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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常整平之死的种种推断

2019-07-16惠潮

延安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婆姨南庄整平

惠潮

惠潮,陕西安塞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4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清明》《朔方》《四川文学》等,出版长篇小说《南庄的困惑》《盲谷》。

夏天时候,母亲总说蛇进了家。这样说了几次,蛇真的进了家。就在我家炕上的那条黑羊毛毡底下,是我弟弟发现的。

蛇是一条常见的颜色发青的普通蛇,我宁愿把它唤作小青。小青盘绕成一团,约有二尺多长吧。我弟弟说当时以为下面压了什么东西,揭起来一看吓傻了。按照平时的情况,蛇是不能打死的,打死不会有好事,要遭到报应。我弟弟知道这个情况,原本他想偷偷把蛇打死送出去,却被我未卜先知的母亲发现了。

于是,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就在我弟弟用老虎钳子夹住小青的脖子的时候,我母亲一声断喝。我弟弟只好把钳子松开了,不过松开的瞬间他的手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小心翼翼地把蛇送到了院子外面的坡底下。

事情本来就这样算了,我和母亲,弟弟,面面相觑但谁也不可能就此再多说一句什么。可我那神神叨叨的邻居婶子开口了,伏天的蛇隔沟飞,咋就进家了呢?再说蛇是人的化身进家的,不能受伤,更不能打死。这话像刀子一样戳进了我们的心,不过她没再多说什么,叹息一声,在我家院子的阴凉处收拾起自己手中的针线活,回去了。

小青蛇第二天还在我家的坡底下,它死了。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只是以为受伤了。依旧是我婶子发现的,她说蛇死了,死了,昨天估计就没反应了,虽然没打到七寸,可终究还是死了。我母亲听后好像被电击一样,迅速地用眼光搜索着我弟弟的去向。

我弟弟被追打了一下午,其实也没追上,是我母亲虚张声势给人看。她在教训自己的不懂事的儿子,蛇进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在我家埋下了地雷。整整半年,我母亲都在等待,不管迟早,只要出了事故,她或许才可以安心。

过年后我家还是那样死气沉沉,不过一则消息打断了我们的心思。从城里传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我们南庄的后生常整平死了。

大年初二莊里人听到了这个不好的消息,至于死因,说法不一,这让人很是困惑。我不相信一个偶尔能在庄里见上一面的人突然就死了。

有人说他在城里酒后找小姐猝死的说法站不住脚,一致的说法是,酒量过度导致脑溢血,或者是心梗。估计是为了掩饰他的不光彩。我们南庄人是不会原谅他那种死法的,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在骂,作孽啊,不作不会死,你好好的后生,干嘛要那样轻贱自己呢,活该!

也有其他版本,说他欠下了巨额债务,压力过大而死,也有高人说他近几年一直吊儿郎当,早就有死的迹象了。总之我都听不进去。我能肯定的是他死在了一家低档的宾馆里,事实上那家宾馆就在市区一条巷子里,过去时候是城里有名的红灯区,一到黄昏周围都是招揽顾客的老板们。我们庄的后生常整平却死在了这个地方,死后还要遭人唾弃,尤其是我们庄过去和他家有点嫌隙的人家。

不管怎么说,常整平的确是死了,大年初二死在城东一家档次不高的宾馆里。一切我都不愿意去设想,因为我觉得一切设想对于常整平来说已经没有丝毫必要,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知道他死了,死得不光彩,死在一个女人的肚皮上。女人是小姐身份,也是常整平固定的女人。常整平也算是痴情的嫖客,最终死在了这个女人的肚皮上。女人吓得半死,来不及推开身上的这个人,就摸索着按下了报警电话。

他生前能想到这些吗,想到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吗?不会的,他压根都相信没人知道他死前在哪里,在做什么。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我们邻居王好德老人叫我过去给我剃光头,这是多年来形成的惯例。我试着和庄里的后生喝了一回酒,酒本来就不多,他们也舍不得放开喝,不过看我一个学生娃想喝酒,他们想看我笑话。于是就给我倒了一茶杯,我放在鼻子上闻闻,然后一口气灌进去。我感到一场疲惫,第一次体会到醉酒之后的心猿意马,我也明白酒醒之后的忏悔连连。我起码不能因为过度饮酒而出丝毫问题,我不能重蹈常整平的覆辙,即使仅仅是喝酒而死,死的理由就是喝酒,我也不再喝了。

这天理完发,我独自躺在自家向阳的土炕上。阳光柔柔的照在我身上,似乎有些冷,但又不冷。那种要么盖被子要么不盖被子的感觉,让我有些为自己感到矫情。总之阳光是好的,我需要这样的温暖。

我感到常整平并没有死,他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很多事要对我讲,给我解释,解释他为什么要死。我在恍惚间听完他的倾诉后,我认为有必要把他的死,用我的情绪归纳和推断下来,给常整平,以及常整平的家人,以及我们南庄所有关注此事的人一个基本的交待。不这样做,我寝食难安。不这样做,我觉得对不住他,对不住他隐约的挥之不去的絮絮叨叨。

话题得从他的儿子,那个九岁时候就离他而去的常帅帅说起。十年前,已经在城里生活的常整平有了自己的儿子常帅帅。常帅帅很帅气,比常整平小时候还要帅气。庄里人都这么说。每到庄里有红白喜事,常整平都要带上自己的婆姨儿子一起回南庄来。常帅帅饭量好,白白净净,一口城里口音,我应该比他大四五岁。常帅帅给我最好的印象是坦率,或者说自然,自然而然。举一个例子,我们南庄的人生活水平并不高,我们在红白喜事上相遇了,我们虽然肚子里油水不大,但坐席的时候遵照家长的叮嘱,不能提前动筷子,不能迟于大人们离席,不能争抢盘子里的菜,不能让人觉得你吃得过多。我就是遵照家长的这些叮嘱,看着城里孩子常帅帅从头到尾充满豪情的吃相。我后悔自己的唯唯诺诺,我为什么不敢放开吃呢?而事实是,整个孩子队伍中,最终吃得最让人开眼的是城里孩子常帅帅。至今我都是个爱面子的假模假式的人,总是在场面上放不开。我时常能想起白净的,胖乎乎的常帅帅。他的率性,无所顾忌,以及旁边怂恿他好好吃饭的她同样率性的母亲。

我十二岁时候认识到了城里人和农村人的区别,就是城里人放得开,而农村人放不开。城里人坦然,农村人拘谨。我也为自己不敢多吃而羡慕起了常帅帅,我也知道那次常整平叫了我一声小名,说我长高了。可是我悻悻地转身走了。那一走,再没看见过一眼常整平,一晃又是三年,要不是现在他死了,我怀疑我和他,再没机会这样邂逅在一起。

而我和常帅帅的缘分,比起常整平差远了。因为那之后不久,我从我母亲嘴里知道常帅帅死了。我记得那天我刚放学,回家看见我母亲专注地做饭,也不搭理我,按常情家里肯定有事,或者我母亲知道了其他什么事。这时候我就同样默不作声,吃饭后我母亲突然长叹了几口气,缓缓地对我说,帅帅殁了。我们南庄那一天所有人都知道常帅帅死了,我们南庄其实就是一个大家庭,一家有事仿佛大家都在跟着疼,或者难受。

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死了,我当时是不理解的,其实现在我还是不能理解多少。我的体会就是庄里提起常帅帅的大人们的情绪,我认为常帅帅的死让他们感到了不安,这种不安让他们想起了自家的孩子死的种种可能和潜在危机。那段时间母亲告诫我很多事情不能做,比如井边,一失足可能掉下去,比如学校的河边,可能会随时来洪水,比如和伙伴们玩耍,一不小心厮打起来,他无意间砸中了我脆弱的太阳穴。

城里孩子常帅帅腰里别一把仿真手枪,枪里有子弹,塑料的,硬硬的。槍口黑洞洞的对准了身边的人,即使塑料子弹没有上膛,也足以吓得人尿裤子。我记得那次回来参加酒席的常帅帅就这样干过,他没有把枪口对准自己,而是调皮地把子弹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常帅帅把塑料子弹含在嘴里让常整平找,他不敢笑,一笑就暴露了。其实常整平早发现了,故意装作找不到。常帅帅乐了,一笑就把子弹卡在了喉咙里。

常帅帅死后,常整平婆姨再没怀孕,如何努力都怀不上。到底是谁的原因,一直都没去医院检查过,没有明确答案。

常整平的人生从他三十五岁开始了分水岭,一方面是常帅帅的死去,另一方面是他婆姨的精神状态,以及无论如何也怀不上。其实常帅帅死后夫妻俩一直想再要一个孩子,他就是常帅帅,还叫这个名字。努力两年之后常整平婆姨的精神状态更加让人害怕了,她不再提起要孩子的事,甚至连和常整平同床的念想也没有了。

至今庄里人都不清楚到底他们夫妻俩谁出了问题,无可考证。因为他们没有因此去医院检查过,所以无从考证。一点是肯定的,夫妻俩谁也不怨谁,谁也不找对方的问题。他们默默地,自然而然地分开睡了。分开睡的消息是确切的,常整平自己也给人说,这辈子或许再不会碰女人了,他没那本事了。

三十五岁以后的常整平几乎就是一个赌徒,各种形式的赌博他都会。他迷恋上了赌博来解救自己,但是通过这种方式是无法解决自己的。他想麻痹自己,但是适得其反。逢赌必输怎么可能自救,债台高筑的年月里,一个大男人一夜间丢失了自己。

我见过很多我们周围迷恋赌博的人,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无论他们赌博的借口或者理由是什么,总之一旦沾染上了赌博,他们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了。进了赌博这个漩涡,到死的那天常整平都没有自救。这种生活持续了几年,足以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何况他采取了赌博这样的方式,咎由自取,这样说或许有点残忍,总之他自己赌博是不应该的。对于他来说,麻痹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赌博,就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需要交待的是,当常整平走上赌博这条不归路,他的婆姨,那个鲜活的,身上洋溢着城里人气息的婆姨,在她一天天缺失语言之后,大半时间是在娘家度过的。

常帅帅死后的最初,这个年轻的有点姿色的女人并没有完全丧失自己的语言。据说她也有过对她好的男人,她试图怀孕,怎么都怀不上。怀不上加剧了她的失语,这些常整平也是知道的。如果他婆姨能怀孕,那么事实就是自己的不对,这样他反倒很坦然了。他婆姨可以有一个新的归宿。对于自己,对于死去的儿子常帅帅,都是一件好事情。可是失败的结局让常整平虽然对婆姨愧疚万分,却也没法再面对她了。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时间久了,他婆姨也不愿意回来。病情好转后待在娘家也不能白吃白喝,谁都没有义务一直同情你的处境。常整平婆姨开始了和所有卑微女人一样的生活,当保姆,清洁工,以及在工地背砖,总之她什么都干,并且越干越来劲,喜欢干又脏又累的活。她是一个很大度的女人,没有计较自己的工资,只要能有个事做就满足了。她做这些的时候,常整平独自穿越在地下的赌场里,没明没夜。他们夫妻俩再没见过面,据说再见面是在一个饭馆里,上午十点以后常整平钻出地下烟熏火燎的赌场之后,两人在街上的饭馆里不期而遇。

可想而知那次相遇对于常整平的打击,熟悉的人说他饭也没吃就仓皇地逃出了饭馆。他觉得自己就像撞见鬼一样惊呼起来,逃得不见踪影。饭馆里他婆姨同样也是受惊不小,不过她没有出来追常整平,而是吃吃发笑,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别后两年再见的情形加剧了两个人的感情瓦解,我怀疑常整平之所以逃离现场,肯定是觉得自己的婆姨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再往前退一下,那时候常整平婆姨在城里卷烟厂车间上班,装卷烟。收入并不高,但能有个工作干就是好的,对城里来说人不能闲着无事,不能把时间和金钱耗在毫无意义的麻将场,输赢虽然不大,但是消耗了人的身体,钱即使输不多,不进只出也是看不见前途的。那时候常整平在游泳馆当教练,夫妻俩虽然收入都不高,也是南庄的人羡慕的双职工。加之一个孩子,生活美满可想而知。花无百日好,事情就来了,或者说厄运就来了,厄运这东西专爱往好的人家走。

常整平回来的时候,儿子常帅帅不见了。当时他婆姨正在忙,就没顾得上问一句。当时常整平的家人都在医院太平间守着常帅帅,打发常整平回家叫他的婆姨。走时常整平娘没有让任何人陪着常整平,而是要他一个人回去把他婆姨领来。常整平娘捂住肚子说,你一架大男人如果都扛不住,别指望你婆姨能抗住。你扛不住的话,她的天就塌了,你扛不住的话,这个家就塌了。

那天常帅帅把子弹潜在喉管的时候常整平本想给他灌点水让冲下去,灌了一口常帅帅咳嗽了几声眼睛就往上翻。常整平一直觉得是自己害了常帅帅,是自己的不懂事害了他,要是自己当初直接把他往医院抱,不给他往下灌水,或许就没有大事发生。他那样做了,不管那样做对还是错,都做了,不那样做当时他再找不见更好的办法。他以为那样做就会没事,常帅帅蹲一回茅坑子弹就拉出来了。不是他异想天开,他觉得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道理,可是子弹由于水的冲击进了嗓子眼,堵住了常帅帅的呼吸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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