口的是啥?这个时代了,居然还过着这样的生活。此前对尔坡的印象,被眼前的现实一笔抹掉。这样的场景,让他原谅了尔坡此前的撒谎。泽林心里一酸,差点儿流出眼泪。他镇定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喉头好过些:

“恁难,你还守着?”

“守。不守能咋?”

“跟我回去,种洋芋,种苦荞,养牛养羊。饿不死的。”

尔坡抬头看看他,眼皮又耷下。

“回去吧!啊?”泽林看着他。

“不去。”尔坡说。

“回去修房,娶个老婆,养个儿,读书。”泽林说。

“没钱。”尔坡说。

还是说钱,钱钱钱,命相连。现在说没有钱,比在视频里和短信里更真实些。看这样子,尔坡说的是实话。要让他拿出几万、十几万来修一幢房子,做梦呢。

“想想办法,咬咬牙,挺过去。”泽林鼓励他。

“啥都可以想,钱不能多想。想多了,只有去偷去抢了。”尔坡说。

也对,这话像根针,刺得泽林一个激灵。他想起家里那个季老师。

“我们一起想,往正道上想。”泽林说,“知道大伙都有难处,政府考虑了,可以贷款。”

“不贷,贷了也还不起。”尔坡并不给面子。

手机响了。泽林懒得接。是上面催扶贫的进度吧!是要统计数字的吧!手机那边的人,像个机器,生硬、固执。

“谁都有困难,是男人,就要面对。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泽林说。

手机又响。响到第三次,泽林一看,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很少给他打电话。肯定有事。

儿子在电话里告诉泽林,他今天才知道,妈妈为他操心太多,却又心愿难遂。妈妈买的那位于滇池边的房,半年前就没有往上修了,好像成了烂尾楼。妈妈神色不大好,半夜起来喝水,还自言自语。他很难受。

儿子内心的堵,太多了。泽林抬起头来,看了看眼前黑乎乎的烂尾楼。这楼里的某套房,原本就属于他们家。现在看来,真不知道要烂到哪种程度。泽林镇定了一下,要儿子别婆婆妈妈的,要阳刚一点儿。

儿子说:“真担心妈妈有个啥。”

“你妈呀,只要天天上课,保准没事的。她一忙起来,饭都忘记吃,这些馊事情,难不倒她。”泽林宽慰儿子,一点儿也不慌。

儿子又说小额信贷的事,要爸爸小心点儿,有钱就存银行,现在骗子多。

兒子对家里的“金融风暴”有些了解,但没完全了解真相。这就对了,泽林笑,泽林希望这笑,能通过手机传递过去,让儿子轻松些。于是泽林的呼吸就夸张了些,笑声也比以往更加爽朗:“你妈心急,想发财,这人世间,哪有那么好发的财!轻易就能得到的东西,要就没价值,要就是有倒钩。”

钓鱼的铁钩尖上,有个倒钩,一旦咬上,别说鱼,任何动物要退出来,都难。至少得付出巨大的代价。有一年,泽林被开发商邀请去一个天然湖泊钓鱼。天热,就穿了个薄薄的背心。鱼漂动了,甩竿,鱼没有钓到,结果倒将自己的光背钩住。几个人上来,弄了半天,才将钩拔出来。不想他背上给拽了个洞。有经验的人告诉他,说竿提早了,鱼还没有吃住钩。第二次,鱼拉上来了,肥肥的,在草地上挣扎。鱼太大,泽林用衣服将鱼摁住,才去取它嘴里的钩。鱼挣扎,鼓着眼睛,不服气,而泽林又必须得将它制服。两相搏斗,各不服输。最后胜利的,当然是人。费了半天力,鱼钩才拿出来,但鱼鳃弄豁了,一团肉也被硬生生扯出。那鱼鼓着眼睛看着他,一眨不眨,泽林便有了失败的感觉。泽林后来再也没有去钓过鱼。就是在餐厅里点餐,每次都绕开它。

“幸福需要努力才能换来。”泽林说。

泽林的轻松,让儿子也松了一口气。儿子说:“爸,你要是空了,还是回来一趟,和妈妈聊聊。”

这话是对的,看来儿子长大了。泽林说:“好,说不定我明天就回家了。”

泽林又说:“最好还是让你妈来看看我,我都长五斤肉了。”

“马腹村肉食多吧!”在儿子看来,马腹村不仅吃牛、羊、猪、鸡,肯定还吃马。

“不是不是。”泽林笑起来,“儿子,心情好,喝口水都会长膘。”

“爸,看来马腹村,还是挺养人的。”

“肯定啦!天底下,我最喜欢的就是马腹村。给你说,我越来越觉得,我前世就是马腹村的女婿,或者马腹村的儿。欠给马腹村的太多了,今生得好好报答。”

儿子笑了:“爸,你真逗,你那个马腹村的人,肯定长寿的多。”

尔坡就蜷缩在不远的墙角,听到这些话,内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他发呆,黑影中像是块燻黑的木头。他一直以为,这些所谓吃国家饭的人,有吃不完的饭,用不完的钱,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想不到,他们也有他们的疼。他们为了房,为了生活,居然也会不快乐。

泽林说完,便往回走。他一边走,一边搓脸,努力让自己的脸色更光鲜些。他不希望自己有些晦气的脸色,让尔坡看见。不想,泽林差点儿撞在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上。泽林吓了一跳,仔细看,是尔坡。

泽林估计他在偷听自己说话:“你干吗呢?”

“尿尿呢!”尔坡往裤子里使劲掏了掏,对着烂尾楼的墙脚,“哗啦啦”尿了一大泡。他一边尿,一边说:“尿死你!尿死你!”

尿完了,尔坡吐了三泡口水,咬着牙说:“黑心烂肝的开发商,我咒你们,咒你断子绝孙!咒你无人收尸!咒你永世永代不得翻身……”

“还有,那些放高利贷的、小额信贷的、套钱的,也不得好死!”尔坡叽里咕噜的,又说了一长串。泽林知道,这是马腹村少数民族的咒语。至于咒的内容,他听不懂。

“屙泡尿还唠叨?下水道有问题呀?”泽林试探他。

尔坡说:“这幢楼的开发商欠我整整一年的工资,算下来也有两万多,一分也得不到。”

泽林担心起来:“你的钱也被套进去了吗?”

“没有没有,我这穷光蛋,哪有钱给他套!他们欠我的,是血汗钱!”

泽林也尿了一次。尿光了,人一下子舒服多了。就像肚子里有话憋着,说出来,总是要好过些。

回到工棚,尔坡拖了些木板来,将火烧得很旺。从破口袋里摸出几个土豆,扔在火堆里。泽林惊讶于尔坡生存的能力。土豆刚煳皮,香味漫上来,泽林的口水直冒。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连晚饭都还没有吃呢!

两个一边啃洋芋,一边聊天。泽林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自己对城乡建筑的理解,讲对马腹村不同时期的印象。尔坡的脸色有些好转,尔坡也给他讲自己这些年打工的辛酸,讲对马腹村人的失望,两人的思想有了些靠近。

夜色慢慢上来,没有任何灯光的烂尾楼,黑暗得像是回溯到多少个世纪以前。要是真没有这堆柴火,这里就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尔坡有些歉意,说要领泽林出去找个地方住。泽林摇摇头,说他不能丢下尔坡,说这个夜晚对于他来说,真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泽林只有在童年,在老家,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不想放弃,他想再感受。

“你那祖上留下来的房子,怎么办?拆了吧?”

“拆?怎么要拆?”尔坡跳起来,“我就晓得,这是木惹的馊主意!这些年,他一直在整我!”

“不是他。拆那老屋,是我的主意。”

“要拆,行!我跟你们拼了!”尔坡脸红脖子粗,“我就知道,我尔坡在马腹村,真是没有立锥之地了。”

“我几次提出,但是,木惹没有同意。他告诉我说,那屋里,你供有祖先的灵筒。”泽林说。

尔坡站起来,眼睛朝着马腹村的方向,双手紧握,眼里噙满泪水:

“那屋子,他们都用来做牛厩了!”

“我没有看到牛在里面。相反……”泽林站起来,拍拍尔坡的肩。尔坡一拐,泽林拍在了生硬的骨头上。这肩很结实。

泽林收回手,从挎包里掏出一份红头文件:“看看!”

尔坡不理。

泽林说:“县政府发的文件,你看看。”

尔坡回过头来,横眉怒目:“是要强拆吧!那你们拆吧!”

“不是,你认真看看,这是关于马腹村头人文物保护单位核准的通知。”泽林说,“你不看,我走啦!”

尔坡伸手接过。他的脸色开始平静,当他看完第二遍时,回头问道:“真的?”

“红头文件,盖有公章,还假?”

泽林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好,县政府的相关公示出来了。

尔坡看了手机上的公示,脸色转了过来。兩相印证,他长舒了一口气。

泽林说:“这下,你祖上留下的房子,修缮、管理就不是你个人的事,是国家的事,是马腹村的事。经费呀什么的,不用你操心了。”

尔坡点点头:“对不起啦,我们山里长大的人,就是有个小脾气。如果连祖先的灵筒都没有置放的地方,那就真的要完蛋了。泽林队长,你这样帮助我,我代表祖先谢谢你!”

尔坡说着,朝泽林深深鞠了一个躬。

泽林忙伸手去拦:“别这样,应该的。”

尔坡说:“我们有三个灵魂。不管走到哪里,其中一个,是必须回到老家的。能守在祖先的身边,是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两人坐下,有一句无一句地聊。聊累了,就靠着水泥墩子烤火。曙光从那些水泥框架里透进来时,泽林看到尔坡那张疲惫无比的脸。

泽林觉得自己该走了,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尔坡:

“拿着吧,买袋米,再买一床厚一些的棉被,应该够了。”

尔坡眼里明显有些慌乱。他伸出的手,缩回。缩回,再伸出。最后,他接住了那钱,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尔坡的眼睛红了。

尔坡心里的酸,让泽林也把持不住,眼眶也湿润了起来。

泽林拿出建房申请表,指着上面的格子,让尔坡一个空一个空地填,最后签字画押。尔坡盖了手印。尔坡盖的手印不太清晰。泽林拉过他的手,翻过来看了看:

“这大拇指,得摁重点。”

尔坡虽然摁了手印,好像还是不放心。他说:

“新房可以建,我做梦都想建。但我没钱,得请队长支持。”

尔坡还说,“如果修,屋里得有客厅、厨房、卧室、卫生间,应该像城里人一样。院子里要有篮球场,有乒乓球桌,可以唱歌跳舞,可以办理村里的事……”

“你这想法不错。”泽林说,“村民活动场所是有标准的,但标准是上级定的,我们不能改变。还有选址,也得大伙商议。你让修在你家门口,就修在你家门口,那不行。”

“你就定我家门口,需要的钱,我贷款。”这个尔坡,突然有了些豪气。

“这个,牵涉面大,再议。”

“过两天我就回来,队长。”尔坡说,“细节上我们再商量。”

泽林紧紧握住尔坡的手,笑了。

回到马腹村,泽林让木惹通知村委会成员,自己通知了驻村队员,大家开了个短会。一边烤着柴火,泽林一边讲见闻。那老房被列为文物给予保护,大伙非常兴奋。说到尔坡,意料中的啊,他活到这一步,真是艰辛。

木惹说:“尔坡的房,他同意修了,我心头的石头就落地了。但一些具体的事情,还得他来定才行。他一旦同意,修建的事,这样办吧。我家不也正要修吗?购材料一起,请小工一起,最后分开结算,除了政府补助的,差多少,算他欠我。以后有了,再还。”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也答应支持一点儿,这样算下来,差的就不多了。”有人说。

电话铃响,是季老师打来的。

“老公,你帮我找个装修工。和你关系好、靠得住的那种。”

“干吗,房子到手啦?”

“……没有,我就是想维修一下。”季老师支支吾吾。

“是水管漏水,还是卫生间堵塞?等我回来……”

“小问题,哪要你这样的领导操心,我自己就搞定。”

“这样,网上找找,或者到新房的楼盘门口看看,那里的广告多的是。”泽林突然想起,“儿子整天看书,也闷,让他处理好了。”

尔坡家的老房子,还真就成了县级保护文物。县文管所所长亲自下来挂牌,并批了十万块钱,找来有修缮文物资质的施工队,加班加点,半月后就完成了。泽林将县里网站上的消息,转给了尔坡。

几天后,尔坡回来了。他背着一个很脏的行李袋,一摇一晃。一看,就是还没苦到钱的那种。木惹不说,但看到这个老同学辛苦多年,还这个屌样,内心难受。

尔坡围着老房子转了三圈,进屋,对着灵筒行了大礼,叽里咕噜说了些祝愿的话。他心情不错,主动和泽林、木惹几个握了手。他来的目的,是想把建房的位置,当面确定下来。这没啥说的,新房的基脚,就在老房子的旁边。看样子,尔坡很在行,在院子里规划了他想要的那些篮球场、乒乓球桌,旁边居然还要有一间图书室。

泽林委婉地说:“我也想找一块地平整一下,作为村民的活动场所。你能这样想,当然更好。但全村人使用的,场面得宽。还必须得立项,向上申请经费。”

尔坡说:“我贷款来修。”

“贷款?没有指甲,就别揽蒜来剥。”木惹语重心长地说,“尔坡,住房的修建,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差欠的,泽林队长帮你协调,先垫。只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古规常道,不可食言。”

“照我说的办,要多少,我去借就是。欠大伙多少,我会还清,不给大伙拖累。”尔坡说,“对着祖先的牌位,说了假话,天会怒,雷会劈的。”

尔坡背着破包走了。半天后,他又回来了。一进村委会,就从脏口袋里扯出一大捆钱来,扔在木惹面前:

“木惹主任,这是我借来的三十万,交给村上管理使用。一定要当优质工程来做。做好了,我们前嫌尽释,我也不再恨你。”

“你……”木惹脸都吓白了,“你这不是偷来抢来的吧?”

“屁话!对着天神恩梯古兹发誓,我尔坡顶天立地,我穷,我怂,但我尔坡为人处事,还从没有半点儿鞋歪脚错!”

泽林内心明晰起来,内心的石头,咯噔落地。他的感觉是对的。他点点头:“嗯,木惹主任,给他写个收条吧工程完了,再结算。”

尔坡电话响了,铃声居然是张也的《走进新时代》。尔坡和那边说了几句,好像是有人家要装修旧房,很急,需要尽快安排,问他做不做。

尔坡说:“不管新房旧房,只要有生意,都做。”

尔坡回到老屋,给祖先的灵筒行了个大礼。一转身,屁颠屁颠地走了。

木惹凑在泽林的耳朵边,小声说:“尔坡皮肤很细嫩,掌心里也没有茧。我担心他这钱……”

泽林笑,却不说话。

三天后,儿子打电话过来:“爸,妈妈怎么要拆屋里的装修呀?一大早,她让我到公园里看书。等我回来,整个屋子被敲得乱七八糟。”

泽林吓了一跳:“妈妈怎么说的?”

“她说检修一下,水管爆了。”

水管爆了,就修水管,整个屋子弄得乱七八糟,肯定有问题的。泽林把电话给季老师打过去。季老师没有接,泽林就一直打。第五次拨号,总算接了。那边传过来的声音里,真的有重锤敲打墙壁的声音、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铁铲搅拌水泥的声音。季老师拿着手机走了很远,杂乱的声音没有了,季老师就小声说:

“老公啊,我们家这房,当年是一个老领导退出来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

“老领导离开时,没有翻修过吧?”

“没有。”

“你还记得,前年最火的那部电视剧吗?”

“哪部?”

“《人民的名义》呀!里面不是讲到,那些高官,钱太多了,不敢用,或者用不掉,都砌在墙里了。”

泽林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老婆,千万不能往那方面想。眼下的官员,不是个个都有钱,更不是个个都贪赃枉法。更多的都是公仆,和你我一样……”

大约是有人喊叫。季老师说:“没你的事,你别管,下次你回家,家里就是个新家了。”

“买不起新房,裝修一下总可以吧!”季老师说完就挂了,泽林举着发出“嘟嘟嘟”忙音的手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泽林掏出梳子,慢慢梳头。前三下,后三下,左三下,右三下。

秋天的阳光,又是一种韵味,山川河流一片金色。山上暖,河边暖,人心也暖。村里的房子都修得差不多了,檐前屋后,甚至老树的杈上,都挂满了火红的辣椒和金黄的苞谷。不管站在远处看,还是走进村里看,都是一道特别的风景。有的人家等不得了,在门框上贴个对联,放两串鞭炮,就搬了进去。泽林渐感踏实,今年的扶贫任务,算是顺利。

尔坡的房修了,院子平整了。木惹把照片发到他微信里时,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甚至连感谢的话也没有一句。这家伙,有心计呢!

木惹发消息说:“吉房已成,回来把家搬了吧!”

尔坡留了两个字:“等等。”

一等又是几天。泽林电话过去:“火塘给你砌好了,石坎用的是金沙江里的石头,说不定是块金子呢!”

尔坡回复说:“手里的装修工程快完了,我最近就回。”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十月年快到了。泽林和木惹一起策划过年的事。金沙江边人聪明,规定三十六天为一月,一年十个月,第十个月末,再加五天,为过年日。全年就是三百六十五天。这过年的五天,在外工作的、打工的,全都得回家。今年马腹村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所有的村民,都要搬进新房过年。一家一家查看,一户一户解决遗留的问题,累。但看到工作有成效,泽林内心还是很高兴的。

过年的头一天,泽林和木惹就不下户了。他们得等尔坡。说好的,尔坡今天要回来。尔坡的老房子,已按文物的标准修缮完毕,院子里还竖了参观指南,有点儿景区的味道。他的新房,也结合上边的规定和泽林的要求修好。场院里的健身器材,等过些天,再去文体部门,看能不能立项扶持。泽林买来红纸和笔墨,自己写了对联贴上,把火塘里的柴火烧燃。横看竖看,就有了家的样子。泽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双手搓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找个毕摩来,给他念念除秽咒。”

泽林清楚,马腹村的人家,很讲究。孩子的生,老人的死,搬个家,修个房,都是要请毕摩选择吉日的。提早准备,错不了。

“得主人自己决定,其他人代替不了。”木惹说。

也有道理,那就等吧。从早上等到中午,秋天的阳光直下,照得人更是舒服。泽林在向阳的墙脚坐着,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山路。他想象着那个中年男人,背着污黑的口袋,从山垭口蹒跚而出。

脑壳皮疼呢,泽林掏出梳子,往头上慢慢梳。他得轻一点儿,牛角梳子材质硬,梳齿坚利,太重了会把头皮刮破。估计,这头牛生前也不是个孬货,长个角都这样坚硬,不服输。梳着梳着,泽林睡着了。也不是睡着,就是迷糊一下,眼皮耷下,远在鸥城的妻子居然就慢慢清晰起来。季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一边改本子,一边和他说借贷和房子的事。泽林没有吭气,老说钱的事,对于他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看到季老师钢笔里的红墨水,变成无数的钞票,一张连着一张,像是一条红色的河流,缓慢地从门缝里流走。仔细一看,红墨水不是自然流走的,外面黑暗的地方,有一根管道插进来,有着一种极其强大的吸力。季老师的脸开始发白,手开始发白,头发开始发白。泽林想,把一个人的青春流逝提速,估计就是这个样子。他想劝季老师批改作业的速度慢一点儿。因为他看到,季老师动作快,那红色的河流流淌得就快。季老师的动作慢,那河流流淌的速度就慢。慢到极致,季老师的脸色就正常,头发就黑黝黝的,脸色就红润润的,和谈恋爱时一个样子。但季老师根本就不听他的,或者说没有听到。季老师是学校的名师,多少年来,她所教的班级,都是全年级第一。泽林要让这样一个名师听自己的,显然不大可能。不听就不听吧!那红色的河流越淌越快,越淌越快,甚至有了河流奔腾的声音。守着一条河流生活,多好。泽林感到生活的诗意。但那河流不断地往外涌,让他感到了可惜。他跑到门边,用毛巾堵,用棉衣服堵,用自己的身体堵。可那些河流根本就不听他的,根本就不服从他的安排,依然固执地、不可阻挡地往外流去。他想得到季老师的支持,可他回头一看,季老师脸色更加白了,头发越来越枯,身体越来越瘦。脸色白到极致,就像是个雪人。头发枯到极致,就像是深冬的干草。身体瘦到极致,就像是一张薄纸。泽林觉得这是不对的。他大声叫季老师,要她停下来。但季老师根本就停不住,她的动作是那样的连贯,她的神态是那样的自然……

“来了!那么多车,是不是检查组的!”好像不远处还有汽车喇叭的嘟嘟声。

“啊!”泽林大叫一声,突然醒来。伸手摸摸,满头冷汗。他看到天空的蓝里,有了晚霞的橘红。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他坐起来,看到几辆车开到了面前。一阵黄灰,有些呛鼻。

开来了三辆车,前边的一辆是越野车,后面的两辆是货车。泽林站起来。车上风风火火下来几个人。泽林拍拍手,预备去握。领导下来,这是礼数。可那些人并没有理会,而是站在院子中间,转了一圈,四下里看。其中有一个,个子高大,戴了墨镜,还有雪白的手套。他手一挥,那群人有的奔进老房子,有的奔进新修的屋子。他們看上看下,看里看外,还有人提着根铁棍,在贴砖的地方,这里敲敲,那里磕磕。然后跑出来说:“经理,这房子修得还行,不是豆腐渣工程。”

墨镜男人往老房子走。地上的杂草除掉了,门框间的蜘蛛网也没有。他推门,门转轴也修理过,难听的吱嘎声也没有了。抬头看去,瓦顶维修好了。有光亮进来,但那不是破洞,而是还原当年的玻璃亮瓦。火塘里的木柴嗞嗞燃烧。堂屋正中,大大小小的灵筒挂在高处,也被擦得干干净净,还用红布做了装饰。墨镜男人摘掉眼镜,深深地行了个大礼。

“不太像是检查组的。”木惹凑在泽林耳边低声说。

“不管是谁,想看,都行。”泽林回头,再看山路。那麻线一样细的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嘿,这尔坡,怎么回事?

泽林抹了抹额头,梦中给激出的冷汗还有些黏。他给季老师打去电话。没有接。再打,儿子接了,儿子说妈妈在厨房里。泽林轻松下来。他安慰自己,梦中的事,和现实并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掏出梳子,一边看那寂静的山路,一边轻轻梳头。后面有些响动,他回过头来,手里提着墨镜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尔坡!

是尔坡!这家伙在搞啥子鬼!

木惹和村上的一帮子人,看了看尔坡,又看了看泽林。看了看泽林,又看了看尔坡。

“吉娜,这是我给你讲过的泽林队长。这是村主任木惹。”尔坡满脸笑容,拉过旁边的女人,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吉娜,我的董事长。”

木惹大吃一惊。在他有限的想象里,一时还转不过来。

泽林握住他们的手:“欢迎欢迎!这个十月年过得有意思了。”

尔坡伸出手,紧紧握住泽林:“队长,谢谢您!”

“谢谢?要谢他们呢!”泽林指了指木惹,还有村上的一帮人。

“是,要谢大伙!”

泽林说:“房子给你修好了,家具也做了些简单的安排。你看看,还有啥要求,过年这几天,尽量解决好。”

“不用不用。”尔坡一挥手,那些人打开货车车厢,往外搬东西。有几十捆书,有书架,乒乓球桌,各种健身器材,最大的是篮球架。最后,他们从车上拖下几只咩咩叫的羊。

泽林连着问:“干吗?干吗?”

吉娜说:“你们辛苦了,杀几只羊,感谢一下。”

“不能铺张浪费……”

“是这样的。”尔坡说,“十月年到了,我们马腹村所有的贫困户,还搬了新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这些年,吃过苦,受过累,但还算找了些钱。这都得益于父老乡亲的关照。明天就是我们正式结婚的日子。我们郑重邀请泽林队长、木惹主任,还有我们整个马腹村的乡亲,参加我们的婚礼,敬请赏光。婚庆主持,拜托泽林队长。后勤总管,辛苦一下木惹主任。可以吗?”

“说好的,不收礼。”吉娜笑着说。

泽林说:“娃都生了,你们居然就没有结婚?”

“你怎么知道的?”尔坡张大嘴巴。

木惹笑:“狐狸再狡猾,尾巴都难藏。”

“算你厉害,我怎么都弄不过你。”尔坡笑。

木惹咳了一声,脸上有些尴尬:“之前的事,对不起。我呀,内疚了多年……”

“都过去了,哪能怨你。当时我的要求也过分了,草率了。”尔坡说。

泽林说:“还是按照我们的民族风俗,请人择个良辰吉日,避邪,纳福……”

“不用择了,今天就是良辰吉日。”尔坡还是以前那个性。

十月年结婚,当然大吉。在木惹的安排下,村民们有条不紊地干起活来。有的杀羊,有的做饭,有的坐着车去镇上买酒买菜买鞭炮。而尔坡带来的那一帮人,则从车上拖下很多箱子。很快,他们在院坝里搭起了篮球架、乒乓球桌、羽毛球拦网。在新房的最大一间,安装了书柜、桌子、电脑,书一上架,档次就出来了。泽林正想着过几天回单位,请领导再支持支持,不想尔坡这下就解决了。泽林比较满意。大家进屋,往火塘边坐。通红的篝火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木惹主任,你给我出证明啊,我们趁这几天,去民政局把结婚证办了。”吉娜说。

“一定一定,之前的事,对不起啦!”木惹一脸惭愧,他又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啥要求?现在这种情况下,还卡我?官僚作风!”尔坡睁大眼睛。

“十月年期间,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你们两口子,是马腹村的第一颗纽子,大伙服。给他们讲堂课,引导一下。”

“讲啥?”

木惹说:“就讲你们的奋斗史,讲灵魂的回归。”

“这个嘛,三天三夜讲不完……”尔坡心潮涌动,一时难平。

泽林说:“你们呐,到处都是谜……”

尔坡和吉娜,一个出生于江这边,一个出生在江那边。一个砌墙砖,一个粉墙壁。他们在给人家修房时认识的。说起金沙江,两人心里就哗啦啦的,有如波涛汹涌;说起起伏的群山,两人仿佛就有了依靠,走路都更精神;说起江边的山寨村落,两人仿佛嗅到了炊烟的味道,感觉到了家的温暖。看着对方的眼睛,两人笑,糊着泥水的手,拉在了一起。拉的次数多了,两人开始讨论细节。

“有房吗?”吉娜明知故问。

打工的尔坡,修过无数的房子,但没有一套是他的。甚至一块砖头,他也没有。这一点,怎么也瞒不过吉娜。尔坡只有在与吉娜一起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或者逛街的时候,不无自豪地指着某幢高楼或者小区说:

“看,这个地盘上的商铺,外墙都是我们公司承包的,涂料全是我送过来的!”

“看,这幢楼修得最神奇,只用了十个月。”

“看,那是我参与修的,从八层到八十八层。”

吉娜拉尔坡的手更紧了。尔坡的能干,吉娜是知道的。

尔坡凑过来,很神秘地说:“知道吗?那最高层,我刻了一个人的名字。”

吉娜问:“谁?男人还是女人?”

“你猜!”

吉娜:“是林志穎?还是周慧敏?”

尔坡:“哈,想不到你这么跟风。伸手过来,我写给你。”

吉娜伸手过去。尔坡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

“小时没好好学,写个字都这样潦草。”吉娜装不明白,“你干脆说出来 ,省得我心头起火!”

尔坡让吉娜侧过耳朵来,尔坡凑过去,喘出的热气,弄得吉娜脸红心跳。

吉娜说:“听不到。”

听不到?那尔坡就一直凑在她的耳朵边,不停地说下去,当他说到一百句的时候,吉娜听到了。吉娜的脸像个红苹果。

“可是,可是……”

“可是啥?”

“你有房子吗?别说我势利啊!”吉娜心直口快,“我们老家的风俗是,不管你有多少钱,长得多帅,没有房,是没有资格求婚的。”

“嗨!这个我懂。”尔坡脑子里转了转,说,“我家上辈留下的房子,在马腹村可没有第二家。”

“原来是个啃老族。”吉娜踏实了,她摁着尔坡的鼻子说,“我家老爹很任性,我也就是问问。”

尔坡说上辈留下有房子而且没有第二家,没错。但他没有告诉吉娜那房子的真实情况。不管怎样,先把吉娜搞定再说。凭他尔坡的收入情况来看,过几年要在老家修间房,不是不可能。可不到一年,他们就急需那房子了,因为吉娜肚子有动静了。

事不宜迟。他们的结婚仪式即将在老家举行。吉娜父亲也算开明,单凭女儿电话里的一席话,就把这门亲事给答应了。对于女儿的婚礼,吉娜父亲的意见是回老家,按江边的风俗办。岳父的意见,如同天神恩梯古兹的意见。尔坡电话里请了马腹村的毕摩,择了日子,并精心准备礼物,各项程序,依次进行。比如给吉娜准备三套衣服,还有项链等首饰;比如给岳父岳母准备一罐白酒、两包老叶子烟,还有一头牛、三只羊,等等。

尔坡给自己留够了时间,其中包括对老房子的维修、简单家具的购买等。可佳期渐近,公司里突然通知,正在修建的小区,要提前开盘,给他的假期,得提前收假。尔坡再请毕摩,掐算日子。还好,提前的日子也不错。提前就提前,尔坡信心十足。他一边让吉娜回家做好准备,自己则打电话给马腹村的村主任木惹:

“我那房,你是知道的,多年没有人住了。结婚时间提前,一时打理不出来。”

木惹是尔坡儿时的伙伴,好说话。尔坡让他把自家的房留出一间来,暂时做自己的新房。这没啥不妥的,尔坡认为。

木惹没有明确表示反对,说话却有些吞吞吐吐。木惹这种人,世面见的少,去县城的次数都数得清,说话吞吞吐吐,正常。

“有话就说,别驮马放屁……如果不行,就安排在村委会。”

木惹说:“村委会是公家的,要是有人举报,我就完蛋了!”

扁担当房梁,担风险。木惹的担忧是对的。但尔坡坚持说:“村委会,村委会,就是给村民办事的地方嘛!有啥不可以的!”当年村里选举村主任时,马腹村的几个家族明争暗斗,都想把自己的人推上去。木惹的情况不妙,尔坡跳出来,为他争取了不少支持。木惹也就成了。当然,木惹成了的因素,也不只这些。但尔坡功不可没。

“到时给你挂挂红,放两挂鞭炮,冲冲喜,再送你一只羊。”尔坡突然想起曾经有过的往事,“告诉你吧,这两年在外打工,老板没亏待我。哪像村里人,借个路费都不愿意。”

“新房里的被子,门上的对联和喜字,还有鞭炮,请帮助办理一下。钱我出。省得你婆娘叽叽喳喳……”乡下女人没有见过世面,不能让她吃半点儿亏。这个尔坡晓得。

尔坡说完就挂机了,他自信满满,相信这点儿小事,木惹会帮他办好。

尔坡也没有打扰别人,自个穿上新郎官衣服,带上彩礼,风风火火赶到了吉娜家。吉娜家已严阵以待,按照寨子里的风俗,要求他必须得抢亲。抢走才算是他的,抢不走就别想。这种风俗沿袭上千年了,尔坡懂。吉娜也赞同,风俗不可违,同时也觉得嫁一个能抢走女人的男人,算是她们一家的面子。那就抢吧!尔坡单枪匹马,一个人上阵。事到临头,来不及了,要不然尔坡会叫上一帮年轻人,还有木惹,那样阵容就会更强大,更热闹,更有面子。尔坡将牛羊撵进岳父的牲口厩里,手里攥着一大沓红包,边跑边扔,冲过了层层封锁,终于见到新娘。抢亲嘛,更多也就是个仪式,亲家也不是非要死守严防,更何况还有吉娜里应外合。

很快,他背着新娘子冲出了山寨。

尔坡汗流浃背地背着心爱的女人,从金沙江边爬上来。他走到木惹家院门前,木门紧闭。原来,木惹的老婆看到金沙江上的木船往这边划,胸前挂着红花的尔坡,背着一个顶红盖头的女人,一步一步穿过沙滩,往寨子奔时,脸丧下来了。对于房子,马腹村有句话说:宁给人停丧,也不借人成双。把自家的屋子给他做新房,会给家里带来霉运的!木惹和她解释了半天,她还是一百个不愿意。

“为修这房,我老了十岁。”木惹媳妇说起来,就眼泪花花,“尔坡这几年不是挣了不少钱吗?他在城里找家酒店,体体面面大办一场,不就行了吗?”

“不是镇里面通知你去开会吗?快去!迟到了又要挨批评。这里我会处理好。”木惹的摩托声在村子尽头消失后,木惹媳妇便把门关上,还在门后下了一根抵门杠。

木惹家的黄狗看到背着新娘子的尔坡,身子往后缩了缩,矮下身子,龇牙咧嘴,汪汪大叫。尔坡大叫木惹,没有人应。尔坡推门,没有人开。

尔坡头上的热汗变成了冷汗,他将背上的女人往上紧了紧,就往村委会跑。村委会在寨子的另一边,站在这里就可以看到流动的金沙江。几年前,村委会改建,尔坡没少干活,扎钢筋,拌水泥,砌砖抿墙,弄得像个泥猴,还一分工钱不要。木惹感动惨了,敬了他满满一碗苦荞酒:“兄弟,这房不是我的,也不是村上的,是大家的。你要咋用,就咋用。”现在尔坡突然记得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劲,奔到村委会。可是,村委会的铁门上挂着把大锁。尔坡抬起脚,朝铁门踢去。“咣!咣!咣!”里面悄无动静。

糟了!木惹变卦了!

背上的人动了一下。尔坡说:“等等,吉娜,等等……”

尔坡背着女人往另一个方向走。上山时腿劲十足,下山倒像被抽了筋似的,腿直打顫。但想着自己是新郎官,关键时候不能不行。他再次将背上的女人往上搂搂,尔坡感觉到新娘子温暖的体温,还感觉到她的心在怦怦直跳。不,不只是她,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尔坡瞬间力气倍增。

下坡,再爬坡。过沟,再过坎,总算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尔坡松了一口气,站住。他腿软,明显地不自信。他侧身对背上的新娘子说:“你等等啊,我很快就请你进屋。”尔坡将新娘子放下,扶她站好。为她整理了一下红盖头。他不想让新娘子看清眼前的一切,脸上臊得像火烤一般。

房子陈旧得很,在树木掩映的寨子里,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但那高大巍峨的气势,不是谁想有就有得起的。门楣上,居然挂有“养牛互助基地”的牌子。木格子窗户上,蛛网密布,几只蜘蛛爬来爬去,这里成了它们捕猎的天堂。尔坡的响动,让它们以为又有蚊蚋落网,急吼吼地扑过来。尔坡一把抓掉,转身进屋。房顶的瓦被风掀走一半,剩下的一半长满枯黄的蒿草。墙体上的红泥,风一吹就往下掉。地上长时间没人打扫,污黑得怕人。坑坑洼洼,一脚踩下,就是一个泥印。火塘里没有木柴,一堆草灰早已冰冷多年。

“哞——”角落里传来几声牛叫。尔坡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屋角里居然拴着几头牛,它们看到尔坡进屋,以为是送草料来了,一个个兴奋地朝他大叫。

这哪是屋子呢?怎么能做新房呢?

这地方自从自己外出打工,就再也没有人管理。眼下居然成了村里的养牛基地。尔坡冷得发抖,看来还得再想办法。出得门来,却见地上堆着新娘的服装,人早已无影无踪。红色的盖头,火一样在他心里嗞嗞燃烧。他双手按住胸口。越捏,火越冒。越揉,火越旺。尔坡奓开双腿,奋力奔跑,遍村找寻。尔坡目光所及之处,木门纷纷关闭,人们迅速躲藏起来。

尔坡焦虑地喊:“吉娜!”

无人应答,整个马腹村安静得很。唯有尔坡的心在狂跳,如雷,地动,山塌。

从马腹村到镇上的路上没有吉娜。从镇上到县城的路上也没有吉娜。尔坡抓住溜索,渡过金沙江,赶到吉娜的老家,那里也没有吉娜。岳父从火塘里抓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柴,“扑”地打了过来:“不成器的狗杂种!还我女儿来!吉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打斷你的狗腿!再让毕摩念经,咒你七天七夜!”

尔坡连忙躲闪,认错。没见到人,再多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岳父根本不可能原谅他。尔坡赶快逃离,把寻找吉娜当成头等大事。从县城到打工的鸥城,再到鸥城的旮旯角角,他居然就没有找到吉娜的一个脚印,一根头发。

吉娜像山林里的鸟儿,“吱喳”一声都没有,翅膀一振,就消失了。

失魂落魄,尔坡来到打工时认识吉娜的地方。这里有他第一次见到吉娜的心动,有第一次拉吉娜手的颤抖,有见证他们亲吻的行道树,有他们一起合租过的小屋。应该是,这样的地方,才是家。这样的地方,才值得他尔坡驻留。这样的地方,有着他甜美的回忆。他闭上眼,啥都有。睁开眼,那个心爱的人,却连影子也没有。

痛苦不能阻止尔坡,痛苦是他最大的动力。他晓得,吉娜逃跑的原因,还不就是因为穷?还不就是因为没有一间像样的房?房子有啥了不起?钱有啥了不起?说不定到了某一天,他会住上整个城市最好的房子,他会拥有多得数不清的钱。那个时候,他会大声向世界宣布:

“吉娜,那些都不重要!只有你,才是最可贵的!”

尔坡个子高大,鼻梁高挺,双目深邃。整个身体,像金沙江两岸一样,高的地方挺拔,深的地方收藏。他一出现,餐厅要他,歌厅要他,宾馆要他,那些卖保健用品的,也要他。他不干,这些活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他还是去建筑工地。刀不快,石上磨;人不会,世上学。他在山里出生,在山里长大,苦不怕,累不怕。别人砌砖,他跟着砌砖。别人抿墙,他跟着抿墙。别人轧钢筋,他跟着提扳手。他参与了平整场地、放线、打桩、防护、开槽、竖吊、支护、做基础、做主体等环节,学会了做底梁、底板、防水、搭脚手架、塔吊、内墙抹灰、外墙粉刷、水电施工、门窗安置等等。可一年下来,他得到的钱,还不够买一个平方的房子。他站在大楼的最高处,怎么也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他还得干。在这里,哪怕就是买上一个平方,也比马腹村的一百个平方好。在干活的过程中,吉娜老是出现在他的眼前,砌墙的时候,墙上有吉娜的笑脸。搬砖的时候,砖上有吉娜的笑脸。蹲在高高的塔吊上,城市的上空就有吉娜的笑脸。他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了。晚上,他冲冲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就往大街小巷里走。鸥城是个躁动不安的城市,年轻的女孩太多了,每一个都像吉娜一样漂亮。这些女孩给了他无限的希望,又给了他无限的失望。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但他也明白失望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他尔坡,一个金沙江边的汉子,不会轻易放弃。

尔坡每修完一层楼,就会在房子的某个地方,刻上吉娜的名字。有的是在厨房,有的是在客厅,有的干脆在过道上。说不定某一天,有认识吉娜的人,会将这个奇怪的现象告诉吉娜。如果吉娜亲眼看到,那就更好啦!吉娜要是知道,他尔坡还如此痴迷地爱着她,等着她,寻找她,她一定会原谅尔坡,一定找来,扑在他尔坡的怀里,不顾一切。

晚上,尔坡干完活又上街了。广场上,人山人海,这和往日没啥区别。有区别的是远远的台子上,似乎有啥特别引人注目的演出。人多就好,尔坡就喜欢人多,因为人多,他要找到吉娜的概率就更大。尔坡挤了过去。看到台子上的时装表演,尔坡眼睛都直了。时装表演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服装是金沙江边人独有的服装。江边的人做出和穿过的服装,随便数数,都有上百种款式,这是人类所特有的文化遗产。吉娜心灵手巧,做这样的服装,很在行。看到这,他就想起穿着这样服装的吉娜婀娜多姿的身材,想起他们新婚那天的情景。尔坡眼睛潮湿,想哭。

尔坡往里拱,努力靠前。正在表演的人,在台上走去走来,那服饰上,山的造型、水的波痕、树的长势,还有鸟儿飞翔的样子,不是乌蒙山的是啥?不是金沙江的是啥?做这服装的人,肯定对金沙江熟悉得不得了,对两岸的山脉熟悉得不得了,对那里的风土人情也熟悉得不得了。不,这人应该就是那里土生土长的人。只有浸润够了那片山河灵气的人,才能做出这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尔坡看够了,看清了,看准了。他摁着心口,站在后台的门边。舞台谢幕。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场面。

一个女人走出来。

尔坡跟着她走。这个女人并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一个男人在盯梢她。

开门。换鞋。尔坡趁机挤进门来。女人慌乱的同时,尔坡惊呆了。整个屋子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屋子里成了民族服装展示区。尔坡心里颤抖,人就如地动山摇。吉娜也看清了,这个让她又恨又爱的人,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也不是嫌你没房。是你的不诚实,酿了苦酒。”吉娜搂着隆起的肚子,呜呜咽咽。

尔坡赶紧认错。懂得认错的男人,才会更有出息。他们再度走在一起。在这远离家乡的城市,他们需要互相温暖和帮助。尔坡要吉娜办结婚证,吉娜摇头:“没有自己的新房,我是不会和你办证的。”

尔坡愧对于吉娜,对吉娜言听计从。尔坡每挣到一分钱,都存在吉娜的账上。这一点吉娜倒没有强求,她说:“作为一个男人,别苛刻自己,你得有自己的钱啊!”

尔坡不这样认为,尔坡觉得欠吉娜太多:“这一生,我怎么也得还你一套新房。”

吉娜在服装厂上班。她把做每一件服装,都当成是在修一间房。那房不在大小,而在于是否合身。老板发现了,把她当宝,由她组织,做了不少推广。有了尔坡,她干脆自己开了个服装设计公司。尔坡更喜欢建筑上的事,后来也开了装修的公司。但他连公司注册,用的都是吉娜的身份证。

不久,孩子出世,但吉娜依然不肯办结婚证:

“没有新房,我们只算同居。”

“那孩子的户口……”

“落在我的户口上吧!”

“没结婚,就有了孩子,理由?”

“我捡的呗!”

吉娜有吉娜的办法,要不了多久,孩子的户口办好了。

尔坡偷偷回了一趟马腹村。此后十来年时间里,他们省吃俭用,存了一点儿钱,买了一套二手房,小,窄,远离市中心,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

搬完家的那天晚上,尔坡兴奋极了,两人躺在床上,尔坡说:“我们结婚吧!我們好好办上一回酒席,请上所有的朋友!”

“真正有新房的那一天,才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吉娜还是不同意,“新房得修在马腹村,得比别人家的都高大,都漂亮!”

女人就是这样,丢了多年的面子,一直耿耿于怀。

因为幸福,他们暂时忘记了马腹村。也因为痛苦,他们永远也忘记不了马腹村。每到火把节、十月年这样的节日,吉娜都要提醒他,一家人找一个金沙江风味的小饭馆,点上几个菜,要上一瓶酒,一边吃,一边唱着故乡的歌谣。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吉娜戳着他的鼻子说:

“你忘本了。”

尔坡知道她说啥,眼眶瞬间潮湿:

“我没有。”

“说实话。”

“我怎么会忘记?金窝银窝,不如我那乱草窝。我们家的祖灵,我的家灵,还供在马腹村……”

孩子长大了,读书了,尔坡教孩子认识老家,他指着地图:

“这是长江,这是黄河。这是青藏高原,这是云贵高原……这是我们的老家。这里,有我们不散的灵魂……”尔坡指着那一线弯弯曲曲的金沙江。

尔坡虽然读书不多,因为吃得苦,受得累,在这个城市里,还是受欢迎的。他知道,老鹰高飞靠翅膀,受人尊敬须本事。除了干活、挣钱外,空余时间,他和吉娜还参加了公司的一些活动。比如参观纪念馆,缅古怀今;看高铁的修建,感受时代的变化;参观电子公司的各种研发,领略科技的神奇。尔坡还被推选成公司里的先进标兵,被安排到北京天安门、上海东方明珠等地参观。后来,他以吉娜的身份开了装修公司,带着一帮人忙得不亦乐乎,找了不少钱。吉娜的服装公司也不错,甚至有的生意做到了东南亚。他和吉娜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变化,同时也时时关注马腹村的一举一动。每隔几天,他都要上网看,看那里的新闻。哪里修路了,哪里电站立项了,哪家又考了一个大学生了……他都清楚。但每每有老家的电话打来,他又噤若寒蝉,总是要左思右想,想了各种可能,才会将电话拨回去。当木惹打来电话时,他更是心情复杂,狂躁不安。木惹想把他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逢年过节,木惹给他安排些民政上的救济,他也觉得理所当然。木惹说要给他修新房,要让他住房有保障,他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妥,马腹村欠他的太多了。而当他和泽林有了一次次的接触,知道了眼下整个中国农村正在进行的变革,知道泽林这样的扶贫工作队员为村民做出的努力。特别是,他知道这样的扶贫队员,也有关于房子的苦恼,也有经济上的捉襟见肘,也有生活中的不愉快时,他内心的拒绝、对抗、不满,如春天的冰块,慢慢消融。他感觉到自己心眼小,胸襟窄,没有格局,当年那些所谓的恩怨,放在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河流里,还真算不了什么。

“你有当演员的天分。”泽林笑他。

尔坡也笑:“为了应付你,我要把自己弄成那个屌样,还真不容易……那些脏衣服、烂行头、破家具,都是从民族电影制片厂租借来的。”

“你老辣呢,我差点儿被你蒙了。”泽林说,“这正应了江边的谚语:篾帽底下不能小看人,披蓑衣的恰是英雄汉……”

“在我们马腹村,没有锅大的银锭,也没有天大的纠纷,话明气散,我们还是好兄弟。”木惹说。

木惹媳妇提着茶罐,给尔坡和吉娜斟满:“你们婚礼上的餐饮,就由我来安排。给你们赔礼……”

尔坡回过马腹村两次。一次是孩子出生了,他回去,把挂在门外的自己的家灵,理直气壮地挂在祖先的旁边。另一次是他老做噩梦,不好睡,便偷偷地溜回去,想看看是不是灵位有啥问题。他意外发现,老屋得到了适当的维修,垮塌的地方被认真加固,还挂上了县文物保护的牌子。堂屋里祖先的灵筒,也有人擦拭过,挂正了。借着天上的星光,他村里村外走了一转。看到村子里道路得到修缮,环境得到整治,电通了,自来水也有了。他内心里像火把点燃,嗞嗞燃烧,亮堂而又温暖。他知道,没有这帮人的辛苦付出,绝对是做不好的。内心里,他又感激了一回。

“泽林队长了不起,佩服。为了做好工作,你付出的太多了。”尔坡话题一转:“你们家的房子,我去装修过。”

泽林大吃一惊,疑窦丛生:“装修?什么装修?你是不是搞错了?”

尔坡说:“几个月前,季老师找装修工人。很巧,遇上我了。那活,就是我干的。”

天地如此逼仄。泽林有些尴尬:“我家季老师,总是坐不住……听儿子说了,你做那些活,质量真是好,也没有乱收钱。”

泽林、木惹、尔坡,还有吉娜,几个人一直坐着说话。火塘冷了,就往里添一捆柴。肚子饿了,就烧几个洋芋吃。口渴了,就用土罐烤大叶子茶。到马腹村这不少的时间里,泽林学会了烤罐罐茶。他掌握了烤茶的技术,知道罐子最合适的温度,知道哪种茶叶好,投入时间多长,颠簸多少下,什么时候掺水。

“过完年,我们就得回公司。这里嘛,就捐献给你们啦!你们想打球就打球,想做操就做操,想看书就看书,想上网就上网。”尔坡看着吉娜,“如果有人要结婚,需要新房,就给他们用吧!”

木惹张大嘴巴:“你不是借钱来修的吗?就这么给人了?”

“可不能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吧!虽然企业老板给了点儿汗水钱,可这些年,我们一家,得到组织的关心,乡亲的帮助,更是恩重如山。啥都只为自己着想,那才是真正的贫穷。还有,这几年我被列为建档立卡贫困户,违规领了国家好几千块的扶持资金,我全部退还。”尔坡看见一帮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发愣,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们不信我?我立字据。请泽林队长作证。”

吉娜点点头,她的目光是肯定的。吉娜多年的愿望得到实现,日子好过了,她心里就没了那些不愉快的过往。

木惹有些惭愧:“不是不信你,是幸福来得太突然,為你点赞。”

“新房和老屋,新旧对比,让村里人记得,这里曾经有个尔坡。记得现在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不一样……”吉娜说。

“俊豪国际的装修又开始了。我刚揽下的工程,工期紧,需要的人多。”尔坡说,“坐吃山会空,坐喝江会干。请队长和主任帮助物色一下,推荐过去。人数?三十五十都行。”

“我策划民族服装,喜欢的人多,有些供不应求。我给大伙说说,以后手工做出的服装,就交给我营销。过不了几年,马腹村家家都开得上轿车。”吉娜说。

泽林眯着眼听他们讲,偶尔喝上一口茶,点点头。

电话响,是儿子。

儿子小声告诉他,家里的房子拆了,妈妈天天在灰堆里刨,好像在找啥,最后啥也没有。重新装修完了,妈妈还是不得安宁。整啥都步履匆匆,急。这几天,妈妈每上完课,老是往外跑,周末还去了圆通寺。这不,刚才还在家里供了尊佛,又是烧香,又是点烛的。

“佛?”

“财神。面前一大堆金晃晃的元宝。”儿子说。

想钱,没有错。但天天想钱,又没正道,就麻烦了。泽林哭笑不得。

“暂时让她拜吧,别打扰她。只要她不去给别人借钱、骗钱,不去犯罪,就行;只要她好好教书,就行。”泽林接着说,“这边工作告一段落,我就回来,我们爷俩,好好陪陪她,帮她解解心结。”

儿子在那边吞吞吐吐。泽林说:“儿子,还有啥事吗?”

儿子说:“爸,是这样的。有个叫尔坡的装修老板,给我们家改造房子时,和我多聊了几句,我们留了联系方式。这不,几天前让我去他们公司,收入计件核算。如果天天上班,每月会有三四千块钱的收入。”

“你的想法是?”

“我也不小了,想自食其力。您,同意不?”

儿子当公务员的梦,太遥远了。到事业单位工作,也似乎还有很多坎。泽林想叹气,却又连忙伸手捂住。在儿子面前,他要有父亲的样子。

“儿子,只要是正路,就大胆走吧,老爹支持你。”泽林说,“但你得记住,宁给好汉拉马,不给懒汉做爷;宁给君子提鞋,不与小人同财。再就是,违法乱纪的事,想都不能想。这是底线。”

“好。爸,我就听您这句话。”儿子显得很轻松。

尔坡和吉娜的结婚仪式举行了,喜酒喝了,歌舞开始了。泽林回到宿舍。估计是凌晨,外面是鞭炮、礼花炸响的轰隆声。从刚修好的活动场所那边,传来了村民唱的酒歌,还有众多合拍的脚步声,村民们的舞蹈还很热烈。泽林感觉自己肩上卸下了一挑担子,瞬间轻松下来。他躺上床,努力将四肢拉伸,这样会更舒服些。睡不着,泽林像柴火里烧的洋芋,像铁锅里烙的饼,翻过去,又翻过来。侧朝左,再侧朝右。头开始疼了,轻一下,重一下,深一下,浅一下,小鸡啄米似的。他垫高枕头,用梳子的把,摁在上面,慢慢往里转,试图将梳子的把转进去,找到那个疼的核,把它撵走。疼还继续,他便开始梳头。依据先前的方式,也不知道梳了多少下,头不疼了,握着梳子的手,轻轻耷在床沿。

泽林睡着了,轻一下重一下地打鼾。夜鸹子叫,他没听到,露水从枝叶上滚落在地,他还是没有听到。至于他们家的季老师,还有那个考了多年公务员的儿子,是否进入他的梦乡,就只有泽林自己才知道了。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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