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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磔刑考

2019-07-27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胸腹肢体

沈 莹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与法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磔是古代的一种刑法名称,在文献中屡有记载,但对具体的行刑方式则一直存在争议。目前大致有三种观点:

一为断裂肢体说,类似于肢解或车裂。唐代注家多主车裂,如《荀子·正论》篇:“捶笞膑脚,斩断枯磔。”杨倞注:“磔,车裂也。”[1]《后汉书·董卓传》:“恨不得磔裂奸贼于都市,以谢天地!”李贤注:“磔,车裂之也。”[2](P2331)这一说法也最为通行,《汉语大词典》即以此释义。不过车裂另有轘名,两者不同,连宏《汉代磔刑考辨》已有辨析,并认为当是分解肢体,根据磔的“张、开”二义,得出磔刑有两道不可或缺的程序:第一,将受刑人的身体肢解开;第二,公开行刑[3]。

二为刳腹说,陆宗达《说文解字通论》:“‘磔’与‘辜’同。五卷《桀》部:‘磔,辜也。’罪辜虽连用,然辜属于刑,古代刑法也叫‘辜’、叫‘磔’,就是把人绑在木架上,伸张人体,剖胸挖心的酷刑。”[4]

三为历史转变说,刑名相同,在不同时期行刑方式发生变化。沈家本《历代刑法考》首先对通行的断裂肢体说提出异议,紧接着说道:“宋、辽、元三史《本纪》颇载磔事……此诸《纪》所言之磔,似为陵迟之别名,非汉之磔也,然无明文以证之。”[5]彭文芳《古代刑名诠考》:“大体而言,早期称‘磔’多指张腹,后世多指碎裂,虽无截然而分的界限,但变化是明显的。”[6]

现就后两种观点提供相关例证,以说明磔最初的涵义以及不同阶段磔刑实施方式的区别。

一、两汉至明清文献中的磔(刑)

(一)两汉至隋

《周礼·秋官·大司寇》有“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之说,汉高祖刘邦建立汉朝之后,鉴于秦法严苛以及稳定朝政的需要,删繁就简、减轻刑罚。汉景帝中元二年改磔为弃市,“自非妖逆不复磔也”。当然实际并未禁绝,两汉魏晋隋代史志中屡见其名:

(1)章坐要斩,磔尸东市门。[7](P2927)

(2)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悬磔著树,使骑吏五人张弓射杀之。[7](P3227)

(3)乃僵磔甫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宣示属县。夏月腐烂,则以绳连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见者骇惧。[2](P2500-2501)

(4)陇客不堪苦痛,随刀战动。乃立四柱磔其手足,命将绝,始斩其首,支解四体,分悬道路。[8]

(5)及杨玄感反,帝诛之,罪及九族。其尤重者,行轘裂枭首之刑。或磔而射之,命公卿已下,脔噉其肉。[9](P717)

(6)遇高丽执送叛臣斛斯政,遣使求降,发诏赦之。囚政至于京师,于开远门外,磔而射杀之。[9](P688)

由上述引文可知,犯“妖逆”即谋反或擅权之罪仍施以磔刑,且多是对尸体的处理方式,如吴章被处以腰斩、王甫被诛杀后复磔,起到宣示罪名、威慑众人的目的。而在具体方式上,“磔”更接近于捆绑固定。例(3)王甫随车游行,夏月尸体腐烂,以绳连其骨,显然肢体并未分散。例(4)又见《北史·酷吏传》,事载王陇客因杀人获罪,秦州刺史于洛侯“生拔陇客舌,刺其本,并刺胸腹二十余疮”,为防止王陇客受痛颤动才磔手足于四柱,随后斩首、肢解四体,则磔时尚是全躯。

(二)唐宋时期

至唐宋时期,磔的方式发生分化,有如两汉魏晋用作固定于木桩木柱者:“于卫士铺鼓格上缚磔(杨齐庄)手足”[10],令段瓒、段瑾及百官射(《朝野佥载》卷二);“磔(庾立)于猛火之上,渐割以啗军士”(《旧唐书·薛仁杲传》)[11];后汉本州牙将许迁“切于除盗,嫉恶过当,或钉磔贼人,令部下脔割”(《旧五代史·周书·许迁传》)[12];赵思绾兵败被擒,耻于钉磔之刑,遂“父子俱斩于市”(《新五代史·杂传·赵思绾传》)[13]。将人捆绑或钉定于木柱之上,继有射杀、脔割等行为,确属惨烈,然就以上所见磔本身而言并未构成一种酷刑,不致于西汉景帝需下令“改磔为弃市,勿复磔”。

也就在此时,“磔裂”常并列连言,虽未确切说明裂当训为开裂亦或断裂,但据文献记载,唐代注家多是理解成肢体的分解,宋、辽、金史书也多用为割裂、断裂之义:

(7)俄见一人,缚来入狱,斩截手足,磔裂形骸,俯仰之间,肢体糜散。[14]

(8)久之见摩诃肢体磔裂,浮于水上,如有示于岘也。[15]

(9)(段秀实)唾泚面大骂曰:“狂贼!可磔万段,我岂从反邪!”[16]

(10)吏有掠民女为妾者,其妻妒悍,杀而磔之,贮以缶,抵其兄兴化掾,安廨中。[17](P8748)

(11)(杨邦乂)遥望大骂曰:“若女真图中原,天宁久假汝,行磔汝万段,安得污我!”[17](P13196)

(12)而臣以蝼蚁之命,进危切之言,仰犯雷霆之威,陷于吏议,小则名位削除,大则身首分磔,其为身计岂不愚谬。[18]

另如《荀子》杨倞注、《后汉书》李贤注虽然误与车裂相混,但本质上也是一种肢解。

(三)明清时期

明清时期,除“磔裂”外,还有“磔解”、“碎磔”、“寸磔”:

(13)(滕士学妻)满怒骂,苗抉其目。骂愈厉,遂断舌剖腹,寸磔死。[19]

(14)别部邵一梓见获,缚致上虞,寸磔,仰首骂不跪;刳及臂胫,乃倒,独呼高皇帝及关亭侯。[20]

(15)或谓妖书出武英殿中书舍人永嘉赵士祯,后士祯疾笃,自言之,肉碎落如磔。[21]

(16)且事发奉拿之会,弥天重犯闻得此信,自料当身固不免寸磔万剐,而且遗祸于家门,忧愤填心,决计自尽。[22]

这一时期的磔显然与唐宋金元不同,更多的是针对活人,且一刀不会毙命,须一寸一寸割下血肉,犹如千刀万剐。《明史》记载袁崇焕磔死于市,朱翊清在《埋忧续集》中详述道“逮崇焕磔于市。每肉落一块,人竞买而食之”[23],与剐刑相同。不过现代多称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凌迟之名也经历过一段变迁,未必始终与磔为一事。《宋史·刑法志》:“凌迟者,先断其支体,乃抉其吭,当时之极法也。盖真宗仁恕,而惨酷之刑,祖宗亦未尝用。”[14](P4973)与唐宋磔裂似乎较为接近,只不过凌迟是向活人施刑,而磔主要属于处置尸体的方式(多称“磔其尸”),即针对所谓罪大恶极或深恶痛绝之人,在斩、绞之后再戮尸泄愤,与枭首起同样的警示作用。这或许也是凌迟与磔并存的原因。据徐元瑞《吏学指南》,凌迟又指剐,“谓碎脔肢体,身首异处”[24],则至元代凌迟大概包括脔割、肢解两个步骤。到了明清磔也成为对活人的惩罚,与凌迟皆偏指脔割,《万历野获编》卷一八载:“越二日得旨云:‘于谦、王文、舒良、王诚、张永、王勤本当凌迟处死,从轻决了,去其手足罢……’今史抹却谦等去手足不书,意者虑为先帝新政累,故削之耶?但极刑寸磔则有之,无断绝手足者。或复奏时,上又除手足之条。”[25]磔由对尸体的磔裂转施于对活人的脔割寸磔;凌迟由一种断裂支体的死刑转变为先脔割后肢解,再演变为通常所认为的脔割剐刑,遂与磔名虽异而实相同。

二、先秦磔刑与磔祭

(一)磔的造字义

西汉以前磔就是一种重刑,古有所谓五刑:墨、劓、剕、宫、大辟,其中辟从卩、从辛,辛为刑具,字形像用刑具施行于罪人,故大辟即大罪、死罪,《韩非子·内储说上》:“夫罪莫重辜磔于市。”[26]

《周礼·秋官·掌戮》:“凡杀其亲者焚之,杀王之亲者辜之。”郑玄注:“辜之言枯也,谓磔之。”[27](P883)辜、磔常互训或连言,《说文解字·桀部》:“桀,磔也。”“磔,辜也。”段注:“凡言磔者,开也、张也,刳其胸腹而张之,令其干枯不收。”[28]辜既泛指重罪,也指惩治重罪所配之刑。辜与刳同源,义为从中间剖开再挖空。辜又称副辜(疈辜),《周礼·春官·大宗伯》:“以疈辜祭四方百物。”郑玄注:“疈,疈牲胸也。疈而磔之,谓’磔禳’。”[27](P758)又《地官·牧人》:“凡外祭毁事,用尨可也。”[27](P723)尨,杂色;《说文》副训判,剖亦训判,副、剖同义,都是割开躯体而不断裂,则疈辜祭或磔禳,就是用掺有黄毛颜色不纯的狗,剖开胸腹,一般还包括掏空其内脏。

结合副、辜二字,磔禳、副辜祭以及辜磔,当是用刀等利器剖开胸腹(副)、刳取内脏(辜),再撑开张申胸腹(磔)使之干枯不收。概括言之,副辜即辜磔,甚至单称辜、磔,就代表了整个过程。西汉侧重于将人体捆绑固定于木柱,张开四肢;唐宋多将裂释为断裂;明清加上一个“寸”或“碎”,基本上把磔等同于剐,或许取“皮开肉绽”的意思。而最初的刳腹、使张开却鲜有人知,仅个别文献中存有记录:

(17)《汉书·景帝纪》:“匈奴入燕。改磔曰弃市。”颜师古注:“磔谓张其尸也。”[7](P145-146)

(18)间有毙踣,以物拽归,剖磔肠胃,弃于放牧之地。[36]

(19)(周刑)大辟死罪也。辟字从尸辛,所以制节其罪也;从口,用法也。有七等:一曰斩,诛之以斧钺;二曰杀,以刀刃弃市;三曰搏,去衣磔之也;四曰焚,烧杀也;五曰辜,磔之也;六曰踣,毙之于市肆也;七曰罄,缢之于隐处……(汉刑)死 高帝约法“杀人者死”,有三等:一曰弃市,谓当斩右趾及杀人者;二曰磔,谓戮而张尸于市也;三曰三族,谓诛及三族也。[37]

以及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对“磔”的说解。至于唐宋文献提到的“磔裂”,或有一部分仍作开裂(非断裂)解释,因缺乏具体语境,难以骤下判断。

(二)磔来源于杀俘杀牲以祭祀

磔本是一种祭祀,用来祭风、迎送时气、除暑热、祛疠疫。《尔雅·释天》:“祭风曰磔。”[38]《礼记·月令》:“(季春三月)命国难,九门磔禳,以毕春气。”[39](P1264)又“(季冬十二月)命有司大难,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39](P1383)《吕氏春秋》、《淮南子》中也有相关内容。一般用犬,后世也用鸡或羊:

(20)蜡日逐除,岁尽,城门磔雄鸡,苇索桃梗,如汉仪。(《南齐书·魏虏传》)[40]

(21)隋制,季春晦,傩,磔牲于宫门及城四门,以禳阴气。秋分前一日,禳阳气。季冬傍磔、大傩亦如之。其牲,每门各用羝羊及雄鸡一。[8](P169)

(22)风俗相传,腊日磔鸡,立春日磔狗。[41]

《晋书·礼志上》载以鸡代犬起于魏,“何晏禳祭议鸡特牲供禳釁之事”[42]。

杀牲特别是磔犬之由,郭璞《尔雅注》认为“披磔牲体,象风之散物”[38](P307);或谓犬属金畜,季春、季冬磔犬是为了抑金扶木、抑阴扶阳,故于盛夏以及秋季不磔(注)。不过秦德公却在夏日行磔禳,《史记·秦本纪》:“德公元年,初居雍城……二年初伏,以狗御蛊。”[43](P117)又《封禅书》:“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灾。”裴骃集解:“孟康曰:六月伏日,初也。周时无,至此乃有之。六月三伏之节起秦德公为之,故云初伏。伏者,隐伏盛暑也。”张守节正义:“蛊者,热毒恶气为伤害人,故磔狗以御之。”[43](P1360)王子今撰文指出:“‘磔狗邑四门’、‘以狗域蛊’事在定居于雍次年,又极可能是初居雍经历第一个夏季‘禳却热毒气’的措施,因而对秦人定都于雍具有重要意义。……秦德公‘磔狗邑四门’、‘以狗御蛊’事,至少在当时秦人看来,与秦穆公以雍城为基地,开创秦史纪元之事业的成功,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44]另据《风俗通义·祀典》“杀狗磔邑四门”条“俗说狗别宾主,善守御,故著四门,以辟盗贼”[45],磔犬的又一原因在于有守御驱邪之效。《晋书·礼志上》、《南齐书·魏虏传》用苇茭、桃梗、鸡,直到晚近的清代还有磔鸡、狗等地方风俗:《汉州志》:“有疾延巫祈祷,曰‘打保福’;无疾亦为之,曰‘太平保福’。若争端不白,赴城隍庙刑鸡狗相誓,其事亦息。古称蜀人尚鬼,大约如是。”[46]于民间有祈禳消灾的“功能”,于国、朝则有平定厌胜之义,南宋叶隆礼《契丹国志》称后晋降辽,辽太宗耶律德光“出入宫,诸门皆用兵守卫。磔犬于门,以竿悬羊皮于庭,为厌胜法。谓晋群臣曰:‘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战马,轻赋省役,天下太平矣。’”[47]可见,对于磔犬的缘由除用阴阳五行说解释以外,或许更应该回归到“平定守御”、“祛除奸邪”这一层面上,当然不排除有早期神秘主义的色彩。

(23)乇彘小母,用(乙八七一四)

(25)甲午卜,乇于父丁犬百羊百,卯十牛(京津四〇六六)

三、小结

古代的磔最初是祭祀时对祭牲(包括动物和人牲)的处理方式,根据磔字的构造原则推测本义为张开,具体指剖开躯体、刳空内脏、张申胸腹。之后作为一种严惩罪犯的重刑,其行刑方式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一些转变。磔从早期的刳胸张申、陈之于众,到汉代被废除,仅指固定于木柱伸展四肢;大约在唐代含义有所分化,唐宋主要作为断裂肢体的刑罚名称;明清时期近似于剐刑,与凌迟相混,遂使人难以知晓磔刑的“本来面目”。至于殷商磔牲是否有特定的宗教文化意蕴,唐、明对磔的理解发生两次较大转变的原因,还有待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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