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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议“义工旅行”

2019-07-25汪徐秋林

南方周末 2019-07-25
关键词:义工支教南方周末

实际上,目前国内大多数“义工旅行”机构,即不是公益组织也不是旅行社,而是“资讯平台”,职责是“为参与者提供咨询服务”。

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师曾志看来,“义工旅行”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向上向善的需求:“无论如何,这种制度都鼓励了人们,尤其是鼓励年轻学生做公益,即便他们有其他目的”。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

2019年暑假,即将上大二的李凡宇与四个同伴去参加一个名为“吉隆坡难民英语教学”的项目,在吉隆坡一所难民学校当志愿老师,为期两周。

报名机构声称,只要志愿者缴纳一定的费用,就能去泰国、马来西亚、柬埔寨、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地做义工,给贫困儿童上课或者保护野生动物,还可以利用空闲时间旅行。

但这段做义工的经历,却给李凡宇带来很多困惑,“收费不同,个人差价相差近一半”,学校也和想象不同,“志愿者数量和学生差不多”,她感觉“自己被坑了”。

近年来,由志愿者“volunteer”和旅游“tourism”组合而成的“义工旅行”(Voluntourism)作为国际流行的旅行方式,吸引了大量大学生参与。

相应以“义工旅行”为旗号的机构,如雨后春笋般也纷纷建立。除了到当地做公益、“深度体验当地生活”,多家机构都承诺参与的大学生还能得到一份由当地公益组织、学校或机构颁发的“志愿证书”,据称这类证书在申请国外大学时,能够“丰富个人简历”,可以“加分”。

热潮背后,却存在相关机构资质不明、收费混乱、服务难以保障等问题,这些组织“义工旅行”的机构是公益组织吗?公益与旅行之间,究竟怎么联系起来?

“一举两得”的 旅行

“义工旅行”的概念最早起源于美国。1991年,美国田纳西州范德比尔特大学的校友们组织学生利用假期,到不同地点参与公益性社会服务。随后,更多人参与这类活动,义工旅行由此在全世界展开。

义工旅行的内容基本分为两类,一类是帮助人,当支教老师、帮助弱势群体或者去海啸灾区帮助重建等,另一类是参与自然保育、文化保护,去森林公园、海滩捡垃圾、保护历史建筑等。

无论是旅行还是公益项目,对年轻人来说都有吸引力。2019年1月,中国青年报发布一个针对义工旅行的调查,1952人参与,多数人认为义工旅行让参与者尝试多种多样的工作,丰富人生经历,还能锻炼独立生活能力,更好适应社会。

“可以去旅游,顺便帮助别人,挺好的。”李凡宇最初了解“义工旅行”,是在大学校园里看到了招募海报。

来自江西的姚璟,2019年6月底去泰国清迈,参加当地学校的中文教学。6天行程,姚璟和所在的团队教了三天的中文,“我们团队一共十人,分成两组。他们组教一三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就教二四六年级,隔天再交换一次”。

教学之外,他们和孩子们做游戏。三天时间,姚璟基本上摸不清状况,“不知道当地是不是放暑假”“不知道是什么学校”,但和孩子相处后,看到他们的生存状况,她觉得内心“受到了很大震动”。

此外,姚璟还看重一张盖有志愿服务学校和泰国当地NGO认证印章的证书,证书显示她的义工服务时长为30小时,“这对我毕业出国申请学校很重要”。

来自重庆的丁丽丽和广东男生潘家强是义工旅行理念的拥趸。丁丽丽在泰国清迈参加保护野生大象的项目,近一周时间,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喂养、清洗大象,而潘家强在成都卧龙熊猫保护基地参加熊猫保育工作。采访中,他们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通过义工旅行,他们体验到不一样的生活。

正是在“自由”“新鲜”“一举两得”等形容词的鼓励下,2019年5月,李凡宇向一家名为“LeanIn国际义工旅行”的机构报名,选择了“吉隆坡难民英语教学”项目。

项目介绍显示,志愿者向机构缴纳一定费用后,将在当地利用每周二到周六的上午时间,给难民学校的学生上课——这些项目费用包含李凡宇在当地的午餐费、食宿费和旅游保险费。

为此,李凡宇缴纳了3400元,自行购买了飞往吉隆坡的机票,并办理好了相关旅游签证。没想到刚到学校,她却发现另外两位同时到达当地的志愿者,报名费用比她少了近一半。五人同吃同住,在同一个学校支教,费用却不同,原因是那两位志愿者通过另外一个义工旅行机构报了名,并把钱直接交给了当地学校。

一门中介生意

之后几天,李凡宇越发不满,她觉得报名机构压根没管她,把她丢到陌生的难民学校。“我们住在学校旁边的民宿里,平时联系的只有一位当地学校的负责人和民宿管理人员。”李凡宇向南方周末记者抱怨。

来自上海的程雅琳同样有过相似的体会。

2019年2月,程雅琳一行五人通过EO国际义工旅行平台,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塞班岛海洋保护活动。五天行程,程雅琳与同伴用了两个半天在海滩上捡垃圾,又用了半天去当地一个慈善机构进行募捐衣物的分类打包。

“五天行程,只有一位当地华人充当地陪的角色,没有人告诉我们捡拾垃圾后该怎么做,我们把捡来的垃圾聚拢在海滩上,风一吹又散开了。”程雅琳回忆。

志愿者对组织方的期待看上去合乎常理,来到陌生国度做义工,还交了钱,应该享受相应的服务。但实际上,目前国内大多数以“义工旅行”为宣传噱头的机构,即不是公益组织也不是旅行社,而是“资讯平台”,职责是“为参与者提供咨询服务”。

这一点,清清楚楚地写在李凡宇的合同中,她报名的“LeanIn国际义工旅行”,实际由“成都义行天下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运营并维护”,定位是“一家国际公益信息资讯平台”。

EO国际义工旅行品牌部负责人郭颖卓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志愿者到了当地,接待由当地的志愿服务机构负责。义工旅行机构实际承担着信息平台、活动策划、在国内推广的角色,通过与海外或国内公益组织合作促成义工旅行。

“我们不是旅行社”,郭颖卓强调,EO国际义工旅行提供旅游项目的咨询服务、文化交流中的策划推广服务,“志愿者、学生报名活动,实际是在自由行过程中参加了合作方的文化交流活动。”

而李凡宇迷惑的费用问题,是不同中介咨询机构提供的不同报价。如果直接从吉隆坡难民学校购买相应的项目,费用会更低。

“我们与每一家合作机构都有一定的金钱往来。”但郭颖卓并未透露具体金额,“因为每个地区每个项目情况不一样。”一位来自义客国际义工旅行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明:“15%的报名费,将捐助给志愿者服务的公益机构”。

作为中介,服务质量自然也无法由这些义工旅行平台来保障。

程雅琳参加过两次国际义工旅行。第一次报名了参加斯里兰卡的海龟保护项目,“感觉很好”。第二次是塞班岛的海洋保护项目,活动结束后,她却迟迟没有收到证书。程雅琳计划出国读研,“经过多次讨要,才收到EO给的证书”。

对于这一现象,EO国际义工旅行解释是,或许是证书的纸张不够了,“当地机构条件不够的情况确实存在”。

郭颖卓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与海外非营利机构是合作关系,项目质量参差不齐的情况确实会出现。“EO在海外没有项目负责人,我们把志愿者交给当地机构,服务质量难有统一标准。”

郭颖卓认为,目前旅游产业非常发达,他们只是“整个旅游产业链中的一环”。与其他定制旅游项目相比,义工旅行行业较小,导致规模成本较高,而无购物环节,也让旅途中增值服务缺乏,因此,义工旅行目前“处于整体利润较低的水平”。

但多位不同机构的受访对象均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这场由参与者、义工旅行机构、当地非营利组织共同组成的框架内,每方都能从中获益,“毕竟义工旅行的需求确实存在”。

理想模式还是难以兼容?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原旅游发展研究院副院长王富德认为,从“公益+旅游”的模式来看,旅行平台让游客在旅行过程中做公益,“理想状况下可以实现共赢”。

“游客心里踏实坦然,觉得自己为社会做了贡献;旅行平台的人开发了旅游资源,取得了盈利;对于一些经济欠发达地区,也可以带来人流、物流、信息流甚至资金。”

但王富德也指出,一方面参与者为了参与社会公益事业,另一方面又想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也存在难以兼容的问题,“因为公众服务的参与者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这种去旅游、顺便做义工的模式到底算不算公益?能起到多大作用?除了义工旅行机构和参与活动的志愿者们,在公益行业也有讨论和争议。

中国旅行义工支教组织是一家组织志愿者前往国内偏远地区支教的机构,之所以起名叫“旅行义工”,意为“在支教的过程中体验心灵的旅行”。

该机构在筛选志愿者时有自身的考核流程,要认同组织理念、对支教活动和贫困地区有正确认知、态度和地位,要拥有基础的教学能力和课堂把控,支教活动建立在购买保险和家属同意的基础上……“从报名开始,短期支教志愿者通过率大概是15%,长期支教志愿者的通过率为50%。”机构负责人秦义可计算。

秦义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有打着“义工旅行”旗号的旅游资讯平台项目负责人找她谈合作,说要带志愿者体会“真正的乡村支教”,利润由双方分成。秦义可拒绝了这些提议。她希望做纯粹的支教,而非一些志愿者偏重自身获得的“体验”,“有可能会给乡村的孩子和学校带来难以想象的负面影响。”

来自浙江的社工陈润曾经做过多年的志愿者,他认为义工旅行的问题在于“志愿者、义工的名声在这一过程中被混淆了”。真正的义工要为社会公众利益服务,并需要长期付出时间和精力,“轻易把‘志愿者和‘义工的称号给他们,他们能够理解这项工作的实际意义吗?”

但一些公益机构,也在年轻人爱旅行的热潮中组织志愿者出国集体交流。

2019年7月22日,无锡灵山慈善基金会前去泰北,给当地小学生上课。三年前,灵山基金会得知,在泰北清莱府的原金三角地区,还有大量华人生活在穷困边缘,很多华人孩子希望得到中文教育。

在中国驻清莱领事馆的支持下,灵山基金会连续三年组织了一批志愿者前去当地给他们送去物资援助并支教。为期两周的支教活动,志愿者们不需要承担机票、住宿、饮食费用,却需要在前期完成既定目标每人8000元的筹款——“主要希望能够扩大这个活动的影响力,吸引更多人关注这一项目。”

项目负责人贾佳认为,“与其说是旅行,更多是一种公益。它属于灵山‘泰北华文项目中的一部分。今年参加的15位志愿者都是大学生,希望他们通过这个项目,拥有一种全球化的视角。”

“义工概念” 可以更开放

2017年,云南师范大学旅游与地理科学学院的熊剑峰和明庆忠发表了一篇研究公益旅游模式的论文,他们发现,公益旅游的旅游属性满足了旅游者体验异地文化及求新、求异、求奇的心理需求;另一方面,旅游者由公益旅游的公益特性促发的社会互动,也是他们自我认知重塑与自省的另类体验。

因此,当年轻人面对义工旅行这一模式,他们的想法和打算不尽相同,又衍生出新的理解。

2019年暑假,潘家强找到一家位于云南泸沽湖的民宿,边打工边旅行——他将旅行中的“打工换宿”同样理解为“义工旅行”。

潘家强的理解并非孤例。在豆瓣、知乎、微博、微信公众号等社交平台和小组讨论里,打工换宿不仅常与义工旅行相伴而生,甚至比旅行机构推出的报名组队更为人所知。

大批来自旅游热门城市的民宿老板在网站上发帖,称某某民宿需要义工若干名,有意者请联系。

多位旅行者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这样的义工旅行,就是旅行者为这些住宿场所提供如客房打扫、床单换洗、厨房帮工的服务,民宿、客栈、青年旅舍的老板们给旅行者提供免费住宿和饭食。

“向他们提供了帮助,就是一种义工服务。”来自湖南的易淼解释。

吸引易淼的,是广西涠洲岛一家酒店的义工招聘广告。“酒店是比民宿、客栈、青旅更正规的一个地方。”易淼这样对南方周末记者描述她工作的环境:三层楼,十几间客房,二十多张床,1位老板,两位员工和1-2名义工。

易淼平时的工作从每天上午开始:为外出和退房的客人整理房间、换洗晾晒床品,打扫酒店卫生,同时还给厨房做帮手。“上一次做义工是在泸沽湖,我的工作时间是每天上午,现在来到涠洲岛,老板说有忙我就去帮。”易淼说,“不过都没钱。”

也有人对此持有不同意见。潘佳欣在过去一年先后通过打工换宿去过西藏拉萨、泰国清迈,但采访中她多次强调,希望旁人在看待他们的行为时,能够以更单纯的“打工换宿者”来形容他们,“毕竟我的行为,没有为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服务”。

但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师曾志看来,义工概念可以更开放,义工旅行值得鼓励。

“不是所有的资格认定都需要经过有关部门的审批。如果每一个人在内心当中愿意去做志愿者、义工,那义工就是一个开放的概念。”

师曾志认为,“义工旅行”的存在本身就代表了一种向上向善的需求:“无论如何,这种制度都鼓励了人们,尤其是年轻学生去做公益,即便他们有升学的目的。”

师曾志进一步指出,“商业机构在品牌传播过程中采用‘义工‘公益的概念、同时获利的行为无可厚非”。因为在互联网传播过程中会有法律、社会、媒体、制度不断的讨论和监督。

“好的机构能够借此机会不断壮大自己的品牌,但做得不好,甚至出现欺骗行为的机构,在互联网时代中,很容易让自己的品牌永无翻身之日。” (应受访者要求,李凡宇、姚璟、丁丽丽、程雅琳、郭颖卓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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