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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格人情的象征性抒写
——鲁迅的《雪》与何其芳的《雨前》较读

2019-07-14解雪洁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北京100037

名作欣赏 2019年32期
关键词:何其芳象征性象征主义

⊙解雪洁[首都师范大学科德学院,北京 100037]

在现代文学中,我特别喜欢鲁迅和何其芳的散文。鲁迅是大作家,他的小说自不用说,而散文如《朝花夕拾》把青少年的生活和心理写得那样鲜活生动,令人百读不厌。散文诗《野草》虽然不大好懂,但其中《雪》一篇文字单纯明净,意义也大致能解,所以我也很喜欢。何其芳的《画梦录》是他青春期的诗意抒情散文,我最喜欢的是其中的《雨前》。《雪》和《雨前》无疑是现代散文的两篇杰作,这里之所以把这两篇文章放在一起较读,是因为它们都是借雨与雪这样的自然风物来象征性地抒写人格精神或人情人性的散文名篇,所以,如何恰当地运用象征主义的艺术来表达深切的人文境界,就成了比较解读这两篇散文的关键词。

这里先简要解释一下象征修辞和象征主义艺术的区别。象征是一种很古老的修辞手法,作为修辞的象征近乎比喻的扩大,其中的象征体与被象征体之间的关系是明确预设的,如松柏和美玉自古就作为人格的象征,被固定下来并延续至今。但近现代的“象征主义”艺术,却没有传统的象征体与被象征体之间那样明确的关联,象征主义作家们只是用自然景物或人生景观营造出一个意象世界,其所象征的意蕴却不说出来,而就含蕴在那个意象世界里,从而暗示和启发读者去想象和体会其深层疑云。所以,象征主义艺术要比象征修辞进了一步,也难了一层,而象征主义的艺术也因此才特别地耐人寻味。《雪》和《雨前》就是典型的文例。

《雪》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里的一篇,写于1925 年初。《雪》全篇都在写自然风物——雪和孩子们玩雪的情景。中国的最南方天气炎热,没有雪,所以鲁迅一开篇就说:“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中国有雪的地方是江南和北方,两地的雪景便成了鲁迅描写的重点,而由于两地气候的不同,江南和北方的雪便具有了不同的形态和风致,这正是鲁迅描写的用心之所在。由于鲁迅是江南人,对江南的雪自然记忆较为亲切,所以下笔写来也比较温润和热闹——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胡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显然,鲁迅在这里着意突出的是江南的雪“滋润美艳”的特性——“因为滋润所以才特别有力地滋长了江南的青春勃发和美艳的生命景观”。随后,鲁迅又描写了江南的雪带给人们尤其是孩子们的快乐情景,颇为亲切动人。至此,《雪》的语言都是温润和美艳的,这在鲁迅的创作中是很少见的,难得地显现出鲁迅和悦的一面。

接着描写的是北方的雪,举的例子是极北的朔方之雪,那与江南的雪大为不同,鲁迅的用语也陡然由温润恣肆变得简练冷峭起来——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在此,鲁迅特别突出了北方的雪独立不羁、飞跃超迈的特性——“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这里的用语冷峭简练、力透纸背,与描写江南之雪的温润热情迥然有别。

北方之雪的独立不羁与江南之雪的滋润美艳,形成了鲜明的比较。从古至今都不乏从南到北的诗人文人写雪,却没人像鲁迅的《雪》这样,把南北之雪的形态和风致抓得这么准,比喻尤其精妙,让人不能不佩服他过人的眼光和笔力。

的确,《雪》的雪景写得精彩异常,但读者读来也都不难感觉到《雪》的意蕴并不仅仅到状写雪景之美为止,还暗含着更深的言外之意。自然,不同的读者对《雪》的“言外之意”可以有不同的感受和理解。我个人的体会是《雪》所写的两种雪,其实是鲁迅当时正在思考和实践着的两种人格精神的象征:滋润众生、促进生命的南方之雪,应该是那种富于人道精神的人格之象征,如孔子所谓“泛爱众而亲仁”和耶稣所谓“博爱众生”的人道精神;独立不羁、飞跃超迈的北方之雪,则象征着那种极富个人独立精神的卓越人格。我之所以这样理解《雪》的象征意蕴,是因为《雪》是散文诗集《野草》的一篇,所以应该联系鲁迅在写《野草》时的所思所想来理解本篇的深层意蕴:那时的鲁迅正处在人生的“彷徨”期,他深深地陷入两种人生态度的矛盾之中,一种是博爱的人道主义精神,一种是独己的个人主义精神,对这两种人格精神,鲁迅都很热爱并且也亲自实践着,但也为它们之间的矛盾而痛苦。所以,当时的鲁迅曾经自我解剖道——“其实,我的意见原也一时不容易了然,因为其中本含有许多矛盾,教我自己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鲁迅的这几句自我解释的话,就是在写了《雪》之后不久说的,其所谓两种主义正可以借用来解释《雪》的象征意义。

有意思的是,鲁迅在《雪》里既通过江南之雪与北方之雪的不同,象征性地暗示了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两种不同的人格精神,也不忘写出它们的一致遭遇,那便是人道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都难免的孤独境遇:江南的雪滋润众生,雪尤其给孩子们带来了欢乐,可是它最后还是被孩子们遗弃了,在孤独中自我消磨了——“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至于北方的雪本来就独立不羁、飞跃超迈,孤独也就是它的宿命了。总之,在鲁迅笔下,不论象征着人道主义的江南之雪,还是象征着个人主义的北方之雪,都难逃孤独的命运,于是才有了《雪》的最后一句:“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这与《野草》的其他篇章所表现的思想是一致的。比如《复仇(其二)》写博爱众生的耶稣秉承上帝之命,不惜为人类牺牲自己,可是“上帝离弃了他,他终于还是一个‘人之子’;然而以色列人连‘人之子’都钉杀了”。更不用说《这样的战士》里孤军奋战的战士那种绝望的孤独了!这些篇章与《雪》是互文的,有助于我们理解《雪》的象征意蕴。诚然,鲁迅并未有意提点《雪》的言外之意,《雪》的象征意蕴也一直保持在暗示的氛围里,却也启发着读者去追寻和体会其深层寄托,这正是《雪》作为象征主义的艺术特质之所在。

何其芳是四川万县(今重庆市万州)人。他1931年考入北京大学攻读哲学,却更爱好文学,所以业余很用心地写新诗和散文,显示出非同凡响的文学才华。与他的新诗相比,何其芳的散文无疑写得更出色,其散文集《画梦录》是荣获1937 年“《大公报》文艺奖金”的三部作品之一,成为现代散文史上的标杆性散文集。《雨前》是《画梦录》里的一篇,表现出过人的艺术感受力和非凡的才气。

《雨前》顾名思义,着重写的是某地“雨前”的情景——其实何其芳在文章里就说明了那是写自己“故乡”久旱缺雨的情景。古话说,“如大旱之望云霓”,哪怕是西南的水乡,久旱缺雨,万物也无不期待雨的降临。所以,何其芳在《雨前》中用一种充满期待的语调,写出了万物都在等待着雨的甘霖滋润——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不论小草还是雏鸭,都需要雨的滋润,作者用细腻的笔触写出了它们无声的期待和无奈的忍耐,并因此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对这些弱小者的同情——“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然后,作者笔锋一转,进而描写了雄强的鹰隼对雨的焦渴与愤怒,这与小草和雏鸭的可怜无助构成了鲜明的对比,显示出准确把握差异从而随物赋形写照的艺术感受力和表现力——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雨前》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读完全篇,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大旱之望云霓”、万物期待雨露滋润的情态,不能不佩服作者的妙笔“大写细描总得宜”。

可是,读者也能约略感受到《雨前》的意蕴应该不止于表现万物期待雨的到来的情态,而很可能另有深层的象征性寓意在,只是那象征性的寓意究竟是什么,《雨前》也像《雪》一样,没有明确写出来,而隐寓在风物描写中,处于隐约暗示的状态,所以解读者也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我检索了一下,发现自20世纪80 年代以来,比较流行的一种解读意见,显然有鉴于《雨前》写于1933 年的春天,那正是“九一八”之后民族危机加重而国民党政权却压制抗日的年月,与《雨前》所描写的暴风雨将来而未来之前的压抑气氛相仿,所以大多认为何其芳在《雨前》里是借写“雨前”的压抑和渴望来表达自己期待抗日的暴风雨快些到来的寓意。应该承认,这种看法动机很好,但与作品的具体情境和暗示并不很契合。后来,又出现了《雨前》借写万物对雨的期待来表达人对爱情的渴望的新说法。如黄火荣老师在1990 年发表的文章《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析何其芳散文〈雨前〉》,就明确地阐述了《雨前》的爱情寓意说。

基于自己的阅读体会,我比较赞同黄火荣老师的爱情寓意说。事实上,1933 年的何其芳才21 岁,正读大二,恰在渴望爱情的青春岁月,如他自己所说——

那时我在一个北方大城中。我居住的地方是破旧的会馆,冷僻的古庙,和小公寓,然而我成天梦着一些美丽的温柔的东西。每一个夜晚我寂寞得与死接近,每一个早晨却又依然感到露珠一样的新鲜和生的欢欣……

我那时惟一可以骄矜的是爱情。

但又几乎绝望的期待着爱情。

大学时代的何其芳对爱情的渴望,当然会表现在他这一时期的诗文中。《雨前》就是其中的一篇,只是表达得比较含蓄,即通过写万物对雨的期待来象征性地暗示青年人对爱情的渴望。事实上,在《雨前》 中就有一些隐约的暗示渴望爱情的语句。比如,作者在一个地方就暗示说——

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另一个地方便是前面引用的写鹰隼鸣叫那句:“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后面的“……”是我暂时省略了的,其实完整的语句是这样的——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所谓“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和鹰隼“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都隐约暗示出作者在《雨前》里写万物对雨的期待并非目的,真正的旨趣是借万物对雨的期待来象征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望。换句话说,描写万物期待雨快点降临的种种境况,只是为了象征性地表现青年人渴望爱情的青春情怀。

鲁迅在20 世纪20 年代初通过翻译《苦闷的象征》,对象征主义的艺术奥秘有深切理解;何其芳在20世纪30 年代初求学的时候,就酷爱法兰西的象征主义文艺。因此,当他们写散文的时候也就很自然地把象征主义的艺术运用到其中。也因此,乍一看他们的一些散文似乎只是单纯地描写自然风物,好像完全没有别的意思,仔细体会才感到它们其实是别有寄托的,只是那寄托并不直接抒发出来,而始终保持在隐含和暗示的状态里,因而启发读者进一步思考其深隐的意蕴,努力领会其含而不露的言外之意。这就是“象征主义”艺术的妙用,正是它赋予了《雪》和《雨前》等散文以耐人寻味的深度和陌生化的美感。

看得出来,鲁迅的《雪》和何其芳的《雨前》虽然都成功地运用了象征主义来抒情言志,但二者也有所差别——《雪》的象征性抒写,无疑更为深刻冷峻而且也隐含得更深一些,其深层的思想寄托始终保持在暗示的状态,没有给读者任何提点,所以理解起来就比较难,需要借助鲁迅同时的其他作品的互文对读,才能参悟出其深层寄托的大概。《雨前》的象征性抒写,则显得比较温情而且表现也比较浅显,文中也对读者有所提醒,所以理解起来也就比较容易些。这当然和两位作者的阅历、修养有关:鲁迅开始写作的时候已人到中年,生活经验很丰富、思想见解很深刻,文章的寄托也就深刻得多,而且文笔也老练深隐得多。何其芳写《雪》的时候刚二十出头,还是个年轻的大学生,生活阅历和写作经验自然薄弱了些,他倾心抒写的当然也是爱情缺失的烦恼等青年问题,用语也温情了许多。

①鲁迅:《两地书·二四》,《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79页。

② 鲁迅:《复仇(其二),《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75页。

③参阅黄火荣:《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析何其芳散文〈雨前〉》,《抚州师专学报》1990年第1期。

④ 何其芳:《〈刻意集〉序》,《何其芳全集》(第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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