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学是科学吗
2019-08-03龚鹏程
文_龚鹏程
彼得·德鲁克,现代管理学之父
《企业巫医》一书,有意戳穿管理学的神话:一、没有自我批判机制;二、词汇用语不能澄清概念,反而使人更为混淆;三、只是常识的堆砌;四、只是赶流行,理论充满矛盾。
四大指控的背后,暗示着企管大师是骗人高手、时代的巫师,玩弄别人的焦虑,贩卖袋中的蛇油。这些大师不乏从“生活大学”而非正统大学毕业,能够招摇撞骗,乃是因为环境允许他们如此。
现代企管理论的可信度,不会高于原始部落的巫医。毕竟,巫医对症的时候也不少,靠着运气或直觉,甚或可以从尝试错误中得到经验。
该书认为,企管理论在学术界的地位,大约和一世纪前的经济学相等,许多基本的学说还没有建立,企管界还在等待它的凯因斯、海耶克及佛利曼。另外,企管理论也没有建立辩论的规则。
我旧作《人文与管理》一书也谈过类似观念,目前管理学各学派理论固然各有巧妙,但整体说来,仍甚稀松。
管理学的前世今生
虽然不少论者将管理学推源于上古,但那仅如暴发户追叙家谱,攀扯古代的帝王将相。管理学来源不古,是为了因应工业革命后期的生产作业环境。
管理学来源不古,是为了因应工业革命后期的生产作业环境
工业革命后期,工厂体系出现。出售产品获利的商人了解到高获利和整体效率相关,故而促成了科学管理运动形成。
科学管理学派,运用科学方法进行管理,以自然科学为其学科典范和参考依据。整个生产制造的过程,经科学方法分析、实验后,建立标准化作业程序,并以此考核、训练员工。
这种科学化的性质,到了管理科学学派,越来越强烈。他们相信,如果管理或决策乃一逻辑程序,则可利用数学符号及方程式,代表特定问题的有关因素及其关系,借由各种数量方法以解这一模式,即可获得最佳解答。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管理学已是数学及统计学的分枝。
这种情形是不得已的。一个新兴学科的理论、观念、方法尚未建立时,通常是向其他学科去借。这原本无可厚非,但如此借用,似乎并未解决管理需要,为什么呢?
他们对人类行为的了解不够,不明白人不是机器,无法完全依科学化的生产方式工作。其科学技术虽然能帮助管理者进行规划、分析与诊断,但它的统计与定量化,需要依赖正确的衡量,而组织的许多活动均难以定量化,如服务质量、员工士气、资源的质量,都具有不稳定性,也缺乏衡量基准。
考虑人的问题而形成的管理学派,认为管理者的管理要素即是计划、组织、指挥、协调和控制。
这都是针对“组织”说的,重点在于组织中人员的配合。可是,什么是组织呢?在这方面,韦伯的科层理论就被引进管理学。
科层组织是指以一组理性的建构原则,简单说,即是上下分层、左右分科。
这个阶段,管理学是以政治学为学科模型的,行政组织及行政程序,为其典范。
但是,政治虽为“管理众人之事”,企业管理也可视为政治学在现代的一个分枝,但进行企业经营与政治学的模拟论述,仍不免存在大问题。
所论远较政治学为窄,只关心“组织如何运作”及“管理者如何行使权力”以达成企业目标。
在运用行政学部分,其实也很浅薄。如费尧之说,大约只是行政学的基本常识。在借用韦伯的组织理论部分,管理学予以浅化甚或扭曲。韦伯对科层制其实是批判的。换言之,将韦伯学说运用于管理学中,只是一种浅俗化的借用,同时也削去了它的批判性。
之后,另一类理论应运而生。例如人际关系理论或行为科学理论,都把焦点集中到被管理者的心理状态、行为权式。认为管理是透过他人的努力以达成目标;亦即认为管理应以“人”为主,并集中注意力在团体动力、个别倾向、人际关系等。
此时,管理学借鉴的乃是社会心理学及人类学。其范围自如何影响个人行为以至社会心理关系,均予以详细分析。它集中于人的因素,一方面想了解工作环境对工作人员与其相互间关系的影响;另一方面,以人类学文化组合的观点来观察工作团体。
其后麦格里又发展出X理论Y理论,从对不同员工心理的掌握,区分出两种管理模式。之后,又有所谓超Y理论、Z理论、M理论等,名目繁多。
这些“理论”,其实只是心理学的一些延伸。在讨论员工“人性”“行为动机”时,借用马斯洛的心理需求说甚多。许多管理学教科书,把马斯洛的讲法直接写入管理学理论,仿佛马斯洛是管理大师,其论点是针对管理之需而提出的,一如他们对待韦伯那样。
其实哪是如此呢?马斯洛的说法是心理学上对人的心理动机及人格特质进行讨论时提出的假说之一。因它可借用来说明员工心理,并有助于管理者掌控员工,故获青睐而遭挪用。其他一些理论,如弗洛伊德的讲法,就不受管理学界垂青了。
讲来讲去,都只偏重在企业体内部,把企业视为一个封闭系统。可是一般企业机构其实属于开放系统,其一切活动均受消费者、竞争同业、工会、政府政策等因素的影响。过去的管理学,仅偏重于封闭的系统,且往往仅考虑到技术或营运层次,现在则须要从整体的观点来掌握。
注意到企业与社会的互动,自然会引入社会学相关理论;要培养领导人具有整体层次的观念性哲学思想,当然也须借用哲学及文化学。
例如工厂并不是要制造噪音、排出乌烟臭气,工厂可能是要制造高度绩效的金属器来服务顾客。但是,为了做到这些,它产生噪音、制造热度,也排出乌烟臭气。
这些问题,企业不能回避,故生态环保、社会安全、企业伦理,过去都与管理学无关,现在都有直接关系了。
社会文化与企业也存在互动性。社会文化影响消费倾向、规范企业伦理、影响社会态度。反之,企业改变社会文化或修正社会价值判断。
现今,多国籍企业越来越发达,跨国公司在不同文化区域也面临不同的管理问题,因此管理阶层对社会文化,尤其是多元文化比较研究,越来越迫切,管理学越来越趋向于社会文化分析。
污染不受国界的限制,所以要保护人类赖以维生的生态,是世界各国共同的工作
正因为一国或一地的社会文化会影响企业,所以后来管理学常从该国文化传统发展一些管理观念。
例如日本管理学界,即喜欢由《论语》《贞观政要》《孙子兵法》或阳明学等来谈管理,形成“日本式管理”。
此后,西方的管理思想也逐渐借助传统经典。美国纽约哈特威克学院首先把经典作品融入管理教育课程。该学院经济管理系主任梅尔曾著有《莎士比亚管理学》一书,又与克莱蒙合写了《经典管理:世界名著中的管理启示》。
目前这类文化管理,又称经典管理,方兴未艾,东西方都正借此发展其特殊的管理学。
21世纪的管理学
管理学的发展,逐渐从科学向人文转化。
这个新兴学科,本无观念、方法、术语,故以自然科学、工业生产为典范,建立其观念、方法与术语。且逐渐客观化、抽象化、普遍化、定量化、模型化,形成科学管理与管理科学诸学派。
组织理论,所采取的学科典范,乃是政治学且以行政学为主。
从自然科学典范,经行政学转向心理学,管理学逐渐向社会科学靠近。行为科学学派之崛起,尤其可以表明这个趋势。但所谓行为科学,本身仍较强调其科学性质,对价值问题亦少涉及,其人文性仍不足。
管理科学学派、行为科学学派之后,通过系统理论,管理学日渐发现它须面对社会文化。社会责任、企业伦理、文化传统、哲学理念,在管理学中越来越重要,管理学才逐渐成为一门人文学。
关于社会责任之类问题,我们也不能忘了:企业之所能存在,是因为社会允许他们存在。因此,他们必须反映社会需求。今天,企业不仅要有经济成就,还需担责社会,而且公众的需求是不容老板们否认的。现代工业社会中,一些严重的社会问题原本也是由大企业所带来,因此,企业有责任去帮忙解决或改善这些问题。而且,既然企业控制了我们社会中的许多资源,他们就该贡献出部分资源来促使社会更好。
我们还面临一个新现实,那就是“跨国经济——跨国生态”。
跨国经济主要是由资金流动而不是商品和劳务贸易塑造的。资金流动有自己的动力。各主权国家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不但无法塑造跨国货币市场和资本市场,反而日益受到这些市场的影响。
在跨国经济里,像土地和劳力这些传统的“生产因素”,已日益不重要。资金在变得跨国化而且随处可得之后,也同样不再是足以让一个国家在世界取得竞争优势的生产因素。汇率也只是在短期内具有重要性。故“管理”已成为决定性的生产因素,而且也成为竞争力量的基础。
现代的经济理论虽然仍假设,主权国家是唯一(至少是最重要)能做出具有影响力的经济决策的单位。可是,在跨国经济体系里,这样的单位事实上共有四个,彼此互有影响,其中任何一个单位都不受制于其他单位。
主权国家是其中一个,个别国家当然还具有重要性。
可是,现在经济决策权力正逐渐转移到第二个单位,即区域性的经济联盟。例如,欧洲共同市场和北美洲。
第三是一个几乎完全自主,由资金、信用和投资流动所组成真正的世界经济。这个经济体系是建立在不受国界限制的信息上。
最后是跨国企业。故经济政策的含义渐渐不再是“自由贸易”或“保护主义”,而是区域联盟之间的“互惠”。
同时,新的跨国生态也出现了。现在,重要的环境保护问题(例如,大气层和森林的维护)已经不是单靠一个国家的行动或法律就可以解决的。这些问题不能当成敌对性的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有跨国的政策。过去,我们常将生态保护当做局部性、孤立、个别的事件:像洛杉矶或墨西哥市的空气污染、某国动物濒临绝种或是石油污染某个海滩。
可是,现在即使是局部性的环境保护事件,它的影响也绝不是局部的。污染不受国界的限制,例如美国中西部钢铁厂排出的硫化物,会变成侵蚀加拿大森林的酸雨:瑞士和法国阿尔萨斯地区的化学工厂排放到莱茵河的有毒化学药品,会污染荷兰的饮用水源;乌克兰地区核子事变所排放山来的放射性粒子,会污染瑞典的蔬菜和苏格兰的牛奶。所以要保护人类赖以维生的生态,是世界各国共同的工作。单单把生态问题当成某个国家的问题来处理,绝不会成功;把生态问题当成敌对性问题,由一个国家指责另外一个国家污染环境,也是不再有效的。
在这个新环境中,越来越注重企业与整体环境关联的管理学,又怎能不关切生态问题呢?一个人文的、伦理的、生态的新管理学典范,才能引领我们迈向二十一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