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残雾》的抗战策略
2019-07-27范庆超
范 庆 超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残雾》是老舍创作的第一部抗战戏剧,是他利用戏剧从事文艺抗战的开始。继《残雾》之后,老舍陆续创作出《国家至上》《张自忠》《面子问题》《大地龙蛇》《谁先到了重庆》六部抗战戏剧和一部长篇抗战小说《四世同堂》,迎来了自己抗战文学创作的高峰。作为老舍抗战文学大厦的根基部分,尤其是作为老舍抗战戏剧的奠基之作,《残雾》的抗战笔法和策略具有“首试”意义,且不同程度地被后续抗战戏剧(乃至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继承和发展。所以,探究《残雾》的抗战策略,有助于了解老舍“戏剧抗战”的一般策略及其抗战写作的惯用方法。
一、直接控诉
“话剧的生命,就是对话。”[1]话剧的对话属性,决定了它在直接表达方面的先天优势。而抗战文学作为一种现实功利性极强的文学,直接表达是其重要的依凭手段。老舍注意到了抗战文学与话剧在直接表达上的契合,利用《残雾》充分进行了抗战话语的直接表达,具体表现就是直接控诉、直接谴责日本侵略者。如:
朱玉明 ……都是日本人的罪恶——
刘 妈 我要捉到个日本人哪,我把他的耳朵,鼻子,全咬下来![2]55
刘 妈 姑娘,你带我走得了!你,我,是真吃了日本人的亏,所以你我才真恨日本人。……
朱玉明 你听我的话儿吧!先在这儿好好的作事!……[2]57
刘 妈 ……告诉你,小姐,这辈子我算忘不了小日本啦,真可恶!可恨!
淑 菱 老是这一套!老是这一套!快去吧![2]46
刘 妈 ……有这么两箱子洋钱票,让日本人看见也都得抢了去!
淑 菱 ……哼![2]49
这种直接控诉在艺术表达上显然是粗糙的,老舍也常感到“艺术良心的谴责”[3],但在抗战文学的功利性实现上,却是直接而高效的。这种直接控诉,借助话剧的对话体,能够迅速地唤起抗战情绪、激发抗战意志。
二、宣讲启蒙
所谓宣讲启蒙,指的是使用布道式宣讲来启蒙读者观众,进而唤醒他们的抗战意识。老舍在使用宣讲启蒙这一策略时,时而峻切直接、时而平缓隐曲。有鉴于此,我们不妨把《残雾》的宣讲启蒙策略分为直接宣讲启蒙和间接宣讲启蒙两种方式。
间接宣讲启蒙,是指利用隐曲手段来宣讲抗战道理,达到启蒙抗战意识的目的。《残雾》使用的具体手段是寓言化策略。为了宣讲“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5]的道理,老舍设计了一个带有寓言性质的“抗战麻将故事”:
杨先生 这是抗战麻将的故事。去年在武昌。太太,你还记得老王吗?王子甘?(等太太点了头)就是他。他同着三位朋友凑成了局,正打到热闹中间,警报了!老王向来胆子大,说咱们打咱们的,他炸他的!不大一会儿,头上忽隆忽隆的响开了;老王拼命摔牌,表示反抗;他自己告诉我的,那叫做白板防空;哈哈哈哈!(擦了擦泪)他们真镇静,敌机投弹了,他们还接着干。老王亲嘴告诉我的,窗子都震得直响,他们谁也不动。这可要到题了:忽然,院里噗咚一声;老王离窗子最近,回头一看;猜吧,是什么?(目光四射,等着大家猜)
洗仲文 噗咚一声,绝不是炸弹。……
洗老太太 老二你别乱搅,听着!往下说吧,老大!
杨先生 遵命!什么?原来是一只人腿!……还是一只女人腿,穿着长筒白丝袜子。……细一看哪,丝袜子的吊带儿上系着一个小纸包。老王把纸包拿下来,打开一看;猜!三十块法币,五元一张的六张!……我管这叫抗战麻将……[2]14
这个“抗战麻将故事”,虽然使用了轻松的生活叙述笔法,但宣讲教化的意图还是清晰可见。这个故事明显带有寓言的虚拟性、讽刺性和教育性,旨在启蒙那些只顾自娱自乐而不顾国家安危的人们,促其明白:国家不安宁,自己也别想快乐。如果惘然不顾,那结局就是那只被炸飞的“女人腿”。这样的间接宣讲启蒙,因为借助故事载体,又借鉴寓言的虚拟性、讽刺性和教育性,因此说理更形象、更深入,可以说是抗战宣讲艺术化的一种积极尝试。
三、批判警示
老舍在《大地龙蛇》的《序言》中谈道:“一个文化的生存,必赖它有自我的批判,时时矫正自己,充实自己;以老牌号自夸自傲,固执的拒绝更进一步,是自取灭亡。在抗战中,我们认识了固有文化的力量,可也看见了我们的欠缺——抗战给文化照了‘爱克斯光’。在生死的关头,我们绝对不能讳病忌医!何去何从,须好自为之!”[6]358-359这种“照爱克斯光”的工作,早已在老舍的第一部戏剧《残雾》中,便获得了充分开展。
批判警示是《残雾》主要的抗战策略。这种策略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表层是现象批判,深层是心理批判(即所谓的国民性批判),都是为了振聋发聩,揭示阻碍抗战的负面因素,从而引起国民警醒、促进抗战救国。
表层批判,主要是指《残雾》对抗战时期国统区社会乱象的批判。这些社会乱象包括结党营私,以权谋私,利用抗战投机,发国难财,苟且偷安,口头抗战,消极抗战等。对这些乱象,老舍重在揭示其丑恶、危害的状态,放大其对抗战的负面影响。
深层批判,主要是指在揭示社会乱象的基础上,将批判的锋芒进一步指向国民心理性格。也就是“照爱克斯光”工作的主体部分——文化反省。《残雾》的文化反省(或者说国民性批判)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批判中庸之道
儒学经典《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7]23,赋予中庸以本源性的地位,“把中庸提高到根本准则的高度来加以肯定”[7]24。中庸作为“儒家的根本实践原则”[8],成为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人的基本生存理念。中庸之道有着积极的历史适用性,但同样具有消极意义,“在中国文化中影响久远的中庸之道,虽然也包涵不偏不倚、允当适度的持中之间,但它力图使对立双方所达成的统一、平衡永久不渝,永远不超越‘中’的度,这就成为一种阻碍事物发展变化的保守理论”[9]295。尤其是在抗战时期,如果一味奉行中庸理论,就会阻碍抗战进程,延迟甚至破坏民族国家建设。老舍通过《残雾》中杨太太的一番中庸言论,批判性地揭示了中庸之道的上述危害:
杨太太 要是忧国呀,那也得有时有会儿的,不能一天到晚老发愁。你看我,一想到国事,就赶紧想一件私事,教两下里平衡;一个人不能不爱国,也不能太爱国了。[2]15
根深蒂固的中庸思想,已经在爱国这个问题上进行了“折中主义”,这显然是非常危险的。而这种“爱国主义的中庸”,发生在杨太太这个市井平民身上,显然已经带有了普遍性;再考虑杨太太是老舍全力否定的负面人物,更可推知老舍对这种中庸之道导致的普遍的“爱国主义折中”持严峻批判态度。
(二)批判“家本位”思想
中国封建社会“家天下”的特点,以及“构成中国传统社会基石的以血缘纽带联系起来的家族始终非常稳固”[9]47,使得中国人的家族意识异常强烈。在面对“小家”(家庭)和“大家”(国家)的关系时,国人的习见心理常是“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即以家族为本位,缺乏现代民族国家意识。老舍在《残雾》中,通过杨先生的相关言论,揭示了“家本位”思想的普遍性和根深蒂固:
杨先生 坐下,大哥!抗战就是建国,建国必先建家![2]29
杨先生 (拉住局长)国事是大家的,可以关心,也可以不关心;私事是个人的,自己不关心有谁来代替?私事不痛快,公事也就没心程去作;此所谓齐家而后平天下也。把太太安置好,把情人安置好,家里太平,事业才能顺利;这是我对你,大哥,的小小一点贡献,你的心中快活,事业顺心,我就也随着得些好处。[2]31
杨先生在表达“家本位”思想时,口吻是那么自然、想当然,而且还寻找到了“齐家而后平天下”的儒家思想,来支持“家本位”的合理性。足见这种思想的根深蒂固,其已成为一种习焉不察的民族无意识,渗透到国人的心理性格中。这种心理性格,势必阻碍抗战救国的历史进程。从老舍对杨先生这些“家本位”言论的反讽口吻,以及对杨先生这个人物的总体否定态度,可见老舍针对“家本位”思想的批判立场。
(三)批判因循守旧观念
梁漱溟曾谈到中国民族性中“守旧”的一面:“第六点‘守旧’,其少有冒险进取精神,一动不如一静……一则为秦汉后之中国,势必循环于一治一乱,在社会构造上不能推陈出新……即在此二千年因袭局面下,其守旧习惯遂以养成。再则为古人智慧太高(理性早启),文化上多所成就(文化早熟),以至一切今人所有,无非古人之遗,一切后人所作,不外前人之余。后来人愈钻研愈感觉古人伟大精深,怪不得他好古薄今。三则为其学术走艺术之路,而不走科学之路。艺术尚天才,靠个人本领,不像科学那样客观凭准,从浅处一层一层建筑起,总是后来者居上,而况中国人的禀赋既积渐而弱,后世难得古人那样天才,其俗自必以古为宗,异乎西洋科学之趋新,又是当然的。”[10]从关于守旧成因的分析中,可以看到:守旧,作为中国国民性格之痼疾,实有其历史、文化必然性。这种因循守旧的传统习性,也可能成为阻碍抗战的心理惰性。《残雾》让我们看到了这种情况:
洗老太太 净唱什么抗战戏啊,一点意思没有;哪如规规矩矩的唱两出老戏呢!
杨太太 跟我一样,这些日子了,我连大鼓书场都不愿意去,大鼓书词也改成抗战的了,岂有此理!……
洗老太太 唉,还就是安安静静的打几圈小牌,有意思!
杨太太 谁说不是呢!咱们这老派的人呀,就是爱个清净。[2]13
如果把“抗战”作为一种现代性事件的话(在抗战建国、促进历史发展的意义上),那么以洗老太太、杨太太为代表的老派中国人,其“图规矩”“爱看老戏”“图安静”“老做派”的守旧习性,无疑会阻碍抗战现代性的进程。老舍揭示出这个问题的严峻性,因为以洗老太太、杨太太为代表的“老派的人”显然已经形成共鸣、结为同道(“咱们”),这就预示出守旧的普遍、顽固和强势。
四、符号表征
所谓的符号表征,主要是指《残雾》将一些典型的战时事件符号化、背景化,用以表征抗战时期的动荡局面。这些具有表征功能的符号主要包括“电话号”“警报”“空袭”和“北方风景画”。
《残雾》一开始,出现了一个紧张场面。洗仲文用极高的调门、急促地喊着电话号:“要二二七八,二二七八!”[2]4而随后,刘妈就急忙问:“仗打得怎样了?”[2]5(虽然这次电话并非询问战况)。显然,“二二七八”的电话号,作为一种表征符号,烘托出战时电话线路吃紧、通信不畅的局面,侧面暗示出日军空袭对中国军队,包括对百姓日常生活的负面影响。
《残雾》中多次出现“警报”。作为一种表征符号,它象征的是战时空袭来临前的恐慌。如:
洗老太太 (扶着刘妈)怎么,又警报啦!(颤起来)
刘 妈 不是,是小姐——唱歌哪。
洗老太太 啊!把我都吓出毛病来了,听见一个长声,我就以为是警报呢![2]10
洗老太太 怎么了?怎么了?不是又警报啦![2]91
在上述选文中,“警报”都是虚拟的,并没有真正响起。但其作为一种背景化的符号,表征出现实警报的频繁,甚至造成了人们“杯弓蛇影”的心理,从而揭示了日本侵略者实施的轰炸给战时国民造成的心理阴影。
与“警报”相连的是“空袭”。《残雾》也抓住了“空袭”这一战乱的典型符号,用以表征重庆大轰炸给国民造成的社会心理伤害。如:
淑 菱 ……我不用淑菱这两个字,得另有个笔名!你给我起个笔名!
红 海 (想了想)“红洗”怎样?红海的“红”,洗局长的“洗”。
淑 菱 “红洗”,“红洗”,猛一听像“空袭”……你慢慢的想好啦!多想几个,让我自己挑选一个最好的。……[2]47
洗老太太 我一点也不饿,我等着跟我干女儿一块儿吃!
杨先生 那好极了,(向二贺客)咱们稍微等一下,大家大概是怕空袭,不敢早来![2]76
“空袭”可看成是“警报”的加强版,连同“警报”一起,成为一种连缀性的战乱符号,共同表征出重庆大轰炸贻害之深广。
“北方风景画”也是老舍在《残雾》中使用的表征符号。它出现在戏剧的一开始,具体情形是:
刘 妈 ……(收拾到条案,抬头看了看壁上的大幅北方风景画。只看了一下,即急忙像矫正自己似的,低头拂拭案尘。可是,手还在擦拭,眼又不由的找到那张画;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顿;摸索着提起衣襟,拭了拭眼角;仍呆呆地看画)家?哼,连高山都丢了!(想用手摸摸画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来;仍呆视着)[2]4
根据老舍在戏剧一开场的交代:“刘妈——北方人,逃难,失去一家大小,屈作女仆。”[2]3可推知,“北方风景画”显然是刘妈故乡的表征。而“连高山都丢了!”的符号内信息,进一步表征出北方山河破碎、国土沦陷的历史事实。而刘妈的一系列动作和神态如“只看了一下”,“低头”“手由速而慢,以至停顿”“摸索着提起衣襟,拭了拭眼角”“呆呆地看画”“想用手摸摸画上的山,只抬到半路,就落了下来”“呆视着”等内部符号信息,则又进一步表征出流亡的北方人民的思乡之痛、亡国之痛。通过这三层表征,老舍强烈控诉了日本侵略者,深化了《残雾》的抗战主题表达。
《残雾》所用的符号表征策略,实际上是将诗学手段引入小说。确切来说,就是选取提炼典型意象,充当意义象征的手段。这样做的好处有以下两点。一是笔墨省简、表达高效。简短的符号,表征出不同类型的战争事件。抗战表达借助简洁的符号实现了高度浓缩,其效果则常是“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二是自然鲜活、表达生动。《残雾》中的表征符号多是对战争事件的形象再现,而且是能充分调动人们的听觉、视觉、触觉的生动符号。用这样的形象符号来表意,自然能促进表意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