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

许仙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江南》《十月》《北京文学》《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等。我奶奶可能遭对门的老炮儿打了。

当时，我爸正在灶头切发青的茭白，听到我奶奶哇啦一声喊，我爸连忙冲出去，只见我奶奶已倒在地上，双手颤巍巍地举着竹篮护在头上，生怕人家打她;她连声低呜：“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我爸的火气就蹭蹭地冲上来了，薄刀指着老炮儿問：“你作啥打我妈？”老炮儿横生一张颧骨突突出的酒精脸，见到我爸手上的薄刀倒有点吓佬佬的;这个众生，眼眶老大，眼乌珠却米米小，赛过是魁梧的豆壳里长了颗僵歪的瘪豆，这两粒瘪豆现在就死盯着薄刀，虚张声势道：“贼里个坯！你哪只贼乌珠看见我打她了？”“你不打她，她会跌倒呀？”“她自己要倒的，关我屁事！你咋不问问她在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在做什么？我妈都吓成这样了，你还赖？”薄刀朝他一伸一伸的。“贼里个坯！你拿刀吓唬谁呀？你再动动看？你再动我就报警。”“你报呀？你个众生，欺负介大年纪的人，你还有脸报警？你报呀你？”

这年头只要外面有点动静，人就像闹蝗灾一样;一个放屁工夫，就作满了这个老小区里上了年纪的街坊邻居，一个个汗出如浆。刚进入夏天，杭州就热得做不来人，四十度以上的高温天气已持续二十多天，太阳光像火山熔岩一般劈头盖脸地倒在人身上，他们居然还有兴趣来凑这个热闹。我们这幢楼的楼长老王喊着“阿弥陀佛”，露出两颗当门金牙，满嘴红烧猪大肠的味儿;他奋力挤破人墙，来到我奶奶跟前，先是两眼乌油油地横了大家一眼，方才弯腰扶我奶奶起来，象征性地掸掸我奶奶的斜襟衫的后背，好像沾了多少灰尘似的;我奶奶依旧低呜：“我求求你们”，她那张和蜜枣一样发黑的老脸，皱得就像千刀万刀割过的蜜枣，密密麻麻的皱纹纵横交错，那绝对不是蜜糖，而是岁月的苦水浸泡出来的。老王轻轻地说：“阿弥陀佛，老太太莫怕，没事了没事。”我奶奶依旧举着竹篮，混浊的老眼恐慌得没个落处，最后就藏进自个儿篮里。老王夺下我爸手上那把被人误会的薄刀，高声道：“阿弥陀佛，邻里间磕磕碰碰总归难免的;老吴，不是我说你，拿刀子就是你的不对。”满嘴红烧猪大肠的味儿直喷我爸脸上。这都怪我爸吃相太难看，出门忘了放刀。我爸申辩道：“我正在切菜，就听到他把我妈推倒了。”

“贼里个坯！”老炮儿说，“我碰都没碰她，是她自己倒的。”

“阿弥陀佛，到底怎么回事呀？”

我奶奶什么时候拎着一篮子棉线出去，我爸都不知道。我家就住在一楼，外墙上钉有整个单元的信箱;我奶奶把自己纺的筷头粗的棉线，每根剪成二三十公分长短，挨家挨户地塞到信箱里。棉线软塌塌的，托在她手上就像春天的小鳗苗;我奶奶将棉线的一头塞进信箱缝眼里，然后用手指头一点点地戳进去;她干这个活儿应该有好一会了，怪不得被老炮儿撞见了。“你在作啥？”老炮儿惊呼道。我奶奶一吓，食指卡住在信箱缝眼里了。我奶奶长得小相，瘦骨嶙峋，但有一双大手，天生是个劳碌命，指关节粗得像算盘珠，每根手指都像用算盘珠一节节组装起来的。“贼里个坯！你在挖啥东西？要死哉！你往人家信箱里塞白素做什么？”我奶奶急了，七拔八拔，总算从信箱缝眼里拔出手指，但算盘珠被刮破了，刮出血来;她使劲地甩着痛手，眼泪花花的。老炮儿急吼吼地打开自家信箱，果然有一条黄僵僵的白素;他就像见到毒蛇一样，不敢用手直接去抓，而是对折了两张印刷精美的广告纸，把它从信箱里刮了出来。这东西不吉利。只有死了亲人，人们才把它挂到脖子上，代替披麻戴孝。“老死尸，你这不是咒人死吗？”老炮儿的吼声刚落，我爸就听到我奶奶哇啦一声喊;至于我奶奶是被老炮儿揎翻的？还是她自个不小心跌倒的，那就是个不解的谜了。

大家听信老炮儿瞎鼓捣，就乒乒乓乓地打开自家信箱，里面果然盘着一条小白蛇;这还不炸了锅吗？尤其是这个老小区里上了年纪的人，特别忌讳这个;大家就跟造反一样，边抹大汗，边指责我爸。老炮儿壮了胆，冲我爸发飚道：“贼里个坯！你到底啥个意思？让老死尸发这种晦气搭煞的东西？”

老炮儿和我爸都是炼铁厂的炉前工，但不同组。五年前还是我爸告诉他，他才买下对门的小套搬过来住的。和他一起搬过来的还有个女人小麻子。小麻子没啥肉的长条脸上，满是小麻子的脸皮成天歪七扭八的，瞧着凶相;比麻子大不了多少的眼乌珠，总是神经质地审视着她看到的任何东西，尤其是与老炮儿搭话的女人，不论老小，她都咂摸着里面有什么阴谋阳谋。他们是被儿媳妇赶出来的。但像老炮儿这样的横坯，居然也有他怕的女人，而且还是儿媳妇，真叫天晓得啦。这俩人搬过来后就没有消停过，一天都没有消停过。深更半夜就跟闹地震一样，会突然爆发出哗啦啦很暴力的巨响，那一定是老炮儿又将一摞碗盏搡到地上了;这个众生就像搡别人家的东西，发起火来从不手软。随后这个小麻子就像唱野山歌似地能哭上半夜，比死了爸娘都悲切，有腔有调的。三年前，小麻子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大概是离了;老炮儿从此烟酒无度，每天早晨挖开眼睛就是一支烟，卧在床上先来一杯醒隔夜酒的酒，香烟过老酒。只要他经过，门前走廊里就烟雾腾腾，酒臭经久不散，熏得翻人。

自从我爸像拾荒者那样从倪家门那边的废墟上拾回来我奶奶之后，老炮儿那张酒精脸就肿肿的，一口一个“贼里个坯”，几天前还跟我爸吵过一架;这个众生，好了伤疤忘了痛，自个儿也不掂量掂量，那两年他与小麻子打进打出，成天打破了头，吵得隔壁邻居没法安生，他倒全都忘记了。我爸一挖老伤疤，他就吃瘪了。但今天总算让他寻着了事头，横得没数没章。他双手拍得就像打快板似地啪啪直响，冲着大家叹苦经：“你们真当不晓得啦，这幢老房子的墙壁极极薄的，隔壁头吱吜吜吱吜吜地响，会深更半夜地响过去，还叫人怎么睏呀？过去我老酒食饥饱嘛，脑袋一落枕头就睏熟哉;现在倒好，我两眼睁得滴溜圆，听着隔壁吱吜吜响，一直睁到大天亮。脑子就像老太婆在纳的鞋底，总有一根钩针在脑子里穿来穿去，穿满了吱吜吜的粗线;贼里个坯，我都有个把月睏不着觉哉，神经衰弱得一塌糊涂。到现在我脑子里还在吱吜吜地响呢。这个死老太婆没天没夜地纺这短命的东西。”

老炮儿故作垂头状，朝大家忽东忽西地乱摇头，还用拳头击打脑袋的右侧，然后是左侧，就像刚游完泳的人在倒耳朵里的水一样，装出要把灌进脑子的吱吜声从耳朵里拍出来。

“这是灯芯。”我爸解释道。

“灯芯？说给鬼听鬼都不会相信的。”

“是灯芯;”我爸再次强调道，“我妈也是好心，送给大家点灯用的。”

“放你娘的臭屁！现在谁还点灯呀？造谣也不打草稿。”

“就是，就是。”

我奶奶匍匐在众人脚下，钻来钻去，心疼地捡着自己辛辛苦苦纺出来的，却被人愤怒地刮落在地上，踩在脚下的棉线;她歪着满头白发的小脑袋，右肩边的脖子上顶着一颗铅球大的肉瘤，凹瘪的老嘴讷讷地嘟哝“我求求你们”，像条瘦弱的老狗在地上爬来爬去。我爸见大家死活不相信，就汗嗒嗒滴地回屋取来我奶奶房里的油灯——一只小搪瓷杯，半杯菜油，油里盘着一条小白蛇似的棉线，从杯口探出黑小的脑袋来——，拿给大家看。他使劲地抖动手上的搪瓷杯说：“这是我妈用的油灯。”

这年头居然还有人点油灯，作孽呀！

大家啧啧称奇。

第二天上午，我躲在自己的空调房里正忙着指挥植物大军厮杀凶猛的僵尸呢，就听到外面的防盗门震得山响，就跟地震似的。我冲出去一看，是老炮儿。他隔着防盗门，酒臭冲天，朝我吼道：“你奶奶在菜场里要饭呢。”老炮儿这个人总体来说还不错，昨天的事，他早就吃过肚饥话过忘记了。平日里，楼上楼下的老头老太见到他，老远就“贾正贾正”地叫他，喜欢和他一起乘凉，听他说怪话死话，你不晓得他说得有多滑稽呢，真当笑煞人的。我连忙跑去菜场，连阳伞都忘了撑;半山菜场就在临丁桥边，从小区东南门出去也就一炮仗路，但我已被太阳晒得吃不消，这种天氣你不想被烤成煨山芋，就千万别把脚跨到屋外去。菜场门口的路上有一群人，像在围观一枚走动的定时炸弹，他们既害怕又好奇，跟着定时炸弹移来移去。我朝人群里面张望，果然，那枚定时炸弹就是我奶奶，或者说是她伸长胳膊的手上的棉线。她弯着矮小伛偻的身体，歪着蜜枣一样的脸，右肩边的脖子上顶着一颗铅球大的肉瘤;左手挎着竹篮，右手平举着棉线，拼命地往某个围观者面前送，嘴里嘟哝道：“我求求你们，买根灯芯吧。”棉线举到那边，那边的人就慌忙地后退，围观的圈子就被撕开了，扩大了，但随即又以我奶奶为中心围拢过去，和先前一样紧密。

“这东西作啥用呀？”

“点灯呀。”

“我看当白素戴还差不多？”

一个剃游泳头的姑娘往我奶奶竹篮里扔了枚硬币。我奶奶咧嘴笑了，一张老脸顿时像高压锅里煮熟的蜜枣，红通通的，被笑容泡开的皱纹也像翻出来的蜜枣肉，糊搭搭的;她也不晓得人家是把她当作被耍的猴来围观的，还拼命地追着要给扔硬币的人棉线，吓得那个剃游泳头的姑娘拔腿就逃，围观的圈子又变形了。一个白发老头说：“她苦脑子煞的，你们不要调排她呀。”“她是谁呀？”“阿龙他娘。”“有病吧？”“这年头还兜售灯芯，没病才怪呢……”“谁没病呀？介大年纪了，你们积点德吧。”我生气地挤进人群，拉起我奶奶就走;她却怎么也不肯走，她说：“阿花呀，我在卖灯芯呢。”我说：“我不是姑姑，是夏月。你撮啥个空呀。”我不由分说，硬把她拉走了;我奶奶双手护着竹篮，跟谁要抢似的，走两步退一步。

这事我可不敢告诉我爸，但此后便留了个心眼，早上我爸我妈一走我就锁上防盗门，大战僵尸的同时，也不忘去我奶奶房间张望。我不晓得我爸捡回来这么个人作啥？他说过两天就把她送回到那边去的，但都过去个把月了，我奶奶依旧还留在家里。这枚定时炸弹，保不定哪天就爆炸了。我爸给她找出来的那架她年轻时用过的老纺车，也没能拴住她多少日子;她没天没夜地纺了两床旧棉胎的棉线后，就一门心思要找那家德记织布店。那都是啥年代的事呵，半山街上那家德记织布店早就没了，我妈还特地陪她去找过，指着现在的农业银行对她说，这儿就是早先德记织布店的地方。我奶奶就一个劲地问，那搬到哪儿去了？我妈说没搬，早拆了，现在谁还用自己纺的棉线去织布呀。但我奶奶却不这么想，她就想着用自己纺的棉线来织布，再用这个布来做衣裳;我妈说你要做衣裳嘛，我去给你买块布来做做，可是到哪儿去找会做老式斜襟衣裳的裁缝呀？我奶奶见棉线织不来布，就剪成二三十公分长短当灯芯，往人家信箱里送;昨天就被对门的老炮儿吓个半死，今天就偷偷地跑去菜场兜售。这算什么事吗？我妈说我奶奶因为这辈子做不来人的苦，她就把现在给丢了，只记得过去的事情，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唉，这个活在过去的人，谁知道她哪天又冒出啥鬼念头来，就偷偷地跑出去胡闹了呢？害得我老是心神不宁。

政府老早就说要人工降雨了，但至今还没有合适降雨的云飘过杭州上空。这天中午，我爸安排我们吃过中饭，就去上班了。我躲进自己的空调房里。我劝过我奶奶，但她就是不肯呆在空调房里。等到我从僵尸大军面前败下阵来，才想起我奶奶，就去朝北小房间张张，顿时傻眼了;肯定是我爸出去时忘了锁门，我奶奶又出去兜售该死的灯芯了。我赶紧去半山菜场，没人。这时候下午三点光景，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柏油马路都烤烊了，走在路上鞋底吧嗒吧嗒响，走得慢点鞋子就拔不下来了;阳伞撑跟没撑一个样，没走几步路，就浑身精湿，像刚从河里捞出来。我拐到马路对面的樱桃弄，这儿还有个露天菜场，但摊位上都盖着黑布，摊主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整条弄空荡荡的;唯有我像个呆子似地走在毒头太阳里，我都闻到自己身上的焦味儿，像只刚从灶肚里拨出来的熟山芋。我在心里不停地祈求，耶稣基督呀，观音菩萨呀，我求求你们，千万别让我奶奶有事;我求求你们，让她赶紧回家吧。太阳光白得花眼，它们透过阳伞或通过水泥地的反射，进入我的体内，把我烤成了一座内燃的火山，我出不了汗，也没汗可出，胸闷得喘不过气来;但我硬撑着走到崇光路西头，然后从阔板桥社区那边绕回家。我对自己说，我奶奶肯定在家了。可是，楼前没有人。我开门进去，家里也没有人。想想也是的，我奶奶又没有钥匙，她怎么可能会在家里呢？我吓坏了。这回祸闯大了，我爸非揍死我不可。我好害怕，但又不能不给我爸打电话，我在电话里边说边哭。

我知道我读书很差，人生没有前途。我只能在家门前的一所普高里混张高中文凭。这所坐落在半山脚下的中学，环境相当优美，就是教育质量在全杭州没法再差了;我爸我妈早就对我失望到了从不过问我学业的地步。有回我姑姑来家里，我就听到我妈在说：“女孩子书读得再高有个屁用？将来找个好老公才是正事。”我姑姑的脸就阴戳戳的，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像我这样貌不惊人、又没啥文化的女孩子，还想嫁个好老公，做梦吧！但她却把嗓子拿捏得恰到好处，脆朵朵地附和我妈道：“是呀是呀，老公嫁得好嘛，一切都在了。”“虚伪！”我知道我姑姑和我爸我妈一样鄙视我，她那个宝贝儿子去年考上浙大附中，还特地请我们一家到西湖边的楼外楼上撮了顿正宗的杭帮菜，让我爸我妈添堵得个把月都咽不下粥，脸色青黄交接，见到我就像见到一堆屎。后来，我妈总算找到了一味药，“女孩子书读得再高有个屁用？将来找个好老公才是正事。”但这真的能医治他们的心病吗这回我死定了。我在家左等右等，等了长长远远，才等到我爸;他穿着厚实的工作服，浑身都湿透了。我爸劈头就问我奶奶呢？我哭着摇摇头。我爸已经去过倪家门那边。我说我去半山街上找了，但他啥也听不进去，拎起那只满手老茧比螺蛳壳还粗硬的手，就劈头盖脸地给了我一巴掌;他那滴着汗珠的双眉，就像清明时节挂着雨水的屋檐，一对吃人的眼乌珠都要蹦出来了。他大声吼道：“你个小死尸，连个人都会看不牢的;还不快去找？找不到就不用回来了。”他又恶狠狠地问：“我怎么跟你说的？叫你千万看牢她，千万要看牢她;介热的天，出去要晒煞的，你晓不晓得？”我顾不得疼痛，哭哭啼啼地出门;我爸也跨上脚踏车冲了出去。

“阿弥陀佛！夏月，谁欺负你了？”楼长老王边收伞边问，满嘴红烧猪大肠的味儿。

“我奶奶不见了。”

“不会吧？我中午边出去时，还看到她在群乐宫那边呢，伞也不撑一把，我叫她回去，回去;她说好的，好的。”老王又撑开黑阳伞，带我过去。

群乐宫就在我们小区里，最早是厂里为职工造的群众娱乐场所，现在已改作幼儿园;群乐宫前是一个不大的广场，四周建了不少健身器材，离我家不远。广场中央是两个泥塑的胖娃娃，一个四肢着地弓身作马鞍状，另一个双手搭在他背上，正从他身上跳过去;但这一刻被定格了，成了一尊塑像。我们拐过那棵老柳树，就看到我奶奶像一只冬天晒太阳的懒猫，侧身弓着，四肢朝西弯曲地躺在塑像底下，右手紧紧地抓着竹篮，篮里的棉线撒了一地，像一条条被太阳晒死的大蚯蚓。她的蜜枣脸又红又肿，油亮油亮的，密密麻麻的皱纹上嵌满露珠一般的汗粒，不，不是汗，是被毒头太阳逼出来的人油;广场水泥地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发烫，我蹲在地上就像蹲在烈火中，闻到一股异常浓烈的香味，类似于高压锅煮肉时转动的限压阀里喷出来的气味。我边喊奶奶，边伸手摇她的肩膀;但我轻轻一摇，她就吧嗒朝了天。楼长老王将伞往我奶奶身上一撑，惊叫起来：“阿弥陀佛，你奶奶被太阳晒昏哉。这可怎么办呀？”我只晓得哭了。楼长老王问：“你有手机吗？赶紧打120。”我掏出手机给他，他说：“你快打呀？拨120;我去弄点水来。”我已经闻不到他满嘴的红烧猪大肠味儿，双手抖得连划了数次，才将锁住的手机屏幕划开。

楼长老王跌煞扳倒地拎来一塑料桶水，边往我奶奶身上倒，边对我说：“给她降降温，给她降降温;阿弥陀佛，介热的天，出来作啥呵？”水泼下去，发出嗤嗤的响声，从我奶奶身上升腾起一片浓雾状的水气，在发白的阳光里，呈现出一条小小的彩虹。我看惊呆了。楼长老王问：“你叫救护车了吗？”我傻呆呆地点下头。他递给我一瓶冰矿泉水。我渴死了，拧开瓶盖就喝。他生气道：“阿弥陀佛，你个小人介不懂事的，这是给你奶奶喝的。”我一下呆住了，在心里恨死自己了;什么人吗？这时候还只顾想着我自己。我羞愧地将冰矿泉水往我奶奶嘴里送，但我倒出去多少，那也只是湿湿她发黑发肿的嘴唇，又全都倒流在地上了。楼长老王问：“给你爸打电话了吗？”我说打了。此后的几分钟时间漫长得遥遥无期;急救车冲来时，我早已绝望到崩溃的地步。我爸还没有来。楼长老王说我们先过去吧，他手里提着水桶和黑阳伞，带我一起上了急救车。

我爸赶到医院时，我奶奶已转移到太平间。医生说她早就被烤熟了，哪里还有气呀。我爸像梦游一样走进太平间，撕开盖在我奶奶身上的白布，不认识地盯着我奶奶的脸，良久又默默地拉上;他蹲到我奶奶床前的地上，双手拍在自己脑袋的两侧，像要把自己的脑袋挤扁了一般，使劲地挤着。他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我嘤嘤地抽泣，不敢哭出声来。我希望他骂我也好，那怕打我也好，总好过他呆瞪瞪地蹲在那儿。但他都不屑看我一眼，双手使劲地挤着脑袋，两眼直棱棱地盯着前面毛糙的水泥地;水泥地坑坑洼洼的，有一些从地上脱落的沙粒，藏身在坑坑洼洼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爸放开双手，随即扬起右手给自己一个耳光，接着左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再接着右手一个耳光，再接着左手一个耳光……我忘了抽泣，惊恐地盯着我爸抽自己的耳光;我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扑向我爸。但我爸随手就将我掀倒在地上，继续抽自己的耳光。我坐倒在地上，屁股震得生疼，只顾自己呜呜地哭。我爸抽得自己两边的嘴角都淌着鲜血，嘴里含着咸咸的铁锈味的液体，终于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事后，我才知道我爸這是去桃源新村报丧了。

要我说，我奶奶死在自己亲儿子家里，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无需通知那边非亲非故的两个儿子;即使要通知，也只需打个电话就是了。但我爸深藏内疚，自觉罪孽深重，非得自己亲口告诉他们不可。他有罪，他要当面向他们忏悔。

我爸去桃源新村报丧的路上，连肚子都悔青了，他两次摔倒在路上，差点被一辆大卡车撞了;一个只穿了条短裤的外地大汉，满头大汗，像个黑社会打手似地从车窗里探出大冬瓜似的脑袋来，朝趴在地上的我爸怒吼道：“你找死呀！”我爸竟讷讷地回答道：“对对对，我找死，我找死。”“神经病！”大冬瓜缩进脑袋，轰轰地把大卡车开走了。我爸穿过320国道，拐进桃源新村的村道时，他的双眼潮湿了，模糊了;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变天了，大朵大朵零乱的乌云，被无形的手聚集在一起，把太阳赶到厚重的幕后，天空一阵阵地黑下来，起风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这是在做什么？”我爸在心里一遍遍地质问自己。

距离阿戆家还有百来米路，我爸再也骑不动脚踏车了，他下了车，推着车歪歪扭扭地朝前走，要是没有脚踏车扶着，他连站都站不稳;最近个把月里，他来过这儿很多次，但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无力，他的双脚沉重得像石柱，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本想等天气凉快一点，再来找村支书，把我奶奶今后的生活安排好的，但是现在……他羞愧难当，悔不该当初把我奶奶捡回家来，或许那样的日子苦归苦，但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他在心里哀求道：“姆妈，姆妈，姆妈……”仿佛那个“姆妈”是泪水的源泉，眼泪就像蚯蚓似的，一条条从他空洞的眼眶里爬出来，和着鲜血从他的下巴散落在风中。

说实话，我长到这么大，还真不知道我还有个亲奶奶。

记得那天我放学回家，见我妈在给一个陌生老太洗脸洗手，她脏得就像刚出土的蝉蛹，浑身灰扑扑的。我小声地问：“这是谁呀？”我妈别过头来说：“你奶奶。”我呆了一记，惊讶道：“真的假的？该不是从哪儿捡来的吧？”我妈却笑道：“是捡来的呀。”我爸突然从卧室里蹿出来，眼乌珠弹弹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训斥道：“你怎么说话呢？”我妈那张犀牛脸就阴了下来。我妈脸长，大鼻头上有颗痣，还挺大的，痣上有根黑毛，又粗又长，不知是因为她经常剪的缘故，還是本来就粗，长得又快，硬梆梆地朝上翘着。我爸开不起玩笑，我妈那张犀牛脸顿时多云转阴，眼看就要下雨了。

同事老杨这天对我爸说：“真当罪过呀，你妈在倪家门那儿的废墟上哭呢，不晓得在寻啥个骨头脑西？”我爸下班后就寻过去，我奶奶果然在那儿。她像叫化子似地蹲在废墟上，在挖断砖烂石，泪眼婆娑的。我爸不敢相信地走到她身边，低头张张，轻轻地叫了声姆妈。我奶奶抬起头来，呆瞪瞪的，好久才认出我爸来，哭道：“春阳呀，你怎么才来呀？”“姆妈，我是阿龙。我不晓得呀。”我爸问她在作啥？我奶奶说：“东西压在里面了，你帮我拿出来。”那片废墟比地震都要惨，东西压在下面还怎么拿呀？我爸好说歹说，终于把她领回家。我奶奶见到我妈就问：“春阳呀，伊是谁呀？”“姆妈，是你儿媳妇。”奶奶依旧嘟哝：“家里怎么会有个女人呢？”我妈就落下脸来，数落我爸道：“这么个人，你领回来作啥呢？出了事体谁负责？”“她是我妈。”“怎么会有这种人家的？用完了就一脚踢开，你赶紧送回去。”“她是我妈，”我爸再次强调道，“吃过饭，我再送回去。”

我家晚上吃粥，从我有记忆起，一直如此。我妈在电压力锅里煮一锅白米粥，再摊三只饼，每人一只，饼里有菠菜、胡萝卜、葱花、生姜和盐，趁热吃还蛮香的。这天我妈摊了四只饼。我妈先给脏老太盛了碗粥。脏老太像千年没吃过东西了，捧起粥碗就呼噜呼噜地喝，也不怕烫熟了舌头;喝一口粥就张圆了嘴，呵呵地吸冷气。我爸说：“姆妈，你慢慢叫吃呀，烫的。”但脏老太哪里慢得下来，我们才动筷呢，她已经呼噜掉半碗了。我妈夹了只饼到她碗里，她连头都没抬，只顾自己吃。我盯着脏老太那双我妈已经用香皂汰过的，依旧黑黝黝的手，一点食欲也没有。我妈起身给脏老太盛了第二碗粥，她又一口气呼噜掉半碗，我妈用筷指指盛饼的盘子，叫她吃;我妈只是客气一下，总共就摊了四只饼，每人一只，但脏老太却老实不客气地夹走了一只饼。脏老太吞下两碗粥两只饼，我妈又要给她盛粥时，我爸拦住她说：“够了，一下子吃太多会胀煞的。”脏老太黑黝黝的双手紧紧地捏着碗筷，看看我爸，那眼神分明在问：“你怎么连粥都不让我吃饱呢？”我妈受不了这眼神，起身要去摊饼，我爸坚持说算了，把自己份内的那只饼夹给我妈，我妈撕下半只，夹到他碗里。

我爸走后，我急忙问我妈：“她真是我奶奶吗？”我妈说是呀。我又问：“亲奶奶吗？”我妈说是呀。我妈说：“你嫡嫡亲的亲奶奶。”“那就奇了怪了，我怎么就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呢？”“你奶奶苦脑子煞的，先给老病鬼冲喜，后来又卖给孤老头。”“说什么大头天话？你当是旧社会呀。”“真的，”我妈说，“我骗你作啥？”说完她长叹了一声。

听我妈说，有一年台风刮倒我奶奶家。当然，被台风刮倒的远不止她一家;但我奶奶的父亲老瘪三这个没脑子的，夜里去偷池塘边的树，结果被人斗得要死要活。那时候偷窃集体财产，罪孽可就深重了，听说隔天要押去公社法办;挨到第二天，大队长个短寿却把他放了，屁事没有。入秋，十六岁的我奶奶就嫁给短寿的独养儿子冲喜;那是个老病鬼，年轻轻的，一年里倒有大半年瘫在病床上。我奶奶出嫁那天，老瘪三缩在门角落里哭了一宿。短寿的老婆也是个横坯，在家纤手不动的，只晓得支使我奶奶做生活;我奶奶除了服侍老病鬼，还要做家里所有的活。她人还没有水桶高呢，每晚要挑两缸水，一担水挑到家只剩下半桶了;有次掼倒在河埠头，膝盖都掼破了，鲜血直流;那个横坯见她捧着掼破的水桶板回家来，二话不说，抽过扁担就豁过去，一扁担把我奶奶闷翻在地上，半天没能醒过来。我妈对我说，你看到她的头总是朝左歪了吗？还有脖子上的那坨肉瘤，就是长年累月挑重担压出来的;你奶奶那个苦你是真当不晓得啦，想想你奶奶，你不知道幸福到哪儿去了。

我奶奶生下我姑姑不到两个月，老病鬼就过世了。临终时，我奶奶拉住老病鬼的手哭昏过去，“我个好人呀，你走了，我可咋办呀？”“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老病鬼的眼角里滑落两粒瘦泪，就不吭一声地走了。在三家塘，我奶奶的贤惠与肯做是出了名的;有人就来提亲，都被短寿和横坯给撵走了;来一个撵一个，后来就没人敢上门了。我奶奶除了要抚养两个小人，家里边还要做死做活地做。我奶奶把我爸养到十八岁、我姑姑养到十六岁，三家塘这边也都拆迁了，我爸以土地征用工进了钢厂，福利房也分到了，我奶奶身上已经没油可榨了，那个短寿就把她卖到倪家门，那个孤老头有两个跟我爸差不多的儿子，老婆死了有几年了，花了三百块钱，赛过买了个佣人——说是再嫁，但跟卖有啥个区别呢？那时候的三百块还值点钞票。我奶奶到了那边又是日做夜做，一个人越做越缩，谁见了都说她缩得跟豆的一颗。我奶奶想我爸和我姑姑，夜里偷偷地跑回来;结果不是被孤老头捉住，就是被短寿撵回去，吊在树上打。“你见到过袋袋虫吗？”我妈问。我妈说：“就是用枯树叶做窠，从树枝上挂下的那种虫，像荡秋千似的;小时候我们用竹竿将它们打下来，用剪刀剪开，拿里面的虫来喂给老鸭，特长肉。你奶奶就像袋袋虫那样被吊在树上，我亲眼见到的，他们打得你奶奶要死要活，最后像条死狗一样扔在树底下，不给她饭吃。你奶奶哭也不会哭、喊也不会喊，只晓得瘫在地上低呜‘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那个可怜相，谁见了都要流眼泪水的，真当罪过呀。”

听我妈说，我奶奶逃过几次，都被捉了回去，苦头吃了不知多多少少，她被打怕了，也被饿怕了，就再也不敢回来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不晓得她过的是什么日脚？我爸和我姑姑想归想，但不敢贸然去看她，怕她在那边难做人;几年前，听说那个孤老头翘了，我爸倒是想过要把我奶奶接回来的，但是那边不肯。倪家门马上就要拆迁了，多个户口就多六十平方米的房子，还有赔款，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万块吧。我爸想，我奶奶有这点资本，孤老头的那两个儿子总归会对她好点的，谁晓得呢？今天看到她就像看到一个叫化子。

“她好像有点儿……”我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妈伸出手来，大拇指与食指之间像捏了颗螺丝，但是空的;她朝我示意道：“你奶奶一辈子苦到现在，脑子能不出毛病吗？她把现在给弄丢了，只记得她年轻的时候。”

“这叫间歇性失忆。潜意识中就想忘记那些苦吧？”

我奶奶一路低呜“我求求你们”。我爸走进桃源新村，连打两个喷嚏，空气里弥漫的恶臭，像有无数的针在刺他的鼻头;他问了好几个人，才问到癞阿小家。我爸在一楼大铁门前，按住先进的可视门铃;癞阿小瞧见显示屏里的我爸和我奶奶问：“找谁？”我爸说：“我把姆妈送回来了。”癞阿小就知道我爸是谁，没好气道：“跟我没关系，你去找阿戆吧。”“你……”“東西都让他霸占了，他不养谁养？”“阿戆住哪儿？”“9幢3单元1804室。”我爸只得领着我奶奶去找阿戆，阿戆就在十八楼上的对讲机里哎唷唷地叫，说：“谢天谢地，找得我们好苦呀。”阿戆客气地请我爸上楼。到了十八楼，阿戆冲我爸连声对不起，说他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我奶奶，急都急死了。那张橄榄脸上，两条缝疤一样的短眉毛下，贼乌珠闪闪烁烁的。

我爸瞧着这张装腔作势的橄榄脸，脸色青茬茬的，火气就蹭蹭地往上冒。

阿戆高声喊他老婆，叫她给我奶奶盛饭吃。

我爸说：“吃过哉。我妈说她有啥东西压在老房子底下了？”

阿戆莫名地大叫起来：“冤枉呀，阿龙哥;姆妈的东西我是样样式式都给她搬过来了。”

他执意拉我爸去我奶奶房间，一间朝北的小房子里堆满了淘汰下来的家具，靠里是一口带镜子的大衣橱，橱上头塞着几张折叠椅，摇荡荡的，随时都会砸下来;大衣橱这边直到门边，叠着三只木箱子，木箱子上两只破拉杆箱;木箱子把电灯开关挡没了，压根儿伸不进手去按，天花板上虽然有盏漂亮的顶灯，那也只是装饰而已。我爸试了一下，阿戆连声道：“移一下就行。移一下就行。”这些橱和箱子与那张狭窄的老床之间，缝隙小得只能侧身走进去;阿戆单脚跪在地上，从床底下抽出两只破硬板纸箱来，对我爸说：“姆妈的东西我是一样都没有拉下，你看看，你看看，都是她的衣服啦鞋子啦;你看看，你看看，阿龙哥，你那么说就冤枉人了。我是叫她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介大个年纪，别说是她了，就是我们这些人出门都会晕头转向，找不着家的。”我爸见没有什么可说的，就到客厅跟我奶奶告辞，叫她好好在家里。阿戆送他到电梯口，橄榄脸一抖一抖的，朝我爸连声谢谢。

第二天，老杨又朝我爸喊“罪过呀”。我爸下班就去倪家门，见我奶奶果然又在那儿;我奶奶见到我爸又叫春阳，叫他把她的东西拿出来。我爸问她是啥东西？我奶奶就呆瞪瞪地望着他，她也说不出是啥东西。我爸好劝歹劝，才把她劝起身。我爸没有领她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桃源新村。阿戆又千感谢万感谢，一口一个阿龙哥，那张橄榄脸阴阳怪气的，怎么看都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我爸说：“谁不是爹生娘养的？姆妈这么大年纪了，你们咋就不看好她呢？”“阿龙哥说得是。就是说嘛，这么大年纪了，是要看好她;可是，阿龙哥，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看？你不能把她锁在家里吧？绑在床上吧？那叫虐待老人，是犯法的，你说对不对？我们也是什么办法都想遍了，可是人是活的，最大的年纪，只要两只脚还能动，你拿她有什么办法呢？阿龙哥，你要体谅点，体谅点呵。”我爸心里火得一塌糊涂，但碰到这么个藤条百韧的众生，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爸很晚才到家，一张瘦黑脸欠多还少，我妈连忙招呼他吃饭;我爸闷着头喝粥，一声不吭，我妈忍了又忍，等他吃完饭，好好地问他有啥事体吗？我爸仍旧不吭声，气得我妈那张犀牛脸阴得能出水，把饭碗一推，也不高兴收桌，就回房里跟电视机说话去了，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换过来，最后“啪”的一记，又把电视机关了。时间太早，她要看的泡沫剧都还没开始呢。

这以后，我爸常常很晚回家。我妈当然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但那张犀牛脸拉得老长老长，翘着黑毛的犀牛角抖叽抖叽的，恨不得将我爸一头掀倒在地;不过，我妈在心里还是容忍我爸这么做的。想想我奶奶这么个苦法子，他做亲儿子的，就本该如此。我妈有几个小姐妹就替她抱不平，说要么随我奶奶去，死呀活呀不用多管账;要么老太婆的房子大家分，索性把她接过来养算了。但我妈也只有叹叹气，做儿子的孝顺总归不错的，我外婆来我家一住就是个把月，我爸就像亲儿子一样待她，不，比亲儿子不知要孝顺多少呢。我妈总说等她老了，要是我有我爸一半孝顺，她算是烧高香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天下大雨，路上流水哗哗直响，雨粒像流弹狠扫大地，积水上排满了即起即破的水泡，我爸骑辆破脚踏车冲在雨中，没穿雨衣，只穿了套工作服，雨水顺着他脖子灌进去，流过炽热的身体，又从两条像接屋檐水的竹管似的裤脚中流出去。我爸绕着倪家门废墟转了一圈，回家时像洒水车一样直往客厅地板上喷水;这回我妈倒没有骂他，赶紧推他进卫生间，洗热水澡，她找出干净衣裳，移了把椅子靠在卫生间门边，把衣裳就放在椅子上。喝粥时，我爸终于开口了，说那边总算还有点良心，没让我奶奶跑出去淋雨。我妈就说：“人嘛总归是人，你在做天在看，老天爷都是有数账的。”我妈又说：“你也别太操心了，小心累坏身子。”第二天傍晚，我爸又去倪家门，废墟上绿油油的，拆迁已有些时日了，连草都这么兴了，不知这段时间我奶奶是怎么过来的？想到这些，我爸心里就不舒服;原先的村道已荒废，泥泞不堪，我爸没有下车，而是慢慢地骑着脚踏车，绕着废墟转，被撸平的废墟上，没我奶奶苍老的身影。我爸刚打算走，忽然听到微弱的呻吟声。我爸停下车，但没有下车，单脚支在一块乱石上，朝四周张张。大概是自己疑心病犯了，我爸收起那只支撑的脚，车动时他又听到呻吟声。这回错不了。他下车，就朝废墟中央寻去。他看到乱石断砖的凹凸间有块灰塌塌的颜色，确信这块灰色的东西就是我奶奶，就冲了过去。

我奶奶倒在废墟中，手脚像被人捆住了一样紧屏着，缩成一团，斜襟衣裳烂烂湿，贴在身上就像一张用旧了起皱的老人皮，稀拉的白发泡在浊水里，整个人战颤得就像筛糠，间或呻吟一声;在废墟中显得异常小的脑袋，间歇性地一抖，又一抖。我爸抱起我奶奶的头，急促地喊着“姆妈”，我奶奶微微地睁了下双眼，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又无力地合上了。我爸朝四周张张，整个世界荒无一人，他抱起我奶奶就跌跌冲冲地朝320国道方向跑去，在国道上拦车;一位开东风风神车的小姑娘，好心将他们送到杭钢职工医院。

我奶奶被送进急诊室抢救，我爸候在急诊室门口，盯着医生护士像打仗一样，各种仪器的电线接到我奶奶身上，盐水也挂上去了;他就像在云里雾里一样，脑袋结成了冰坨，胸口堵了块石头，呼吸不畅，甚至没有悲伤，只是呆鼓鼓地站在那儿，盯着急诊室里一片忙碌景象。半个小时后，我奶奶苏醒过来。有个女医生，或许是比医生还有说话权的女护士吧，走出来，朝走廊两头张张，才转身朝我爸挑起两条画出来的细长眉毛，问：“你是老太太的家属吗？”我爸望着她往上下两边翻卷的薄嘴唇，用力点点头。她说：“赶紧去交钱。”我爸问多少？她说先交五百吧。我爸刚要走，她又说：“给老太太拿套衣服来。”我爸走了几步，才想起问：“我妈怎么样了？”她说：“暂时没危险了，但要留院观察一晚。”我爸嗯了一声，拔腿就往家里跑。

我爸跟我妈匆匆说了个大概，要我妈准备一套衣裳;家里哪有我奶奶穿的衣裳，我妈就找了套自己的衣裳给他。我爸拿了卡和衣裳就走，我妈追出去，要他同去。我爸说不用，你们先吃饭吧，不用等我。我爸从工商银行墙外的ATM机上取了钱，然后回医院。他交了钱，又把衣裳交给那位细长眉毛老是一挑一挑的、上下薄嘴唇朝外翻卷的女护士。不一会儿，我奶奶被推了出来，转到急诊室斜对面的观察室。观察室很小也很暗，齐人高的下墙涂的是绿墙漆，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很脏;齐人高的上墙连同天花板涂的是白墙漆，白漆已一块块脱掉，一条条裂纹像地图上的河流线，纵横交错。我爸坐在床前，望着穿了我妈衣裳的我奶奶，感觉怪怪的;他双手捂着我奶奶挂盐水的右手，盐水使得她的手像铁条一样冰凉，他轻轻地搓着我奶奶指关节像算盘珠一样突出的手指和手背。盐水在他头顶上空嗒嗒地滴着。我爸望着我奶奶平静而又苍老的像蜜枣一样皱紧的脸，两眼噙满了泪水。

我妈送去一饭盒粥，还有一只摊饼;粥和摊饼还是热的。

她说：“趁热吃吧。”

她问：“姆妈怎么样？”

我爸站起身来，叫我妈坐，我妈按住他，自个儿坐到我奶奶脚边的床沿上。我爸喝了粥，捏着摊饼边吃边说：“医生说暂时没危险了，但要观察一个晚上。”

“噢。我在医院陪她，你回去吧。”

“你帮我看一歇也好，刚才急煞乌拉的，脚踏车忘在那儿了，我去寻寻看。”

我爸急匆匆地跑去倪家门，天黑得没数没章，废墟就跟一片坟场，在黑暗中寂静得让人心发毛;唯有远处的桃源新村亮起零星的灯火，高高低低的，像夜空中的星星。我爸寻来寻去，寻了数遍，但凡可疑的地方，尤其是刚才放脚踏车的地方，都用脚踢过了，没有东西。我爸摇摇头，灰头土脸地回到医院，我妈一看就明白了，也没有吭声;我爸说：“天太黑，我明天再去寻寻看。”我爸让我妈回去，说我一个人在家。我妈说：“你也累了，你回去睡吧。”但我爸执意要她回家。

第二天上午，我奶奶挂完一袋盐水后出院，我爸领她回家，给她烧了点吃的，安排她睡下，叫她好好休息，不要乱动家里的东西。我奶奶嘟嘟哝哝的，她嫌我妈的衣裳难看，向我爸要她的衣裳。她那件老式的斜襟衣裳在急诊室里，被那个老是朝人挑逗细长眉毛的、薄嘴唇朝外翻卷的女护士，用剪刀剪成一块块，从我奶奶身上撕下来，扔进脚一踩桶盖就朝上翘的垃圾桶里了。我爸说：“你在家好好躺着，我去给你拿衣裳來好不好？”我奶奶嘟哝着，点点头;我爸锁上门出去了。

我爸也真是的，把我奶奶领回家也不事先吱一声。这天我放学回家，到自己房门口，看都没朝里看，就习惯地将书包朝里边的床上扔，就听到一声尖叫，把我吓得人都飞起来了，浑身寒毛嗖地全竖直了。只见我的床上坐起来一个人，满头白发，却穿着我妈的衣裳，什么怪物呀？我紧接着哇地一声喊，跳将起来，一颗脆弱的小心就像紧急刹车时的火车厢，哐当哐当地直撞，差点憋过气去。我的床上居然坐着我奶奶，她也像从噩梦中惊醒的人儿，同样傻不楞登地瞪着我。“干什么吗？”我拍拍胸脯叫道，庆幸自己没有把书包扔得更远点，要是砸到她头上非砸死不可。

我爸先去倪家门，确信他的脚踏车没有了，才去桃源新村。阿戆见到我爸，那张橄榄脸就厚颜无耻的，嘴巴一拉一拉，装出很无辜的样子，朝我爸叫道：“阿龙哥，怎么啦？”他问：“又怎么啦？”我爸黑瘦脸肿肿的，反问道：“你说怎么啦？姆妈呢？”他讨好道：“在的，在的。”就带我爸去我奶奶房里，房里自然没有人。他故作大声道：“哎呀，刚才还在的，咋又不见了呢？”

“妈了个巴子，”我爸火气上来了，一把揪住他，挥起拳头吼道：“你还算是个人吗？”

阿戆委屈地缩进脑袋道：“怎么啦？又怎么啦？”

但他并没有避开我爸的老拳，甚至有凑上去的意思，就像《圣经》里说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我爸一愣，就放住拳势，他意识到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打人的;如果他先动手了，后面的话就说不响了。“你就装吧，”我爸依旧气愤道，“姆妈已经有两天不在了，介大的雨，你们也不去寻，让她病倒在倪家门的烂泥地里，死活不管;前天我没寻到，昨天去才发现她昏倒在那儿，住了医院，刚刚才出院。”

“阿龙哥，我们寻了……”

“我没闲工夫跟你扯，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

“怎么办？要么雇个保姆，要么送敬老院。还有，这次看了750块，是我垫出的。”

“什么？”阿戆跳将起来，橄榄脸上那两条缝疤一样的短眉毛忽地拎得老高，脸上挤出几丝讥笑来，他说，“阿龙哥，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挂瓶盐水用得着花这么多钱吗？”他伸手指指东，又指指西，好像他家里住着千家万户似的，他说：“你看看，你再看看，农村人家哪里有请保姆的？有进敬老院的？你是不是……”他说着，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双手一拍，伸出食指频频点着我爸门面，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说：“你也惦记着她的这点东西，对不对？”

不知什么时候，房门口堵着一个像苍鹭样的女人，双脚又细又长，支撑着又粗又圆的大肚子，脖子也是极细极长的，撅着同样圆滚滚的头，像秋天里接近凋零的向日葵。向日葵上有张嘴，冲我爸脆朵朵地叫道：“哎唷唷，我当是谁呀？我告诉你，从法律上讲，你已经不是她的儿子了，她的事体用不着你淡吃萝卜咸操心;再则说了，你娘挜给我公公前，你们也分到了她户口的那份房子，我们来向你要过吗？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我爸说：“我才不是为我妈的房子为我妈的赔款来的，我只是想让我妈安安耽耽过个晚年。”

苍鹭女人就又“哎唷唷”地叫起来：“看不出来嘛，你介有孝心;你介孝顺嘛，把她拿回去好了。”

她以为我奶奶是件碍手碍脚的物品，可以随便拿来拿去的。

我爸火了，骂道：“妈了个巴子，你说什么话啊？你不会老呀？你也会有这一天的。”我爸说：“我来这儿，不是来和你们吵架的，刚才你们也自己说了，你们是我妈法律上的子女，那么，我妈看病的医疗费该谁出呀？还有，你们看好她没有？你们是怎么做子女的？”

阿戆刚要开口，苍鹭女人就抢先道：“哎唷唷，你还是儿子哪;不对，你还是亲儿子哪。谁给她看病嘛谁拿钱出来。我们是一分钱也不会出的。”

“你会说人话不？”我爸认认真真地问。

阿戆就打圆场道：“好了好了，阿龙哥，看病花了多少钞票我就不深究哉;这样吧，我拿出两百块，另外两百块嘛你去向癞阿小拿，大家各出各的，这样总算公道了吧。”他压根儿没有掏钱的意思。当然，他就是给，我爸也不会要的。两百块钱？这不是污辱人吗？我爸说：“我妈的房子和赔款都是你们霸占了，癞阿小肯出这个钱吗？”我爸说：“你们得了便宜还卖乖，世上哪有这种事体？再说，我妈明天的事体不解决，我是不会走的。”

“哎唷唷，我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无赖;”苍鹭女人说，“你走不走？你不走嘛我打电话哉，你是欺负我娘家没人还是咋的？我儿子和我两个兄弟可不是好惹的。”

“那你叫呀，”我爸说，“我倒要看看是谁不讲理了？”

我爸说：“跟你们说不灵清，阿戆，你跟我去找村支书。”

阿戆说：“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

我爸拉不动他，就自个儿下楼去找村委了。村委的大门倒是敞开着，大厅里趴着个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朝我爸摆着一张瞌充懵懂的痘痘脸，两眼胀白白的;见我爸问，只说村支书出去哉;既不晓得去哪儿了，不知道啥辰光回来。我爸坐等无趣，就又回到阿戆家。家里倒还是冷冷清清的，不见得有人来了，我爸对虎视眈眈的苍鹭女人说：“我先拿我妈的东西回去，我妈先住我家里;这件事体没有解决好，我是不会歇的。”我爸从我奶奶床底上拖出两只纸板箱，叠扛在肩上，气鼓鼓地走了。

我爸阴沉着脸回到家，见我妈的脸比他还阴沉。我妈问他：“你是不是当孝子当出瘾头来了？”

我爸的脸色就一下子赶过了我妈。

我妈的脸色就顿时回落了许多，她说：“你把姆妈领回家，也不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至少事先跟我们说一声吧;你晓不晓得夏月心脏病都吓出，现在还在发抖抖病呢。再则说了，这么个人领回家来咋办呢？”我爸说：“先住两天，我刚刚找过村支书，他不在。明天我再去找他。如果村支书解决不了，我就打1818黄金眼。如果1818黄金眼解决不了，我就上法院告他们。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到时候我再送她回去。”我妈嘀咕道：“这种事体，谁会来帮你解决呀？”我爸说：“不能再让我妈这么过下去了。要不，她就没几天活头了。”

我妈问：“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呀？”

听我妈这么问，我爸刚刚有点起色的脸又阴沉了下去，他像要吃人似的，突然别过头去朝我妈吼道：“那你说怎么办？让她暴死在外面吗？”

我妈知道这时候他啥也听不进去，就什么也不说了，她准备晚饭。我爸将两只硬纸板箱扛到我房里，让我奶奶换衣裳。他轻轻地掩上门出来，见我嘴巴噘得老高，就抚摩我的头道：“宝贝，等会儿就把房间还给你。”吃过晚饭，我妈将朝北的小房间收拾停当后，才发现一个问题，我家没有一张多余的床。我爸说超市里应该有，他去了中联超市，但就是连单人的折叠床都没有。我爸回家，就过来劝我，让我跟我奶奶先挤一夜。他向我保证，明天他就去旧货市场买张木板床，顺便再买部旧脚踏车;明天一定让我单独住。我噘着嘴，眼泪花花的;我不想跟我奶奶睡，那么个脏老太，想想都让我后怕。我说我不要。我爸就火了，说：“你这个小人，咋就说不通呢？”于是，我妈又过来劝我，连哄带骗的，好像我是个啥都不懂的小屁孩。

黑暗中，奶奶摸索着，嘟嘟哝哝，我打亮灯，她就叫我其花。我说：“奶奶，我不是姑姑，我是夏月。”“噢，夏月。”过一会儿，她又摸索了，我又打亮灯，她又叫我其花。我说：“奶奶，我不是姑姑，我是夏月。”“噢，夏月。”过一会儿，她又来了，叫得我心里发毛，跟有鬼似的，我哭着大叫我妈，我受不了了，我崩溃了;我妈叫我到她床上睡，我爸去了我房里，和我奶奶挤一床。

村支书忙，成天找不到他这个人，有天终于让我爸候着了，这个叫水浒的中年男人，脾气也极似梁山中人，没听我爸说上两句话，就嚷嚷着叫我爸滚出去，说这种小事也来麻烦他，没数没章的;村里七七八八的事体已经闹得他焦头烂额了，老太婆的事体你们几个兄弟商量着办就是了。我爸说就是商量不好，才来找他的。水浒说：“阿戆俩兄弟养你妈已经二十年哉，你这个做亲儿子的，接过去养也是应该呀。”这时候有两个壮汉进来赶我爸，我爸就打1818黄金眼的电话，水浒问我爸想干吗？我爸说村里解决不了，只好找别人解决了。水浒就按住我的手，脸上硬是挤出几许和颜悦色来，他说：“这样吧，最近我确实比较忙，过些时候，等天气凉一点，我把阿戆和癞阿小叫来，大家三对六面，把问题解决了。你看好不好？”他说这也不是啥大问题，会解决的。他向我爸保证一定会解决的。我爸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说过些时候再来找他。

再说我奶奶住在我家，那真叫一个麻烦。她是个一辈子做惯了的人，一刻都闲不住，只要家门没锁，她就一个转身不见了，你就得到处找她;你把她一个人关在家里，她就哭哭啼啼的，做人没有了手势。我爸从储藏室翻出那架老纺车，我奶奶年轻时用过的，我爸一直舍不得扔，现在就摆到我奶奶房里，又拆了条旧棉花胎，终于把我奶奶那双成天不着调的脚给拴住了。她见到老纺车，就咧着缺牙的老嘴笑了，兩眼发光，嘟嘟哝哝道：“春阳呀，怎么给你寻着的？我是寻来寻去地寻不着……”我爸这才明白，原来老奶奶在倪家门废墟上寻的就是老纺车呀。我奶奶有了老纺车，她终于安耽了，孵在房里纺线，老纺车“吱吜吱吜”地响，日也响夜也响，响得对门老炮儿大骂山门。

老炮儿睏不着，敲敲墙壁，没人理他;他就过来敲我家门，质问我爸：“你们在寻啥个死？吱吜吱吜的，深更半夜都会响过去的，还让不让人活了？”我爸向他道歉，回家对我奶奶说：“姆妈，你睏吧，明朝再纺吧。你弄得大家都睏不着了。”我奶奶就躺下去睏了，但她的生物钟跟我们两样的，才睏了一会儿工夫，她就醒了，以为天亮了，就又吱吜吱吜地干上了。就因为她是我奶奶，我们都能忍受，可老炮儿受不了，几次三番提意见，见我奶奶还是老方一贴，就跟我爸吵了一架。

说实话我也嫌我奶奶吵，开头几天根本没法睡;有天深夜我出来小便，想去劝劝她的;我一推房门，里面墨黑一片，啥也看不出来，吱吜声也嘎然而止，我打亮灯，见我奶奶只穿了条大裤衩坐在纺车前，两眼惊恐地盯着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见到了一具骷髅。我奶奶身上不是一般的瘦，锁骨和肋骨突突出的，除了骨头就是一张老皮，一对干瘪的乳房像两片枯南瓜叶贴在胸前，吓得死人的。我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惊得我爸和我妈连忙冲出来，问我怎么啦？我说奶奶连灯都不点，吓人倒怪的。我爸就说没事没事，劝我回去睡觉。我连小便都忘了，躺回黑暗中，眼前就冒出骷髅一样的人影，惊恐万状;这晚我不得不打亮了灯睡觉，没敢闭眼。

我爸几次劝我奶奶夜里点灯好了，千万别弄瞎了眼睛;如果我奶奶眼睛瞎了，还不知被人说我们怎么虐待她呢？但我奶奶哪舍得点电灯呀，于是，我爸就从灶头底下的柜子里找出一只小搪瓷杯，是当年庆祝高炉产铁百万吨的纪念品，杯上还印着字呢，现在都快成古董了。我奶奶这才用上了油灯。有天夜里，我见我奶奶房里有亮光，偷偷地张了张，只见油灯光晃晃悠悠的，我奶奶坐在幽幽的灯光里纺线，像一幅米勒的油画。第二天我也吵着要点油灯，结果被我妈一顿臭骂，“你有病呀？”不过，我还是偷偷地找了只小碟，向我奶奶要了根棉线，夜里点着油灯看书，特别静心。

我爸摸着铁门，按响了阿戆家的门铃;他的双膝止不住地要跪下去，不停地哆嗦。“阿龙哥，你这是……”我爸泪流满脸，双唇像有万斤重，他仿佛是用千斤顶一下一下地艰难地把它打开来，他带着颤抖的哭音说道：“我……姆妈她……没了。”这个时候，天空被一道闪电撕裂成两半，“哗啦啦……”一声巨响将大地都震碎了。阿戆问：“你说什么？什么没了？”

我爸跪倒在地上，呜呜地哭泣道：“姆妈没了……”

“咋就没了呢？阿龙哥。”

“我叫小鬼头看牢她，千万要看牢她……”

“天地良心呀！阿龙哥，早先你怎么说我们来着？你看看，你看看……”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雷鸣声一声紧似一声，越来越近了;闪电从太平间的高窗射进来，亮得让人不敢正视。突然，又一声巨响，将我的心都震出来了，一个滚地雷就像打在住院部大门口，灯一下子被打暗了，太平间里一片漆黑;又一道闪电，把太平间照得雪白雪白，神圣而又诡异。刚才我爸一走，我也连忙逃出太平间，我不敢一个人呆在那里面;我开着门，等在太平间门口。我尖叫着，穿过太平间门前长长的走廊，跑到住院部一楼大厅。大厅里空无一人，只见停车场西侧的电线杆上，变压器散发出烟花般的火星，随后就燃烧起来，浓烟中有火焰在跳舞。我紧贴着大厅东墙角，蹲着，双臂紧抱膝盖，紧紧地瞪着玻璃门外正处于翻天覆地的世界，雷电交加，风雨大作;黑暗中，前面的门诊大楼亮了亮，又黑了;接着一排排窗户再次相继亮出来，坚定地亮着光芒。

大厅的灯跳了跳，也亮了。

我不敢再回太平间那边，我就缩在大厅角落里，盯着玻璃门外，大雨下得就像旧约里所描述的那样，要将整个世界都归于茫茫的大水中。大风渐渐远去，大雨渐渐远去，雷鸣与闪电也渐渐远去，尽管它们依旧存在，但它们就像有要务缠身的赶路人，匆忙地奔去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我爸带着一个橄榄脸的男人来了。

不记得是我爸，还是那张橄榄脸，叫我回家吧;我就摇摇晃晃地逃离医院，路上水漫金山，但我无所谓，不管不顾地走在水中。雨后的太阳从西边的天空露出脸来，像个醉汉，满脸嘲讽的笑容;好像刚才这场特大的雷阵雨，就是他精心安排的。瞧吧，人世间这些渺小而又卑微的家伙，这回被我吓怕了吧。一道又高又大的彩虹挂在天空中，仿佛是我奶奶倒在群乐宫广场上时的那条小彩虹长大的，色彩斑斓，绚丽得叫人心碎。我家楼前站满了人，一个个喜气洋洋的，说着某山村断水数十天，天天靠消防车供水;说着某农夫倒在田里，家人发现时已气绝身亡;说着政府终于逮住了机会，下了场透雨……他们见到我，就停了下来，默默地望着我醉汉一样走近他们;楼长老王叫了我一声，老炮儿友善地朝我点点头，但我熟视无睹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脱，就重重地倒在自己床上。

“你个小死尸呀……”我妈那张犀牛脸实在令人憎恶，她蹲在床边，边帮我脱鞋和外裤，边责备我;她还扒我的短裤，我奋力挣扎，我鄙视她，我问她干什么？她说湿搭搭的，要捂出病来的。她那张犀牛脸上，我看不到一丝悲伤的颜色。我吼道：“奶奶死了！”她居然说我知道。她知道她还这样？我只想大哭一场，但我哭不出来。我说：“你知不知道，奶奶死了？”

我清醒地感觉到自己也要死了，脑子里只有一片太平间的白色。楼长老王满嘴红烧猪大肠的味儿，在墙外压着嗓门在谈我奶奶的事，尽管他声音很低，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作孽呀！几个上了年纪的附和道。随后他们又谈半山路上那排变压器都烧掉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电。不知过了多久，期待着来电的人们终于失望了，不知谁说起我奶奶往信箱里塞的棉线，有人就去开信箱。有人离开了。有人来敲我家的门，应该是楼长老王吧，他在门口跟我妈说了什么，我妈就跑去我奶奶房里，然后又回到门口。接着就听到充满红烧猪大肠味儿的“阿弥陀佛”。我还听到老炮儿也在说谢谢，接着就骂到这时候还没来的电，“贼里个坯，到现在还不来。”他的声音很特别，沙哑，但中气十足;那是被烟熏久了的喉咙里才能发出来的沙哑声，他在我家门口说话，我在房里都能闻得到烟酒的恶臭。不久，我又听到我们这幢楼与后楼之间的路上，有人在大聲地喊我们楼上的某个人，问他来电了吗？我们楼上的某人说没有，是点的油灯。那个站在路上的人就埋怨，说怎么搞的，到现在还不来电？他已经去过后门头的小店了，连根蜡烛都没有，手电筒也脱销了。我们楼上的某人说，估计今天不会来电了，问他要不要点油灯？要的话，可以向我家讨根灯芯去点的，他说很方便的，用只小碟子，倒点菜油，盘根灯芯就行了。那人连声谢谢，又问了我家的地址。

我听到我妈的开门声，直到深夜，还有人来敲门，但我妈说不好意思，灯芯都送完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确切地说，我压根儿无法入睡;我来到阳台上，看到后楼有几扇窗户亮了，灯光昏暗而又明亮;我探出头去，扭头看看我们这幢楼，发现有不少窗户都亮着，灯光同样昏暗而又明亮。那是只有油灯才有的光芒。就像我奶奶苍老的目光，孤独，昏暗，但善良，持久。我回到自己房里，端起我的油灯，去了我奶奶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一张小床，床前一架老纺车，车前有一只小凳;但没有了那盏小搪瓷杯的油灯，这盏灯现在点在我妈的房里，我把我的油灯放在地上，坐到车前，轻轻地摇动转柄，老纺车就吱吜吜地响了起来。“你在干什么？”我妈出现在门口，训斥我道，“吓人倒怪的。”“这什么人吗？”我心想，“我奶奶死了，我妈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故意将我的油灯拉在我奶奶房里，陪伴着老纺车;我轻轻地掩上房门，跟我妈出去了。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倒在黑暗中。

我在黑暗中专心致志地倾听着，倾听着我奶奶房间里传来吱吜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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