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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盛乡间浊酒的现代之瓶
——论莫言中篇小说的艺术特色

2019-07-14刘石平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图书馆文传院长沙410205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莫言小说

⊙刘石平[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图书馆 文传院,长沙 410205]

中篇小说,一般是指篇幅介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之间的小说,其字数大致在三到十万字之间。中篇小说具有在结构设计、人物刻画、情节叙述、反映生活的广度和及时性等方面的“适中性”。因此,中篇小说既可以像短篇小说一样凝练及时,又能反映较为广阔的生活内容;可以像长篇小说一样恢宏繁复,还不失为一种简洁灵活的艺术形式。

莫言的小说创作始于20 世纪80 年代早期,最先发表的是《春夜雨霏霏》 《丑兵》 《民间音乐》等短篇小说,可以说莫言这时候的创作还处于一个模仿和摸索的阶段。《春夜雨霏霏》的题材和主题与歌曲《十五的月亮》十分相似,笔触和形式确是模仿了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丑兵》里有伽西莫多的影子,而《民间音乐》则是借鉴了美国作家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莫言的小说创作真正走向成熟并获得文坛广泛认可则是以《透明的红萝卜》 《球状闪电》 《红高粱》等中篇小说的发表为标志的。1984 年秋,莫言入学解放军艺术学院,以此为契机,莫言进入了一个“狂飙突进”的时期,他开始在创作上进行多向探索,并寻求全面突破。80 年代是中国中篇小说发展的黄金年代,以“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等流派发表的中篇小说层出不穷,莫言也在这一浪潮中迅速成长,创作了大量的中篇小说。1985 年发表的《透明的红萝卜》让莫言一举成名。小说另辟蹊径,塑造了一个在极端的现实苦难面前依然葆有强大的生存意志的黑孩形象。小黑孩对自然界中的事物有一种超出常人的敏感,透过他特异的感官,一个红萝卜成了一个奇异美妙的存在。如果说黑孩象征着人类不竭的生存意志,那么透明的红萝卜则象征人类对美好生活的永恒向往。《透明的红萝卜》的成功大大提升了莫言的创作自信,他一方面秉持“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立场,力求作品内容贴近真实的生活,同时在艺术形式方面他也不断寻求创新。2000 年以前,莫言一共创作了三十多部中篇小说。2000 年以后,莫言将精力集中在了长篇小说的创作上,不断追寻着他建构宏大叙事的梦想。基于莫言中篇小说取得的巨大成就,探讨其中篇小说的艺术特色无疑为阐释和解读莫言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路径。

一、小说题材的乡土性

莫言早期发表的一些军事题材的作品并未引起太大的反响,而当他将目光转向乡村,发表了《售棉大路》 《民间音乐》等乡土题材作品时,便很快引起了前辈作家和评论界的注意。莫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根在农村,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液,从出生到青年时代的乡村底层生活经历是自己创作最宝贵的素材来源,而最初的情感体验则是自己小说创作最自然也最强烈的创作冲动。从此,莫言走进了他最熟悉最亲切的广袤的农村世界,并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文学领地——山东高密东北乡。

学界一般认为20 世纪中国文学的乡土叙事有三种形态:启蒙乡土文学、“田园牧歌”式乡土文学和政治乡土文学。启蒙乡土文学以鲁迅先生20 年代前后的创作为代表,在他的《孔乙己》 《故乡》 《祝福》等名篇中,叙述者多以启蒙主义的立场,用俯瞰的视角审视宗法社会和传统乡村“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田园牧歌”式乡土文学以沈从文30 年代建构的“湘西世界”为代表,在《边城》 《长河》 《湘西散记》等作品中,沈从文发掘出不同于现代城市文明的湘西下层人民的那种健全、协调的生活形态和原始朴拙的生命形式,讴歌了“湘西世界”“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给读者一种清新强健之感。而政治乡土文学则以赵树理1949前后的创作为代表,如《小二黑结婚》 《李有才板话》 《三里湾》等作品用乡村读者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深刻地表现了农村大变革时期农民的思想情感,这些作品有着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强调作品的认识功能和教化作用。80 年代的高晓声和汪曾祺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鲁迅和沈从文的传统。

莫言也是在80 年代进入文坛,一直以来,他写了大量乡土的人与景、事与情,被认定为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然而,莫言的乡土小说作品与上述三种形态的作品都不一样,他走的是一条别样的乡土小说创作道路。“他对中国乡村知识略显阴郁的转述,没有“五四”的感伤浪漫,也无意用农业文明对抗现代工商技术,更汰洗了政治意识形态对乡村风俗画面无孔不入的渗透”。如前文所述,莫言早年的乡村底层生活经历对其中篇小说的创作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莫言幼年经历的大饥荒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记:“饥饿使我成为一个对生命的体验特别深刻的作家……因为吃我曾经丧失过尊严,因为吃我曾经被人像狗一样的凌辱,因为吃我才发奋走上了创作之路。”除了饥饿,失去上中学的权利一事也给少年莫言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我想跟牛谈谈,但是牛只顾吃草,根本不理我……我想跟白云说话,白云也不理我……我想与鸟儿们交流,但是它们也很忙……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满了悲伤的感情……我学会了想入非非……许多美妙的念头纷至沓来。”从这段引文中我们可以感受少年莫言体会到的那种刻骨的孤独感。然而,对于一个敏感的生命而言,极度的孤独却能激发出他丰富的想象力和对外在世界敏锐的感悟力,而这些正是优秀作家应有的素质。

前文提及的《透明的红萝卜》就有一定的自传色彩,小说讲述了1966—1976 年期间公社加宽滞洪闸工程上所发生的故事。故事主人公黑孩在苦难之中异常顽强,并迸发出了神奇魔幻的力量。世态炎凉,黑孩以鸟兽虫鱼为伍,以田野河流为家,俨然成了广阔的大自然的一部分。面对人世间的冷酷和暴虐,他沉默不语,却异常敏锐地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声、广、色、味,享受了自然之母的恩惠。小说使用了丰富的民间语言,用大量魔幻且诗意的意象营造了一种朦胧、奇异的情境氛围。黑孩和后妈一起生活,从未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总是沉默不语,以至于人们以为他是哑巴;他弱不禁风,但攥着灼热的钢钻时,手被烫得冒出黄烟也不肯扔掉。善良美丽的菊子姑娘见到黑孩后不禁同情心、爱心泛滥了。菊子姑娘心疼他的伤疤,他的孤僻,他的弱小,担心他挨饿,担心他走丢,她像一个姐姐一样关注着黑孩的一举一动。缺爱的黑孩有了“恋母情结”,他渴望并珍视菊子的关怀。然而当菊子姑娘看到他被小铁匠打得流血的下唇,执意要带他离开时,反被他在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黑孩无法接受菊子姑娘的这种“关心”,他要证明给大家看,他也可以像大人一样干活,他可以做得到。当菊子和小石匠恋爱之后,他又出现了情感上的嫉妒,变得乖张起来。莫言在创作谈中提道:“生活是五光十色的……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哪怕是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也是非常复杂的。这种内心世界的复杂性就决定了人的复杂性。”可见这个时候的莫言已经清醒地认识到生活的丰富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了,并意识到这些正是文学要重点表现的对象。这一点,莫言后来有清楚的表述:“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1986 年发表的《红高粱》,借由张艺谋同名电影强大的宣传效应,成为莫言最为家喻户晓的作品,同时也为莫言赢得了广泛的声誉。通过对“高密东北乡”历史和传说的发掘和想象,莫言的乡土小说开启了一个辉煌灿烂、充满血与火的“英雄时代”。在那样一个远离传统道德约束和世俗权力管束的、充满生命活力和自由意志的“红高粱”世界里,“我爷爷”余占鳌、“我奶奶”戴凤莲等一干乡亲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人越货,精忠报国……《红高粱》的悲歌慷慨、激情迸发,高度契合了当时高扬自由精神、呼唤英雄人物的时代氛围。正如尼采的酒神精神所传达的,生命本身注定是悲剧性的,但是,人们并没有屈服于这种可怕的命运。相反,一种不可遏制的生命冲动使人们敢于正视那即将来临的苦难与不幸,并以生命为赌注做出那拼死的一博,从而在与命运的抗争中获得生存的狂喜、体验生命的意义。和具有叛逆气质的尼采一样,《红高粱》充分显示了莫言在艺术上的反叛精神。“与当代作家如高晓声、贾平凹等人注重揭示农民背负因袭的重担和‘国民的劣根’不同的是,莫言在这部作品里特别注重和激赏农民内部的英雄的道德,生命力的炽热,伸展人性的巨大张力,注意统治阶级思想的毒氛很难毒化而有如燃烧的荆棘般的生命伟力”。《红高粱》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莫言的民间价值立场。

然而,莫言中篇小说对中国农民生命伟力的讴歌,对“民间”的发现和重塑,并没有顺势而简单地延续下去。《红蝗》对于家族历史的叙述,愤世嫉俗,展示的是一幅破败凋敝的乡村图画,《红高粱》的宏伟壮丽在这里已无迹可寻。《欢乐》将视线对准了20 世纪80 年代的乡村,通过高考落榜青年的内心呓语,披露农民承受的种种精神和物质的痛苦。多年累积下来的高考压力把齐文栋折磨得几近疯狂,他已经不能用正常的思维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了,来自家庭、学校、社会的压力把齐文栋彻底压垮了。《欢乐》的突出贡献在于将先锋精神注入到了乡土小说的创作中,这表明此时的莫言在文学观念上有了革新。小说的故事情节是随着主人公的意识流动展开的,作者意在强调当事人对世界的直观印象以及对其“本我”的直接呈现。同时,《欢乐》将现代人的生存悲剧意识引入了乡土小说。作品中齐文栋无法解释的失败及其灵与肉的痛苦绞杀,善良的鱼翠翠的自杀,哥哥在强权面前短暂的激情反抗,等等,都凸显了生命的荒诞和生存的痛苦。《红高粱》中象征着活力与激情的“红”在《欢乐》中已经被藏污纳垢的无边绿色取而代之。

可见,莫言的乡土叙事既不是单纯的赞美,也不是简单的批判,而是高扬作家的主体意识和艺术想象,以情感充沛、饱含张力的叙述语调讲述痛彻心扉的故事,叫人感同身受,五味杂陈。莫言的农民出身、农村记忆,还有他与农民在肉体和精神上血浓于水的联系,使他深谙农村的苦难和欢乐、笑颜与泪水,那些爱恨交织的情感,驱使他不仅要书写农民的隐忍和渺小,还要讴歌他们的抗争和伟大。他曾满怀深情地歌颂生养他的土地,热情地赞美原始的生命活力,也曾无情地揭露了这里的落后与腐朽。他调动记忆中所有经历过的、听来的、阅读到的题材和故事,用他特有的方式和民间立场向读者展示了他既痛恨又热爱的乡土世界。

2001 年10 月,莫言在苏州大学发表了题为《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的演讲,袒露了自己创作时的平民心态,即平等地对待自己、读者和小说中的人物。莫言认为真正伟大的作品必然出自这种“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莫言以老百姓的心态创作出的乡土小说也得到了批评家的赞许,“只有到了莫言这里,乡村的立场和农民的声音才得到真切的表达”,“只有莫言才使乡间社会的内在轰鸣被焕发出来了”。

二、叙事技法的现代性

在中篇小说的叙事技法方面,莫言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和实验,一直在努力寻求对前人及自我的超越,取得了业内公认的成就。这些叙事技法主要包括叙事视角的革新、时空结构的设计、多种修辞手段的运用,以及多种艺术形式的借鉴等方面,所有这些现代性的叙事技法大大增强了莫言中篇小说的艺术魅力 。

在叙事视角方面,莫言中篇小说经常会用到儿童视角。“童年时代就像消逝在这条灰白的镶着野草的河堤上,爷爷用他的手臂推着我的肉体,用他的歌声推着我的灵魂,一直向前走”。在他的中篇小说中,莫言复活了自己孩提时代的痛苦和欢乐。童年生活的记忆,缠绕着他的艺术世界,又参与了这个世界的创造。莫言作品的儿童视角,不仅在于他经常描写童年时期的生活,更重要的还在于他那些优秀的中篇小说表现出来的儿童所特有的不定向性和朦胧飘忽感,还有对幻想世界的创作和对物象世界的变形,从而形成一种独特的看世界的眼光。《透明的红萝卜》中对极端年代农村生活的叙事是通过年幼无知的黑孩的视角展开的。那些平常的集体出工、师徒传艺、村妇嚼舌和男女恋爱等,在懵懂的黑孩眼中,或新鲜刺激,或一知半解,产生了一种奇特、神秘的效果。如文中描写的黑孩无意中窥见到菊子和小石匠幽会时的情景:“他很惊异很新鲜地看到一根紫红色头巾轻飘飘地落到黄麻秆上,麻秆上的刺儿挂住了围巾,像挑着一面沉默的旗帜,那件红格上衣也落到地上。”另外,莫言童年时期刻骨的孤独体验也通过黑孩形象传达了出来。那幽灵般的黑孩,他不能与常人交流,便与万物交流;他听不到常人说话,便听见了“逃逸的雾气碰撞黄麻叶子和深红或是淡绿的茎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得不到爱抚,便在水中感受“若干温柔的鱼嘴在吻他”。凡是在人世间得不到的欢乐,他便在另一个梦幻的世界中得到加倍的偿还。可见,以一种超常态的感觉把握世界、创造世界,是莫言创作的重要特色。1998 年发表的《牛》讲述了村里发生的与生产队的一头牛的命运有关的悲喜剧,小说的叙事视角是一个叫罗汉的少年。“那时候我是村里最调皮捣蛋的少年……这样的少年最令人讨厌的就是他意识不到别人对他的讨厌。他总是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钻……”村里人为了吃一顿牛肉斗智斗勇、挖空心思的言行,在一个少年看来却显得滑稽可笑、漏洞百出。饲养员杜大爷的狡黠,队长麻叔的老辣,兽医老董的阴郁,公社孙主任的蛮横,所有这一切均以罗汉的口吻叙述出来,亦庄亦谐的语调中蕴含着复杂的况味,给人一种滑稽之中有心酸、戏谑之下含哀怜之感。

关于动物视角和动物叙事,古今中外都有悠久的传统。从《伊索寓言》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从《山海经》到《聊斋志异》,这些作品或以神话的方式追述先民的生活,或用动物故事影射现实,反映出丰富的想象力和自由的创作精神。改革开放以来,小说叙事视角的多样化实验成为作家们探索、创新的重要渠道,动物视角也频繁出现,如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贾平凹的《怀念狼》等。莫言的中篇小说也广泛运用了动物视角和动物叙事。《红蝗》中出现了斑马、蜻蜓、画眉、蝗虫、猫、狗等动物;《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中,“你”是民间音乐家,诨名“驴骡子”,“我们”的诨名分别是“羊”“小蟹子”“鹭鸶”“耗子”等,而“狼”“熊”“狐狸”“豪猪”是“我们”的老师;《藏宝图》中的通灵虎须;《野种》中通人性的小母驴;《筑路》中白荞麦的大黑狗;《怀抱鲜花的女人》中陪伴女人的也是一条黑狗,而这个女人在王四的眼里竟然是一只狐狸;《爆炸》中也有神出鬼没的狐狸;《金发婴儿》中活力四射的公鸡;《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鸭子、飞鸟和游鱼,等等。这些动物的出现一方面为莫言的乡村故事营造出了真实可感的环境氛围,使小说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同时又在写实或象征的意义上极大地丰富了小说的文本内涵。《球状闪电》中刺猬视角的设置,与主人公蝈蝈女儿的视角交相呼应,给叙事带来了童稚之气。缓慢呆滞的奶牛视角,与蝈蝈母亲的偷窥行为相互映衬,折射出因循守旧的乡村风俗。莫言的中篇小说还常常用鸟的形象象征一种对自由飞翔的渴望。《欢乐》中齐文栋在服毒后的弥留之际,幻想自己变成了一只飞翔的鸟,体验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欢乐。《球状闪电》中的鸟毛老头渴望像鸟一样飞翔,其实是对在人世间被侮辱被损害者逃避现实、向往自由的隐喻。

在文本结构方面,莫言中篇小说也做了很多的尝试与突破。除了中国文学与文化,莫言同样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莫言吸收了马尔克斯与福克纳小说中魔幻的风格、怪诞的意象、时空交错的叙事等创作方法,并化为己用,其中篇小说中的意识流手法、多变的叙事视角、自由切换的人称、不拘一格的叙事时间等,都是这种影响的明证。莫言还受到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略萨关于小说结构的相关理论的启发,因此莫言更加注重小说文本结构的创新了。小说是在时间和空间的经纬中编织故事,莫言小说叙事的时间形态和空间结构常常表现出一种对传统线性叙事时空的反叛。《球状闪电》在文本结构方面具有强烈的实验性。小说从一个奇特的自然现象——球状闪电的出现切入,讲述了乡村青年蝈蝈高考失败,娶了同村的姑娘茧儿,后来受上过大学的女同学毛艳鼓动干起了奶牛养殖的事业的故事,故事表现了新旧思想的冲突以及这种冲突给人带来的阵痛。小说最大的特点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时空和人称视角的自由切换。文中的叙述者经常随意跳动,并时常进入故事当中,然后将叙述的权利交给故事中的其他角色。《球形闪电》先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在进入故事的过程中叙述者不时将叙述的权利交给故事中的人物“蝈蝈”“蛐蛐”“茧儿”。故事人物轮番出场,全知叙述者自觉引退,甚至刺猬,奶牛,也参与到叙述之中。作者有意打破时空界限,物种隔膜,让故事人物讲述故事的不同侧面,让人物言行和外部环境透过动物的眼睛展现出来。这样,作者就不是以纯粹个人的价值观念来看世界,而是尽可能让被叙述对象自身来表现世界,以求对人类生活进行全方位反思。小说中的叙述者经历了“我”“他”“她”“它”等人称变化,叙述时空则随着叙事人称的切换而跳跃,文中时空的跳跃也不是杂乱无章的,大体都是叙述者从球状闪电出现开始回忆此前的故事情节,回忆结束后再交由另一叙述者展开故事的其他方面。小说的叙述者和叙述时空不断变换,但并不影响小说故事的整体性。“一串神奇的球状闪电,一个奇异的鸟老头把这些零散的视角所看到的复杂纷乱的现实世界和他们恍惚迷离的主观世界串联起来了”。这显然是在马尔克斯的独具匠心的叙事时空观和福克纳的多声部结构方式的基础上,又有了莫言自己新的创造。

再谈谈莫言中篇小说中的反讽。虽然莫言一再强调,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不要担当道德的评判者,但面对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他的态度和立场总是会在作品中传达出来,而且经常是以反讽的形式。莫言中篇小说的很多题材内容都涉及社会的灰色地带和生活在边缘的小人物,他不但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些灰暗的社会现象,而且通过反讽的方式写出了很多意蕴深刻的作品。如《师傅越来越幽默》,主人公丁十口是兢兢业业干了大半辈子的技术工人,退休前一个月下岗了。丁十口失业后生活没了着落,被逼上绝路的丁师傅经过一番内心挣扎之后,看中了公园角落里的一辆被废弃的公共汽车,并把它布置成了一个供情侣约会的场所。开始是下岗的丁师傅被社会抛弃,并被置于自生自灭的境地;最后,走投无路的丁师傅反过来以开办色情休闲场所对文明社会所倡导的道德标准进行了嘲讽。市场经济体制催生出来的下岗职工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缺乏政府的关心和社会的关爱,莫言巧妙地借用丁师傅小心翼翼的“幽默行为”对社会的无情进行了批判。《筑路》讲述了厨师武东的故事,他原本是一位善良本分的农民,妻子因嫌弃他贫穷而离家出走,武东在追回自己的孩子时不小心失手杀死了妻子。可怜的劳改犯武东在筑路工地上日夜思念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产生了幻觉,工地上买菜的姑娘被他当成了自己闺女,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情节。这些表面风趣的情节背后其实寄托着莫言对武东的深切同情,也包含着他对生存压力下人性异化的思考。

最后,受印象派绘画的影响,莫言中篇小说的语言常常富有画面感,并且莫言还经常会使用色彩直接进行叙事和抒情。莫言小说语言与绘画艺术的关联和契合首先表现在极富象征意味和浓烈情感的主观色彩上。这一点和凡·高的色彩哲学有着密切的亲缘关系。凡·高曾说:“我不想正确地重现我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而是随意地使用色彩,以便更有力地表现自己。”红色是莫言中篇小说中的一种重要的色彩,他在作品里描写了大量的红色,如《红高粱》中血红的高粱、《爆炸》中火红的狐狸、《红蝗》中让人迷狂的红色等。莫言运用红色渲染出了一种强烈的主观情感。“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 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都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这段引文选自《爆炸》,是亲友们为年轻的病亡者哀悼的场景的一部分。红裙子和红苹果与周围环境的灰蓝色背景构成了戏剧性的色彩对比,绚丽的红色凸显出死亡的灰暗和绝望的气氛。莫言细致地描绘出苹果美丽诱人的色彩,使它宛若青春和希望的象征,但这只出现在死亡场景中的红苹果也暗示着生命不可避免的衰亡。莫言中篇小说中还常出现一些不合常理的色彩,如《红蝗》中蓝色的眼睛:“一道血红的闪电在云层后突然亮起,像疾跑的银蛇和火树,划破乌黑的天,画出惊心动魄的图案。众人愕然止步,破碎的脸在红光中闪烁,蓝色的眼在红光中变色。”这里,红色、黑色、银色、蓝色等色彩勾勒出天地即将发生巨变的末世图景,对不合常理的“蓝色”眼睛的描述渲染出了一种恐怖、神秘和绝望的氛围。莫言的小说偏爱用大面积的、对比强烈的纯色来渲染一种浓烈的情绪。这与凡·高的笔法有颇多相通之处,凡·高最擅长用大面积的色彩来表现他的心理状态和激情。凡·高和莫言都是诗人,他们灵魂深处澎湃的激情使之将生命赋予笔下的形象,使它们不仅成为创作者内心情感的外化,并且成为独立的情感生命存在。

三、结语

莫言经过早期的文学学习和写作实践,逐渐意识到文学创作不应该只在前人的身后亦步亦趋。一个作家要向大师学习,但不能活在大师的阴影里,而是要努力走出一条自己的创作道路来。“有时,人必须远行才能发现宝藏就近在咫尺”。如同这句谚语,莫言上下求索之后,发现属于自己的文学宝藏就在身边,就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就隐藏在故乡的生活中。此后,莫言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乡土题材叙事大厦,建构起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属于自己的文学舞台。莫言坚持“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理念,充分调动自己儿时的经验和长期的农村生活体验,在他的一系列中篇小说中,呈现出了极具地方特色的民风民俗、真实可感的农村环境和或朴实或野性的人物形象。莫言从民间挖掘出了大量或许粗糙但却充满了生命力的写作题材,然而,经过“现代主义思潮”洗礼的莫言在怎么讲故事的问题上,还是使用了丰富的现代主义小说的叙事技法。正是因为莫言对小说形式技巧的不断探索与实验,才使得莫言乡土题材的中篇小说呈现出一种强烈的现代性来,因此,笔者把莫言的中篇小说比作“满盛乡间浊酒的现代之瓶”。当然,莫言中篇小说的现代性特征还来源于其作品主题的丰富复杂性、含混多义性、荒诞开放性和哲理反思性,限于笔力,这里就不再展开了,留待笔者日后再做研究。

①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2页。

② 沈从文:《从文小说习作选》,转引自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607页。

③郜元宝:《二十二今人志》,《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1期,第85页。

④ 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页。

⑤ 莫言:《饥饿和孤独是我创作的财富——在斯坦福大学的演讲》、《小说的气味》,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页。

⑥ 徐怀中、莫言等:《有追求才有特色——关于〈透明的红萝卜〉的对话》,《中国作家》1985年第2期,第203—204页。

⑦ 莫言:《讲故事的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13年第1期,第8页。

⑧ 雷达:《论“红高粱家族”的艺术独创性》,《文学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23页。

⑨ 孙郁:《莫言:与鲁迅相逢的歌者》,《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6期,第4页。

⑩ 莫言:《大风》,《白狗秋千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52页。

⑪ 莫言:《牛》,《师傅越来越幽默》,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⑫ 姜兆艳:《我要飞,借给我一双翅膀吧——莫言的〈球状闪电〉分析》,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版,第5页。

⑬ 管笑笑:《莫言小说文体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2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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