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林夜话 第四回第一节彩衣街柳斋交忘年 黄金坝王门失汉琴

这日下午，去二在先生房中练琴，忽听得一阵阵银玲般的笑声。转头望去只见荫乾领了个女孩走了进来：“你先坐会，我有事在身，恕不能奉陪。”说完便抽身而退了，去二细细打量一下女孩，只见她内穿一件洁白的衬衣，外穿一身崭新的黄色军装，下穿着一双黑色高跟皮鞋，乌黑油亮的齐耳短发，额前留着两圈两寸多长的刘海再往脸上看时，只见她脂粉不施，两道淡淡的峨眉，一双盈盈杏眼，生的是英姿飒爽，楚楚动人。只听那女孩笑嘻嘻地叫了一声二姑奶奶，四爷爷好！随即从包中取出用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四爷道：“爷爷本当前几日就来谢你们的，只因我家小爷回来后。我爸妈说了他几句，便嚷嚷着要分家，所以未能抽出身来。这几天因伤了风，身子一直不舒服，所以今特派我来向您二位致谢并问安！”

四爷慢慢打开红纸惊诧道：“这是根长白山数十年老参，这么贵重的礼物焉能受得，你爷爷身体正欠安，还请带回给他进进补吧！”那女孩道：“送来礼物怎能带回，您要是不收，回去我爷爷又要说我不会办事了，还望四爷爷体谅小辈，笑纳为感！”四爷望着她哈哈笑道：“只两年未见，人不仅变得骨格轻盈，风姿婀娜，就连这张小嘴也变得语言清朗，神采飞扬了。好，好，好，我收下，我收下！

先生笑问道：“你那小爷这几日还好吗？”女孩道：“自出了那趟子事后，回来又闹腾了一阵子。不知道什么缘故，这几日便安分了许多，整日陪在爷爷床前，竟看起书练起字来了。”四爷道：“你那小爷，生的是一表非凡，只是性情阔达，自负刚强，不拘小节，为人耿直了些。若得良朋之交，待年龄渐长，定会明白事理的。”

先生突然笑道：“你看，忙着说话，还没请你入坐。待女孩刚坐下，便对去二道：“来我给你介绍下，她是柳先生的小孙女，叫柳文君。他呢，是我去年刚收的徒弟，叫冯去二。去二快给文君敬杯茶。”去二从壶中倒了杯茶递给她，文君站起来接在手中，两人对望了一眼，文君顿时面红了起来，坐下后只喝了一口，便将茶杯放于桌上，低下头用双手卷起自己的衣角来。闷坐了会儿便站起身来道：“因家中无人、爷爷还在病中，我这就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你们。”

四爷道：“既然家中有事，我也不再强留，替我多谢他馈赠人参，祝他身子早日康复。”转脸又对去二道：“来，你替我们送送她吧”！去二送至门外，文君低着头也未致谢，便缓缓而去了。刚走了五六步，便见她立步转头，含情脉脉地回望了一下，见去二还未离去。顿时面红致颈，风摆柳似的快速而去了，去二愣了一下，回到房中。听四爷和先生又说了些闲话，胡乱地拨了几下弦也借故告辞离去了。

文君的那回眸一笑，可谓是百媚俱生。着实让去二震惊不小，回到家中，是神魂飘荡，晚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下半夜方才睡去。次日依然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好在一连数日烦忙的工作，方将此情慢慢淡去。

这日无事，去二吃完午饭，稍息片刻，便朝先生家走去，刚练了会儿琴，便问四爷有何差遣往柳先生家去，四爷迟凝了片刻道：“你不说我倒给忘了，想柳先生这几天身子定然是好了，酒中他酷喜茅台酒，你把那碗厨下面，我藏了二十年的陈年老酿给他送去吧！”先生取出茅台，去二接过用干毛巾擦了擦，放入包里便兴冲冲而去了。

四爷笑嘻嘻地对先生说：“看样子这两个小鬼情窦初开了。”“何以见得呢？”“你想啊，前年柳先生曾带文君来学琴，只来了二次便人影不见了。自上周来见过去二后，接连已来过三次了，嘟嚷着要学，当你教她时，我见她又心不在焉，只要是外面稍有点响动，便转头张望。还不时打听去二的情况。而那去二呢，自那日将她送出门，回来后便有此失魂落魄之态。今日到来，刚练了会儿琴，便寻机往柳先生家去，你说是与不是？”先生高兴道：“这我倒未看得出，还是你心细，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这双眼睛，想他们两个人的年龄也不算小了。要是双方都乐意。我们就该成全他们的为好。”四爷双眉紧皱，沉思片刻道：“我看我们无需多事，据我看来，他们俩是有缘无份。”先生问到：“何以见得？”四爷抿着嘴笑到：“我也说不出，只是感觉而已。”

却说那去二，飞也似的来到雅官人巷。站在大门前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地叩打了门环三下，见门内没有动静，复又叩打三下，过了一会才听见启动门栓之声。柳先生见是去二到来，便笑领着引进了书房。刚进房内，柳先生便躺在红木的逍遥椅上道：“请恕老朽身子有恙不便坐着陪话，也不能亲自捧茶。书桌之上有刚泡好的茶，烦请你自便则是。去二取壶给柳先生杯中续满，又自倒了一杯，喝了口道：”先生和四爷对您身体十分挂念，特遣我前来问安，顺便带了瓶他珍藏二十多年的茅台，待您身体大安后品尝。”说着，去二便从包中取出酒递了过去，只见柳先生豁地从逍遥椅上坐起，接瓶在手，看了看商标，继而又在耳边摇了几摇道：“端的是多年珍藏，商标陈旧，内已息耗不少，无需等痊愈，快从桌上取只小杯来，即便品尝。”去二取来牛眼小杯，除去瓶盖封皮，小心倒了八成在杯中，只见杯中黄澄澄粘丝丝的酒发出浓郁酱香，充盈满室，柳先生取盅于手像品茗似的呷了一口，又呷了一口道：“好酒，真是好酒！再来两杯。”三杯饮下，那柳先生脸上红晕顿生，就连那嘴唇也变得红润起来。在白发、白眉和三缕银髯的映衬下，越发变得慈眉善目，精神矍铄起来。

去二惊奇道：“这酒真是神奇，只三杯入腹便精神焕发起来了。”柳先生道：“我这一生最好的是好书、好画和好酒，无任穷达有这三样为伴，足以忘忧，夫复何求？上次劳您送来急需之资时，正值烦事劳心，还未及请问尊姓大名，贵庚几何，作何生理呢？”去二回道：“小的姓冯名去二，今年方二十，现于胡兰先生门下学琴。”柳先生手捋长髯笑道：“听其名，观其相。定知你是个世家子弟，小小年纪就爱我中华国艺，实为难能可贵。胡门广陵琴学已传四代，可谓家学渊源。你先生父滋甫先生，知天时，晓地理，嗜古物，善琴艺，诗词书画无所不能。你先生温柔贤淑，气量宽阔。你四爷通今博古，善于玩物。只是我那荫乾世侄，自幼聪颖，少年学《论语》，青年修《道德》。后突遇家变，又常遭小人欺凌，性情大改，便凡事谨慎，愤世疾俗起来。你能师从他们是为三生之幸，他们得你承继琴艺，亦属‘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去二道：“先生和四爷也常敬佩您呢，说您宽厚仁慈，处事公道，抚孤恤寡，是位忠厚长者。”

柳先生哈哈笑道：“老朽是个迂腐老吏，可谓是金木开花，多学少成。于国于民，无甚贡献，今已垂暮，只是徒耗国民粮响罢了，甚是惭愧！”去二道：“柳先生行事如‘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也。”柳先生喜形于色道：“冯兄过奖，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啊！”

去二环顾了一下长方形的书房，中间用雕花罩格一分为二，朝南处，三壁是满架书籍，里间二壁挂有名家字画，条案，茶几上置有水石盆景，奇花异木。便道：“上次来去匆匆，未及细看，这书房虽说有点零乱，说也奇怪倒是极舒人眼目，怡人心神，特感馨香雅致，令人有乐而忘返之感。”

柳先生领着去二走到一盆山水盆景前道：“这盆《幽林抚琴》是老朽四年前所制，还望兄不吝点评一二。”去二躬身道：“柳先生过谦了，若论点评实不敢当，承蒙您下问，我就不顾揣陋，乱说一通了，若有谬处，还望您不吝指正，此盆以粗细，高矮，大小不一的直干榔榆，雀梅配以形态自然，纹理协调的龟纹石，构成一片幽静森林野趣。此作，右侧为主，左侧为次，近处高耸，远处低矮，下面大大小小的石块，是高低错落时宽时窄，形成曲折蜿蜒水道，溪道是近宽远窄而多曲，树木则是近高大而稀疏，逐渐矮小而茂密，林木之间虽主次有别，但又枝叶相连遮天闭日，给人以深远幽静之感，因值寒冬，叶片虽浓密不在。因这书房尽皆朝阳，一派生机依在。盆中数十株林木，虽大小不一，高下不等，但均无曲傲狂生之态，表现了您为人正直不阿的品德。林中两株去皮的枯树，则表现了您对道家，枯荣相济，虚实相生等哲学观点的深刻理解。林中虽无动感之物点缀其间，白石盘中曲折蜿蜒水道，也没有一点水，确给人已溪水幽深，水流潺潺之意。这也蕴含了‘静中生动，‘无中生有的深刻哲理。远处石上一位神情悠闲，正在抚琴老者，也更衬托出了琴鸣林更幽的，林木森森的幽静之感，此中的琴，又与‘情和‘志相通，也表明了您虽身在闹市，却心如止水，志在山林的高雅情操。”

马维衡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艺术（广陵琴派）代表性传承人、中国民族器乐学会古琴学术委员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