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漆

2019-07-16漆宇勤

延安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漆匠漆树大漆

漆宇勤,江西萍乡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诗刊》《青年文学》《北京文学》《人民文学》等。

大漆之大,不在体量,而在其早。

小时候贪玩。乡下孩子自然野地里滚,奔跑追逐中,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树林是最常去的地方。有时候玩得忘形,就将父母的警告抛之脑后了。屋子后面的一片小树林,我们抱着树摇晃,攀折枝条打闹。

这下好了。第二天,十个伙伴有九个手脚生疮、脸颊红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在父母又心疼又愤怒的责骂中挨过了疼痒难耐的三天,过敏的症状终于快好了。但从此,屋后那丛有着狭长叶片的树木再一次成了孩子们心中的一种禁忌。

那片小树林总共有几十棵树,让孩子们心有余悸的是夹杂其中的五棵。它们与这个村子里的大多数孩子有着相同的姓氏,叫漆树。

漆树并不少见,在村子里的荒山上,村民们砍柴时经常就可以见到这种四五米高的落叶乔木,甚至菜园子外面的荒地上,不留神也长出来一棵漆树。因为担心过敏和燃烧时气味呛人,村民们即使顺手砍倒了一棵漆树也不会搬回家当柴烧,就那么丢弃在外面。

村子里的漆匠在自家山上还专门种植了一片漆树。他割开漆树的树皮,收集流出来的汁液,就可以做成漆制家具的漆料了。但我们几乎从来没见过漆匠来我家屋后这一小片树林里割漆,仿佛这五株漆树是野生的或者被遗忘的。只有不知道什么原因被磕碰破的树皮处偶尔可以看见流出白色的树汁——漆汁竟然是白色的!但奇怪的是,我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漆匠漆出白色的家具颜色来。

后来我长大一些,有一天突然看到书上用很神秘的语气频繁出现一个词:大漆。

一下子被它打动。当然,这种怦然心动有很大原因是因為这个看上去高大上的词语与我的姓氏仿佛有着某种关联。

其实它明明可以用更简单的名字来称呼,比如生漆、土漆、木漆、天然漆,再比如国漆——呃,这个词语好像也并不简单。

在我看到的书上,大漆涂抹后那些光彩照人的物品,不管是什么形状什么材质,都有了同一个名称:漆器。出现大漆这个词语的页面,基本都会配合一些流光焕彩的图片。战国时代精美的鸳鸯盒、汉魏时期锃亮的耳杯。漆绘的纹饰、漆画的花鸟。雕漆、堆漆、剔红,种种繁复的名词频繁出现在图片之下。

而我的目光往往很容易就从这些色彩艳丽的图画上溜走,我想到乡下的那几棵漆树和它们身上的伤口,它们在龙背岭上飘摇地活着,仿佛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着这么大气的名字和深远的底蕴。

沿着这种思绪出发,我开始翻林业志:本地树种有……野漆树、漆树……可是,等等!野漆树和漆树竟然被作为并列的两个不同品种吗?

170多年前,清代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说:“野漆树,山中多有之。枝干俱如漆,霜后叶红如乌桕叶,俗亦谓之染山红。结黑实,亦如漆子。”枝干和果实都和漆树差不多,但野漆树却是根、叶、树皮及果都可以入药的药材。具有平喘、解毒、散瘀消肿、止痛止血的功效,用于治疗哮喘、肝炎、胃痛、跌打损伤、骨折和创伤出血。

即便如此,即便有着如此众多的功效,它也只能借着漆树的半个帽子戴在头上。它不被称为大漆,它没有漆树那么早进入人类的生活。

书上说中华民族发现和使用大漆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千多年前,从新石器时代起人们就认识到身边那一棵棵漆树流出汁液的性能并加以应用。史料上描述虞舜做食器——“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禹作祭器,墨染其外而硃画书其内。”往后,《诗经》中载有:“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曰,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桐、梓、漆。”

到了庄子的时代,《庄子·人世间》也说“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这个逍遥游的庄子,这个梦蝶飞的庄子,据说自己就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漆园吏。至于漆园究竟是个实体的漆树生产加工和管理机构呢,还是一个地名,我并不想太过去考究,因为无论是地名还是机构,总之都必须有大量的漆树种植和使用作为基础。

它的历史那么久远,它的应用那么日常,自然这古老的树种也传播广泛。据说,整个中国除了黑龙江、吉林、内蒙古和新疆外,其余省区均有漆树。它的功用,树干可以作为坚实的木材,富有营养的种子也可以榨油供孕妇和产妇食用。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漆树的嫩叶还可以做蔬菜。

但最重要的,还是用于制作天然树脂涂料。这是漆树的使命,也是它被称为大漆的根源。我们可以想象,春秋时期的庙堂之上,红漆或黑漆的器具被诸侯们端在手里,似乎闪烁着一种神秘而尊贵的光芒。人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从漆树上割下来的漆涂抹到器具上便具有了这种宛如神性的特质,但并不妨碍大家对漆器的推崇。甚至在无比看重的身后事中,也要考虑在墓室里摆上几组漆器。

不知是因为漆匠的割伤还是因为村民的砍伐,这种有着大用却也会“咬人”的树木似乎总都长不大。我印象中所见过的漆树,总以菜碗口粗细居多,腰身达到脸盆大小的几乎从来没见过了。据说河北武安曾发现一棵树龄有300余年、高约20米、树围3米的漆树,可能是目前最大的漆树了。

一棵漆树在山野的土地里扎根,慢慢长大。生长了八年左右后,便可以开始割漆了。用刀子在漆树身上小心地开出一个创口,流出的便是大漆。有一次我看到村里的漆匠割漆,看着看着突然便觉得大漆是漆树伤口中留出的血液。漆树的血液是乳白色的胶状液体。但一旦接触空气后很快就转为褐色,过上几个小时后表面会凝固硬化生成漆皮。这血液是如此珍贵和稀少,这伤口是如此疼痛和持久,一棵漆树每次采割只能收获以克计的大漆,所以俗语里说“百里千刀一斤漆”。一般来说,一棵漆树整个生命周期也只能割出10公斤的生漆。

如同给人动手术,在漆树身上动刀子,割漆的方法和间隔时间十分重要,若不注意就会导致漆树死亡。村子里那个姓漆的漆匠多年以后改行去割松脂。为了多挣点钱,曾经善于割漆的老漆下手有点狠,两年之后,他承包的那片松林在一场小雪后垮折了绝大部分。村子里的人都很奇怪,这老漆以前割了那么多年的大漆,可从来没见他将树给割死的。

将割漆时盛接大漆的器具底部留下的漆渣干燥后,又成了中药里一味通经、驱虫、镇咳的药材,被称为干漆,用来治疗瘀血阴滞、经闭、症瘕、虫积。绕了一个圈之后,漆树与野漆树在这里又有了同样的中药血统。

大漆之大,不在数量,而在其老。

古老的《尚書·禹贡》中说:“兖州厥贡漆丝。”同样古老的《山海经·北山经》也说:“虢山,其木多漆棕。英靼之山,上多漆木。”

前面我们似乎说过,远古的时代漆器就被作为了食具和祭器。在那个时候,无论是食还是祭,都是了不得的神圣之事。所以有的书上甚至说:用漆器作为仪仗和礼器,已成为历代君王默守的规章。制作漆器所用的漆树,也一度被视作帝王独占之物。

这样的记载我无从得知真假,但漆在那些久远的时代里重要性显然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除了神圣的光芒之外,在日常实用性方面,大漆还可以防腐蚀、防磨损,这在我们的先民眼中可算是难得的功效了。

中国的漆艺起步得如此之早,以此为生的种漆者、割漆者、刷漆者以及由此衍生的职业自然也是非常古老。集中种漆产漆之地必有反映这一情况的地名,擅于刷漆(以及逐渐细化的漆雕、漆绘等等工艺)者必有专司这一技艺的职司。这些地名和职司,可以想见也是十分古老的。这两者,又都关联到了中华文明中一种古老的文化:姓氏。与漆相关的地名和职务出现后,姓氏文化中自然很快也有了反映。

在那些语意神秘而又错漏百出的谱牒里,说神农氏繁衍到四十一代的时候,有一个孩子由于居住地或者是职业与“漆”有关,于是根据中国姓氏文化的规律,这世界上有了一个新的姓氏——漆氏。据说神农氏被称为炎帝后传了九代,历时530年,然后炎帝部落开始与黄帝部落结盟,此时大约是在公元前2690年左右,加上这中间经过的41代繁衍,我估算了一下,漆这个姓氏大约是在公元前1800多年就出现了,到现在,已经有将近3900年的历史,不可谓不老。

3900年前的时候,人类使用大漆的传承已经超过了5000年,漆的存在自然也已经普遍而广泛。那第一个以漆为姓氏的人究竟是因为地名还是工作岗位与漆有关已经不重要了。想来他日常接触大漆肯定较多就是,想来他也为自己这个新的姓氏而沾沾自喜就是。

语焉不详的历史书上说,炎帝部落在姜水一带生活时部落开始兴盛,最初定都在陈地,后来又将都城迁移到曲阜。这个由炎帝部落神农氏蘖生而出的“漆”氏家族,自然也离开不了多远,都在曲阜边上生存。

曲阜是个好地方。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这里出了一个孔圣人。此时漆氏已经繁衍了大约1300年,想来在当地也是个大族群。所以,孔圣人门下的学生们,漆氏也有不少。仅仅他那72个“贤人”弟子中,就有漆雕开、漆雕哆、漆雕徙父3人,占了总数的二十四分之一。

尤其是漆雕开,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著有《漆雕子》十三篇。《史记》和《孔子家语·弟子解》中都曾记载,这个漆雕开曾随孔子学习《尚书》,不愿意去做官。一次孔子叫他去做官,说:“子之齿可以仕矣,时将过。”他答曰“吾斯之未能信”,表示不愿做官。孔子听后很高兴。《论语·公冶长》对此进行了佐证: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

书上说,这个漆雕开博览群书,为人谦和而有自尊,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当然,他后来终究还是去做了官。做了官的子开主持正义,刚正不阿,在廷议上表现出了“勇者不惧”的美德,主张色不屈于人,目不避其敌,认为行曲则臣仆不顺从,行直则触怒诸侯。但当世君主反因其触犯而礼遇他。

在学术上,他发展了孔子“性相近”、“习相远”的学说。认为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提出了“天理”和“人欲”的概念,形成了人性论。这个理论让漆雕开的学说成为了“世之显学”。《韩非子·显学》中就说: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

遗憾的是,周敬王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来到漆雕开家乡时,连日暴雨,便住进了漆家。漆雕开并不富裕的家里存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光了。为了不让孔子挨饿,漆雕开就冒着大雨,独自一人到鸿隙湖里采藕为老师充饥,不幸落水遇难。

但他的学说却流传了下来。韩非子认为“自孔子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这“儒分为八”之中,后世成为亚圣的孟轲的学说,此时也不过是与漆雕开的学说并立的八分之一而已。唐开元二十七年(739年),朝廷追封漆雕开为“膝伯”,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又加封“平舆侯”。直到明嘉靖九年(1530年),都还在追封。

这个漆雕开,没有辱没这个古老的姓氏,在文化的界域里创造了另一个“大漆”。

当年我在玩耍时惹上了漆疮后,长辈们就认定我今后成为不了一名漆匠。真是奇怪,仿佛漆树也认人,同样蹭到了漆树上,有的孩子生漆疮红肿难耐,有的孩子却毫无反应。村子里的漆匠招徒弟,必须是不会生漆疮的。也对,漆匠每天搅拌大漆、刮刷涂抹大漆,徒手直接接触大漆的时候自然不少,要是不能免疫大漆的坏脾气,根本就没法干活了。

漆匠是个好职业。村民们朴素的想法里,无论发展到什么时候,人们总要住房子、用家具、盖被子、穿衣服的,所以泥水匠、木匠、弹匠、裁缝都是永远不可能被淘汰的职业。而漆匠,盖房子和做家具都用得着,自然更是不可能失业的。

但学漆匠与学其他手艺不同,除了对过敏体质的筛选外,还多少要有些文化、有些心灵手巧的艺术潜质。

明代《髹饰录》记载:“漆之为用也,始于书竹简。”可见,漆的使用,最初可能还是类似于墨水的功能。这种功能尽管后来被更为实用的“保护和美化器具”功能所取代,但“美化”过程中,纹饰和图案总免不了的。乡村里没有专门的艺术家,所以乡村里的漆匠一般还身兼画家、书法家的功用,在漆制器具的时候,指不定就要画上几笔,写上几行。

一个不过敏、有文化、有艺术潜质的漆匠学徒,还要能够忍受漆匠干活时那种无处不在的气味。

乡村里的木匠活没有那么讲究,家具的卯榫拼接处往往随着木头本身的形状有了一个缺角就留一个缺角、裂了一条缝隙便留一条缝隙。如此一来,自然增加了漆匠的难度。他们得先用砂纸将木器表面磋磨几遍,然后开始刮底漆油灰,将器具的凹缺、缝隙之类填补好,一边填,一边就会念叨:这木匠做得不够好,到处都是瑕疵,连个桌子脚都显得弯曲……俗话说木匠怕漆匠,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刮了油灰之后得等待一两天,待灰泥干燥后再次用砂纸磋磨平整,之后再刷漆。这个等待的过程中,家具就摆放在家里的厅堂中,散发出一股股以桐油为主的复杂气味,很不讨孩子们喜欢。

大漆本身似乎便有着一种特殊的气味,用石灰和桐油调制油灰又是两种气味,加上熬制调和面漆时产生的杂糅气息,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即使紧捂住口鼻似乎也在往人胸腔里面钻。

好不容易等着漆匠隔了两天终于又转回来了,刷漆也不能一蹴而就。这个活似乎从来就是个讲究慢工出细活的典型。生漆打底,熟漆盖面,刷了一遍,再刷一遍。渐渐地,家具有了光泽、有了色彩。这个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不容马虎,每一个环节都是精益求精,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种种技巧,都得严格施展到位。完工之后,漆匠反复端详,顺着光、逆着光检查了几遍,觉得不会辱没自己手艺人的名声,终于收拾工具,交付了这件乡土艺术品。干燥几天后,现在,主人家终于可以将家具摆放出去使用了。过个十年八年,漆面上绘制的花鸟图案,依旧鲜活。

这古老的手艺,以它原生态的传承,也对得起“大漆”的大。

猜你喜欢

漆匠漆树大漆
大漆世界:变·通
——2023湖北漆艺三年展作品选
漆树
鼓震
蒲美合作品选
刷漆匠
悲伤的事(外一首)
漆树的眼泪
不同种源地漆树种子生物学特性研究
不做谈匠
大漆大人大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