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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权』

2019-08-02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9年10期
关键词:儒者法家儒家

『权』是儒家的方法论,不拘泥,不僵化,不固守,而是应时、应机、应世、应事而变。

王语行:本名王峰,文学博士、重庆大学副教授。致力于国学教育与传播,出版《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绝妙好诗二百首》,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撰有《人如乱世》《花镜两相悦:中国文化散记》等作品。

在一般人眼中,儒者的形象总是那么刚严、正直、大义凛然,“文死谏、武死战”乃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些掷地有声的名句,似乎都和他们有关。但请注意,这只是儒者的一面,并非全部,他们也有“灵活性”的一面。

只是这种灵活性把握起来,太难了。孔子感叹: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 (《论语•子罕第九》)

大意是,可以一起学习的人,未必可以一起学道;可以一起学道的人,未必可以一起守道;可以一起守道的人,未必可以一起通权达变。

通权达变最难。难在如何去平衡“道”与“术”。有一句话说得很好:“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

通权达变往往需要用“术”,也就是方法。这世界只讲“仁义”是不行的,那位天真的宋襄公指挥作战,“不鼓不成列”,一定要等到敌人排列完毕才肯进攻,结果一败涂地,不仅国人责咎,后人也讥笑他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只用“术”,容易不择手段,这是纵横家之流的作风,李卓吾先生批评的“厚黑学”就是此类。儒家有理想,有原则,要行“王道”,有所追求,有所执守。

“王道”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几篇“子曰”“诗云”就能实现的。汉代的皇帝聪明,一面标榜儒家理想,显示政治正确性;一方面暗用道家、法家之术,掌握权力,统治天下。

到了孟子的时候,就有人觉得他的那套理论有些“迂阔”了,道理是好的,但不能成事。这是儒家一直很难克服的尴尬。战国时代,征伐兼并,群雄逐鹿,最受欢迎的是能守城的墨家、会打仗的兵家,志在富国强兵的法家。儒生的那些“先王”之论“仁义”之辞,高则高矣,美则美矣,但好听不中用,岂非讨嫌?接着,秦末天下大乱,出来收拾天下的却是不读书的项羽、刘邦之辈,那时,儒生和孔子的后裔抱着礼器四处投奔,在连绵的兵火中,留下了孱弱的身影。

爱因斯坦说,这世界最缺的就是善意和力量的结合。“善意”是道,是理想,是世界和平,是天下大同,但没有力量,没有方法,如何达致?

正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早期的儒家乃有“经”“权”之说。“经”是经常的、根本的、不变的、一般的原则,“权”是对原则的灵活运用。孔子特别拈出“权”,就是为了解决善意和力量的平衡问题。“权”是儒家的方法论,不拘泥,不僵化,不固守,而是应时、应机、应世、应事而变。后世的儒家,读书太多,反而成了书呆子,不能领会“权”的意味了。

“权”不是投机,而是对“道”的善巧运用。没有对义理的深刻体认,“权”很容易沦为单纯的“术”,所以,朱熹才提醒那些用“权”之人,“非见道理之精密透彻纯熟者,不足以语权也”。对“道”的理解不深不透,妄用“权变”,可能会适得其反,好心办坏事。佛家有个说法,“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如果论学、为人、做事不能“道”“术”并用、“经”“权”结合,就会落于一偏,生出无穷的祸患。

孔子对“权”的把握又如何呢?他固然是提倡周礼的,“君君臣臣”,可是他却两次应叛臣之邀,想要前去参与、赞助。一次是公山弗扰,一次是佛肸。这两位都是想造反的家臣,想借着孔子的威望,增加合法性和号召力。孔子两次都很动心,抱着“再建东周”的热切愿望,不甘心自己只是一个“能看不能吃的匏瓜”,老是挂着那里,却不给人吃。当弟子强烈质疑他的时候,孔子又表示,只要自己信念坚定,就不会做错事,“坚硬的东西磨不薄,洁白的东西染不黑”。

这是真实的孔子。越到晚年,孔子建功立业、再建礼乐的渴望就越强烈。他对空谈没有兴趣,重要的是起而行之,匡正天下,一遂己志。

学生们却想不通,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子路,都极力反对。他们认为,老师的地位如此之高,名望如此之崇,如何可以和那些叛军搅在一起?

孔子可以依靠的是他的学生。既然学生们都不支持,孔子想参与“造反”的计划也就落空了。至此,他可以说失去了最后的政治机会。前面,他关于“权”的感叹,很可能是与此有关。

除了想造反,孔子还去见了那位争议很大、名声很坏的南子。门人也反对,但孔子还是去见了。那些爱惜羽毛的“圣者”“贤人”会像孔子这样吗?孔子只是不想放弃任何可以实现理想的机会,他不清高,不矜持,不摆圣人的架子。他理解“权”的深义。变通不是改变初心,而是为了实现初心。

钱钟书一语道破“权”的方法论意义,他说,“权”乃吾国古伦理学中一大要义,即今语所谓“坚持原则而灵活应用”也。解释得很生动,很接地气。

道家、法家兴起之后,常常嘲笑儒者的迂执,事实也是如此。但上溯到孔子那里,我们才能真正看到儒家鲜活的力量,变通的灵活。孔子提倡“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反对经验主义、主观主义,又说“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无莫,义之与比也”,对于天下事物,不敌视,不偏爱,唯宜是从,怎样合适怎样来,顺乎时代之“宜”,合乎时代之“义”。这是后世的腐儒、拘儒所不能想见的。

子贡说孔子“无常师”,孟子也赞叹孔子是“圣之时者”,他们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孔子的学问高度对应现实,关心现实。他不固守教条,不拘泥经验,正因如此,他的教导才能破人迷惑,开人心智,泽被后世,生生不息。

美国上世纪七十年代兴起了一门学问,名叫“权变管理”,基本的观点就是,“世界上没有绝对最好的东西,一切随条件而定”,这与孔子的思想何等相像,虽然隔了两千年,二者却可互相发明,彼此对照,真可说是 “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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