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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 望

2019-07-27[俄罗斯]德米特里·诺维科夫刘宪平

延河 2019年7期
关键词:科夫大夫

[俄罗斯]德米特里·诺维科夫 刘宪平 译

德米特里·诺维科夫,1966年出生,毕业于彼得罗扎沃斯克国立大学医学系。出版著作包括长篇小说《禁地欲火》,中短篇小说集《你的圈套》《琥珀里的苍蝇》《渴望》等。其中,《禁地欲火》分别获得伊斯坎德尔文学奖和全俄畅销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著名作家法·伊斯坎德尔认为:“诺维科夫区别于同时代作家之处在于他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传统中对于人物的心理分析,他以此引起读者兴趣,因为分析得准确、睿智,使人产生了把每一短篇小说阅读到底的愿望。”

火车站月台。一个叫若洛布科夫的小伙子站在这里等候列车到来,他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夏天刚刚到来,鲜绿色树丛的精巧新芽带给世界几分惊喜。几个留寸头的车站警察大模大样对着明亮的太阳,开心地眯起眼。远远看去,他们的头像是被晒出水珠的粉红色气球。这会儿,利沃夫大夫乘坐的那趟普客列车正在途中疾驶,距离这座城市越来越近。

此前,若洛布科夫就不知道世上还有比利沃夫大夫更快活的人,多年后也证明确实如此。他个子不高,一张生动的面孔同猴子脸颇有几分相似,他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神速的心理反应,这一点被许多大谈人生意义的年轻人所青睐。在日常生活发生争执的情况下,这一神速的心理反应从不让对方占得便宜。不过,它出现在大夫身上时却总是目的明确,这就是貌似同情身边人讨欢心、实为肆无忌惮的恶作剧。比如,双臂紧紧搂抱住正带领一群衣冠不整和无精打采的士兵出操的年轻军官,喊道:“伙计们,快跑,放你们假了”,或者,亲吻平日很凶的伙房准尉的额头,趁着人家脸上被复杂而猛烈的感觉占据之机钻进厨房。然而,这种颇具攻击性的恶作剧却很少让他吃嘴巴子,因为他总能在被惹恼的对象做出不寻常的动作之前及时与人家和好。

他们两个人的相识真是很有趣。若洛布科夫应征入伍到海军,头一年半的时间全部奉献给了一个最高任务:他无论如何都想进医院做一名医士。流行病销声匿迹的日子里,这个职位保证你能得到各种好事乐事,而眼下他在空中与水面照明小组里消磨服役时光。为了提高地面装备和回波发生器的保密性,这个小组被消减了人员编制,这个地方他一点也不喜欢。因为于他而言,照明就是用湿抹布反复擦拭笨重的设备。别看是电子设备,教学时色彩灯一闪一闪的,可在其余时间,它们就像一堆灰色大棺材趴在角落,占据了舰艇上本来就拥挤不堪的空间。

栖身舰艇内部,在北部海域游弋超过了一年半,这段时间他很少见到太阳,甚至完全忘记了绿色。因此,当这次出海任务结束后,他这名医疗卫生部门的新水兵终于离开北方来到南方。成为新的舰艇编组成员时,他才体会到欣赏颜色也是一种享受。北方三月里的新叶尽管还不够鲜艳,没那么生意盎然,但已经令你的鼻孔撑得鼓鼓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禁不住用手指头去触碰、揉搓一下诱人和不知疲倦的绿叶,直到这绿色浸入皮肤。他和战友们被装进列车,随之行进,所处纬度越来越南移,自然景观发生着明显变化。起初是叶脉清晰的绿色落叶松林海潮般起伏或者沉寂无声,接着是犹如被厚厚云团缠绕的非四季常青的另一类树木,然后四周就完全被南国的绿荫所遮蔽,那种温馨是能够感受到的。旅行终点,在茂盛得令人心生惆怅的玫瑰色灌木丛中,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在医疗卫生队的军人中间坐下,开始极其仔细地检查刚刚到达的这一拨军人,严防耻骨处藏有虱子。

轮到若洛布克夫时,他根据常人难以觉察的迹象(对生死知之甚多的年轻专家面对形式主义的做法露出的不屑一笑),认出这位竟是自己的医生师兄。

“我是利沃夫。利沃夫大夫(从一年级起他俩就互称大夫了)。”自我介绍后,他问话的口气已充满了信任,“你还喝香水吗?”

同事对他的好感令若洛布克夫很高兴,于是诚实地答道:“还喝。”尽管他对于香水的这种用法概念模糊。

“我也是。”利沃夫目光睿智并不无惋惜地说,当时他生平头一次买来两瓶牌子响亮的饮料“萨沙”,并窃喜于这一首创是俩人共同拥有。

“拿药物制剂作小菜吧。”不甘示弱的若洛布科夫提议说。熄灯号以后半小时,卫生医疗站所在的那幢独栋房子里想起了放肆的、有所预兆的声音:“昨天我还是另外一、一、一个人,现在我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更相信昨、昨、昨天。”

列车从前方转弯处蓦然蹿了出来,犹如突然浮现在对虚无缥缈的既往怀念中。站台上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在兴奋中加快了移动。车頭发出最后一吼,然后喘着粗气停下来歇息。整整一夜,列车把铁轨压在脚下,从容不迫而且富有进取心地驾驭它。终点到了,在沉重的机械疲惫下,它们失去了声息。乘坐这趟早班列车抵达的乘客不谋而合地迅速四下走开,地面上及时赶来的亲朋好友已经关切地迎上前去。

若洛布科夫打老远就瞄到了大夫,他正帮助一个神色张皇的老婆婆把行李搬下车。“知道嘛,真是不走运啊。”利沃夫招呼也不打就忧心忡忡地对跑过来的朋友说,“昨晚我多喝了啤酒,躺下就睡了,谁知道老婆婆的行李放在铺板下面的箱子里。她应当在清晨下车,可她坐在那里不敢叫醒我。我醒来时她还坐在那一个劲哭。这是我自寻倒霉。”这时,老婆婆使劲吸了一下鼻子。

“老婆婆,别着急,我保证会把您安全送到家。”说完后,他朝若洛布科夫转过身来,后者一声不吭地抓着沉重得拎不起来的行李拖向汽车。老婆婆捯起小碎步,忐忑地跟在后面。

在车子落座以后,若洛布克夫立刻闻到一股气味。那是被暴风雨摧毁的树林深处浸透你胸口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发霉潮气,那是横七竖八倒下的树干发出的各种气味:枯树的霉腐味和翻刨土地带出来的新鲜墓穴气息,蘑菇的暗香和亮眼清神的针叶林气息,舌尖辨出的枯枝落叶的苦涩水气和膨胀树皮的微甜潮气。这是破败和迟暮的气息,它充满谦恭和容忍的睿智。当内心也同布满皱纹的疲惫身躯一道萎靡不振时,软弱和无声的善良所表达的仅仅是悲戚的无能为力。若洛布科夫这么想着,尽可能迅速地摇开车窗。老婆婆好像秋天的鼩鼱,沉默不语地坐在后排。

车子行驶了并没有多远。这是静悄悄依傍在湖畔的一处村落,十几幢灰色原木搭建的老房子因年久失修已经七斜八歪。村子周围可见杂草丛生的荒废大田,毗邻的就是长势旺盛的松树林。沿途穿行过这片林子时,若洛布科夫就发现每一棵树都是从凹洼处,就是一个小坑里长出来的。随着接近家门,老太婆不动声色地活跃起来,无意中解答了他未及说出来的问题:“这里以前是劳改营。关押芬兰人,还有自家的敌人。后来他们都就地埋葬,每个坟上栽下一棵树,就算作十字架吧。后来地面下沉了,到处都露出了坑。”树林延伸得很远,林中突然冒出一股潮湿的寒气。

老婆婆的家竟然是所有房子中最破烂不堪的,然而,四周却环绕着野蔷薇丛自然形成的绿色篱笆。这般奢侈若洛布科夫和大夫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沉甸甸的花朵像蓬松的玫瑰色圆球挂在枝子上,花串压得灌木弯下腰,垂下头。蜜蜂有节奏地嗡嗡叫,棉花团似的花朵散发出迷人芬芳,充斥鼻子,令人陶醉,人间一处祥和之地。

“牛奶,孩子们,牛奶。”这是位感恩的老婆婆,完全缓过神来的她快乐地忙活起来,连蹦带跳地从女邻居那里抱过来一个沉重的泥罐子。眼瞅着冷却下来的蒸汽在罐子表面蒙上一层小水珠。若洛布科夫第一个把嘴凑了过去,但为了喝下一口,他还必须有意识使把劲,因为奶奶亲手把刚挤出来还冒着热气的奶喂给他喝的那段童年记忆超过了成年人的食欲。那是夏天他从城里被送到乡下的时候,他喜欢喝牛奶,但只喝大瓶嘴、盖子下垫着一片锡纸的那种,尽管要在商店排长队才买得到,那倒没什么,毕竟是消毒的,而奶粉调制的那种奶,完全没有那种母牛奶子的热乎气味,没有饲料气味、牲口棚和牲畜粪便气味、大牲口的身体气味,他瞬间就能回味起来这些气息。老婆婆几乎是强行把冒热气的奶罐塞到他鼻子下,一股恶心顿时堵住了嗓子眼。

眼前,肚子里还是发生了轻度痉挛,接着,既往生活犹如一股溪水流淌进喉咙,依然挟裹着过去那些令人不适的味道。他们起身去告别。屋里弥漫着贫穷,但格外整洁。在红色角落里,挂在圣像旁边的是一张褪了色的证书和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红军战士,大下巴,目光惆怅。“我男人,死在同芬兰人的战争中。”老婆婆毫无表情地说。若洛布科夫马上想起造访这个邻国时,也是在气氛差不多,但状况好一些的这么一处农舍里,看到过墙上挂着一张照片,那是两个神情不屈的军人,他们死在同俄国人的交战中。

返回城里后,他们动手执行任务。正是因此他们又交集了,尽管偶然,但是牢靠。他们开始喝酒,起初在某个重新开张的餐厅,接着是大街上,公园里,气氛宁静安详的自然环境下,然后是正午时段里空荡的咖啡厅。先喝伏特加,再喝波尔图烈性葡萄酒,后来不知为啥喝起了干红,边喝边聊。你还记得起有个什么曾祖父吗?利沃夫诚挚地问道,若洛布科夫一个劲摇头表示否定。被枪毙了?我家也有吗?接着喝。他们不断地喝。喂,你脚下有立足点吗?这次是若洛布科夫在问。这儿没有立足点,全是骨头。大夫往一侧斜了斜头。他们又喝起来。我们还是得信奉点什么。一个发自内心地高兴,另一个响应道:行啊,就是别太认真。

你还记得那个傻瓜吗,就是服役期间上吊自缢的那个?若洛布科夫问,那么多人给他做人工呼吸,也没管事。他身上出血了,大小便失禁,那么多鼻涕痰的,人是青色的,好像冻僵的大象。我记得,大夫答道,他来了精神头,我还记得你,你不抹凡士林就把导管往他尿道里捅。人一下子就活过来了,开始有了声音。为凡士林干杯,若洛布科夫提议。来呀,大夫喝彩般应道,这是最后一杯,然后便倒在了椅子下。回家吧,回家休息去。若洛布科夫背上身躯不大的朋友,朝出租车站走去。“瞧啊,这么个小人也和大家一样地喝。”一个汽车驾驶员赞许道。

他俩在午后三点钟醒来,早上的醉勁还没有退去,好像沉重的铅球在脑袋里滚来滚去,但浑身已经劲头十足。肌体渴望新的快感和满足,犹如酒精,在叛逆地损害自身所有器官的同时,提供着振奋心神的力量,唤醒原始的本能。

“咱们去洗桑拿吧。”每一位大夫实际上都是自己贴心的心理医生,轻而易举就对迫切的欲望有了先见之明。

“好啊。”若洛布科夫满口答应。

这是老早的事了,已经记不清具体时间,那会儿的公共浴室很脏,无人打扫,最不称心的是没有啤酒。浴后的人们身体洁净,飘飘然地分斟自带的酒水,在心怀自身行动受限制的深深纠结下不动声色地喝,偶尔有人跌倒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干脆顺势睡上一觉。于是,关心备至的朋友们伸出手把他们搀扶起来,送去重新蒸,重新浴。利沃夫和若洛布科夫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回响在军舰洗浴室里的喧哗吵闹。喧哗吵闹同蒸汽混合在一起,透过悬浮的窒闷传来声音饱满的响亮口令:“五营洗澡!”于是,五十名赤身裸体的战友不顾一切地冲向五个淋浴喷头。不知是谁琢磨出来的标准,总共才有十分钟时间。因而,洗浴是分层的,上面是高高举起的双手,使劲把内裤、袜子和背心绷紧拉直,中间的洗光头,下面的洗腰部。后来,和平的日子里闯入了资本主义,时髦的芬兰蒸汽浴像毒蘑菇一样繁衍起来。若洛布科夫曾经在一家蒸汽浴室做过服务生,积累了一点原始资本。每个顾客使用之后就把一池子水放掉后换成新的,成本太高。所以他的基本职责就是使用长把爪篱准确地扒捞起漂浮在水面的头发和肌体分泌物。到处都是这么照葫芦画瓢,桑拿浴氏族蓬勃发展起来,直到某位倒霉的顾客在使用过一处桑拿浴后发现右眼感染淋病球菌,监管机构才如梦初醒,开始收取大笔的违规贿赂。当然,这也促使了服务质量的提高。

浴室门口摆着桦树帚出售,有刺柏和荨麻的两种供挑选。朋友们都买了前一种,然后进入前厅,售票处前排着长队,很热闹。等候购买乐园门票的工夫里,他们每人喝掉了两大玻璃罐口味好而且货真价实的散装啤酒。系着白围裙的老大妈到处穿梭往来,她们有的发放气味新鲜的被单,有的擦除大理石地板上人们不经意间留下的污迹。拿到期盼已久的号牌,若洛布科夫和战友一起来到里面,有条不紊地脱去衣服,朝蒸汽室走去,快到的时候遇上一群人,有的胖,有的瘦,有的身体匀称。他们一个像一个,但一眼看去不易觉察的是,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身上有伤疤,有的根据颜色判断是肝脏术痕,还有的是刺青,术后缝合伤痕,缺少指头的手或者脚等其他生活中博弈拼杀的印记:这就是俄罗斯人桀骜不羁的身体。

人一下子就给蒸热了,即使最无所畏惧的那几位也都是数秒的工夫就从蒸汽室窜了出来,脚底滚烫,面红耳赤。大家商议一番,末了,往墙壁和地板泼冷水,然后仿佛前去爆破坦克,视死如归地冲了进去。室内,蒸汽和喊叫连成一片,空气好像被划破了似的响着呼哨。大家用桦树帚相互使劲抽打,好像是最后一次了,直至疼痛,直至抽出印痕。一如既往,情况越糟糕越好,温度越高寒冷越严酷,疼痛越钻心,兴奋得越强烈。斧头越沉,斧头柄越短——胡闹起来毫无节制,一直要搞到过度劳累。

蒸得足够痛快了之后,大家一窝蜂涌进更衣室,颇感满足地躺下休息,深呼吸,喝啤酒,聊起一些得体的话题。接下去,如果你老成持重、做事有分寸,便谈论初次服役的事情,或者家长里短,否则就继续自己的乐子。利沃夫和若洛布科夫远不能消停下来,话还没说够,酒也没喝足,音乐更没有尽兴听,甚至今天还没掉过一次眼泪。表面看不出什么来,就是面色泛红,有点醉,于是又去了一处小酒馆。那里吵闹喧哗,人声鼎沸,焦煳味和烟油味混杂,尽管放开手脚寻欢作乐吧。有人靠桌坐着喷云吐雾,面孔涨得通红,眼神快活,好像铝制汤勺闪烁着浑浊的光泽。他们眼睛睁得大大的,湿润的嘴唇不停蠕动,手随便抓住够得着的东西,脚下踉跄着,开心就好。来这种场合的人头脑有清醒的吗?讨人厌地噘嘴挤眉,故作得意地笑着,摆出难于接近的样子,五分钟以后你自己也会这副模样,说不定状态更糟糕,后悔吧,哭泣吧,嚼着野味,骂着脏话,这不足为奇,大家在一起就是乌合之众,抓住一个人的脖领子,仔细倾听他怎么说就会明白人家也不是那么坏的家伙,还是蛮真诚的。现在这么愚笨粗鲁,没啥了不得,毕竟还是你这个怨天尤人的愁苦者的兄弟。

浴后干净利索的利沃夫和若洛布科夫有些趾高气扬地走进小酒馆,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有洁癖似的抖落掉台布上的面包屑和菜渣,把没有消毒的碟子推到一边,环视四周,糟糕透顶,富人在哭,穷人在笑,完全是傻里傻气的精神状态,好比祭祷中有人在跳舞。

接着,他们自己也开喝了。在近旁转悠的几个模样不济的女子忽然好看起来,笑开了的样子显得神秘而诱人。突然,某个误入歧途的商人的声音穿过身边那张桌子上方悲戚而嘈杂的吵闹声传过来,那个人的话语清澈响亮,但只是短暂的饱含痛苦的两句,然后就因不堪沉重的销售负担戛然而止。总之,他俩很快就融入这个偏爱廉价伏特加的酒徒俱乐部,尽管乍一看此地不会引起任何好感,但心灵孤独者在这里能够坦诚相见。

利沃夫已经分别同几个姑娘跳了舞,扭曲着身体,令人激动。显然,他身边的乐声和女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搭配。他实际上是在运动中表达自己滑稽可笑的内心,而走到若洛布科夫跟前的是一个老相识,就像笨乎乎的河马求助于兽医:“怎么办哪,你给我出个主意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我记得你是泌尿科大夫。我前列腺痛,尿不出尿……”若洛布科夫感恩上帝给予生命,对人充满热忱和慷慨,因而说道:“给我弄一副手套,我给你按摩,一定会轻松很多。”他们一道去了男厕所。利沃夫在背后坏笑着,喊着叫他们把门锁紧,不然有人无意撞见那个场景,庸医的治疗手段会使那些即便思想堕落和不怀好意的人也会感到恶心。

若洛布科夫回到餐桌的时候头脑已经清醒了一些。不过,他的位子上已经坐着一个不太年轻的或妇女或姑娘或少女,身材非常苗条,但瘦了点。眼角的皱纹令人敬而远之,但嘴角的皱纹又显得可怜。若洛布科夫本想说点生硬的话,可平静的笑不由自主地浮现在嘴角,突然涌上心头的怯懦使他流露出吃惊的目光。女人穿着极其简朴,甚至有点可笑和不成体统:褪了色的红色短上衣,她这个年纪已经不适合的超短裙,穿在这个季节显得过分的长筒皮靴。脖子上挂着一串玫瑰色项链,若不是颗粒大了点,完全可能是珊瑚。“塑料的。”若洛布科夫反感地想。然而,利沃夫小游蛇般嗤嗤地在人家身边缠绕,以至于女子话语中把农村惯用的“俄里”说成“公里”,也没让苛刻挑剔的他觉得不顺耳。“我住在距此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到这里学习,提高专业技能。”女子似笑非笑地说。“嗯,嗯。”利沃夫低语道,感到占便宜近在咫尺。若洛布科夫也活跃起来,尽管感觉到自己既没有权力,也不符合规矩。“继续我们的晚会,欣赏音乐,探讨艺术。”他的话平淡无味,好比吐出了个毡毛球,同时感到女子在嘲笑他俩,可她还是同意了,并走在了前边。

“你们真逗。”一个小时以后,她坐在一处专门交友的住宅厨房里说,“你们俩都滑稽。以为自己知道很多,其实自己的脑袋像核桃壳,可笑,但不怀恶意。”她站起来,走向房间黑乎乎的门洞,在黑暗与光亮的分界处停留了片刻,并回了一下头。她的笑容里既有温柔,也有苦楚。大夫傻乎乎地窜过去跟在了后边,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沮丧,没脾气的,有些受惊的。

“她叫我们俩一起。”他这么说道。

你用云遮雾罩的说辞搅乱公认的道德观,目的就在于面对自己的行径时减少几分畏惧,并据此来包容或者排斥自己,保持自身清白。毫不夸张地讲,从今往后你将沦落为不断遭受信念拷问的人。你无法理解爱情从哪里来,它既不是无意的偶得,也不会有悖意志。于是,痛苦中生出哽咽。你脑袋里将充满各种他人的看法和评价,以此竭力来判断一切,说什么余弦是有源可寻的角,二等分线是分开的一条线,温柔是人们天生的一种目的性费解的感觉。那然后呢?

一切都显得怪异,令人难堪。两头都能睡的床,只有一个枕头,一套被单就够用,干吗要两套。粗笨的三条腿椅子,随便扔在上面的衣服表明准备就绪。她的背部和腹部有两道贯穿的疤痕。相互配合、步调协同的搏斗。佯装不知羞耻。不合时宜的泪水。犯忌的愉悦。哼唧,呻吟。昏暗里,扔在地下的项链看上去分明就是悲观失望的念珠。

他们在街头匆匆告别。约来的出租车停在入口的台阶前,马达不耐烦地咆哮。腿脚利索的利沃夫已经跑去买来了玫瑰花束。坐进被夜间的雾凇蒙住而潮湿冰冷的四轮车,她从练习本撕下一块纸,急速写下:“我需要很多。非常多,超过痛苦。”

醒来的感觉同睡去时没有区别。若洛布科夫睁开眼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全身肿胀,脑袋尤甚,特别是由里向外的肿胀感,眼睛的感觉一样。距离诺夫哥罗德不远有个村庄叫“奥普赫利基”。他们和朋友曾经开车路过那里。那次路程很远,他们一路不停喝酒,尽量不往镜子里看。进村以后,他们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生着亲切的蒙古人面孔的农民弟兄。“你们好,奥普赫利基人!”他们礼貌地打招呼。“我们不是奥普赫利基人。”农民兄弟感到委屈。“说的不对,你们也是奥普赫利基人。只不过你们是定居的奥普赫利基人,我们是游牧的奥普赫利基人。”这是分道扬镳所在。今天,除去卡在记忆里的一些个词汇,一切已经是梦了。这梦就像昨天的梦那样令人不爽,就像生活的梦那样,既清晰又模糊。

利沃夫在一旁平稳地睡着。若洛布科夫看了一眼朋友,目光接着落在自己一早起来显得陌生的身体,从脚到眼睛观察得到的腹部和胸部表面,都起了一层玫瑰色的斑疹。无数小颗粒汇集成一幅不正常的图案。若洛布科夫擦了擦眼睛,揉了揉肚皮,斑点没有消失。细小微弱的恐惧霎时掠过全身。“喝酒喝过了头,交友交过了头!”大脑里不祥的呼喊。他急忙摇晃起大夫:“快看呀!”后者身体呈现的玫瑰色不亚于他。他俩竭力不让对方看到由于斑疹而不幸笼罩起自己的恐惧,双双束手无策地坐在了床沿,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考虑着治疗和隐瞒的路线图。窗外已经露出阴沉沉的黎明。“刺柏花冠。”利沃夫大夫突然说出来。“刺柏花冠。”利沃夫重复道,还不知有几分把握。“刺柏花冠。”两人同时说出来时,语气已经确定无疑。

酒后的不适感丝毫没有消退,但做什么都轻松起来,开心起来。他们在房间里溜达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又躺下睡了一会儿。若洛布科夫在裤兜里发现了昨晚的那串玫瑰色项链,他们稍微回想起来了一些。他們愉快地回忆着,为对方感到些许的羞愧。他们缓缓地回忆着,心情逐渐忧郁起来。

若洛布科夫的手不时伸进裤兜,把项链拿出来,而项链仿佛已习惯于他们,不断干扰打断他们的谈话。傍晚时,他们坐下来看电视,利沃夫大夫不假思索地摁着遥控器,在各个频道跳来跳去。突然,他停下来,屏幕播放着南斯拉夫片子。房屋在燃烧,人们在奔逃。塞尔维亚人在追杀克罗地亚人,或者情况相反;穆斯林信徒在追杀基督教信徒,或者情况相反。近处的画面非常残酷,就像坐在剧院里看电影。三个男人在强奸一个女子,其中两个人坐在她的手臂上吸烟,另一个在干活,犹如在五月和平的日子里劳作,干活的人就像大田主人。他的镜头拉近,频率加快,抽搐一阵子,从鞘里拔出匕首,捅进被压在身下的那个女子的腹部,按住她乱蹬的两腿,防止挣脱。他自己又抽搐了几下后,满足地放松下来,接着站起来,解了小手,整了整衣服。响起轻快的乐曲。房屋燃烧的火焰比刚才的画面更猛烈了。

若洛布科夫也抽搐了一下。犹如不堪煎熬的渴望,项链在他手里轻轻呻吟着绷断了,玫瑰色念珠撒落一地。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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