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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散的危机:张枣文化身份的边缘与建构

2019-07-14四川外国语大中文系重庆渝北400031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边缘化身份诗人

⊙杨 柳[四川外国语大中文系,重庆 渝北 400031]

斯图亚特·霍尔建立的一套比较完整的族裔散居理论对国内外流散文学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导向。他提供了两种“流散”和“文化身份”之间关系的思考:“一种是把某种想象的一致性强加给分散和破碎的离散经验,建构出一种集体的完整自我;另一种思维方式认为,文化身份绝非根植于某个离散者可以最终彻底回归的固定的源头,它总是由记忆、幻想、叙事和神话建构的,因此离散者的文化身份是由两个同时发生作用的轴心或向量架构的。一个是相似性和连续性的向量,指出离散者和过去的根基的连续联系;另一个是差异和断裂的向量,即离散者所共有的东西恰恰是他们同过去的严重断裂的经验,而不是他们的原初文化。”霍尔指出文化身份的两种不同思维方式,一种是趋于稳定性的认知,他们拥有共同祖先、历史、文化符码,另一种强调的是差异性,并随着时代和境遇的变化,我们不能长久地维持一种身份,一种经验,中间产生断裂和非连续性会造成文化身份的摇摆,所以在霍尔看来,文化身份既是“存在”的,又是“变化”的。所以作为流散诗人的张枣,1986 年之后来到德国,遭遇到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这样的边缘化体验是怎么形成的?在诗歌中怎么反映出来的?本文拟透过张枣诗歌的创作纹理,来打开他在流散时期文化身份建构的一扇窗户。

一、边缘化的生命体验

(一)生活上的边缘化

张枣从1986 年之后来到德国,远离了熟悉的母国环境和亲朋好友,从湖南一路到重庆,再到远赴德国,流散的孤独感带给诗人巨大的心理落差。他在出国后不久写了一首《刺客之歌》:“为铭记一地就得抹杀另一地/他周身的鼓乐廓然壮息。”这首诗里蕴含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在他眼里,出国是去完成一个使命,是一次朝向风景的危险旅程,他把自身隐喻成刺客,正如诗人拿着语言之矛要去完成一个探索诗歌未来的使命,这个使命是带有冒险性的和不确定因素的。

张枣不仅喜欢喝酒,还喜欢吃,尤其想念家乡的美食,他在《厨师》里把对“吃”的渴求发挥到了极致:“户外大雪纷飞,在找着一个名字/从他痛牙的深处,天空正慢慢地/把那小花裙抽走/从近视镜片,往事如精液向外溢出。”张枣写诗看似没有逻辑,天马行空,其实他只是把自己的生活体验具化成了一种感官,这种感官是跳跃的、凌乱的,他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就仿佛他在诗中藏好了一本说明书,当你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发现这本书,顿时豁然开朗。张枣在这首诗里构筑了“梦境—现实—回忆”的结构,把回忆的浪潮和身体的感官熔铸在一起,“舌头”其实具有双重指涉,既可以指吃,也可以指性,诗人是在场的,这种在场不仅指身体的在场,也是精神的在场,弗洛伊德提出性本能,认为作为人来说,欲望的渴求驱使人去生活、工作、求知,当这种欲望被压抑,或者不被满足,就容易导致各种心理疾病。张枣在异国生活的体验,一度陷入边缘化的孤独,这种孤独的情绪融汇在诗歌里面,呈现出来的就是诗人的困惑和自我的迷失。

(二)创作上的边缘化

生活上的边缘蔓延到创作上的边缘,在国内一呼百应的天赋诗人一度陷入了失语境地:“这海底好比一只古代的鼻子/天天嗅着那囚得我变形了的瓶子。”这趟异域的冒险被现实的海水拍下海底,等待被解救就像等待戈多一样遥不可及,曾经怀着诗歌之梦的诗人面对时间和寂寞的环境也如困兽一般难以自处。中国古代传统文化的东西在远隔重洋的德国被高高挂起,如“鼻子”一般嗅出“我”的变形。怎样才能挣脱这样的困境呢?张枣在最后一句给出了答案,直到“我便朝我倾身走来”的那一天,这是属于张枣式特有的对话抒情。我们对这样的人称设置并不陌生,如《云》 组诗里“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除了经常出现“你”之外,张枣还经常在诗里设置双重的“我”,“我”是谁呢,是一个等待回归的本质化的自己,是丢失之后渴望回归的主体。从出国前对传统的呼唤,到出国后的这个阶段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如果之前是一个积极探索寻找的角色,那么这个时候诗人更多的是一个渴望被解救、被回归的对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枣的处境已经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最明显的一首诗是《边缘》:“某个边缘:齿轮的边上,水的边上,他自个儿的/边上。他时不时望上天,食指向上。”诗开头用“躲”字很准确地隐喻出诗人当时边缘化的状态,他躲着什么呢?躲在时代的边上,躲在自我的边上,躲着社会上所有功利化的评判标准,躲着无时无刻不被评头论足的行为做派。和诗人一起躲着的,我们还可以理解为诗歌,诗歌在所有文学样式中一直都是边缘化的状态,只有鲜少人能产生欣赏和共鸣,尤其进入了20 世纪90 年代,诗人和他的诗歌一样在异国他乡的文化圈里被主流文化所边缘。所以他总是“躺着”,这种边缘化的处境使诗人产生了颓靡,转而带来的是一种追问,于是“食指向上”,指向哲性思索。

二、文化身份的建构

(一)对话者

对于张枣来说,语言是他表达对这个世界看法的最有力的工具,是抵御身份危机的一种显现方式。当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倾诉的对象时,这种对“知音”的寻找就转移到了诗歌中。在诗歌中的“你”通常是他仰慕的诗人,或者熟悉的好友,或者某一个具体的个人,这种对象的设置和出国前经常在对话中出现的“你”有本质的不同,出国前的对话场景设置是带有“集体”性质的,是集体话语机制下无意识地表达,这种集体的经验很明显不带有身份认同的危机。但出国后这种危机逐渐袭来,他在《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里写道:“我们的睫毛,为何在异乡跳跃/慌惑,溃散,难以投入形象/母语之舟撇弃在汪洋的边界。”这种困惑来自于自我怀疑和焦虑,所以他一生都在寻求诗歌知己,这样的结构使诗歌情感在你来我往的对话关系中显现,词的传播,母语的力量被抛弃在边界,他渴望对话,渴望言说的魅力,这种思维的碰撞激发他言说自己灵魂的冲动,刺激他把内心的大江大河决堤一般敞开,毫不吝啬地向读者展示自己绚烂的诗技。在这首组诗里面,张枣和女诗人展开了亲密的对话,两者有相仿的生命经历,流落他乡并且得不到异国的承认,所以现实里的迷失在与知音的对话诗句中得到短暂的缓解。但诗人依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难以投入形象”,写作的焦虑指向文化认同危机,“母语之舟”飘散无边。

同样指向知音主题的是《卡夫卡致菲丽丝》,但这首诗不是指向想象中的历史人物,而是身居国内的好友钟鸣,“那是我通过面具向钟鸣发出的,发出寻找知音的信号”。在面具之下的张枣是希望引起好友的共鸣来得到一种确认。语言的可沟通性意味着文化之间的相通性,这种共性无疑对消解身份认同危机起了关键的作用。张枣是一个表达欲非常强烈的诗人,在生活里面他常常能和好友交流好几吨话,沉默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通过“表达”他可以不断调节自身,和现实困境达到和解。

(二)调节者

除了“对话者”,张枣同时又是一个出色的“调节者”。“因为孤独,我又是一个狂热的写作者。同时我又与掌声隔断,这对自己是一个巨大的考验,但我也愿意迎接这样的挑战,因为我想知道汉语能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存下去。”直到他写出了《楚王梦雨》他才确认自己没有因为地域的差异而丧失掉对诗歌最本真的追求,他的诗歌是非常感官的,我们能通过一个个新鲜的词汇感知到他世界里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条纹理,从他的“鹤”之眼切切实实地触摸到这个世界的色相,汉语的力量在他的笔下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释放。

张枣坦言,在面对非汉语语境的时候,地域的差异很快进入诗歌,但是为了保持母语自身的特性,他尝试过很多方法,比如开始重新审视古典哲学,如王阳明的格物,或者静下心来重新观察生活,在一颗樱桃树下神思等。直到他1992 年写出了《祖国丛书》一诗,他才真正确认自己重新回归到传统的轨道上:“我舔着被书页两脚夹紧的锦缎的/小飘带;直至舔交换成被舔/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异国的语言、异国的环境,异国产物的打字机也拼写不出来故国的月亮,这种对中西文化态度上的截然不同促使诗人最后无奈地承认内心真实的想法,从主动地发出“舔”的动作,即来到德国求学,到如今位置互换成为“被舔”的对象,诗人决定开始回归到最初的“祖国”即“传统文化”中。如果说“母语”在出国前对张枣来说是一把箭的话,他想去寻找让这把箭更为锋利的方法,但又在异国他乡的流散中无意中丢失了,当他再次重拾的时候,这把箭已经变成他的抵御流散困境的盔甲。

张枣在德国面临着失语的危机和生活的困境,身处西方文化中心的诗人,远离了国内的诗人群体,文化身份上遭遇了认同的危机,使诗人难以摆脱“影响的焦虑”。直到1992 年,这种焦虑随着对传统的回归得到了缓解,这种从传统文化上重新获得的自信使诗人的诗学观念进一步成熟,他自己提到自己诗歌里有一种“甜”的意味,显然,对有自觉追求的张枣来说,他拥有独特的诗歌花园,他用现代的诗性追求完成了古典意象的复活,在现代性的离散寻找之中回归到古典诗性的聚焦,最终指向甜美的诗意。

①〔英〕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罗钢、刘象愚主编:《文化研究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8页。

②③④⑤⑥⑦⑩ 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0页,第236页,第211页,第251页,第264页,第221页,第184页。

⑧ 〔美〕 苏珊娜·格丝:《一棵树是什么?》,孙文波、臧棣编:《语言:形式的命名》,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44页。

⑨ 张枣:《张枣随笔集》,颜练军编,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版,第2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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