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边城》中的白塔意象
2019-07-16张正蒙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张正蒙 [复旦大学, 上海 200433]
白塔之于《边城》,就好像影子之于人。人常常想不起他的影子,然而影子却是他挥之不去的一部分。影子反映了他的形象,也暗藏着他的气质。人与影,相生相随,不可分割。人可以忽视影子,却不能摆脱影子而存在。白塔在《边城》 中扮演的角色,也是这样。白塔很缥缈,总是若隐若现地耸立在高处,一言不发,以至于读者常常忘记它的存在。但若合上书页,闭目冥想,白塔又总会浮现在远方的天空里。似乎没有白塔,对于《边城》的记忆便不再完整、不再和谐。
在已有的研究中,对白塔的解读大致有以下几种。冯德辉与阳昌铁通过列举白塔在翠翠生活中出现的情节,说明白塔对翠翠的成长有着重要的意义,进而论证白塔是翠翠的呵护者;他们还认为白塔是“湘西少数民族精神与命运的象征”,白塔的倒塌“预示着现代文明的入侵”“美好民俗民情的破坏” 和“传统民族精神的日益瓦解与崩溃”。儒石认为白塔是“茶峒人的精神寄托”“是他们内在生活的象征”;同时,他也肯定了白塔是湘西文明的隐喻的观点,白塔的坍塌预示着传统的人性美与传统的生活方式在边城被真正地边缘化。姚敏敏则认为白塔是“庇佑者”,给翠翠安定身心的空间。这些研究都对解读白塔意象有积极的意义,但也还存在着一些可以完善的地方。我们能够看出,不论是探讨白塔的象征意义还是分析白塔对于小说中人物的意义,已有的研究主要是从“意义”入手,间接解读白塔意象的,对白塔自身的特点涉及甚少。另外,在论述白塔与湘西世界的联系时,以上研究也未从作者沈从文的视角充分说明白塔意象构建的意图。作为一篇诗化的小说,意象的运用不仅有其逻辑上的作用,也有其审美上的作用。所以本文从白塔的特点切入,通过白塔与人物特点的对比,用新的方式构建白塔与人物的联系,从而进一步推论白塔对小说氛围以及主旨的塑造作用。本文也着重从相关的作品中寻找沈从文先生对湘西世界态度的直接证据,以有理有据地说明白塔与湘西世界的内在关联。
一、白塔之 “常”与人事之“变”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白塔,我会选择“永恒”。白塔是茶峒的守护者,忠实地屹立在山村的入口,不论这小山村里的人如何生生死死,它都遵从着茶峒人的期望,镇着这里的风水。茶峒人不允许白塔消失,即使白塔因为雷雨而倒塌了,茶峒人也会立刻募集资金,让它重新屹立起来。白塔就像这里的生活方式一样,古老的习俗顺着时间的长河从过去流到现在,并且似乎将继续流淌下去,直到很远很远的岁月。白塔宁静地屹立着,茶峒的生活宁静地进行着,看上去没有什么会发生改变。然而这宁静的表象之下,真的是一片祥和无虞吗?
《边城》是一部小说,小说的核心是人物所经历的事件。所以若想理解白塔,除了分析白塔本身的特性,我们也需要探讨一下白塔与人物的关系。白塔作为小说中的重要意象,它的出场往往与《边城》中人物境遇和感情的变化是同步的,而它所暗示的情感和所象征的内涵,也与作者想借《边城》中人物的故事来传递的信息是统一的。所以找到人物与白塔同时出场的情节,并分析这些情节中白塔对人物的意义,是我们破解白塔内涵的重要一步。
对于翠翠而言,白塔是她成长的见证者,更是她成长的参与者。在小说中,翠翠的心智其实完成了三次蜕变,而每一次蜕变将要发生的时候,作者都会刻意提到白塔,强调白塔的存在。
第一次蜕变,是翠翠从一个不谙世事、见到生人就要躲避的“小兽”变成对爱情有朦胧体会的少女,这个蜕变的一部分过程是通过她在白塔下看新娘子出嫁完成的——“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亲的喜轿,翠翠还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 可以说,白塔见证了翠翠心底温柔而缠绵的感情的萌发。
第二次蜕变,是翠翠意识到随着梦一般的爱情而来的是现实中的种种矛盾和失乐的苦楚,而这一次蜕变,也是在白塔的见证下发生的。翠翠看到为大佬提亲的媒人后不知所措,她在慌乱中跑向了白塔下的菜园;翠翠意识到爷爷希望她嫁给她并不喜欢的大佬也是在白塔下的菜园里——“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园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询问到自己主张时,仍然心儿忡忡的跳着,把头低下不作理会,只顾用手去掐葱。” 大佬死后,二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了音讯。因为二佬的消失,翠翠第一次体验到了无可依托之感,而她默默咀嚼这些痛苦的地点也是在白塔下——“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为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而第三次蜕变更加沉重些。这次蜕变是关于如何从死亡的阴影当中走出来,在失去了爷爷之后继续生活下去的。故事到了这里,白塔对翠翠而言已经超越了见证者的层面,而成了她生命真正的参与者。大雨后的早晨,翠翠偶然间发现白塔不见了,“吓慌得不知所措” 。翠翠对白塔的坍塌有这么深的恐惧,其实是值得玩味的。她为失去白塔而感到痛苦,显然不是因为白塔的经济价值,也不是因为白塔对她而言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或者是她的寄托。也许白塔只是象征着翠翠生命中某种抽象的“永恒”,这个翠翠从来不认为会消逝的事物,竟然也会因为外力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在看到白塔的瞬间,我想翠翠应该得到了一种无言却深刻的教育。被认为不应倒塌的白塔也会消逝,那一直害怕的爷爷的失去也是难以避免的事了。
白塔坍塌后,故事朦胧的氛围戛然而止,转成了悲伤,这和翠翠心态的转变也是同步的。白塔的倒塌让翠翠明白了死亡的残酷,也了解到了从前未知的真相,随着白塔重建工作的展开,翠翠凄凉的日子“也就渐渐淡薄了些” ,她渐渐能够平静地想起爷爷,平静地面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而白塔的重新建立则预示着翠翠新生活的开始,她将带着对二佬归来的期盼,等待明天的到来;她将背负着真相,把日子过下去。
经过以上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翠翠是在白塔的见证下完成了心智的开启,白塔在故事的结尾甚至参与到她心灵的波动中,沉默地告诉着她生命的真相。虽然翠翠没有主动向白塔索要过什么,但这座屹立在翠翠家门口的白塔,在不知不觉中加入到了她的生命历程当中,白塔的身影是不能够从翠翠身上抹去的。
有些人会将白塔解读为爷爷的象征,我认为不太合适。爷爷虽然守着白塔忠实地过了一生,但是白塔在爷爷出生前便已存在,爷爷死亡后坍塌的白塔却被重新建起,所以说二者的命运轨迹是不同的。我觉得用“见证者”这个词来描绘白塔对于爷爷的意义却十分贴切。爷爷在白塔下经历了女儿的悲剧,又和外孙女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关于她未来归宿的谈话,他死后被埋葬在了白塔附近。白塔对爷爷生命的参与程度可能不像翠翠那么高,白塔没有直接给爷爷触动,但是爷爷生命里的每一件大事,直到他死后的被埋葬然后腐烂,都将在白塔的注视下完成。
对于傩送而言,白塔也有着特殊的意义。当爷爷提到天保的死时,二佬的反应是这样的——“二佬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 这里面存在着当下与往昔的反差。傩送曾经为了同哥哥争取翠翠而彻夜歌唱,如今白塔还在,哥哥已经死去,自己与翠翠家的嫌隙也难以解开,那座白塔还在,人的心境却早已变迁。面对这样的反差,二佬心中怎么能不生出惆怅?
二、白塔强化“天命”与 “命运感”
通过以上的梳理,我们会发现,在每一个白塔与人同时出现的情节中,都存在着强烈的对比——白塔是平静的,人的心绪是波澜起伏的;白塔是不变的,人的生活却时刻处在变化之中;白塔是永恒的,人生是无常的。白塔每次出场都仍是老样子,而同白塔一起出现的人却一次是一次的样子,每次都处在不同的遭际中,想着不同的心事。所以对于白塔意象的意义,我有这样的想法:沈从文先生利用白塔与人事的对比所创造出的审美冲击,强化了小说的“命运感”,从而更好地传递了他心中“隐伏的悲痛” 。
我这里所谓的“命运感”,就是指人在变幻莫测的自然力量面前展现出的渺小与无力。沈从文先生在散文集《湘行散记》中,曾这样描述过湘西人民对命运的态度——“谈起命运,那屋主人沉默了,众人也沉默了。个人眼望着熊熊的柴火,心中玩味着‘命运’这个字的意义,而且皆嫣然有一点痛苦。” 从中可以看出,命运让湘西人民背负上了很沉痛的包袱。
除了直接提到命运,沈从文先生也多次通过水手、士兵等人的经历暗示命运在这片土地上对人类的绝对掌控权。湘西人身上的命运感,给了他很深的触动——“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更重要的是,他在其中体会到了很深的悲痛——“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 所以说,关于沈从文先生借“命运感”表达悲剧因素的推测,是可以通过与《边城》联系十分紧密的《湘行散记》而得到佐证的。
和《湘行散记》中忠实地生活在湘西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类似,《边城》中的人物都带着浓重的“命运感”,他们对命运带来的不幸感到恐惧,比如翠翠总是想到爷爷的死;但是,当不幸来临后,他们会选择在悲痛中沉默,接受命运的洗礼,就像爷爷在听说天保死后含着充沛的感情说“这是天意” ,就像二佬想到自己无望的爱情时感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就像茶峒人看到被冲走的吊脚楼后“皆在城头上呆望着” ;最可悲的是,即便他们在命运面前尝试过挣扎,比如爷爷拖着病体为翠翠的婚事奔走,他们的愿望最终还是会因为阴差阳错而落空。
正如李健吾先生所言:“自然越是平静,‘自然人’越显得悲哀——一个更大的命运影罩住他们的生存。”这里的“自然”,可理解为超乎人类掌控范围的高级意志。这样来看,“自然”和“命运”在本质上是同类的事物。白塔作为一种神性的象征,它所带有的永恒的气质与悬挂在人物头顶上的命运是类似的。
白塔在高处,静默地观照着茶峒,白塔的永恒与人世的无常形成一种悲剧性的对比,而这种“常”与“变”的比照深化了小说中人物的“命运感”,成为沈从文表达“隐伏的悲痛”的一条有效途径。
三、白塔承载湘西世界之“历史”与未来
而在“命运感”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沈从文先生对湘西世界深深的担忧。像任何一件事物一样,“命运感”也具有两面性,它一方面使人平和地面对生活,另一方面也会让人产生一种不作为的心态。
我在上文提到,沈从文先生对湘西人身上的命运感持有悲观的态度,悲观既来自于对人的同情,也来自于对这种不作为的生活态度的忧虑。就像沈从文先生在《〈湘西〉 题记》中所写:“湘西人民常以为极贫穷,有时且不免因此发生‘自卑自弃’感觉,俨若凡事为天所限制,无可奈何。” 然而与湘西人的平和相对应的,是外部世界的急剧变化,现代文明以不可阻挡之势侵入这片边缘的土地,但是这里的人并没有做好迎接这些改变的准备。
沈从文先生十年后创作与《边城》形成对照关系的另外一部小说《长河》 时,在题记中叙述了他对湘西现状的担忧:“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敬鬼神畏天命的迷信固然已经被常识所摧毁,然而做人时的义利取舍是非辨别也随同泯没了。” 相对于《长河》而言,《边城》固然是对“美”的挽留,可是《边城》的诗情画意中,其实也隐藏着很多不和谐的因素。渡船与碾坊之争,表明商业社会利益为上的理念已经在蚕食着这里重义轻利的传统;祖父的犹豫不决,以及他在翠翠婚事上的过度人为,像一曲悠扬牧歌中的杂音,打破了和谐的意境;而翠翠在结尾的醒悟,也昭示着整部小说中最后的原生态之美的消逝,而飘荡在小说上方的朦胧气息,在白塔坍塌后也就再难寻觅了。
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沈从文先生站在知识分子的角度观察湘西世界,不禁对这片他热爱的土地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在《湘行散记》中委婉地批评湘西人“尽性命之理”的生活态度是“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 ,这里的人“不特知识理性难抬头,情感勇气也日见薄弱”。他希望用一些方法,“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对‘明天’的‘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平和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舟的精神活下去” ;他渴望湘西人能抛弃自己性格上的弱点,改变湘西落后的局面,让湘西在新时代的大潮中不至于走向堕落。
这样看来,这座永恒的白塔象征着沈从文先生作品中常出现的一个代表“永恒”的概念——历史。汪曾祺先生对沈从文先生作品中的“历史”有过一段很精彩的描写:“风景不殊,时间流动。沈先生常在水边,逝者如斯。他经常提到的一个名词是‘历史’。他想的是这块土地,这个民族的过去和未来。” “个人得失事小,国家前途事大” ,《边城》绝不仅仅是对过去的缅怀,更是对未来的深思。
如果以历史的角度看待白塔,则白塔的坍塌也可以看作传统湘西世界走向衰落的象征,而白塔的重建当中,有着更加悲哀的隐喻——相对于白塔下发生的人事而言,白塔似乎是永恒的;然而这样的“永恒”其实是假象,湘西文明正在随着白塔下人的改变而改变,也在随着人的消逝而消逝。
所谓永恒的白塔,原来根本就没有永恒。会不会有一天,茶峒人拼命呵护的白塔,也再无人问津了呢?那时若再遇到雨夜,恐怕没有人会修起坍塌的白塔了。
① 1936年,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从文小说习作选》,沈从文在《代序》里谈到《边城》,有过这样一段“指责”读者的话:“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② 李健吾 (刘西渭):《咀华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