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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玉米》系列小说中的女性生存境遇

2019-07-30杨璐佳

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生存空间主体性女性

杨璐佳

摘 要:毕飞宇一直被认为是当代男作家中最关注女性命运的人。无论是在他的城市题材小说诸如《哺乳期的女人》《林红的假日》,还是在他的乡村题材小说诸如《玉米》《平原》等小说中,他刻画了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女性形象,展示了女性独特的生存状态。在代表作《玉米》系列小说中,毕飞宇重点书写了权力话语逐渐植入下的女性的生存经验。他笔下的女性也逐渐有了对男性的妥协,有了对生存环境的不满和出走,有了对权力的追求。女性作为毕飞宇小说中的弱势群体,其个体生命的困境成为作家反思和启蒙的关键。

关键词:权力话语;女性;生存空间;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7836(2019)06-0103-03

毕飞宇在近20年的创作中,创作内容和风格发生过几个重大的转变,从最初追随先锋文学的风格进行拟历史小说题材创作,到对城市生活的关注,再到对农村社会及问题进行关注和反思,毕飞宇书写着权力、历史及其带来的疼痛感,他个性化的写作方式和始终带有怀疑和批判的文学态度使他的作品也带有浓浓的现代性色彩。而女性作为毕飞宇极力书写的对象,在他的小说中始终处于弱势地位。毕飞宇的代表作《玉米》系列小说,讲述了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的故事,作为女性,她们始终生活在男权社会中,受到权力的压迫和剥削。尽管女性同时也带有离乡的“觉醒”意识,然而这种主体性的选择仍旧受到权力的束缚,女性的离乡体验也不过是个体生命的悲剧轮回。

一、背景的淡化与权力话语的植入

“一个作家从童年到成年会经历无数的事件,而那些创伤性的经历与情感最为影响作家的文学心态和叙事走向。”[1]然而在这些作品中,1966—1976年这十年在小说中却被有意地淡化了,而非正面描写其发生。在《玉米》中,当施桂芳终于生下了第八个孩子的时候,“老天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这个阴历年不同寻常,有要求的,老百姓们必须把它过成一个‘革命化的春节。”[2]4读者只能从王连方的高音喇叭里感受到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因为作为村支书的王连方其实“自己也说不准”[2]5。当他对着麦克风说“我们的春节要过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2]5时,我们才能感受到一种紧张和严肃的气息。当高音喇叭放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时,“村里的空气雄赳赳的,昂扬着,还一挺一挺的。”[2]6而这“一挺一挺”的高昂姿态,正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政治符号。

毕飞宇的感受和描绘是独特的,是有区别于诸如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作家的。对现代性的理解使他通过一种戏谑的方式表达荒诞,以寓言化的笔触隐喻表达反思。毕飞宇认为,“我们的历史阐释是极其卑鄙的……它像一个盗贼,洗劫一空之后布置了一个现场……把疑点指向了一群无辜的人。”[3]毕飞宇通过人们最日常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挖掘历史进程,通过他的叙述,读者感受到的都是与这个荒谬的时代相对应的悲剧。在小说《玉米》中,毕飞宇没有正面书写政治斗争,而是耐心描述王家庄平庸细碎的日常生活,着力书写玉米的爱情波折、玉米和玉秀两姐妹的矛盾冲突,用隐喻的手法进行观照。

毕飞宇曾说:“权力,或者说,极权,一直是我关注的东西。”[3]毕飞宇认为权力是人身上的鬼,构成人们最基本也最日常的梦。“这个鬼不仅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在平民、大众、下层、大多数、民间、弱势群体,乃至‘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上。”[4]一直以来,威猛高大又能够建功立业的男性在传统社会中一直是权力的掌控者。在这种男权至上的环境中,权力也在各个方面影响和渗透着乡村女性的思想和心态,女性作为权力制约下的弱势群体,没有真正的话语权和决定权。于是我们看到,在《玉米》中,作为村支书的玉米的父亲王连方,仗着权力睡遍了村里的所有女人也无人敢反抗,甚至在这些女人的男人发现的时候,也不惧怕而是让那男人在门外等一等。家庭本来是一个最具伦理和亲情的场所,然而在他笔下居然成为了一家人争权夺利的场所。王连方和施桂芳的生活是为了传宗接代,延续权力。第八个孩子如愿以偿是男孩,儿子的出生正是王连方和王家权力的延续。大姐玉米与妹妹们也是权力下的压迫与反抗的关系。

看似日常的生活描写,掩盖的却是人性的扭曲和道德沦丧的真相。毕飞宇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是讽刺的揭露。采用这样的写作策略也使得女性的生存环境更加显露出恶劣。

二、逼仄与阴暗——权力话语下的女性生存空间

毋庸置疑的是,毕飞宇小说《玉米》中的女性全部是在男性权力的压迫下生存的。她们的生活环境是逼仄和阴暗的,是没有选择的余地的。

玉米的母亲施桂芳,为了满足王连方想要儿子的心愿只能不停地怀孕生子,无奈连生七个都是女儿,“施桂芳不怕王连方打,就怕王连方吼。”[2]4在丈夫的权力制约下,这种本属于女性的生育权都已经被王连方的霸权剥夺。而当施桂芳终于生下了儿子,“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的平易近人。”[2]2其实对于农村妇女来说,生孩子也本是女人最平常的事,然而施桂芳作为村支书的老婆,她的傲气和自得显然来自于自己生下的男婴,更来自于她的丈夫王连方的权势。施桂芳是中国最平庸妇女的代表,她毫无自己的精神追求和生活空间。

小说的主人公玉米,作为王家的长姐,父亲的荒唐行为和母亲的懒惰使她过早地承担起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的职责,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冷静。母亲自生下弟弟后变得越发平庸和闲散,为了替母亲争口气,也是为了惩罚父亲的荒唐,小小年纪的玉米便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和心机。她每天抱着弟弟在那些和父亲有染的女人家门口转悠,一言不发地用眼睛盯着那些女人,说一些只有她们两个人可以听懂的话震慑对方。尽管她已经能够独自持家,早早掌握了家庭大权,甚至亲自惩罚数不清的女人让她们无颜以对,然而她却不知道她的威严是来自于父亲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她是一家之主,但她更是村支书的女儿,是村里权力最大、横行四方的村支书的女儿。她的优越地位是通过父亲王连方的权力得来的。然而当玉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因为父亲的权力和地位高,没有一个人敢来攀他们家的高枝。当村子里不错的小伙子和别的姑娘说笑,“玉米一掺和进来,他们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在眼眶子里头四处逃窜。”[2]11在和同村的姑娘们交谈的时候,虽然“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那份高兴就难免空虚,有点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2]12看似权力让自己荣耀,然而在权力的制约下,玉米并不能改变已经注定了的生活。当长大后的玉米开始有了对爱情的渴求,作为飞行员的彭国梁便成为了父亲权力的延续。等到要给玉米找婆家的时候,王连方始终坚守着要找有权势有地位人家的原则,因为“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还在其次,丢人现眼的还是父母。”[2]17“王连方咬紧了下嘴唇……要是有一个飞行员做女婿,他王连方也等于上过一回天了,他王连方随便撒一泡尿其实就是一天的雨了。”[2]17而玉米自己,尽管对彭国梁的长相不甚满意,然而他的飞行员身份还是让玉米暗自高兴甚至自惭形秽,恨不得一口就把亲事定下来。权力的不对等给这段感情刚开始便埋下了毁灭的种子。说到底玉米的命运掌握在权力者的手上,她的幸福是取决于彭国梁的。然而玉米一家的不幸因为手握权力的父亲倒台而开始了。玉米的爱情梦想破灭,而为了重新获得权力弥补家庭的損失,年纪轻轻的玉米选择了再次向权力妥协,下嫁中年丧妻但是手握重权的郭家兴,把向权力的媾和当作自身和家庭价值重现的唯一途径。玉米早已经无意识地皈依了男权话语的统治,在权力的渗透下,玉米已然失去了作为女性的正常生活,父亲的择婿,首要考虑的并不是女儿真正的幸福,而是自身的尊严和面子;玉米择偶考虑的也不是爱情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是如何才能得到更大的权力。这种扭曲的价值观已经渗透到了玉米生活的各个方面,看似闪着光芒的玉米生存空间是狭窄的,她是被圈养起来的很难接近光明。

如果说玉米是无意识屈从于权力的统治,那么玉秀,玉米的三妹则是权力统治下可悲的牺牲品。玉秀是王家庄最漂亮的女孩,因为漂亮,再加上漂亮女孩特有的一种聪明的狡黠,在犯错的时候撒娇卖萌,总能得到父亲的偏袒。正因为有父亲的偏爱,玉秀敢于和众姐妹作对,敢于反抗玉米的家庭主权。然而玉秀的美并没有成为带给她幸福的资本。在父亲王连方终于因为荒唐触犯了军婚倒台而权力尽失,漂亮的玉秀就成为众矢之的,懵懵懂懂成为父亲过错的牺牲品,莫名承担了父亲的荒唐账,在麦场被人轮奸。失去了父亲权力庇佑的玉秀面临的是王家庄人的糟蹋嘲弄,甚至连亲妹妹都对她出言不逊。当村子里的男人都以暧昧的眼光逼迫着玉秀,玉秀的生存也愈加艰险。平时不敢出门,连上厕所都要等到天黑没人的时候。失去了乡村的生存空间,她不得不离开王家庄来到镇上投靠姐姐玉米。原本飞扬跋扈的漂亮女孩不得不装傻卖乖委曲求全来赢取姐姐一家人的欢心,从而求得狭小的生存之地。玉秀不停地讨好献媚于郭氏父女,是因为她看出郭氏父女才是掌控着家庭实权的人。当玉秀再度失身怀上郭左的孩子,她的人生又一次陷入深渊,逼仄空间的压抑让玉秀甚至想要以自杀结束生命。

无论是作为“生育机器”的母亲,还是玉米和玉秀两姐妹,小说中女性的一生都是可悲可叹的,权力阴影让姐妹二人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真正的生活,对权力的耳濡目染虽然让她们短暂享受了权力带来的极大荣光,却也因此承担了失权后的巨大屈辱。女性的生命轨迹无时无刻不是在权力意识的支配下发展,这不得不说是女性的悲哀。

三、成长的断裂悲剧——女性主体性的召唤

有关成长主题叙事的主人公通常都要经历许多挫折和打击,然而他们的精神能够因此得到升华最终成为理性的主体。毕飞宇的成长主题让这本质选择的链条出现了断裂,成长主人公即使在经历了一场精神危机后,依然无法获得理性的启悟和升华”[5],这也是毕飞宇小说的独特之处。毕飞宇看到了权力对人的异化,看到了文化启蒙在中国的缺失。虽然女性始终处于弱势,但是仍然有一些女性敢于追求权力期待成长。然而他并没有像五四启蒙作家一样直接对女性进行启蒙书写,而是将个人的悲剧命运融入到特殊历史时代里,通过日常生活中的权力渗透,不动声色地用悖论展现时代对人的异化,把理性和怀疑融入到字里行间。当女性很自然地融入权力的洪流中做出选择,当玉米和玉秀纷纷由乡村迈入城市,特殊的时代背景必定会给女性的孤独离乡造成一种成长的断裂和生命轮回的悲剧。

相比母亲施桂芳的迂腐平庸,玉米作为女性,除了天然的细腻心思,更多的是精明,是心比天高的追求。从当家做主时与妹妹的饭桌争权开始,玉米便已经知道权力的重要性。她虽然有对爱情的渴求,却依旧“理性”大于感性,用婚宴做赌注。飞行员未婚夫的身份和地位的高贵一度让玉米迷失,然而当飞行员因为父亲的垮台而将她抛弃,她再一次感受到了权力的重要性。为了重新拥有权力,她心甘情愿离乡,主动向权力靠拢。她嫁给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公社干部郭家兴当填房,因为郭家兴代表着离乡进城的阶梯,代表了权力和荣耀,意味着玉米可以拥有过去失去的风光。玉米认为“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2]77作为女性,玉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在这一点上,玉米比父亲王连方的态度更为坚决。然而在人性扭曲的时代,她的主体性选择给她带来的仍旧是生活上的步履维艰。为了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地位,她小心谨慎地生活,施展全部功夫讨好郭家兴和郭巧巧,在妹妹找上门后她不惜向郭左揭露妹妹曾被轮奸的真相以求达到控制和约束。尽管玉米在追求权力的过程中不断成熟,但最终还是得不到真正的亲情和爱情,是个失落者。

反抗和权力压迫通常是共生共存的。玉秀仗着父亲的宠爱是唯一敢和玉米对抗的人。然而这一切也同样因为父亲的垮台而断送。她思来想去最终决定逃离乡村,来到城市投奔姐姐。偌大的崭新的城市作为玉秀新的生存空间,能够让她短暂忽略和遗忘曾经的耻辱。然而玉秀本性就如同狐狸般狡黠,她看出玉米在家里的权力只不过是狐假虎威。玉秀“在郭家兴和郭巧巧的面前加倍地勤快,加倍地低三下四了”[2]110。玉秀是聪明的,她知道想要留在城市得到工作是需要权力点头的。她始终掌握着火候和方式,掌握着恰到好处的时机。当她轻声说出:“我就知道大姐舍不得我。”[2]114玉米自然听出了玉秀骨子里的哀求,也感受到了又一次来自玉秀对她权威的挑战。玉秀在姐姐家里地位虽然卑微,但是她仍然选择了依靠权力去对抗。“只要有人对玉米出手,玉秀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里头开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2]115玉米玉秀本来是亲姐妹,玉秀却宁可在外人面前露出贱相也不想在玉米面前服软。当玉秀最终在权力的诱惑下失身,怀上了姐夫儿子的孩子,玉秀踏入城市追求生存的努力都成了难以反抗的无力挣扎。

无论是玉秀还是玉米还是王家庄的那些女人们,都心甘情愿屈从了男性权力的压迫。玉米和玉秀对权力的追求尽管包含着女性思想和行为的成长,但是她们迷失在时代的城乡断裂中,在欲望和权力的追逐过程中失去自我。女性的个体生命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生命轮回,这些女性在艰难的处境下生存,却又怀有理想,是黑暗的社会环境在耗费着她们的青春。女性对自身理想的追求让她们似乎在绝望中看到微乎其微的光明,这种残酷现实带来的矛盾其实是在世俗环境中上演的世俗的人生悲剧,在人物的命运中,也隐现着作者对意义的追问。

四、结论

毕飞宇笔下的女性总是让人爱恨交织。一方面,她们细腻柔弱,却敢于打破阴暗逼仄的生存空间,想要闯出自己的新的天地;另一方面,她们却被权力左右,成为权力的俘虏,为了追求权力不断被异化,变得丑陋不堪。

在新时期,在现代化、城市化的进程中,文明的发达伴随着的同样是权力的激增和人们对其的顶礼膜拜。毕飞宇看到了这种精神症候,他始终处在潮流之外,坚持着现代性的价值立场,通过小说用深刻沉重的历史感进行对人们的理性启蒙。毕飞宇对女性生存悲剧的书写和对时代背景下的社会现实的批判平静温和,用日常化的个人叙事代替了对历史、民族的宏大叙事。这种现代性的启蒙方式更加沉重地揭示了时代的断裂。断裂的时代造就的也是成长断裂的女性,逃离与沉沦是毕飞宇笔下的女性逃不出的命运选择。

参考文献:

[1]沈杏培.泄密的私想者——毕飞宇论[J].文艺争鸣,2014(2).

[2]畢飞宇.玉米[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3]张均,毕飞宇.通向“中国”的写作道路——毕飞宇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6(2).

[4]毕飞宇.沿途的秘密[M].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22.

[5]朱水涌.从现实“症结”介入现实——以王安忆、毕飞宇、阎连科近年创作为例[J].文学评论,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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